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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四節黎明

震區 闫星华 5961 2018-03-14
熬到了天亮,已是5月13號了,新的一天到來,而這新的一天對他們來說同樣嚴峻。沒有糧,沒有水,沒有藥,昨天走過的路都被山上滾下的石頭和山體滑坡所衝斷。 昨天上山時還是一支生龍活虎充滿陽光的隊伍,今天便成了一隊傷亡慘重的“殘兵敗將”。他們被困在這裡,前進不得,後退不成,宛如被敵軍層層包圍。想往山下“突圍”,面前的路危機四伏,留在山上,餘震不斷,隨時都有危險。幾個重傷員更是無法走動,他們這支傷亡嚴重、軟弱無力的隊伍,不可能運送重傷員到山下。 時至中午,又有一位重傷員沒有扛過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直到下午,生存的希望才降臨到康宏偉一行人的身上。昨天在武陵山莊等候他們下山的胡大海“因慢得福”,地震沒有使武陵山莊成為廢墟,古老的山莊雖然傷痕累累,卻依然矗立著,這一奇蹟讓胡大海——這個被人嘲笑的對象成為救人的英雄。胡大海在武陵山莊沒有等到下山的康行長和同事們,一個晚上他都在不安中等待,天亮後依然沒有見到康行長和同事們的影子,胡大海猜測他們在地震中可能遇到了險性。從武陵山莊上山只有一條路,只要順著這條路上山,就能夠遇到下山的康行長和同事們。胡大海就與山莊的吳道長商量,能否和他一起到山上救人。道長白髮飄逸,紅光滿面,雖然已經年近八十歲,卻行走靈活,走山路不比胡大海差。道長聽說胡大海要到山上救人,欣然同意與他一起去,胡大海帶著吳道長穿過亂石、泥石流,冒著餘震的危險,衝上山來尋找康宏偉他們。

身體非常虛弱的胡大海,昨天還被大家取笑,誰也想不到他能爬上山,今天他竟然帶人上了山,成為大家的救星,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禍福相依撲朔迷離。 吳道長和胡大海帶來了一些吃的和飲用水,總算讓人們從絕望中暫且緩解過來。雖然僅靠吳道長和胡大海的力量不可能讓他們走出大山,但人們還是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吳道長多年在山中修行,對醫學頗有研究。他挨個給康宏偉他們一行人把脈,看了看他們的身體狀況,當機立斷要求凡是能走動的人迅速撤離此地,由他帶到武陵山莊等待救援隊救援。不能走動的重傷員留在山上。吳道長說:“我了解這座山的脾氣,不能都在山上等死,目前這種情況,能活一個算一個。” 康宏偉非常驚訝道長講出這樣的話,他把道長拉到一邊說:“道長,我們不能丟下兩個重傷員不管。”

道長說:“我剛才試了她們兩個人的脈搏,她們兩個人動不得,沒有醫生和急救設備在身邊,憑我們這些人是不可能救她們的。” 康宏偉明白了,他知道如果有一線希望,道長也不會丟下兩條生命不管。康宏偉也想活命,也想再見到自己的父母和老婆孩子,他真想隨同道長一起下山,然而,他又不能走。把兩個身負重傷的人丟在山上,就等於提前宣布了她們的死亡。將來回到汶川,他將面對最嚴厲的道德譴責和組織上的嚴肅處理。苟且活下去,不如在此一搏充當一會兒好漢。康宏偉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選擇留下來陪伴兩位重傷女職工。 “想明白”之後的康宏偉,平靜地對眾人說:“吳道長和胡大海帶所有能走的人先下山,我留下來照顧兩個重傷員等待救援。”

兩個重傷女職工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們怕連累別人一起走向死亡之路,堅決要求康宏偉帶幾個輕傷員先下山,她們真誠地說:“康行長,你們走吧!不能為了我們讓大家受累。” 其他人都想早一點離開這個“死亡之地”,天黑以前如果不能到達武陵山莊,就意味著危險和死亡仍然擺在他們的面前。他們都說吳道長說的有理,現在的情況下,應該按照吳道長說的做,康行長先帶人下山,如果不放心,可以早上再回山上看望她們。 實際上這只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安慰,在場的職工心裡都明白,如果不留陪伴人員在山上,兩位重傷者不可能生存下去。康宏偉明白大家此時的心情,非常理解職工們在危險面前的選擇。但是,在這個特殊時期,他必須堅定自己的信念。康宏偉說:“我是帶她們一起來的,只要她們活著,我就要帶她們一起回去,只要她們有一口氣,我就不能留下她們不管。”

