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草地驚變·毛澤東、張國燾從擁抱到決裂

第9章 第九章患難相隨,鄧穎超為病中的周恩來分憂

深夜3點多鐘,周恩來從沙窩的喇嘛廟開會出來,頭感到有些昏痛,高原的夜風一陣一陣地襲擊著他單瘦的身體,他哆嗦起來,“咯咯咯咯”的不斷咳嗽。 天邊的月兒灑下清冷的光輝,幾顆寂寞的寒星在沉沉的夜空眨著不眠的眼睛,深情地註視著幾個疲憊的夜行人。 周恩來的身子軟軟的,腿腳好像沒有一點力氣,抬腳動腿都感到有些困難,似乎還有點兒噁心,想嘔吐。特務員小魏在馬燈的光亮中看見周恩來走起路來身子搖搖晃晃的,咳嗽聲不斷,趕快扶著周恩來的手臂,無比關懷地說: “週副主席,我叫擔架來。” 周恩來揮揮手: “不消了,慢慢地走回去。” 從開會的地方到軍委總部駐地,本來沒有多遠,可是他們竟走了好幾十分鐘。 周恩來吃力地摸回到自己的房間,頭一陣劇痛,身子感到特別寒冷,胳膊和腿腳的關節,也開始疼痛起來。他實在支撐不住了,身子不自覺地倒在木板搭的鋪上,嘴裡喃喃地叨唸著:“小魏,冷得要命!快給我加蓋一點東西。”

小魏迅速將周恩來的一床黃色棉毯搭在薄薄的灰夾被上,親切問道: “想喝水嗎?週副主席!” 周恩來搖搖頭說: “還冷,再蓋一點。” 小魏又將周恩來的一件灰布大衣蓋在棉毯上。 周恩來半睜著紅紅的眼睛還在一個勁地說: “冷——冷——好冷喲!”聲音逐漸微弱下來,雙眼緊閉著。 小魏急了。他在周恩來身邊一年多日子,還沒看見周副主席病得這般模佯。於是用手在周恩來的額上試了試: “喲!頭好燙,發高燒!”他不敢怠慢,拔腿便朝衛生部駐地跑去。 突圍西征以來,周恩來異乎尋常的辛苦,和在中央蘇區一樣,軍委的主要責任全落在他的肩上。傍晚,每到一個駐地,他就叫人架起電線,接收各軍團的電報,同時,掛起地圖,以便觀察和抉擇行軍、作戰的路線。然後他才坐到椅子上稍事休息。等各方面的情況來齊後,經過分析研究再找毛澤東商量,然後起草作戰命令,下達行軍路線,直到向各軍團的電報都發出後,他才睡覺。這時天已接近黎明,新的一天忙亂的生活又將開始。本來,劉伯承是總參謀長,但眼睛不好,晚上工作不方便,所以周恩來不要劉伯承起草作戰命令,而由他自己承擔起來。白天,他又要和部隊一起行軍。清晨太困了,有時在擔架上躺一會兒,算是對熬夜的補償。因為睡眠不足,騎馬時常常要打瞌睡,容易摔下來。一到駐地,他又顧不得休息,等到把事情處理完畢,常常是下半夜啦。周恩來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夜以繼日地操勞。有時剛剛躺下,來了情況,又不得不把他叫醒處理,不然要貽誤軍機。在貴州黎平附近,總部一局的羅參謀為了向他請示一個急事,曾熱淚盈眶地三次叫醒周恩來。第三次渡赤水河的時候,羅參謀有事向他請示,周恩來在睡夢中“嗯”了一聲,小羅以為他已同意,退了出來。第二天,周恩來說他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於是周恩來從此規定,以後必須將他喊醒坐起來,才算叫醒,或者乾脆讓他站著聽參謀們請示或匯報工作,以免又睡著了。大軍西征以來,他常常徹夜不眠,實在支持不住了,就伏在桌上打一會兒盹,又趕快抬起頭來繼續工作,西征中的周恩來,就是這樣夙夜匪懈,宵衣旰食!

