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國家使命·共和國第一稅案調查

第2章 引子尖峰時刻

太陽像一團火,發出血色的光芒。雲霞簇擁著,翻飛著,像燃燒的舞女,宣示著生命的終極輝煌。蒼蒼莽莽的群山,帶著躁動一天的倦意,靜臥在淡淡的霧靄之中…… 小車像一艘飛船,劃破金黃色的夕嵐,向流沙鎮奔馳。 坐在箭一般飛奔的車裡,會計陳紅憐感到有些目眩。她碰了一下公司老闆周松青的胳膊,提示道:“慢一點嘛!” 周松青踏著油門的腳一動不動。他像一個把腦袋拴在褲腰上的摩托“暴走族”,只要一上路,一給油,速度再也降不下來了。周松青喜歡刺激,喜歡讓每一個細胞都繃起來的生死時速。他覺得,平平淡淡來一生,不如風風光光活一時。 天幕低垂,黛色的山巒已經把半個太陽吞噬。周松青富有棱角的臉被夕照切割成陰陽兩色,一邊如海水,一邊似火焰。

陳紅憐側目而望,心生一縷恐懼。 陳紅憐不會想到,她身旁坐著的這位老闆不久後成為國務院總理點名的嫌犯,她自己也因參與犯罪將在牢裡獻出十載青春年華。 是時,在廣東潮汕地區,騙取出口退稅已經成了一些政府官員與犯罪分子共同參與的一大“產業”,國家稅款被瘋狂盜取,當地的經濟和稅收秩序幾近崩潰…… 在這個溫濕的騙稅土壤中,無數個周松青、陳紅憐破土而出,沐著暖陽,浴著雨露,野草般瘋長。 周松青把車停在了華都飯店門前。 華都飯店是當地的一家很不錯的酒店,位於一個十字路口旁邊。走進約定的包間,周松青一看,周曉晴、黃文龍、羅村茂都已到了,還有一位稍為年長的陌生人,知道這就是陳楚榮了。 這樣的聚會經常舉行,除逢年過節外,一般都是誰高興誰召集一下,反正大家都住在流沙鎮。流沙名曰鎮,實為普寧市政府所在地,現已沒有多少鎮的痕跡了。今天聚會多了一位客人陳楚榮。陳楚榮是與普寧市緊臨的潮陽市人。

聚會的目的,無非是為了說說閒話,通通情報,傳傳經驗。比如哪裡“生意”好做,自己與哪位領導有來往,以及誰最近交了桃花運。總之,一來為了大家聚在一起熱鬧熱鬧,二來相互間在生意上有個照應。如今,社會已經進入大協作時代,想做單槍匹馬、獨來獨往的俠客已經不行了。 周曉晴是酒桌上的核心人物,因為他兩邊的人都熟。陳楚榮是他“生意”上的引路人。早在1996年,當騙稅之風再次興起不久,陳楚榮就已經在潮陽折騰開了。一次偶然的相遇,陳楚榮把周曉晴帶上了暴富之路。周曉晴暴富之後,又拉上黃文龍,黃文龍又拉上周松青。 侃得最歡的還是黃文龍。幾杯“人頭馬”落肚,他的思路越發開闊。他從女人談到裸奔,從偷騙稅談到黃賭毒,又從社會風氣談到自己廣泛的社交。 “我認識流沙鎮的鎮長黃小士,認識城區稅務分局的局長林有,認識市委書記丁韋文,還同市長賴辰俊一起喝過酒。”黃文龍人高馬大,嗓門兒也特別大,“流沙地面的事,我能橫趟。只要你陳哥想來流沙辦企業,我黃文龍可以負責一切……”

陳哥就是陳楚榮,他像喝啤酒般一口喝了人頭馬後便問:“普寧有什麼好呢?” 黃文龍點上手中的萬寶路,然後細細說來:“'出口'方面,你們潮陽雖然'手法'新一點,'步子'快一點,但'環境'沒有普寧好,這裡'做事'不但不用偷偷摸摸,而且能得到方方面面的支持。比如,企業是否真實存在,工商不會'深究';上面來檢查,鎮領導會替你打掩護,會安排真實的企業來做你的替身;在流沙,'出口企業'需要預繳的稅款,鎮政府也會給你解決。當然,潮陽的'環境'也不錯,只是跟哪兒比了。” 周松青端起了酒杯,說:“今天陳哥好不容易來看咱們,別老談'業務'。來,喝酒!”