康宏偉又看了看兩名重傷女職工,看到她們哀傷無助的眼神裡含著一種淒涼和悲觀。他感到了作為一個男人在危急時刻的義務,作為一名行長在危險面前的責任。他想,自己不能為了活命就丟下她們不管,眼看著有希望活下來的人生命流逝,他實在於心不忍。他甚至想,反正事情已經這個樣子了,自己不如與她們同歸於盡。 吳道長看天色已晚,來不及詳細向這位固執的行長解釋,就嚴厲地對他說:“你不想要命了?這個時候還逞什麼英雄,活一個算一個,她們都會理解的!” 康宏偉說:“我想要命,不過,如果我留下來她倆還有機會活著,如果我走了她們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 實際上康宏偉還有一點大家都不知道的內疚心理,他不逃下山的另一個原因是,這一次旅遊的時間、地點是他選擇的。自從發生地震後,康宏偉心裡就不斷地自責,他覺得造成這場悲劇的責任完全在於自己。倘若不組織這一次旅遊,就不會發生死亡事故,他感到對不起大家。

康宏偉並不知道,如果他不組織這一次旅遊,職工們將付出更大的生命代價。因為國興銀行汶川支行的辦公大樓已經全部垮塌,變成了一片廢墟,只是留在樓內的職工人數不多,才沒有造成更多的人員傷亡。 吳道長見勸不走康宏偉,就恭敬地抱拳向他致意。 康宏偉讓下山的職工把打火機和能燃燒照明的東西都留下,並叮囑他們一路上要謹慎小心,注意安全。講到最後,他的聲調突然降了下來,聲音顫抖地說:“道長對山里的情況熟悉,要聽道長的指揮。” 不可否認,在生死關頭,大家都想逃離現場,因為留在這裡隨時都可能有險情發生,他們左右都是山體滑坡的“通道”,唯有一小片安全一點的地方,被他們佔用,如果發生一次大的山體滑坡,他們將一起被沖到山下,也就是說,留下可能意味著死亡。有的職工甚至想,你康宏偉不是領導嗎?在平常工作中把高調唱足了是吧,生死關頭領導不留下誰留下?但是在生離死別之際,大家心裡的那份酸楚還是無法抑制地表露了出來,他們走到兩個重傷職工面前,互道珍重。兩個重傷職工知道這一別也可能成為永訣,她們悲痛不已,話音哽咽,淚水漣漣。康宏偉再一次發狠說:“你們不要這麼婆婆媽媽的好不好啊!都趕快給我走!!”

胡大海沒有經歷過山上的惡劣環境,沒有經歷過同事的生命之火熄滅時生離死別的場面,是冷靜和清醒的,他明白行長的心思。在山上經歷了那場災難的職工,已經處於一種迷茫狀態。胡大海拉開下山職工與重傷職工難捨難分的雙手,雙手抱拳,告別了康宏偉和兩個重傷員,帶著輕傷員和吳道長一起下山去了。 地震十天后,我通過國興銀行的有關領導找到了康宏偉,在與他交談時,康宏偉對我說,5月13日的夜晚更加陰沉恐怖,這是他一生中最最漫長最最淒慘的一夜。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小塊空地上,留下了兩個幾乎不能動的重傷員,還有令人望而生畏的四位遇難者的遺體。 同事們和吳道長走了之後,天漸漸黑了下來,又下起了大雨,漫漫長夜,讓康宏偉體會到什麼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的上衣昨天就為重傷員們包紮了傷口,他赤裸著上身,頂著大雨,感受了那種在漆黑的深山里因嚴寒而持續幾十秒、無法控制的顫抖。冒險留下來的康宏偉,還經歷了在深山的黑夜裡、在不足三十平方米的空間,守護著兩個不能動的重傷員和四具離他不足一米的屍體時產生的恐怖幻覺。康宏偉不斷地打亮自己手中的打火機,將身邊所有能點燃的東西全部燒掉,哪怕是平常最重視的工作證和駕駛證。他太需要亮光了,太需要溫暖了!可惜當他的手指打腫、所有能燃燒的東西都燒光後,黑暗又無情地降臨了。長夜難熬,寒冷難禦,恐怖難當。

