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紀實報告 我是法醫

第9章 至毒

我是法醫 张志浩 10419 2018-03-14
不銹鋼的解剖台泛著金屬的寒光。 看著他蜷曲變形的屍身躺在上面,瘦弱得已經失去了人的形狀,身上也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一股涼意從我的心頭滲出,慢慢地慢慢地向我的腳底漫去。 我絕不是因為害怕他的軀殼。 比這恐怖的屍身我見過太多。 至毒我恐懼的是,我不知道,不知道命運為什麼總是把他和我連在一起,就好像浮士德和靡菲斯托。 我無數次慶幸自己已經離開了他,驀然回首,卻發現他依然就在我的身邊,如影隨形。 曾幾何時,他也是一個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年輕人。 我不知道,命運之神為什麼會對他進行這樣的嘲弄,我只知道,此刻他雖然終於死了,但是他對家庭的破壞不僅餘波未息,甚至極有可能愈演愈烈。 難道,命運之神在向我警示著什麼?

第一次我們人生軌蹟的相遇是在南仁市全市智力競賽初中組的比賽上。 我所在的學校連續兩年獲得了第一名,這次更是志在必得——我和我的兩個搭檔已經停課訓練了一個月了。 我們有著明確的分工,我負責智力題和數理化題,另一個男生負責文科題,女生則負責外語題,這一個月來我們背了無數道的謎語,做了數不清的題目,枯燥的題目把我們憋得嗷嗷叫,一個個像是嗜血的將軍,極度渴望著戰場上的廝殺。 預賽中我們一路過關斬將,沒遇到什麼風險。 但是我的指導老師早就提醒我注意他了,那個南仁市一中的孩子。 我看了他不止一場的比賽,他吸引我的不是他得分最多,而是每次答完題後那種不屑的神情,似乎在說,這種題目,還要我出手嗎?我們終有一戰。

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這麼想。 果不其然,我們在決賽中相遇了。 我們兩組的積分將其他幾組遠遠拋開,決賽似乎只為我們展開。 最後三道題了。 我們積分相等。 “方言,打一漢字。”我馬上按響了搶答器:“訪問的訪。”我在心裡說。 “我還沒有說搶答開始,此題作廢。”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向背後的拉拉隊聳了聳肩膀。 幾個鐵桿粉絲在焦急地為我加油。 “草案,打一酒名。”這一次我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等“搶答開始”的“始”一從老師的嘴裡出來,我就按響了搶答器。 “茅台。”我說。 “加十分!”我知道,只要搶到了題目我就會得分的,我驕傲地想。 我眼角的余光看見他比賽中第一次出現了緊張。 他眼睛一眨不眨,但是並沒有看著老師,而是緊盯著我按在搶答器上面的手。

最後一道題,我看見他額頭在冒汗了,現在他低我十分。 老師拿出了答題板,上面寫著“虛與委蛇”幾個字。 “請讀出答題板上的這個成語。”“搶答開始!”我們的手幾乎同時按在了搶答器上,但是屏幕上顯示的是他們隊的名字。 “XUYUWEIYI。”他幾乎一字一頓地念道,聲音裡帶著得意。 “加十分!”他輕而易舉地逃過了最後一個字的陷阱。 我很是懊惱,我知道,按照比賽規則,兩組得分相等,但我犯規了一次,他們得到了第一名。 在他們的歡呼聲中我站起了身,轉身往台下走去。 幾個指導老師馬上包圍了我,指責我為什麼剛才不用犯規戰術。 我知道如果最後一題我犯規讓題目作廢的話,總分我們多十分,冠軍將是我們的。

