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長沙大會戰·1939-1942

第31章 10、孫明瑾最後一電

長沙大會戰·1939-1942 马正建 5747 2018-03-14
援軍在路上疾行;援軍向常德方向攻擊前進;援軍在與日軍阻擊部隊激戰中;援軍傷亡慘重,損兵折將! 日軍攻占常德的意圖明朗後,軍委會先後調動第10、44、58、73、74、79、99和100軍共8個主力軍由不同方向對包圍常德的日軍進行反包圍,試圖像第三次長沙會戰那樣“求心攻擊”,殲敵於城下。但常德不再是長沙。 44、73和74三個軍在作戰初期受敵重創,79、99軍在常德以西被日軍分別包圍追打,自顧不暇。魯道源58軍氣勢逼人,無奈距離太遠,馬不停蹄卻也不能立即到達戰場。王耀武得蔣介石旨意不敢將100軍拉上去硬拼,所以軍委會地圖上的8個軍,落實到戰場,標在日軍司令官橫山勇作戰地圖的,只有一個第10軍。

第10軍軍長方先覺,下轄周慶祥第3師、朱岳190師和孫明瑾預備第10師,橫山勇心裡清楚,第10軍是蔣介石中央軍嫡系之一,武器精良,戰功卓著。 在常德會戰過去整整50年之後的1993年,筆者收到了一封從遙遠的海南島寄來的信,由於來信者看到筆者的另一本反映抗日戰爭的書,特地與筆者進行交流。他希望我能繼續寫反映偉大抗日戰爭的書,“讓青年人知道八年抗戰的艱苦”。 信中說:他名叫符能,抗戰期間曾作為第10軍190師570團2營重機槍連少尉排長參加常德會戰和衡陽保衛戰。 在寫這部湖南抗戰的書時,符能老人自然成為我的採訪對象,由於他住在海南,我們多是通過書信進行交流。 那段歷史真正的作者,是符能和他的戰友們。他們是用鮮血和生命來書寫每一章、每一節、每一個字的。

關於第10軍增援常德,老人在寄給我的回憶材料中寫道: “戰前,我們軍部駐紮長沙,各師在湘潭至衡陽鐵路沿線。方先覺將軍命令我190師三日內趕赴常德。 “三天中,我們日夜急行,經湘潭、寧鄉、益陽,通過桃花江來到距離常德8公里處時,天至黃昏。我們休息開飯,不遠處有零星的三八式步槍聲。敵人很快發現了我們。朱岳師長站在一個小高地,口頭下達命令: “570團佔領羅漢山,569團佔領左80高地,568團在師部附近當預備隊,師湯參謀長交代中校作戰參謀王深寫作戰命令,寫完後加蓋師長印章就送到各團。 “那一帶是樹林密布的丘陵地,看不見敵人的活動。天黑下來,我團蕭團長以3營9連為尖兵連,全團展開戰鬥隊形,跑步向羅漢山頂強攻。

“山頂只有敵人小股警戒部隊,擋不住我們的攻勢,狼狽逃跑。我們衝上山頂後,蕭團長開始分配陣地,我們重機槍連分別配屬到各連在山腳下的陣地,我留在山頂營部,由營長直接指揮。 “這時,我聽見常德城區槍砲聲徹夜在響著,不時有爆炸的閃光和燃燒的火光。 “當面的敵人用輕機槍向我們掃射,我們也用機槍回敬敵人,我們師的輕重機槍都是蘇聯支援中國抗戰的(應為我國由蘇聯購買的——筆者註),我們使用的蘇制輕機槍有一個圓彈盤,能裝50發子彈,槍筒比其他輕機槍長10公分。有效射程2500公尺。我們向敵人連掃一盤子彈,槍聲在靜寂的夜裡非常響亮,壓倒了敵人的槍聲,士兵們非常高興。 “營長楊紹臣是行伍出身,打過多次大仗,由士兵晉升至少校營長,經驗豐富,他聽出敵人是在打壯膽槍,並沒有馬上進攻的意圖,就讓傳令兵告訴4連陳連長,沒有命令不要亂開槍。果然,槍沒再響起。我們固守著羅漢山直到黎明。