周恩來的身子,由於忘我的工作而顯得十分虛弱了。翻過夾金山時,高山缺氧,風雪的肆虐,又將他軀體折磨一番,他因感受雪山的風寒開始生病。部隊到了毛兒蓋,由於糧食的極端匱乏,周恩來不得不同大家一起吃野菜和青稞,虛弱的身子終於再也無法支撐了,徹底垮了下來。 小魏請來了衛生部的戴醫生,一量溫度,竟高燒到四十度。戴醫生對小魏說: “週副主席患的是瘧疾。”接著他從挎包裡取出一包還是在遵義“太平洋藥房”購買的奎寧丸,交給小魏說: “對付瘧疾,只剩下這麼十幾顆奎寧丸了,我一直留著,捨不得用,趕快給周副主席吃,過幾天,燒就會退的。” 小魏照戴醫生的囑咐,精心照顧著周恩來,還替他熬了一碗青稞面,加放了幾滴酥油。

但周恩來的高燒一直不退,且不能進食。小魏急得哭了,趕快跑去找毛澤東。 毛澤東得知周恩來病重的消息,急派衛生部的王斌與李治兩位醫生前往診治。王斌和李治替周恩來檢查後發現肝部腫大,皮膚發黃,兩人商量研究一番後確診為肝炎,這時已發展成阿米巴肝膿腫,急需排膿,不然有生命危險。 但在這一無設備二無醫藥的環境裡,不要說開刀或穿刺,就連消毒工作都無法進行。怎麼辦?王斌考慮了一會急對站在周恩來身邊的特務員說: “快到雪山上取些冰塊來。” 小魏與小範簡單商量了一會,決定讓小魏留下照顧周恩來,小範他們到60里外的大雪山上去取冰塊。 王斌和李治取出幾粒易米丁,扶起昏迷中的周恩來,讓周恩來用溫開水吞下。這種易米丁,實際上是治療痢疾用的,但這時到何處去找治肝炎的特效藥,沒有法只得用它代替了。

王斌與李治一直守護在周恩來身旁,不敢挪動一下腳步,注意觀察著周恩來服藥後的變化。他們不斷用濕毛巾敷在周恩來的額頭,一直等到下午,小範和小吳才氣喘吁籲地抬回幾大塊晶瑩的冰塊。王斌和李治迅速將亮晶晶的冰塊冷敷在周恩來膿腫的肝區上方。一會,便聽見周恩來響起一兩聲微弱的呻吟。 鄧穎超在休養連得知周恩來病重的消息,急急從駐地趕到軍委總部。一路上,心情格外沉重。本來,她的身體也不大好,西征開始,她患了肺結核,吐血,以致編在總衛生部幹部休養連行軍,沒與周恩來在一起。 十來個月,鄧穎超與周恩來見面的機會也不多,主要是周恩來太忙,鄧穎超不願意去打攪他。有幾回,毛澤東和周恩來走過休養連,連里的同志看到直叫喚:“毛主席和胡公來了!”(周恩來長征中因蓄鬍鬚,同志們親切地叫他週鬍子,或稱胡公)周恩來走到鄧穎超身邊,三言兩語簡單地交談了幾句,又分手了。記得部隊在搶渡貴州的北盤江以前,國民黨的飛機向休養連駐地擲彈,賀子珍、鐘赤兵等人受傷,還死了幾個戰士。周恩來聞訊,在夜半提著馬燈來看望休養連的同志,同鄧穎超也只交談了幾分鐘,便分手了。

十來個月的戎馬歲月,鄧穎超同周恩來就這麼簡簡單單地見過幾次面,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似乎少了一點夫妻的情份。他們沒有工夫去低迴繾綣,周恩來和鄧穎超就是這樣! 這次,因周恩來病勢嚴重。沈痾不起,鄧穎超才不得不來看他。 鄧穎超忐忑不安地邁進周恩來的房間,見周恩來睡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雙目緊閉,那雙終日審視戰爭風雲的累眼暫時休息了。她用手輕撫了一下丈夫的額角,感到燙燙的,有點燒手。她凝視著丈夫那張長滿鬍鬚的面頰,感覺越來越加消瘦了,似乎只有一張手掌大,皺巴巴的干癟的臉上,彷彿塗了一層蠟黃,鄧穎超的眼角不自覺地滾動著幾顆熱淚。 壓在周恩來腹部的冰塊,受著高燒體溫的消溶,清亮的雪山之水,便嘀嗒嘀嗒地掉在床下的一隻木盆裡,停泊在鄧穎超眼角的淚珠也隨之掉了下來,滴落在她風塵僕僕的征衣上。