黃文龍以欽佩的眼光看了看周松青,然後說:“如今混得最好的,應該是你。你身份有了,是檢察院的人,還是院長身邊的紅人;錢也有了,下半輩子不用愁了;女人也有了,還是個大美妞……你要是當了院長,可得把我們弄進去啊!” 周松青嘿嘿地笑著,白白的面孔顯得更加光亮,他說:“當我當上院長的時候,你們都已經是千萬富翁了,到時,恐怕請你們都不會去了。” 周松青是一年前被當做“能人”請進普寧市檢察院的,並在檢察院承包了一家瀕臨倒閉的公司。當然,他與院長周廣森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如何維繫這層關係,還有一段周松青身邊的人都知道的秘密,其中當然包括金錢往來。周松青被捕後,為了活命,不得已吐露了向周廣森巨額行賄一事。這是後話。

三十出頭的周松青在市場上闖蕩了多年,雖然也掙到了一些錢,在流沙開了一家洗浴中心,但真正起步,還是在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之後。 1998年,騙稅風潮已經席捲潮汕,尤其是潮汕的潮陽和普寧兩市。這對很有“市場頭腦”的周松青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難以抵禦的誘惑。想想身邊的人,包括過去做買賣還不如自己的黃文龍,都做起了“稅收大生意”,把腰包撐得鼓鼓的,周松青還能沉得住氣嗎? 有一天,周松青終於找到了黃文龍,希望跟他一起幹。 對如何騙稅一事,潮汕人從來不保守,反正錢是國家的,與己無關。如同河裡的水,你願意舀多少就舀多少,河水不會因為你多舀兩勺就乾了。何況黃文龍與周松青好得像哥兒倆似的。黃文龍告訴周松青,“虛開”比較簡單,只需跟稅務局打交道,把發票領出來,再開給要票的企業,然後由他們拿回去抵扣稅款,等於逃了稅。這樣,開票人可以坐收手續費。如果騙稅就比較複雜,騙稅是搞假出口,然後騙取國家的出口退稅,但這比較複雜,你除了要打通稅務局,還得打通外經貿、海關、外匯管理等環節,即使找“中介”代理,那你自己也得在行。關於後者,周松青覺得搞不懂,乾脆就先搞“虛開”。

很快,周松青企業的工商、稅務登記等一應手續辦了下來。等周松青大筆一揮,親手撕下第一張增值稅發票時,他才知道“開票”原來這麼簡單:只要在稅務局申請到“一般納稅人”資格,然後從稅務局領出增值稅發票,再做虛假銷售,將發票開給需要發票的企業,那些企業拿著發票就可以進行進項抵扣,一般為發票面值的17%。作為開票者,可以得到大約4%的提成。比如開了一張5萬元的票,你就可以得到2000元的提成。儘管還要給稅務局繳點稅,還有一些其他成本,但開幾百萬、幾千萬就不是小數目了。而開票就是動動筆,寫幾個字,輕鬆得不能再輕鬆了。 周松青興奮到了極點。 他想,人的命,天注定。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運氣來了,想擋都擋不住。