“我們在晨光中吃完早飯,蕭團長在山頂召開軍官會議。團長說:今天我們奉命攻擊前進,解救守常德的友軍57師,要服從指揮,不怕流血犧牲,堅持到勝利。 “蕭團長說完,由馮正之副團長指示部署。馮是青年學生出身,北伐時入第4軍。他平時對我們訓話時文質彬彬,像文人,但在戰場上指揮能力很強。他說我們攻擊戰鬥一定要完成任務,否則要砍頭。現在時間緊,不能多說話,請大家注意聽作戰命令…… “從作戰命令中我得知我師左邊是預10師(師長孫明瑾——筆者註),我們後方益陽是軍部。 “軍官會議結束後,我們回到陣地,楊營長口頭向各連下達命令,由書記官記錄,抄寫蓋印後發給各連。 “我們親眼看見敵人在對面山林中構築工事,我們在陣地上等待命令,沒有開火。過了一會,朱岳師長帶領湯參謀長、作戰和情報參謀等十幾人來到團指揮所,向蕭團長了解準備情況後下令進攻。

“剎那間,全團10門82迫擊砲、9挺重機槍和幾十挺輕機槍一齊開火,我團1、2兩營和3營一個加強連猛虎般撲向敵人陣地,朱師長在羅漢山頂用望遠鏡視察戰況,他對蕭團長說:'570團是能戰的。' “朱岳師長在歷次戰鬥中都親身在前線指揮戰鬥,經常在危急時去第一線指揮,鼓舞官兵士氣。第二次長沙會戰中他舉起右手喊衝鋒,敵人的子彈打中右手拇指,血流如注,手槍落在地上,他仍高喊衝鋒。平時,師長常下到連隊和連排長談心,解決了不少生活問題,很受下層官兵的愛戴。 “我師的攻勢不斷進展,敵人受到城外和城內的夾擊,十分恐慌,調集攻城的兵力轉而攻擊我們第10軍。 “我團1營攻占當面敵人據守的一個高地,2營以猛烈火力掩護3營匍匐前進,通過一片狹長的旱田地帶。走在3營前面的9連遇敵人火力攔阻,朱連長負重傷,士兵傷亡20多名。

“將朱連長抬到團指揮所時,他已不能說話,子彈打中面部,蕭團長指示立即將朱連長抬下去救治。3營進攻受挫,馮副團長向蕭團長建議以3營的加強4連與3營同時攻擊。 “4連是全團戰鬥力較強的連,楊營長接到命令後,即命4連由一條沒有水的溝出發,向旱田地帶強攻。 “4連的陳排長是我的黃埔同學,他率領全排沖在前頭,敵人猛烈射擊,子彈將陳排長打倒在旱田中央。 “4連和3營同時向敵人猛攻,敵人拼命抵抗,我前進連不斷有士兵傷亡,但戰鬥沒有停止。 “因為陳排長沖得很靠前,所以他受傷後很長時間後面的士兵們不敢上前將他抬下來。到黃昏時楊營長命令快把陳排長抬回來,否則砍4連長的頭。劉副營長命令機關槍、迫擊砲向敵人猛打,乘敵人火力被壓住,幾個士兵將陳排長抬出旱田,抬到營部。

“我立即去看陳排長。子彈打中他的腹部,衣扣被打碎,小腸已流到外面。 “我問他:'痛苦嗎?'他聲音很輕微地說:'符同學,我不行了。請你將我的黃埔軍校畢業證書和軍人手續寄回我家,留做紀念。' “我的眼中湧出淚水,安慰他說:'你去益陽軍部醫院治療,會好的。' “軍人流血不流淚,槍砲聲在耳邊不斷地響,他的畢業證書由他帶去醫院,我舉手同他告別。 “天黑後伙房送上飯來,每人抓一個飯糰吃,沒有菜。拂曉時團長命令攻擊。569團已經在右側包圍了敵人,我團2營和3營攻過旱田,接近敵人守著的山腳。率我營攻擊的劉副營長大喊衝鋒,快衝到敵人陣地時,四五十個敵人衝過戰壕向我們反撲過來。我們的手榴彈在敵群爆炸,敵人扔下二十多具屍體向山上退卻。

“這時我正在山頂營部楊營長身邊,在向敵人猛烈衝鋒時,傳令兵跑上山頂向營長報告,劉副營長陣亡。 “我帶領的山頂重機槍陣地被敵人發現,敵人用平射砲連續打了幾十發砲彈,有3發落在我的陣地。我提前喊'臥倒',但中士班長王勇和射擊手陣亡。 “重機槍沒有炸壞,我叫上士班長符奎迅速轉移陣地。符班長作戰勇敢,不避危險,他自己拉著重機槍的腳架,就離開了原陣地(我們的重機槍有兩個鐵輪)。我們排只有這挺重機槍,大家動手很快挖好新的陣地和戰壕,搬來10箱子彈。我去報告楊營長,營長過來看時說:快折些樹枝把陣地偽裝好。 “中午,太陽高照,天氣暖和了許多。敵人對我們羅漢山無計可施。 “下午,在我團左側忽然槍聲大作。日軍以猛烈的火力和大量兵力攻擊友軍預10師陣地。一股攻擊預10師的敵人通過羅漢山下的一片田野,距我只有1200公尺。