這時小魏才“發現”鄧穎超在身邊,於是輕輕說道: “鄧大姐,請坐!” 鄧穎超頷首不語,一直傾身佇立在丈夫身旁。 天色漸漸地黑了下來。落向西陲的餘暉,漸次隱沒在濃重的大山的蔭翳裡,遙遠的雪山,失去它白燦燦的光芒,在天邊留下一重重巍峨的剪影。 小魏對鄧穎超說: “鄧大姐,我送你回休養連。” 鄧穎超平靜地說: “不!今晚我不能回去,我要照顧恩來。” “那你怎麼睡呢?” “我在恩來的床前鋪點稻草,將恩來的包袱皮蓋在稻草上作墊單就得啦。” 小魏不安地說: “鄧大姐,你也有病。” “沒關係,今晚,你們都去休息,我替你們值班,恩來生病的這些日子,你們也真夠辛苦啦。”

小魏噘著嘴說:“鄧大姐不走,我們也不走。” 鄧穎超說: “好!今晚我們大家一起照顧週副主席。” 鄧穎超坐在周恩來床邊,把周恩來脫下來的灰色羊毛背心拿過來看看,目的是趁機替他找找蝨子。突圍出來,部隊根本談不上講究衛生,上上下下全生蝨子,疾病纏身的周恩來,更不例外。鄧穎超在閃閃爍爍的馬燈光下,見背心的羊毛線眼子裡,一隻只蝨子在有氣無力地蠕動,有的蝨子肥肥的,似乎喝夠了血漿,行動不便,大腹便便地斜插在毛線衣眼子裡一動不動。看見這麼多害人蟲、寄生蟲霸占著周恩來的衣服,鄧穎超難受極了。心想,西征以來,恩來的身子本來就弱,怎經得起這麼多蝨子的咬噬、折磨,哪有這麼多的熱血來餵養這些可惡的傢伙。她一邊聽著周恩來的呻吟,一邊用雙手的大指甲擠掐蝨子,擠掐一個,心裡就默記著數字,心想看看究竟能找到多少?每掐一個,靜靜的屋子里便響起輕微的“咔吧”一聲。那些肥蝨的血漿甚至濺到她的手臂上,她擦了一下,擺擺頭,微微嘆了口氣。

伴著周恩來時斷時續的呻吟,大約花了兩三個小時,鄧穎超在周恩來的灰羊毛背心上找到170多個蝨子,蝨子的血把她的兩個指甲都染紅了。雖然如此,但鄧穎超懷疑是否把毛衣上的蝨子都捉光了。因為那些白色的星星點點的蝨卵,還一簇簇牢固地粘在毛衣的皺褶地方,任你怎麼弄也弄不干淨。鄧穎超只得在蝨卵集中的地方,用大指甲一團團地擠掐,於是,房子里便響起一陣咔咔吧吧的聲音。她又一次搖搖頭,唉聲嘆氣起來。 翌日清晨,周恩來甦醒過來,呻吟聲中夾著一聲聲“肝疼”的叫聲。鄧穎超和王斌、李治趕快把周恩來扶起來,終於排出半盆綠色的膿來,屋子裡瀰漫著一股異樣的臭味,大家心裡一下掉下一塊石頭,心想週副主席得救了,接著他的燒也慢慢退下來。周恩來睜開眼,發現鄧穎超在身邊,感到有些意外,用一種微弱的聲音問道:

“小超,什麼時候來的?” 鄧穎超雙眉舒展開來: “昨天下午。” 周恩來慢吞吞地說: “我怎麼不知道呢?” “你發高燒昏迷不醒,什麼都不知道。” 周恩來有氣無力地說: “這陣,我感到腹部舒服一些,不像昨天那樣疼痛了。” 鄧穎超看看王斌和李治,會心地點點頭。 周恩來服了易米丁,用冰塊降了溫,排出膿液以後,疾病慢慢的有所好轉,燒已開始退了,可以進一點軟食。鄧穎超在他身邊照顧了三天,便返回休養連駐地。鄧穎超離開的第二天,毛澤東來看望周恩來。 毛澤東走近周恩來的床邊,輕聲問道: “恩來,好些嗎?” 周恩來眨巴著一雙無神采的大眼: “好多了,看來暫時不會去見馬克思了。夏洮戰役計劃,執行得如何?一、三軍團離開班佑北上沒有?”