一個選擇,就像按一下電鈕,或者說敲一下鍵盤,便改變了周松青的命運。 憑著自己的能耐,周松青敲開了檢察院的大門。承包檢察院的公司後,“生意”果然做得熱熱鬧鬧,紅紅火火。 有了檢察院這塊金字招牌,周松青的腰杆儿就更硬了。過去,領發票有時會遇到一些麻煩;如今,人家是檢察院下屬的企業,你還能不放心嗎?再說,自己是檢察院的人,不像一些個體戶,弄不好一天前還在地里幹活呢。而自己是拿官餉的,同你們稅務幹部一樣,都是穿制服的。走進稅務局,不用再說好話,遞笑臉。最多遞一些銀子,那是有所圖的,是吃小虧佔大便宜。 公司的“業務”做了起來,肅穆的檢察院大門突然多了進進出出的“生意”人。周松青有孫悟空一樣的本領,一眨眼工夫,一家公司就擴展到17家,而且全部辦理了工商註冊等合法手續。這些公司全在檢察院大門內的一個房間裡“聯合辦公”。為了做好“生意”,不讓收票地的稅務機關懷疑,周松青先後一共刻了528枚公章,印刷廠、機械廠、加油站、醫藥站各種印章應有盡有,就像孫猴變戲法,一業成百業,一家變百家,讓你看不出破綻,起不了疑心。

拿檢察院的牌子辦公司,確實要方便得多。但在這樣扎眼的地方“幹事”,卻不是那麼順手。有的客戶一看見檢察院大樓門上威嚴的國徽,手心裡冒汗,腿肚子轉筋,生意多少受到一些影響。 為了把“生意”做得更大,周松青就把公司搬到了城西的一棟二層小樓。離小樓約百米,是一家銀行。這也是周松青把辦公地點選在這裡的原因之一。小樓一層接待“客人”,洽談“生意”,周松青花兩萬元錢,買了一長排皮沙發,牆角放了飲水機,現在做生意都要講服務,周松青知道這個理。二層是開票的地方,辦完手續後,工作人員電話通知二層的會計開票。幾個房間的計算機鍵盤敲得劈啪響,12個會計忙得不亦樂乎,每天要分兩次往銀行送錢。 周松青的“生意”如火如荼。他不僅把城西當做據點,而且還分別在大坪、里湖、洪陽三鎮的稅務分局辦理了稅務登記,為的是做大“生意”。

周松青在城區、里湖、洪湖抵扣稅款領取發票還算順暢,但在大坪卻遇到了麻煩。原因是發票領得太多。一位發票窗口的管理員對前去領票的會計陳紅憐說:“人家幾月領一本,多的也就一月領幾本,你可好,一領就是十來本、幾十本,恨不得拿麻袋來裝,那不是明擺著搶錢嘛!”陳紅憐心說了:“我要是把4個稅務局領的票加起來,非得嚇你一個跟斗不行。” 陳紅憐怏怏地走了,挺著胸,抬著頭。後來,在法院庭審時,她也是這個姿式走進法庭的,申辯時一個勁兒地說自己是無辜的。只不過前者帶著氣惱,後者有些佯裝。 陳紅憐受挫後,該周松青親自出馬了。 周松青揣上兩萬元錢,帶上陳紅憐,開上警車,閃著警燈,直奔大坪。大坪為普寧的西南邊陲,離市區流沙鎮約百十公里,平常他很少去。上了324國道,他照樣把車開得飛快。他問陳紅憐:“你說兩萬塊錢夠嗎?”“應該差不多吧。他什麼也沒幹,不就多給點發票嘛。”“人家這也是資源,靠山吃山嘛。”