“我報告楊營長說:'這股敵人目標明顯,我們集中火力,可以把他們消滅。' “營長用望遠鏡看了一陣,罵我道:'笨蛋!剛出校門沒有打仗經驗!你去打他們,他們會轉來圍攻我們羅漢山,那時誰來救援我們?'楊營長說完便去團指揮所了。 “只為自己安全,不顧大局,這就是楊營長的'作戰經驗'?我想不通。 “敵人調集許多兵力集中攻擊預10師,我師師長朱岳在晚上又到我團來,他通觀全局,部署在凌晨2時三個團同時向當面之敵進攻。朱師長說:'這次可以打一個勝仗了。' “我們在冰冷的戰壕中等到凌晨2時,全師官兵士氣旺盛,高喊'衝啊'、'殺啊'攻向敵人陣地。敵人受到突然攻擊,黑夜中情況不明,都向我師右側預10師陣地方向跑。

“戰鬥到天亮時,我們師攻克了一些敵人陣地,向常德方向推進了一段距離。這時預10師方向槍聲稀疏下來,好像戰鬥已經停止了。 “後來我們聽說,預10師同敵軍激戰,傷亡慘重,師長孫明瑾將軍陣亡了。” 日軍第11軍司令官橫山勇給這場圍城打援的作戰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淒絕作戰”。在他看來,這是一場貓戲弄被捉住的老鼠的遊戲。中國軍隊不可能不來解圍,以常德的重要地理位置和74軍57師在中央系軍隊的位置,這是“攻其必救”;而同時解圍又是不可能的,因為日軍從一開始就掌握著戰場的主動權,又在每一個局部擁有優勢兵力。中國軍隊又重犯將部隊分別送上來對付成倍於己的對手的錯誤,於是對日軍來說剩下的事情只是如何將對手逐個置於死地了。 在古老的日本歌舞伎藝術中,有一個專門表現悲劇的流派,稱為“淒絕”,主題均為主人公淒慘、悲涼至極的命運。橫山勇安排中國軍隊扮演悲劇角色,在加緊對常德城區展開攻勢的同時,張開大口吞吃最先趕來救援的第10軍3個主力師。 按九戰區長官薛岳指示,周慶祥3師、朱岳190師和孫明瑾預10師由右至左並列由益陽向常德前推,在常德以南的德山兩側發起攻擊,解常德之圍。 11月30日,中將師長周慶祥率第7和第9兩個團以出敵意料的突然動作插入敵人佔領的薛家鋪、鄔家舖一線,打到敵68師團司令部和附近的後方醫院。薛家鋪立時亂成一團。 68師團中將師團長佐久間為人和參謀長原田貞三郎大佐帶少數隨從落荒而逃,一群群赤身裸體的日軍傷兵滿街亂跑亂爬,被擊斃上百。周慶祥命令部隊不與敵糾纏,乘勢佔領德山。 3師於30日傍晚力克德山,接著打退敵人數次反擊。 12月1日晨,周慶祥命第9團守德山,第7團直插常德。 7團從德山一出發便遇到圍攻上來的數千名日軍。全團官兵一層層殺出來,9華里路走了整整一個白天。傍晚趕到沅江岸邊,滾滾江面上空空蕩盪,南岸只有幾條被燒毀的木船殘骸在飄著餘煙。沒有渡船,無法過江與57師會合,7團官兵望江興嘆,一籌莫展,而日軍卻合圍過來。 一場血戰通宵達旦。黎明時,江邊中日兩國士兵的屍體橫枕豎疊。兩千餘人的一支勁旅,突圍返回益陽收容點的只剩下七十幾人。 12月2日,即符能所在的190師與日軍激戰當日,日軍部隊將3師與其他兩師分割,同時攔阻對德山的增援。第9團孤軍苦戰一晝夜,團長張惠民上校及全團大部陣亡。正在陣中指揮的師長周慶祥見9團戰鬥力已全部喪盡,率所剩300餘人由德山突圍。 正如符能所回憶,日軍在190師和預10師中選擇,先吃掉預10師。 12月1日,日軍在正面金鱗橋和側面趙家橋同時向預10師發起攻擊。預10師下轄28、29、30三個步兵團,一晝夜間所剩無幾,百餘名傷兵被俘。而日軍也後悔啃了這塊他們自認為是“多刺的魚骨”,傷亡慘重。 12月4日,臨時配屬於68師團的第234聯隊在趙家橋一帶清掃戰場。