但是我從指導老師的包圍圈中擠了出去,扔下一句硬邦邦的“我才不屑這麼干呢!”就往外面走。 他攔住了我,在更衣室的門口。 “交個朋友吧!”他說完這句轉身就走,在我的手裡留下了一張小紙條。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李文軍。 我得承認他個性中的狂放不羈其實很是吸引我,我們很快就開始了交往。 我們兩家住得不遠,實際上相距不到一公里,而雙方的家長又似乎很願意看到兩個優秀的孩子在一起,於是往往是他到我家來做作業,因為我家裡有著現成的數學老師和物理老師;而我也很喜歡到他家裡去玩,因為他開煤礦的父親總是會出人意料地給我們帶來好吃的好玩的,有一次我們甚至偷偷打開了他家的一瓶人頭馬XO,他父親居然哈哈一笑,連責備也沒有一句,要知道那時候這玩意的價格幾乎是一個普通職工一年的工資。

高中時代我們就幾乎形影不離了:我們考取了同一所省重點中學,並且被分配到同一個班級。 我得承認其實我很妒忌他。 雖然他很羨慕我的身高,高中三年我以每年十厘米的速度瘋長,很快就達到了令父母擔憂的一米八六。 但跟他相比,我根本就是一根豆芽菜——他雖然只有一米七八,但是卻有著國人極罕見的健美身軀,他那米開朗基羅刻刀下大衛一般寬闊的肩膀、健碩的肌肉每每讓我妒忌得發狂,甚至他的皮膚也比我好,一次軍訓就足以讓我變成一條黑泥鰍,而他脫掉背心你都看不出膚色有任何差別。 有一次他居然當著我的面很得意地說他量過了,他的長和寬以及肚臍上下的身高完美得符合黃金分割,當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想狠狠地踢他一腳。 但是這似乎完全不影響我們的如影隨形,夏日里往往是我一身黑他一身白地出現在世人面前(甚至直到現在我還保持了尚黑的習慣),我們知道這樣兩個高個優秀的男生走在一起會吸引多少艷羨的目光,而我們似乎十分享受這種目光,一邊討論著同學們誰也不懂的尼采、叔本華、弗洛伊德,一邊旁若無人爽朗地大笑,而這種笑聲似乎能感染整個校園。

在分享著身體發育的小秘密的同時,我們也分享著知識。 我每每會很嚴肅地告訴他,數學書的某一個題根本就是出錯了,然後我們一起很嚴肅地去找數學老師反映情況;或者是我又發現物理課本上的某一個章節裡那麼多公式其實都是廢話,記住一個就足以推導出全部。 而他也往往告訴我,樸素的風格讓他覺得不僅是前無古人,也一定是後無來者;或者是很嚴肅地說吳承恩的中孫悟空的形像其實抄襲自印度史詩《摩詰耶那》。 這樣的交流逐漸讓老師覺得很為難了,因為每一次學校的各類競賽,往往只能從格式或者小數點才能把我們區分出一個高下。 時光就在我們的友誼之中飛逝著,三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 高考後他去了北京的某個著名高校,而我也如願以償考取了醫學院校。

記得學生時代最後一次相逢是在他的學校,一個元旦。 我們手上拿著焰火,在三樓他宿舍門口的走廊上默默地看著焰火燃燒,四目含笑,卻一言不發。 當時我在想,感謝上天恩賜我這樣的一位好友!

大學畢業後我還偶爾能從父母的長途電話中聽到一些關於李文軍的消息:比我早一年畢業的他並沒有按照學校的分配去一家大型國有企業報到,而是從父親那裡借了兩萬塊錢躋身商海。 他投資的目光很獨特,以一間小錄像廳起家,很快擴展到台球、保齡球等娛樂設施,甚至據說他已經擁有了七八家餐館。 也曾經在故鄉的街道上和他偶遇,他手上挽著美麗的女友,一個和他兩小無猜的女孩,目光中多了幾分老練和油滑,但卻銳利依舊。 而我此刻在遠離故鄉的一家醫院做著一個小外科醫生。