毛澤東慢慢對周恩來說: “前兩天,中央政治局在毛兒蓋的索花寺開會,討論了一下戰略方針和夏洮戰役的作戰行動問題。” 周恩來關心地問道: “沒有吵架吧。” “還好,這次開會,沒有吵架。” 毛澤東下意識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隨即又插入口袋的煙盒中,決定不抽了。因他突然想起周恩來咳嗽,唯恐因煙味的刺激而加劇。 毛澤東對周恩來說: “我在會上,依據中央創建川陝甘根據地的方針,強調紅軍北出後,應以洮河流域為基礎,建立根據地。因為這一地區,背靠草地,川敵不易過來,而臨近青海的回民區,黨的民族政策得當,回民不致於反對我們。如東進受阻,以黃河以西作戰略退卻,也是好的。所以向東向西是一個關鍵。我們應採取積極的戰略方針,爭取向東發展。” 周恩來躺在床上註意聽著毛澤東的陳述,不斷點頭。 毛澤東接著又說: “會上諸公,基本上都讚同我提出的主張,陳昌浩的態度尤為堅決。他主張我們應快速北進,集中最大兵力,向東突擊,以實現中央的既定方針。” 周恩來一聽,清癯的顏面立刻綻出一絲笑容。 毛澤東接著說下去: “徐向前的意見也是主張應當向東,向陝甘邊界發展,而不應向黃河以西,我軍北出甘南後,應堅決沿洮河右岸東向,突破岷州王均部的防線,向東發展。萬一不成,再從河左岸向東突擊。” “看來,會上沒有分歧的意見,大家都同意向東了。”周恩來喜悅地說著,欣然一笑。 毛澤東強調說: “向東還是向西,是全局中的關鍵。向東是積極的方針,我們必須採取這一方針。否則,將被敵迫我向西,陷部隊於不利境地。從洮河左岸或右岸前進,可視情況而定。如有可能,即採取包座至岷州的路線北出。如欲占領西寧,目前是不利的。沙窩會議前,決定由總司令部率領的左路軍:五軍、九軍、三十一軍、三十二軍、三十三軍,此時應向紅軍前敵指揮部率領的右路軍:一軍、三軍、四軍、三十軍靠攏。阿壩可速打一下,後續部隊應不經阿壩而向右路軍靠攏。我們不應將左路軍看成是戰略預備隊。總之,我們必須堅決向東打,以岷州、洮河地區為中心向東發展,決不因遇到一些困難,便轉而向西。” 縱橫捭闔,毛澤東對當前戰略方針的闡釋,周恩來一聽,便心領神會。他雖然因病沒有參加毛兒蓋會議,但經毛澤東這麼一介紹,他完全了解了會議精神,心想這是對沙窩政治局會議關於戰略方針的補充決定。 周恩來欣然對毛澤東說: “你的考慮是對的,應該這樣,我們才有希望。昨天,徐向前來看我,還帶來幾斤牛肉,這算是頭等補品啦。徐向前也談到這次會議的一些情況,明白表示他的東進意見。還說你在毛兒蓋會議上,特別表揚了陳昌浩的發言。” 毛澤東笑笑說: “陳昌浩與張國燾不同啊。他雖然跟張國燾緊,但畢竟年輕,容易接受正確的主張。國燾老兄不同啊。” 周恩來問毛澤東: “聽說張國燾沒有參加毛兒蓋會議,是嗎?” 毛澤東哈哈一笑: “他說肚子疼,躲在四方面軍總部,不願參加。” 周恩來說: “怕是沙窩會議大家不同意他的意見,鬧情緒呢?” 