下半夜,矇矓中的康宏偉忽然看到死去的劉紅坐了起來,坐起來的劉紅起初笑容可掬地看著他,猝然間變了個樣子。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僵硬起來,眼睛裡含著怨恨,劉紅似乎要站起來向他走來。康宏偉毛骨悚然不知所措,急忙說:“劉紅你不要嚇我們,我知道平時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升職時我整過你,是我的不對。這裡還有兩個重傷員需要我照顧。你已經到了那個世界,想走就走吧,別在這裡嚇唬我們。” 劉紅聽到康宏偉坦誠的表白,似乎相信了他,但是並不言語,她臉上僵硬的表情彷彿緩和了,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笑容可掬地站了起來。康宏偉緊張得無所適從,他擔心劉紅撲過來貼到他的身體上。他小時候聽老人們講,鬼魂撲到身上,再健康的人也是會死掉的。康宏偉剛要站起來躲避劉紅的糾纏,眼前突然劃過了一道亮光,劉紅輕飄飄地飛走了。

康宏偉以前是不相信鬼神的,也不相信來世報應,對職工們關於鬼神及靈魂方面的言論,總是持批評態度,可是那天晚上一幕幕死者復活的情景令康宏偉記憶猶新。劉紅走了以後,康宏偉又見到其他死者相繼站起來,往大山深處走去,每一位走進大山的職工都是用一種冷冰冰的目光看著他,讓他一陣陣毛髮直立。每走一位職工,他的面前就出現一道亮光,出現一個飛人。康宏偉以為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見到那麼多的鬼魂,難道自己還能活下去嗎?劉紅和那些死去的職工走了以後,康宏偉清醒了一點,他突然意識到,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們藏身的山石隨時可能倒塌,那些鬼魂是否在提醒他離開這個地方,還是有別的暗示?但是,無論有多大的危險,他也無法離開這個地方,他的體力透支過大,已經搬不動屍體和身受重傷的兩位職工。康宏偉別無選擇,只能守候在這裡。在這種極其特殊的情況下,康宏偉守護著兩個重傷員,不停呼喚她們的名字或與她們交談,防止她們因傷痛而昏迷過去;一旦她們因傷痛而大聲呻吟,康宏偉又要嚴厲予以製止,以防她們體力消耗過大。為了讓她們始終抱著希望,康宏偉不時地給她們編故事,說下午看見了解放軍,就在山對面,他們要繞道走很長的山路才能趕過來;說自己已經聽到了信號槍聲,看見了信號彈,搜山的人很快就會來。康宏偉編造各種謊言欺騙她們,就是為了讓她們增強信心活下去,直到救援部隊到達。

14日凌晨,兩位重傷職工被傷痛折磨得實在無法忍受,她們也發覺了康宏偉的欺騙行為。救援人員遲遲不到,她們已經絕望了。有一個人提出要求,讓康宏偉用一塊大石頭砸她的頭,讓她不再受這份罪,說死了比活受罪好。她的這個無理要求立即遭到了康宏偉的拒絕,這個職工突然說:“康宏偉,我們知道你為什麼不走,不就是想著那頂烏紗帽嗎?不就是因為你可能上調州分行嗎?可是你整劉紅的事,你經常打麻將的事,誰不知道?如果讓我活著出去,我要把你的一切醜事全部宣揚出去,讓全汶川的人都知道,你看讓我死還是讓我活?姓康的,你自己選擇!” 她用極其惡毒的語言刺激康宏偉,目的很明確,是想讓康宏偉在憤怒的狀態下結束她的生命。 康宏偉知道這位職工的好意,她是想讓他找一條生路,不要守候在這裡。在風雨交加伸手不見五指的凌晨兩點鐘,面前擺著幾具同事的屍體,想到的全是可怕的情景,這對於一個身負重傷生命垂危的人來說,足以讓她看不到任何希望,所以她要求就地處死自己,說自己已經受不了了。