住院醫生的生活注定是沒有休假可言的,就連周六週日也必須去查房——病患可不會因為周末休息。 我被生活壓迫得喘不過氣來,甚至在除夕之夜端著大食堂做出來的半生不熟的年夜飯都只能苦笑一下,連抱怨的心思都沒了。 我就在這種生活中慢慢地迷失了故鄉的消息,也迷失了他的踪跡,直到有一天,我打開電視,看見他正作為一個娛樂節目的嘉賓,眉飛色舞地談著福建的某一個海島是如何的美麗,在那里和女友享受一周的二人世界又是多麼的愜意,我突然想撥通他的電話,但是剛剛從一台十四個小時的手術上退下來的我,還沒來得及撥通電話,就睡著了。 醒來以後我似乎也失去了和他聯繫的慾望,我覺得我們生活的路線已經越走越遠,我們好像是兩條直線,曾經交叉過,也曾碰撞出美麗的火花,但是我想我們不會再相交第二次了,平面幾何告訴我。

但是人生之路並不是直線,生活也絕不是平面幾何,我錯了,錯得很厲害。 再一次遇到他的時候我正好輪科到急診外。 我得說那幾乎不是人幹的活,每每一個夜班都會一直被十來個病人圍著,旁邊的加護病房還躺著一大堆諸如刀砍傷、骨折、燙傷之類的患者等著做進一步的處理。 而他出現的時候我正好就處於這樣的一個狀態之下:我的心裡在惦記著一個剛發生車禍的女孩是不是被護士安全地送到病房了,身邊還圍著十多個腰痛腿痛得睡不著的老人,手裡在機械地記錄著什麼,這時候我唯一能做的運動是挪一下在凳子上早已發麻的身體,或者揮手將已經撲到臉上來的蚊蟲趕走。 雖然深秋蚊蟲最後的瘋狂很讓人煩躁,但我幾乎把這種運動作為單調工作的唯一調劑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穿過幾層人群傳到我的耳朵。 人們自動給他讓出了道路,我循著聲音看去,他彎著腰,臉色發白,手撐著左腰,嘴裡發出痛苦的呻吟。 這種痛苦已經讓他的聲音完全失真,以至於在他抬起臉來之前我根本沒有認出他來。 但是我們都來不及做任何的寒暄,這時我們的角色分別是醫生和病人。 他向我介紹說這是老毛病了,並且遞出了一張半年前的B超報告:左輸尿管上段結石,零點五厘米大小。 我稍微叩擊了一下他的左腎區,發現他的臉誇張得變了形。 於是我沒有任何猶豫就給他開了一針杜冷丁和阿托品,這兩種藥物一起注射往往能讓疼痛的結石患者很快安靜下來,杜冷丁能止痛,而阿托品能讓因為疼痛而痙攣的輸尿管停止收縮。 這種痙攣無疑會和疼痛形成一種惡性循環——痙攣讓疼痛加劇,而疼痛進一步引起痙攣,利用杜冷丁和阿托品合劑打破這種惡性循環成為處理這種情況的首選。 果然很快他就好了,和常人無異。 大約一個半小時之後已經換班的我才趕到他休息的病床,而這個時候他幾乎準備走了,在我的挽留下他和我秉燭夜談了一宿,這時候我才好好地打量他:深秋的他身著一件皮爾卡丹灰色長風衣,像電影上的發哥一樣豐神如玉,但是他的眼神卻明顯地失去了當年的神采,變得有些灰暗;領帶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似乎配不上這件質地上乘的風衣。 當晚我並沒有多想,我把一切歸咎於他的病痛,而且老友重逢的喜悅顯然讓我興奮異常,那一夜我們聊了很久。 他聊到最近有一筆生意就在我所在的城市,可能會居住相當長一段時間,於是我們很快互留了新的電話和聯繫方式,但是問到他的女友的時候,他顯然不想深談,只說已經分手了。 第二天晚上我迫不及待地把我和他重逢的消息告訴父母。 談話中不可避免地說到了他的女友,這時我才知道發生了不幸:一次他和女友還有女友的弟弟一起出海游泳時女友的弟弟不幸遇難,而女友的父母堅持認為他有責任,完全無法接受他們的婚姻,於是女友只好在淚水中和他分手了。 “聽說他……”電話那頭的父親有一點欲言又止。 “怎麼?”我追問。 “聽說他失戀以後染上了吸毒的壞毛病,你要小心。”對孩子的疼愛最終讓父親說出了實情。 父親的聲音很低,但對我來說這個消息卻宛如晴天霹靂,那一天他所有的疑點都彙在了一起:他的領帶是地攤貨,這說明他的經濟狀況在急劇惡化;他“好”得太快,而藥物起作用是需要時間的;他的眼神其實除了灰暗外還有些游移……良久,我才發現自己沒有掛斷電話,電話的那頭只傳來嗡嗡的電流聲。 