到了大坪稅務分局,兩人徑直來到余小兵的辦公室。余小兵的身份是副局長,主持工作。聽說一把手因為在經濟上手太狠栽了,最近不在崗上。 余小兵蹺著二郎腿,仰著頭,不停地吸煙。一番寒暄後,陳會計見差不多了,就出了門。周松青拿出信封放在余小兵的桌子上,說:“這是點小意思,您買兩條煙抽吧。” 余小兵瞟了一眼桌上的信封,一臉的嚴肅,說:“咱們都是公事,用不著這樣。”說完,把紙包推到了周松青面前。周松青以為是他客氣,但一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知道是真不要。 周松青尷尬地走出了辦公室,心裡罵道:“這王八蛋,兩萬塊還嫌少!” 下一步怎麼辦呢?苦思冥想一番,周松青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早就在他的視野裡,只是這麼點小事不該驚動人家,如今大坪這關過不了,就只能請他出山了。 這個人在本案中是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叫賴春安,是普寧市國稅局的一把手。 周松青來到普寧市國稅局,走進賴春安的辦公室。 賴春安的辦公室很大,寫字台對著會客室,桌子上放著兩部電話,賴春安此時正在接著手機。又矮又胖的賴春安抬手示意周松青先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剛落座,就有人端上了茶水。見賴春安接完電話,周松青走過去,坐到寫字台前面的椅子上。說了幾句話後,周松青就呈上了見面禮,一個大牛皮口袋。賴春安見多識廣,掂了掂口袋的分量,微微一笑,就放進了寫字台的大抽屜裡。周松青心想,你局長大人真有風度,這裡面可是10萬港幣呢! 周松青見賴局長已經笑納,就道了這次拜訪的主旨,說自己在大坪遇到了麻煩,要他向余小兵打個招呼。賴春安嗯了一聲,表示接受了他的請託。 “最近生意怎樣呢?”賴春安隨口問道。 “還行吧,靠您的關照啊!” “數不小吧?”賴春安挪了挪敦實的身子。 周松青聽得出來,他問的是開票的數,心裡盤算著,一月少說也得有一二千萬吧,如果按實說出來,不一定合適,想了想便說:“三五百萬吧。” 賴春安見他吞吞吐吐,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就說:“據我所知,你是個大戶,不止這數……”賴春安立即安慰道,“沒關係,數越大對咱們市裡的貢獻不是越大嘛。” 聽到這話,周松青算是鬆了口氣。人家稅務局長還是給咱撐著。但他為什麼要撐呢?周松青一想,心裡有數了,稅務局為了多收稅嘛。這世道真是變了,老百姓想掙錢,政府也想掙錢。喝了點墨水的他,想起了古人的一句話:“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如果說他過去有些偷偷摸摸,如今卻是坦坦然然。他要抓住這個機遇,把“生意”做好做大。 周松青發了後,開始享受人生。這些天,他成天在普寧轉,有時也到汕頭轉,看哪裡的房子好。一年中,他一連買了十幾套房子,最大的為150平方米。他不僅在當地買,還在外地買。被捕時,他就是躲在深圳買的房子裡,陪著他的是兩個小情人,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學生。 一位辦案人員後來說,別看周松青沉默寡言,他骨子裡卻是個很時尚、愛趕潮的人。他很能花錢。衣服,從頭到腳都是名牌,那雙皮鞋就兩千多元,還是英國產的。新房子裝修,衛生潔具一水兒都是進口的。搞女人,結過婚的不要,歲數大點的也不要,全是黃花大閨女。摟錢,也是看著這山望那山,“虛開”大發之後,又想著去騙稅。 高埔鎮的“招商引資”,給了周松青在騙稅領域大干一番的機會。 高埔鎮在普寧的西南角。在羅村茂的引薦下,周松青成了高埔鎮鎮長李初教辦公室的座上客。 高埔鎮發現流沙鎮、里湖鎮的“稅經濟”做得風風火火,並且得到了幾大班子的一致讚揚,李鎮長沉不住氣了。李鎮長清楚地記得,就在一個月前,一位市領導就明白無誤地說:“大家都看看人家流沙是怎麼搞的,要轉變觀念嘛!”