毛澤東搖搖頭說: “不好辦啊,張國燾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會說這個問題沒有解決好,一會又說要開會研究那個問題,總是節外生枝,難以應對。” 毛澤東在周恩來這裡坐了一會,由於還要到前敵指揮部去開會,很快便離開了。 8月下旬,根據毛兒蓋會議決定,右路軍開始北過草地。一軍團先行,正在病中的周恩來隨彭德懷率領的三軍團殿後。 右路軍進入若爾蓋大草原的邊緣,開始了穿越草地的進軍。 川西北草原,歷史上一直為松潘所管轄,故又有鬆潘草地之稱。它位於青藏高原同四川盆地的連接地段,範圍包括熱爾郎山以南,浪架嶺以西,查針染子以北,面積約15,200平方公里,海拔在3500—4000米以上。其地勢由東、南、西三面向北傾斜,起伏不大,一望無際,茫茫無垠,為典型的平坦高原。白河(即嘎曲)和黑河(即墨曲)由南而北縱貫其間,注入黃河。河道迂迴擺盪,水流滯緩,漢河、曲流橫生,將偌大的草原弄得四分五裂,支離破碎。由於排水不良,瀦水而成的牛軛湖星羅棋布,形成大片的沼澤,污水橫流。經年水草,盤根錯節,結絡而成片片草甸覆於沼澤上面。在河間地帶,時有相對高度在百米以下的淺丘隆起,其形態多為緩坡平崗,極少棱角鋒利的山岩或陡急的溝谷。草地的氣候又甚為惡劣,年平均氣溫在攝氏零度以下,雨雪冰雹,來去無常。時而晴空萬里,一碧如洗,烈日炎炎;時而陰霾蔽日,電閃雷鳴。每年的5至9月,是草地的雨季,年降水量的百分之九十,在此期間注入地衣,使本來就泥濘滯水的草原更顯出“滄海橫流”的景象。四野荒茫,渺無人煙。 中共歷史上一場罕見的艱苦行軍,就這樣開始了。這是一場人同大自然的殊死搏鬥,大自然在極其殘酷無情地等待著忍飢挨餓的紅軍。草地邊緣偶爾搖曳著一束束鮮花在向著缺衣少吃的紅軍微笑,其實那是死神在那兒獰笑。在這片神秘莫測的土地上,既顯示著大自然的兇猛與冷酷無情,更表現著廣大紅軍指戰員的意志、毅力與頑強。 正在患阿米巴肝膿腫的周恩來,由於連續發了幾天高燒,五、六日沒有進食,身體十分贏弱,不要說過草地,就是在平地上行軍也不行,聽說要過草地北上,他勉強從床上爬起來,想在屋子裡走走試試看,不料一投足便踉蹌跌在地上。小魏趕快扶起來,說: “週副主席,別急,我去報告彭軍團長。” 彭德懷在三軍團司令部聽了小魏的報告,十分焦急,苦苦思索了一陣,然後斷然決然地對小魏說一個字: “抬!” 彭德懷把三軍團參謀長肖勁光找來,向他吩咐道: “恩來同志生病,不能行動,你具體負責,立即組織擔架隊抬。實在不行的話,寧可把裝備丟掉一些,也要把他抬出草地!” 肖勁光接受任務後,回去考慮了一下,決定從迫擊砲連抽人組成擔架隊,把帶不走的迫擊砲彈埋掉。擔架隊分成幾個組,輪流抬著重病中的周恩來、王稼祥等領導同志過草地。 擔架隊還缺一個隊長,由誰來當? 幹部團團長陳賡跑去找楊尚昆和彭德懷,自告奮勇願意擔任擔架隊長。 楊尚昆說: “幹部團的擔子重,還是帶好你的部隊吧。” 陳賡用懇求的目光凝視著楊尚昆說: “政委,恩來同志病重,把他抬出草地比什麼都重要。” 彭德懷打量著陳賡: “可以考慮。” 陳賡樂了,進一步說: “我當過醫生,一路上可以照顧恩來同志。” 