下一次輪值夜班時我又遇到了他。 這次診室出奇的安靜。 他的臉色有些訕訕的,似乎從我冰冷的目光中發現了些什麼。 但是我還是不願意相信他是到我這兒來騙取杜冷丁的,他的手上還是拿著那張B超報告,而我堅持要他去化驗小便。 我知道腎結石的絞痛往往會由於劇烈痙攣,結石會劃破輸尿管,造成血尿。 他去了,但很久都沒有從洗手間出來,於是我闖了進去,赫然發現他手上拿著一枚圖釘,手指已經扎破,鮮血正在滴進尿液。 他是老手了,我幾乎怒不可遏。 他臉色劇變,撲通一聲就跪在了洗手間的地上。 在我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之前,他的頭重重地磕在了馬賽克上。 當他抬起頭來,時間似乎在那一瞬間被定格了,眼前的一切使我驚呆了,他的左額角被馬賽克劃破,一朵血花在他的額頭綻開,血的鮮紅和他臉的蒼白形成瞭如此鮮明的對比,以至於我的眼睛完全不會轉動了,而從他的臉上,我看到的只是對毒品的渴求和哀怨。 我的心像撕裂了一樣的劇痛。 “起來!是個男人你就去戒毒!”在清醒之後我聲嘶力竭地狂吼著。 “小聲點,小聲點!”他還在試圖哀求。 眼看著看熱鬧的人漸漸過來了,他這才猛地把門一摔,走出了衛生間。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還有那麼可憐的一點點自尊,如果這還稱得上自尊的話。 第二天一大早護士焦急地告訴我,急診科的麻醉藥品櫃被盜了。 我向公安局報了案,案件一直沒有偵破,但是我們換了一個保險櫃,一個很結實的保險櫃來裝麻醉精神類藥品。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他。 時間是治療內心創傷最好的醫生,它將這段慘痛的經歷在我的記憶中慢慢抹去,而我也顯然也極不願意去回憶這件讓我痛心的往事。 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平淡地過著,我像一隻把頭埋在沙子裡面的鴕鳥,幻想著這件事情就會這樣結束,我不會再見到他,但是,我還是錯了。
:望著海一片,滿懷倦意無淚也無言;望著天一片,只感到情懷亂。我的心又似小木船,遠景不見,但仍向著前。誰在命裡主宰我,每天掙扎人海裡面,心中感嘆似水流年。不可以留住昨天,留下只有思念,一串串永遠纏綿浩瀚煙波里。我懷念懷念往年,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冷。
半年後我又輪轉到了住院部普外科。 那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至少做好了手術把病人送走的時候你知道他們會重新恢復健康人的生活,而不是像在什麼呼吸內科、心血管內科那樣,送走病人的同時心裡十分清楚他們會再來,問題只在於什麼時候再來以及下一次他們還能不能出院——所以我就在普外留了下來,幾乎都不想走了,而普外主任似乎也很喜歡我這個做事情風風火火的小伙子,看著我的眼神老是笑瞇瞇的。 那一天輪到我收治新病人,我們大約每一周會有一次這樣的機會。 快到下班了還沒有一個新病人來住院,護士小姐正打算和我共慶今天的清閒,兩個氣急敗壞的警察拖著一個皮包骨頭的傢伙來到病房,護士小姐的臉登時有些長了——這顯然會耽誤她下班後和男友的約會。 看到護士整理好的住院病歷我才發現患者居然是李文軍。 走到他的病床我仔細打量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衣服又髒又破,簡直就和叫花子沒什麼兩樣,身上的氣味難聞極了,同房的患者只要還能走得動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看得出來他的肌肉和活力在迅速地萎縮著,以至於身上的皮膚顯得比需要的多出太多,無用的皮膚在全身各處醜陋地折疊著,鬆弛著;而他的眼神已經沒有了一絲靈動,透過他的瞳孔看到的只是空無一物。 