聽話聽音,這不明擺著是批評他們這些“經濟”搞得差的鄉鎮嗎?李初教知道這都是違法的事,但細一想,人家市長不怕違法,難道就咱們怕違法嗎?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著,咱們想那麼多幹嗎! 於是,李鎮長就把鎮裡的“能人”找來,聲稱誰引進有實力的企業,鎮裡給予一定的獎勵。一天,高埔的“明星企業主”羅村茂被鎮長叫去。李初教開口就說:“你不是流沙的嗎?把你們那兒能幹的人給我叫幾個過來,你幫幫我,我也幫幫你。”這時,羅村茂想起了好友周松青不是想拓展“業務”嘛,把他請來就是了。 周松青穿著筆挺的西裝,帶著伶牙俐齒的會計陳紅憐,開著警車一路疾馳到了高埔。李鎮長拍著周松青的肩膀說:“你大膽幹,有什麼事鎮裡給你撐著,流沙有什麼政策,我們都可以給。” 於是,周松青在高埔落了戶。騙稅比虛開要復雜得多。除了要打通稅務、海關、外經貿、外匯管理等環節外,還要預付稅款,等等。 周松青要求鎮裡給予預付稅金貸款,李鎮長沒有馬上答應,說鎮裡的貸款已經用完,要等幾個月再說。周松青知道這是鎮裡不想給他這個外來戶。對周松青來說,貸不貸款倒沒有太大關係,但當地稅務局等各部門的關係還得重新建立,因為退稅指標捏在人家手裡。於是,周松青想再找找關係。 一天夜裡,周松青驅車來到流沙鎮城西南平里168幢,敲開了賴春安家的房門。 周松青記得,那時正是暑夏,天氣很熱,賴春安穿著白色背心,下面是一條灰色的運動短褲。賴春安把他讓到客廳,為他沏上了功夫茶。 周松青獻上禮物,依然是一個大牛皮口袋,他說:“給孩子買點東西吧。” 這個禮是5萬港幣。到這時,周松青已經送給賴春安20萬元港幣,6萬元人民幣。 由於賴春安的疏通,高埔鎮的貸款幾天后就解決了。李初教大筆一揮,貸給周松青200萬元!羅村茂自己在高埔已經混了一兩年,與李初教關係應該說也不錯,但才貸到16萬元。 這天晚上,因為是在家裡,周松青與賴春安聊得很多。到底聊了什麼,後來也想不起來了,但有些內容,他卻一直清楚地記著。 周松青問:“這'開票'的事,還能老幹嗎?” 賴春安毫無防備,他想了想說:“老幹肯定不行。” “那能幹多久?”周松青追問道。 “我也說不准。”賴春安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愁容,“中央正在整頓經濟秩序,說不定下一步就是打擊騙稅。”賴春安向周松青湊了湊身子,輕聲說,“去年北京來的那個女處長就瞪著眼睛嚇唬我,說打擊騙稅是早晚的事。我想,這事八成有影兒……” 周松青放下手中的筷子,呆呆地聽著,但賴春安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也不好深究,於是就問道:“'開票'的事,犯法嗎?” “這還用問,你是從國庫中挖錢。” “那政府怎麼還護著?”周松青的臉上呈現個大大的問號。 “嗨!我怎麼跟你說呢……” 賴春安沒有回答。周松青想,先顧自己吧,就問:“那我們怎麼辦呢?” 賴春安哼了一聲,說:“最好你現在就洗手不干,到檢察院正經上班。” “這……” “放不下了吧?我跟許多人都說過這句話,但沒有一個聽的,包括你……” 周松青低著頭,心裡想,等在檢察院呆穩了,撈上了官,我就洗手不干了。但嘴上卻說:“幹過今年,等錢掙夠了,我真的收了。” 賴春安不知說什麼好,就自顧自地喝著酒。周松青也不知該說點什麼。須臾,周松青竟冷不丁冒出一句讓賴春安感到驚訝的話:“上面要是來抓人,您可一定要提前通知我。” 賴春安一聽,也怔住了。好一會,才苦笑一聲,算是作了承諾。 周松青回到家裡,臉上不見笑容。儘管周松青從不與在機關工作的妻子說公司的事,但她早就看出周松青心裡藏著事。尤其當周松青把一枚價值數万元的藍寶石戒指當做生日禮物送給她時,她已經猜到自家的男人一定捲入了騙稅風潮。這天晚上,看著臉色慘白的男人,她終於開了口,問他是不是也在“搞稅”。他搖搖頭,用很小的聲音說,我怎麼會去干那種冒險的事呢?她轉過頭,看著正在床上玩耍的兩個孩子,對周松青說,你要對他們負責啊!