聯隊長戶田義直大佐接到報告:中國軍人遺屍中有一穿高級軍服者。 戶田義直騎馬趕去,見到那片漫坡山地上屍橫遍野、一片狼藉。這是一場肉搏激戰的殘景。雖然日軍屍體已先運走,但從死者姿態看,搏鬥劇烈,雙方傷亡同樣慘重。 那具屍體身中數彈,血已凝固。呢料軍服上與士兵一樣滿是血跡和泥污。 戶田義直蹲下來仔細觀察,見死者是胸部中彈,拭去軍服領章上的泥污,有一顆將星閃光奪目。 幾名中國傷兵被帶到這裡,翻譯讓他們辨認。幾名傷兵看到屍體後,目光相顧,無言垂淚。問之,都說不認識。翻譯再三逼問,傷兵中一位年紀大些的士兵跪在屍體旁,放聲大哭,其餘幾人也跪下哭泣。 那老兵說:“這是我們的師長孫明瑾呀!” 戶田義直命令將俘虜帶走時,那位老兵竟向戶田跪下連聲乞求,另幾名俘虜見狀也跪下來。戶田生平第一次見到中國士兵向他下跪,忙讓翻譯詢問緣由。 俘虜與翻譯對話一番後,戶田和在場日軍才知道,孫明瑾平日極愛兵,每逢作戰前後和節日,必下到連隊和醫院看望慰問,對士兵十分和藹寬厚,關心疾苦。俘虜們懇求這位日軍軍官將他們的師長埋葬起來。 戶田義直的聯隊隸屬第40師團,橫山勇將他們調來,正是因為戶田性格冷酷,作戰果敢,部隊戰鬥力強。 而此時,戶田卻熱淚盈眶。 他吩咐屬下,按中國風俗,以棺木埋葬孫明瑾,墓前立一石碑。 1956年12月19日,新中國中央人民政府下文件追認孫明瑾將軍為革命烈士,以毛澤東的名義向烈士的父親孫奎閣老先生頒發了“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證”。 孫明瑾,號玉軒,江蘇宿遷人,生於1905年。讀書時代對文學和外語頗偏愛,1926年投筆從戎,參加北伐。第二年考入黃埔6期,畢業後歷任排長、連長、營長、副團長、科長、高級參謀、參謀長、副師長,數次參加抗日重要戰役,第三次長沙會戰勝利後接替方先覺任預10師師長。 後人回憶,那天孫明瑾拒絕部下掩護其突圍的請求,奮身投入激戰。 打光一梭機槍彈,又用手槍、步槍、刺刀與敵搏鬥。刺刀折,一日軍持機槍在3米處向他射擊,胸中4彈。衛士擊斃持機槍的日軍,抬他突圍,他目瞪衛士,說:“貫徹命令,達成任務!”語終氣絕。 那一仗中,副師長、參謀長、參謀主任均受重傷,突圍幾天后先後傷重而死。 預10師各團在戰後僅收容300餘人,28團團長葛先才負重傷,30團團長李長和貪生怕死丟棄部隊臨陣脫逃。 史料中可查到的孫明瑾簽發的最後一封電報,是11月28日致九戰區長官薛岳電: 本師已抱定不成功,便成仁之決心,打到一兵一卒,亦向德山方向突進。 任務是解圍,明知日軍在打援,卻硬要一支支部隊跳火坑,據統計援軍傷亡倍於守城部隊。 “一兵一卒”到德山去幹什麼?仗這樣打,同樣身為軍人,筆者不懂是為什麼。 常德城南城牆上有一座建築名為“水星樓”,是全城的最高點。日軍一度突入城中佔領了這個制高點,餘程萬命令171團團長杜鼎親自率人拼死又奪了回來。 奪回水星樓後,餘程萬在樓頂層設了一個觀察哨,監視日軍也瞭望援軍。 第10軍3師和預10師被分別擊破,常德以南槍聲漸稀。 57師官兵的心慢慢沉重起來。從11月28日起,守城作戰已進入街巷戰階段,日軍先後從北門、西門和城東突入市區,一步步向市中心逼近。 11月30日,上報給餘程萬的戰鬥實力統計,全師只剩不足600人。 從師長到士兵,每個人心中都很清楚,常德之戰進入了最後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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