楊尚昆笑了,對彭德懷說: “陳賡為了想當擔架隊長,還會找理由哩。” 陳賡認真地說: “我真的當過醫生。” “在哪?”楊尚昆問道。 “在大上海,我陳賡掛過牌子開過醫院,除了拔牙,接生,別的我都能治。” 彭德懷白了陳賡一眼: “算了,別瞎吹了,你那是冒牌貨。” 楊尚昆說: “老陳,既然老彭同意,你就趕快去準備一下吧,部隊馬上要向草地進軍。” 兵站部部長兼政委楊立三,也報名要參加給周恩來抬擔架,自願在陳賡的名下當一名擔架隊員。 部隊進入草地後,幾乎是無日不雨。雨水不僅淋透了戰士們的衣服,也掩沒了部隊前進的路線。有些地段,連續幾十里水深沒膝,藏族的通司(嚮導)也難以尋找過去游牧留下的痕跡。時值8月,也正是草地冰雹肆虐的季節,鵝卵般大的冰雹,有時鋪天蓋地而來,紅軍在這茫茫草原上連個藏身之地也尋覓不著。這一片澤國水鄉,除偶爾有堆堆籠籠的灌木叢出現於緩坡平崗之上外,其他什麼樹也沒有。如果有誰偏離了部隊路線,陷身淤泥,就難以自拔了。 陳賡領著擔架隊員,抬著周恩來、王稼祥等重病號,在草地上艱難地行進著。 陳賡、楊立三和擔架隊員也著實可憐。他們經過長途跋涉,又缺少糧食和鹽巴,有時是野菜充飢,好的時候,一捧青稞面便可以果腹。但常常是飢腸轆轆,餓得頭昏眼花。衣單乏食,凍餒交加,一個個體質相當虛弱,而腳下的路又是如此的難行。幾次周恩來掙扎著要從擔架上爬下來,不讓同志們多受一份苦,可都被擔架隊勸阻了。大家總是堅持要抬,好像這是神聖的任務,什麼天大的力量也不能動搖。 楊立三本來已經是相當一級的干部了,完全可以協助陳賡,照拂好擔架隊,作個管理人員就得了。可是,他堅持要為戰士們分擔一份勞累,把擔架放在自己的雙肩,盡一份責任。他之所以要這麼做,是由於周恩來的人品、人格力量鼓舞著他,支撐著他,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表示一份對周恩來的崇敬,對革命的忠心。楊立三和戰土一起,孱弱的肩上放上沉沉的擔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大雨傾盆而降,陳賡趕快舉起一塊油布,遮住擔架上周恩來的上半截身子,而他們呢?則個個淋得落湯雞似的。只要保住了周恩來,他們自己,則全然不顧了。 擔架隊員的腳,在瀦淤的污水草地潦亂地跨著,步步吃力。如果被亂石砸破了,那飽含大量毒質的濁水浸進傷口,立刻便會紅腫,繼之而糜爛,疼痛難忍。鑽心的痛楚,常常使肩上的擔架顛簸震顫,牙齒都快咬碎了。楊立三始終是個乾部,不像戰士們經常扛槍抬炮,雙肩時時鍛煉著。不久,他的肩膀被磨破了,擔架放在上面,苦不堪言,戰士們勸他不要再抬了,可他堅持著,默默地承受著痛苦的折磨,他肩上傷口滲出的血,與衣服沾在一起,很快結成一層層暗紅色的血痂。污垢、血跡、衣服完全凝固在一起了。 晚上,露宿草地的時候,楊立三不但感到肩痛,頸子也疼痛起來,脖子直挺挺的不能動了。一歪就難受。 草地行軍,真是行路難啊!何況肩上還放著一副沉沉的擔架。 由於周恩來尚在病中,需人照顧,休養連批准鄧穎超照顧周恩來過草地。