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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嚴肅和“嘴巴”無關?

晚來香港一百年 长江 2177 2018-03-14
有人說香港這個地方你必須住長了才能慢慢品出它的味道,摸清它的骨頭和軟肋,要我說,最好做記者——記者整天在香港到處採訪,觸角方便,比任何人都有更多的機會感受這個社會的與眾不同。 2005年8月,全世界各個愛好和平的地方與團體都在為慶祝“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週年”而緊張忙活,香港也不例外,各種形式的紀念活動此起彼伏。我們中央電視台香港記者站挑選了幾場“規模較大的”進行報導,其中就有11日在君悅酒店舉行的香港各界隆重“紀念中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週年”的午餐會。 又是“午餐會”。 香港君悅酒店我最早熟悉,就在灣仔,這裡因為經常要舉辦各種大型的慶典和內地的“招商會”、“推介會”等等,很出名。而“午餐會”,我當然更熟悉,那是香港非常偏愛的一種開會方式。 “開會”與“吃飯”原本兩件事情不好同時舉行,但是香港就經常合二為一。 “午餐”當然要吃飯,不過“吃飯”因什麼名義而起都好說,因為“戰爭”?戰爭總不免讓人想到“英勇就義”、“血流成河”,特別是“抗日”和“反法西斯”,那是人類歷史上多麼慘烈的一場戰事?即使是慶祝勝利、緬懷歷史、告慰英烈,也離不開莊嚴悲壯的氛圍,在這樣的氛圍下“萬眾一口”,這“飯”怎麼吃?

11日中午,我來到會場,胸前照例還是被人先啪地貼上了一塊“記者”的不干膠標籤兒,紅繩子的“記者區”也還是老樣子,只是這一次大會主辦方沒有讓記者餓著肚子進行採訪拍攝,開幕式之前就給每人發了一瓶礦泉水和一塊大大的“三明治”。 不久大會開始,幾百人在《保衛黃河》——“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的樂曲聲中步入會場,各自緩緩地尋著桌簽兒走到了自己的飯桌前。 我用目光大致掃了一圈兒會場,幾十張餐檯,統一的台佈,盤子碗筷都很講究,由“飯桌”組成的聽眾席中央是一張更巨大的長方形餐檯,上邊擺放了許多鮮花,象徵著生命的可貴與脆弱。許多嘉賓,特別是經過了抗日戰爭的白髮老人,都被安排在這裡。大家落座後誰都很容易發現會場內擺滿了隨時可以用來開飯的餐桌、餐具,卻不知道有沒有人心裡皺巴巴的,覺得這樣的場面和紀念戰爭勝利有點不協調?

香港“紀念中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週年”午餐會那天請來的大會主持是ATV(亞洲電視)的電視節目主持人,粉面靚女,身段婀娜。她站在主席台上,手裡有一份和我一樣的“大會儀式安排”,這份被提前下發了的“安排”假使在內地,我敢說記者一輩子可能都見不到。 “儀式”共有12項:第一,“司儀介紹主禮嘉賓”;第二,午餐會主辦方代表致辭;第三(這下記者可要開眼了):“第一次上菜”…… “第一次上菜”算什麼“儀式”? 菜名還略有提示:“四式點心+魚翅”。 由於“大會儀式安排”被事先通告給了媒體,我其實很早就在琢磨這種“紀念活動”究竟應該怎樣進行報導? “紀念”和“吃”誰是主題?抑或“紀念”是主題,“吃”是方式?

開幕式後不久,“第一次上菜”的程序到來,這次“吃”的時間大約持續了15分鐘,會場上幾十位一律身著黑色禮服的男性侍者,手上托著美器,盤中擺放著雕刻般的道道美食,不斷穿梭在我們的攝像機前。此時,大會主席台上的燈光減弱了一半,《保衛黃河》的樂曲已經退去,改為抒情的音樂淺淺低迴,台下則刀叉、筷子,牙齒、嘴唇,交錯運動聲響一片。雖然人人都說粵菜是天下第一美食,但是嚴肅的會場內到處飄散著說不清是燒鵝或者烤乳豬的香味兒,這些味道沒有影響“記者台”上也開始趁機大嚼“三明治”的有些記者的胃口,但是我卻怎麼安慰自己也吃不下去。 “第一次上菜”後,紀念大會繼續進行,有人上台開始發表演講。這些發言的人既有抗日戰爭倖存下來的廣東東江縱隊的女戰士(余慧),也有電影《小兵張嘎》裡的原型——冀中抗日平原抗日小英雄(燕秀峰)。這些當年參加抗日的年輕人,60年後起碼都已是古稀老人,但他們回憶起戰爭的殘酷、環境的險惡,每一次戰鬥的勝敗以及呼吸之間就與戰友生死兩界,聲聲打動人心,字字還滴著血淚。

為了使這次大會開到產生絕響,主辦方費盡苦心,從全國各地一共請來了32位抗日老戰士,其中也包括著名的“台兒莊戰役”如今唯一還健在的戰地指揮官,這位老人叫仵德厚,當年是國民黨台兒莊戰場敢死隊的隊長,雖然2005年這位“敢死隊隊長”已經95歲高齡,沒有被主辦方安排上台做主題發言,但是會前我曾經訪問過他,一雙已經變形了的大手,上面深溝一般的傷疤清晰可見,而戰爭留在他心裡的創傷,儘管我們拍不到,我想那卻是歲月消滅不了、永遠也不會變形的控訴。 會前,我們攝像師認真拍下了仵德厚老英雄的一雙手,會中更抓緊時間拍下了回憶者60年後的老淚和伴隨著演講同步在主席台大屏幕上放映著的注定要彌足珍貴的一幅幅戰爭老照片,然而不久,“第二次上菜”開始,接著又是血淚,又是“上菜”,我的情緒剛剛找到味道,就被菜香沖淡,再找到,再被沖淡……

終於,我悟出了一個不得已的結論:哦,“嚴肅”和“嘴巴”無關。這是在香港,香港處理很多事情,從思維到形式都與內地不同——2005年好幾百人在已經回歸祖國8年了的香港自家土地上,隆重出席“紀念中國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週年”大會,無庸置疑,這裡頭沒有虛情,也不會有人藉此“做秀”。 那麼,人類為什麼只能用眼淚和悲傷來記錄歷史? 為什麼就不能用幸福、用來之不易的和平與富裕把過去的黑暗與殘酷反襯出來? 香港人“吃”又怎樣?這樣做不行、不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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