他們當時有兩個孩子,女兒六歲,兒子才兩歲。周松青本想避開話題,但想了想卻說,到那時……你就再找人吧!她一聽這話,鼻子一酸,不由自主地倒在丈夫的身上,淚水簌簌地滾落。 我們在監獄採訪周松青時,聽監獄管理人員說,周松青的老婆與他感情很好,幾乎天天到監獄去看他。周松青最後能夠檢舉周廣森,能夠活下來,與他的女人也許有一些關係。 去賴春安家的第二天,周松青從單位找來一本《 刑法》,並將有關條文細細地看了一遍,從而知道了騙取出口退稅的最高刑是無期徒刑,虛開增值稅發票的最高刑是死刑。 周松青不寒而栗! 然而,這時的周松青像上了高速行進的過山車,想半途下來已經不可能了。他只能繼續往前走,直到終點。 周松青是個內向和愛自尋苦惱的人。先是為沒有考上大學而苦惱,為了上進,他發奮自學,終於搞到了一張大專文憑。有了文憑之後,他又為自己沒有經濟地位而苦惱。藉著潮汕的小氣候,他漸漸有了錢,成了既有學歷又有經濟頭腦的人。這時,他又為自己沒有政治地位而苦惱。於是,靠自己能說會道的嘴和一沓沓鈔票,他進了檢察院。如今,錢有了,地位有了,他又為說不定哪一天會突然降臨的災禍而苦惱。 老子曰:“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周松青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也拿到了大專文憑,起初也掙到了一些錢,家裡也有一個賢惠的妻子,有了心愛的兒女,在同一撥人裡,他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但無度的慾望,使他一步步墮落,最終不能自拔。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周松青請陳紅憐去喝咖啡。周松青公司裡有十多個會計和出納,能被周松青請去喝咖啡的並不多。在這種場合,他們一般只是聊聊天,說說體己話。但這天,周松青突然問:“紅憐,咱們一共開了多少票了?” 陳紅憐有些奇怪,就說:“你問這個乾嗎?” “不干嗎,我隨便問問。” 陳紅憐掰了掰手指,然後說:“兩年多時間,不是個小數,全加起來得有3億多,噢,不到4億吧。” “有這麼多嗎?” “有,”陳紅憐很肯定地說,“咱們光上繳國庫和預繳的稅款就有900多萬了。” 周松青沒有接話,他把臉轉向窗外。陳紅憐看見周松青額角的血管在跳動。 與其他騙稅者不完全一樣,周松青是檢察院的人,騙稅是不是犯法,他心裡很清楚。那天他問賴春安“'開票'的事,犯法嗎”,那隻是探探口風,想了解一下上面的動向。他知道,經過幾年“打拼”,錢是有了一點。但與腰纏萬貫的大亨相比,還相差很遠。他有些進退兩難了。 頭頂明月,周松青漫無目的地在流沙鎮街頭走著。時已初秋,空氣漸漸變得清爽。在潮汕,由於瀕臨大海,四季不太分明。秋風拂來,樹葉沙沙作響,雖不見落葉,但終究令人感傷。街上的燈光亮得刺眼,鋪面一家挨著一家,不是飯店、髮廊、網吧,就是影視廳、台球室、洗腳屋,震耳的流行歌曲哭喪似的聒噪著。過了商業街,是一家挨著一家的公司。他看得出,那些公司有不少干著與自己一樣的營生…… 周松青這些天有些心煩,所以才學著都市人,在街頭漫步。今天,他收到了一封來自深圳的情書,寫信人是一位在大學讀書的張小姐,要他去深圳與她相會。要是在過去,周松青會激動萬分。而現在,他卻沒有了心思,他心亂得像一團麻,而且心裡還湧起一種莫名的不安和惶恐。 幾天后,真正令他惶懼的時候到了。 一天上午,他接到了一個緊急電話:“小周嗎?不好了,中央工作組抄了稅務局的家,你趕緊跑吧!” “嗯……”周松青木然地答著,他蒙了。聽聲音,來電話的好像是賴春安。 這一天是2000年8月24日,是“807”工作組實施“稅務閃擊方案”的第二天。 周松青倉皇出逃,直奔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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