一天,鄧穎超接到通知,馬上去追趕周恩來的擔架,天忽然下起雨來,越下越大,沒有一間房,沒有一棵樹,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叢,但無法藏身,四野迷茫,到哪裡去找一個躲雨的地方呢?想著病中的周恩來,她冒著大雨,撐起那把破舊的紅油紙傘,沿著部隊前進的路線,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草堆裡穿行。走啊,走啊,她不小心陷入沼澤,她不敢再動彈了,她知道如果用力將越陷越深。就這樣半截身子插在泥淖裡好長時間。她的肺結核病本來就沒好,涼水又浸擊著她的下半個身於,瞬間她感到透不過氣來,頭暈目眩,渾身窒息般難過,接著咯咯咯地一陣猛烈咳嗽起來。腐敗的草根,經過污水的長期浸泡,升騰起一股惡臭,混合著赤痢糞便的奇臭,一陣陣灌進她的鼻孔,她感到陣陣噁心,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才好過一點。 “呀?是鄧大姐,你怎麼啦——” 休養連的戰士小吳經過這裡,看見鄧穎超這般模樣,驚叫起來。趕快伸出手慢慢將鄧穎超拉了出來。 “趕路心急,不小心陷進泥沼裡,幸虧遇到你,不然還不知要陷多久呢。”鄧穎超站在一叢草堆上,一邊擰著褲子上的污水,一邊說著,不斷打著冷噤。 小吳趕快脫下自己的一件衣服披在鄧穎超身上。 “週副主席的病,好些嗎?”小吳關心地問道。 “我就是去看他。前幾天發高燒,肝膿腫,有點危險。” “我們一道走。” 小吳攙扶著濕漉漉的鄧穎超,沿著草地上稀稀拉拉的足跡,一步一步朝前邁去。 鄧穎超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周恩來。她身上的濕衣,也因體溫的不斷“烘烤”,漸漸地變得半乾起來。她來到周恩來的擔架旁,見彭德懷正在向周恩來匯報情況,她不便打擾,也沒趕快和周恩來打招呼,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周恩來默默地看了看她,向她深情地點點頭,也沒說什麼。 周恩來的擔架擱在一個小土丘上。周恩來坐在一塊乾草堆上,草堆上面覆蓋著一塊油布。彭德懷和他的特務員站在周恩來身邊。彭德懷看見鄧穎超趕來,親切地招呼她,問她的健康狀況。鄧穎超也有好久沒有看見彭德懷了,見他的身體比從前瘦多啦,臉色黑黃、憔悴,眼囊浮腫,一看便知是勞累過度,又缺吃少眠,於是關心地說: “軍團長,你要注意身體哩。” 彭德懷回答說: “不要緊,我比恩來同志好,你要好好照顧一下恩來。” 鄧穎超點點頭。 彭德懷轉對周恩來報告三軍團過草地的遭遇。 進入草地,三軍團減員嚴重,每天都有死去的戰士,有的走著走著倒下去便起不來了,有的人陷進泥沼,越陷越深,也起不來了。有的吃有毒的野菜中毒死了。有的喝有毒的髒水拉赤痢死了。疾病、瘟疫、赤痢氾濫。草地還沒走完,有的干糧告罄,找不著野菜的時候,只得吞嚼火燒水煮後的皮帶、槍帶、皮鞋、馬鞍。戰士們餓得沒法,為了活命,偷殺牲口的事也出現了。