另一位職工在她的影響下也對康宏偉提出要求,讓康宏偉幫助自己結束生命。她說把兩個人都乾掉,康宏偉整劉紅等許多事情大家就不會知道,如果留下一個活口,將來肯定會暴露,康宏偉的行長就不能再乾了;康宏偉最好的選擇是把她們都乾掉,再活著出去報信,如果想積德,就帶人把她們的屍體抬下山去。她們說,你不走,大家都死在這裡,屍體也沒有人管,會讓動物吃掉的。兩個人嗓子沙啞,聲音微弱,講的又非常淒慘。康宏偉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感到自己處於兩難的境地。他想,自己的政治生涯剛剛開始,當上國興銀行汶川支行行長已經三年,今年就可以競選阿壩自治州的副行長,結果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如果兩個職工活下來,回到工作崗位講一些不利於他的話,自己這一輩子在仕途上就畫了句號。假若把她們砸死在山里,說是餘震時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死的,誰也不會起疑心。本來就是兩個行將就木的人,自己能在這種情況下留下陪她們,已表明了一種態度,誰還能懷疑他有害人的舉動呢?看著她們痛不欲生的樣子,康宏偉平常對職工嚴厲的態度變得柔和起來,他想到了幻覺中劉紅飛走時的那雙眼睛,想到了四個死難職工的家屬和孩子。他想,自己已經欠了那麼多家庭的人情債,難道還要為了私利繼續欠下去嗎?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能害死她們,丟棄她們。即使面對死亡,大家也要團結在一起。自己既然留在了山上,就決不能因為她們的話動搖決心與信念。為了延續她們的生命,不讓她們失去活下去的信心,康宏偉打起精神,強裝樂觀與她們開玩笑說:“如果我現在把你們處死了,明天我下山政府就會處死我,我還想活。如果你們死了,也許我也過不了今夜。咱們大家只要有一口氣就要活下去,我留在了山上,就是想大家都活下去,如果你們不堅強地活下去,我就先死給你們看。” 康宏偉說完這番話,真舉起了一塊石頭要往頭上砸,他是想用這種方法嚇住她們,不讓兩個人再鬧下去。果然,她們看到了康宏偉的舉動,都齊聲讓他放下手中的石頭,說再也不提死的事了。康宏偉見她們回心轉意,就放下了舉過頭頂的石頭。三個人沉默了片刻,兩個重傷員相互鼓勵起來。她們都說家人肯定會來找自己,解放軍也肯定會來的!她們不講話時,康宏偉就故意問她們看沒看《金婚》這部電視劇,問她們夫妻在一起生活多少年才能算是金婚?兩個重傷員都是結婚有了孩子的女人,對自己的家庭有深厚的感情,在災難面前,她們惦記著丈夫和孩子,生存慾望又回到了身上。時間在一秒一秒的煎熬中度過,凌晨4時,一位傷員已經神誌不清,開始說胡話了,全是與死人的對話,康宏偉與另一位重傷職工心情沉重,他們知道最艱難的時刻到了!康宏偉認為,救援人員到來前,兩個人繼續話著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5月14日,天氣好轉,四川省崇州市組織的搶險隊在上午10時打通了救援通道,他們首先將武陵山莊的人員帶到了九龍溝溝口,由救護車送至醫院救治。接著,搶險隊員及醫生來到鑽天峰,此時康宏偉守護的兩位重傷員已經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搶險隊員和醫生們把她們抬上擔架時,康宏偉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人也出現了短暫的昏厥。一位搶險隊員立即扶住康宏偉,並向他豎起了自己的大拇指。 此刻,康宏偉的精神壓力仍然存在,他以為這一次回到汶川,自己一定會受到上級行的處理。康宏偉對豎大拇指的搶險隊員笑了笑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康宏偉與兩位重傷職工終於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搶險隊員們將兩名重傷員抬下山,康宏偉也隨搶險隊員一同下山。一路上他滿面愁雲,到達溝口後救護車將他送到醫院。其實康宏偉的身體沒有嚴重的傷病,只不過體力透支過大,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才顯得特別虛弱,後來他的同事們講:睡夢中康宏偉的雙手仍在不停地揮動著,不知道他是想到了搶救職工的情景,還是想到受到上級行處理後自己要辯白什麼。康宏偉在夢醒後曾沮喪地對身邊的同事講,我這次回去搞好了能得到記大過的處分,搞不好會被撤職,本人的政治生涯到此結束了! 在醫院住了一天,康宏偉就憂心如焚地往汶川方向趕去。他的腦海裡仍不時迴響起那滿山遍野“康行長、康行長”的慘烈叫喊聲、求救聲。對於處分或撤職之事,他已經忘卻,他想,只要能夠活著,比什麼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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