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晚來香港一百年

第2章 第一章

晚來香港一百年 长江 2427 2018-03-14
一個內地人到香港“咋”做記者? 在香港做記者和在內地還是不是一回事? 說句欠謙虛的話,來這個地方前,我並不算是個搞新聞的“雛兒”——1996年,中央電視台為了躋身世界傳媒舞台,大手筆地成立了一個調查性欄目,每期45分鐘,講述一個故事,追究一個問題,揭露一起黑幕,被業界譽為“中國電視深度報導的航空母艦”,這就是《新聞調查》。來港之前我不僅在這艘“航母”乾了將近8年,同步讀了6年“電視藝術”的研究生,再早還在報紙、雜誌以及央視的其他欄目把編輯、編導、記者、主持人都做了個遍,資歷、學歷可謂不淺。然而到了香港,雖說乾的還是記者的老本行,但是條條大路不一定通羅馬:陌生、尷尬、混亂、無奈,觸到“咋做記者”這個話題,肚子裡泛上來的第一股酸水兒就是委屈——“在香港做記者和在內地完全不同”,這種感覺用不著8個月的時間來品嚐,你扛著機器外出一次,回家就可以關起門來大發感慨——

我的第一次“受屈”記得是在2004年9月底,那時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香港的一個著名行業協會為了慶祝建國55週年要舉辦一個大型酒會,提前邀請我們前去採訪。按照內地的習慣,新聞記者,特別是CCTV的電視記者,一定會備受大會重視,組織者會把你照顧得周周到到。然而我和另外一名攝像師到了現場,門前不僅沒人等待,沒人給CCTV事先預備下一張熱情的笑臉兒,相反胸前倒統一被人先啪地貼上了一塊不干膠標籤兒,那標籤兒上面用英文印著“記者”的字樣,然後就連人帶機器被安插到了會場正後方的記者區。這個“記者區”很臨時、很簡約,就是十來米見方的一個木頭台子,高有一尺,一面靠牆,三面都用繩子攔著。那繩子粗細很像拔河繩,外面裹著純正的紅絨布,樣子既好看又體面。但是“紅繩”是專門用來“圈”人的,記者到了會場就不得再越“紅繩”一步。開始我不懂,也不是眼饞著偌大的會場內抄手形擺放著的兩大溜西餐自助(也和記者無關),只是台子太小,媒體太多,擺不開機器,就試探著出來,想在台子外面找個地方支三腳架。誰知我的腿剛剛邁過“紅繩”,工作人員就急忙跑過來,攤開雙手把我往裡面推:“快快,快請回到記者區,你們不能出來!”我登時傻眼,香港這個社會怎麼能……我們可不是來蹭飯,而是你們事先……然而容不得我申辯,工作人員的手已經把“推”這個動作因為需要不斷地加快速度而弄得有點滑稽,這下,我的自尊心可全完了,當場就被拍成了一塊碎木炭,乾巴巴的火星兒四散,根本拾不起尊嚴——看來香港記者台的“紅繩”還真的並非虛設,是唐僧給“孫猴子”在地上畫出來的圈兒。那位工作人員的手勢以後長久都令我難忘。像什麼?轟雞?不錯,一隻小雞不識趣兒地跑到了外面,主人正不勝其煩地把它趕回雞窩……

中央電視台在香港沒有地位,這個“地位”當然要加上“特殊”兩個字才准確。而“特殊”,不管我喜不喜歡、承不承認,那都是以往我在內地受用慣了的。內地的媒體,不要說正面報導,就是《新聞調查》專事批評,整天到處揭人家的短兒,我們記者的身上還是有一股虎威。現在虎落平陽,凜凜虎威蕩然無存,貓的本事都無法施展。就是進入尋常的日子,比如打電話聯繫採訪或者初次與人見面,你最好也不要開口說“我是CCTV的”,說了,第一,很多人聽不懂,第二,CCTV的英文縮寫本身就另有含義,是“中央電視監控”,這層意思來港前我不知曉,到了香港才愕然,從此再也不敢穿著台裡發的T恤衫逛大街。 2003年SARS期間,我曾在香港利用探親做過一期《走進淘大花園》的電視節目,當時特首董建華本來已經同意接受我的專訪,但是臨了,距採訪只有一個小時了,他的秘書突然打來電話,說董先生還是決定回絕,因為SARS以來,特首還沒有接受過在港的任何一家海內外媒體的專訪,“現在單獨接受中央電視台也不大好。”這件事當時並沒有給我造成太大的刺激,因為那時我只是偶然在香港“客串”一次,但是2004年9月以後情況就不同,我要在這裡常駐,要天天做新聞,一回又一回遇到類似“紅繩”的麻煩,總得思索個原因,想個辦法抗爭或者適應?

然而接下來,我的表現真不給自己提氣,沒有“抗爭”。為什麼? 孤軍奮戰,“霸”徒勞,香港的社會也根本沒人搭理我這份“矯情”。 CCTV在香港沒有特殊的地位,香港當地媒體諸如“有線”、“無線”、“亞視”、“鳳凰”以及海外的所有傳媒,任何一家在這裡也都沒有特權。大家被一視同仁,同在一條起跑線上競爭,互不干涉也互不妒嫉。比如香港立法會是一個手中握有生殺大權的立法及裁制肌體,香港所有媒體可以派人隨時聆聽每一次會議的內容,但是誰都不得進入到裡面錄音、拍攝,官方會在高牆之外引出一根視頻和音頻信號,供天下的媒體採用,但是如果香港的哪一個政府部門或者哪一位政府官員稍不留神,給人落下故意偏袒了“某一家”的口實,他可就要準備挨吐沫,這一點連董先生也不能不顧及。此種“區情”香港媒體習以為常,他們不僅對各種“特權”不存奢望,而且面對“紅繩”,記者們個個也都好像沒有怨言。

過去CCTV常駐香港的一位老前輩曾經告訴我,1992年他剛來香港的時候有一天外出採訪,那是港府的一個重要會議,媒體都在“下亞厘畢道”政府總部等結果。他看到香港的記者人人背著麵包,拿著礦泉水,心裡好笑:“這是乾嗎呀?一會兒採訪結束,回家好好吃一頓不是更好?”可是那天的會議整整開了一天,香港的記者從早到晚就在外面“沒脾氣”地等,餓了就撕麵包,渴了就喝礦泉水,沒有一個站出來抗議:“既然估計會議要開這麼長的時間,為什麼一大早就把我們都叫來?”這位“老前輩”心裡窩囊,離開吧,怕誤了新聞;不離開,又飢渴難耐。看著香港記者談笑風生、一派自然,他後來甩給我一句極其深沉的感慨:“不一樣!處境不同啊!香港的記者敬業,或者說職業,他們每天東跑西顛、忍飢挨餓,好像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委屈!”

不知道什麼是“委屈”就是“敬業”?就顯得“職業”? “老前輩”的話讓我瞇起眼睛開始觀察香港記者究竟和我們“內地的”有什麼不同,這種“觀察”實際上我明白,已經等同我對“紅繩”免戰高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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