軍團政治部作戰處長黃克誠有匹騾子跟他好久了,他怕人家偷殺,晚上他睡在帳篷裡,把心愛的騾子拴在手上睡覺,有人一拉騾子,他就會驚醒過來,心想,只有這樣才會保住騾子的一條命。黃克誠暗自慶幸想出這個辦法,晚上大可安心睡覺啦。前幾夜,黃克誠在帳篷裡睡覺,老不安穩,只要一聽見響動,便要爬起來。他時不時地聽見這冷酷索寞、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響起一聲聲淒厲的慘叫聲,不消說那是騾馬在哀鳴,呼救。這些畜牲,跟著受苦受難的西征戰士,越過千山萬水。堅強的女戰士,有時依附著它們的尾巴,爬過高聳入雲的雪山,渡過湍急的險灘,多麼可愛啊。這時,它們的主人沒有吃的,難乎為繼,於是它們的命運就更悲慘了。它們更加沒有吃的,更加消瘦,一副皮包骨,它們病痛,但還要掙扎著馱著輜重、傷病員、物件,一步步艱難地前進著。戰士們為了活命,這時也顧不得紀律了,不得不痛心地舉起“屠刀”,向它們要“糧”,以填補一下轆轆飢腸。它們呢,對於戰士們的所作所為,不能反抗,也無法反抗,只有眼睜睜地鳴起一聲聲傷心的慘叫,算是對這悲慘世界的告別。這慘叫聲,是怨恨呢?是控訴呢?是對這艱難歲月的留戀呢?對特別憐愛騾子的黃克誠來說,一聽見這聲音,便揪心般痛,要在過去,他會立刻去把殺騾馬的戰士教訓一番,甚至給以處罰。可是在這非常時期,嚴峻的日子裡,為了苟全性命於亂世,戰士們的行為,似乎也無可指責,只有悲憐與側憫。只有嚴管好自己的牲口不要丟命就行了。 黃克誠想了這個拉著牲口僵繩睡覺的好辦法,的確睡了一個安穩覺,消除了幾日來極度的疲勞。可是第二天清晨起來,他發現自己的騾子屁股後邊有一塊肉被人家剮去了,草地上滴著的血有的已經開始凝固,被剮去的地方紅翻翻、血淋淋的。傷殘的騾子是已經痛過了?還是痛得麻木了?一聲兒沒有呻喚,看見自己朝夕相見的主人來了,反倒甩著乾瘦的尾巴,似乎在向主人報告它悲慘的遭遇。黃克誠一陣難過,撫摩著騾子的頭、發現騾子的眼眶裡漾著一層晶亮的東西,難道騾子在流淚?責備誰呢?罵誰呢?向誰去發火呢?這時都無濟於事了。最後,黃克誠只得心疼地將這頭掉了半邊屁股的騾子交給政治部處理,終於把它殺了,以急救飢寒交迫中的紅軍。 周恩來聽了彭德懷的匯報,心情沉重萬分。他問彭德懷: “據你們沿途收容和掩埋的死屍,減員估計有多少?” “一軍團掉隊、落伍與犧牲的,已有三、四百人,還在逐日增加。” “啊——”周恩來長長嘆了口氣,接著囑咐彭德懷: “要特別注意改善給養,組織有經驗的人挖野菜,嘗'百草',各人不要亂挖亂吃;要盡量減少一切不必要的輜重和乾部坐騎,騰出馬匹、犛牛供宰殺食用;要加強政治思想工作,發揚團結友愛精神,不准丟棄傷病員。依靠廣大指戰員的高度覺悟和堅強毅力,走出草地!在絕望中求生存!在絕望中求勝利!” 周恩來交待完畢目送著彭德懷走下山丘,然後才和鄧穎超交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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