我很快搞清了情況。 這幾位派出所的干警打算把他抓起來遣送原籍強制戒毒,而他竟然乘警察不備突然衝到路邊修鞋的小攤抓了一把鞋釘吞了下去,警察只好自嘆晦氣,先送他來治病。 我的手上正拿著那張X光片。 二十枚。 二十枚尖銳的鞋釘。 我幾乎不敢想像他是怎麼把這些玩意吞下去的,難道他就沒有正常人的痛覺嗎?而此刻這二十枚鞋釘正分佈在從胃到迴盲部(長闌尾的地方,這個地方腸子彎曲了九十度,而且有一個很狹窄的關口,異物一般很難通過),這好幾米的消化道裡面,其中的幾枚顯然已經扎破了他的消化道,他已經出現腹膜炎的症狀了。 我從消化道裡面取出過項鍊、戒指甚至蛔蟲,但是鞋釘還真的是第一次,而且有這麼多,分佈範圍這麼廣。 (順便多一句嘴,吞金自盡的傳說在中國流傳甚廣,但是我沒有看到過這樣自殺成功的案例:黃金的物理化學特性十分穩定,以至於我從患者肚子裡面取出來還給家屬的時候他們完全看不出來它曾經在肚子裡面旅游過一次:吞金的唯一副作用很可能是你的肚子會多一道難看的傷疤。)二十枚釘子如數取出後我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知道絕不是體力上的緣故,因為我曾經在手術台上連續站過十七個小時,而下台的時候看見患者的笑容我簡直還可以再打幾個側手翻。 但這一次,一個並不復雜的手術,卻讓我汗透重衣,一屁股坐在了更衣室黑暗的角落,抽著悶煙,一言不發。 我已經無法確定他身上人的成分還有多少。 在我看來他只是披著人皮而已,他整個身軀、整個靈魂無疑已經被毒品這個惡魔完全佔領了,這個念頭讓我不寒而栗,要不是實習生找到我要我在術後醫囑上簽字,我不知道我還會一個人在黑暗中坐多久。 剩下的幾天我連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我裝作不認識他,漠然地查著房,而我也看不出他有一點點想認我的意思。 我以為他在出院以前總該老實一點了吧。 但是沒有,他乘警察不備跑了,在我準備給他拆線的前一天。 他的逃跑顯然讓民警們覺得是一種侮辱,年輕的警察們個個主動請戰,發誓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來。 其實他這麼一個身無分文,同時又被毒品折磨得弱不禁風的人能跑多遠呢?第二天警察們就在一個廢棄的棚屋區找到了他,而那裡正是他們這些癮君子們經常聚集的地方。 於是他被遣返回老家,強制戒毒。 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關押期間他是接觸不到毒品的。 半年後他回家了,臉色好了許多,人也老老實實了,這顯然給了他父親莫大的安慰,他甚至還打了一個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兒子的進步。 後來聽說他結婚了,找了一個鄉下樸實的姑娘,而且也住到了農村。 後來我知道這是他父親的安排,目的是為了不讓他有機會再和原來的毒友們接觸。 我覺得這個決定無比英明,雖然鄉下的生活要簡陋許多,但是無疑能讓他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魔鬼活著。 我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的心情已經平復下來,我幾乎覺得這是一個很完美的結局,完美得超出了我的想像。 但是現實再一次擊碎了我的夢想。 一次我當班的時候他又來了,又是被警察拖來的。 從那個顯然是參加工作不久的小警察委屈的抱怨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這次是他的父親看見他一年多沒有吸毒了,就借了一筆錢給他做生意,試圖讓他東山再起。 而他沒到幾天就把錢全部花在了毒品上面,再一次一文不名了。 這一次警察抓捕他時聰明多了,沒有給他任何抓鞋釘的機會,但是他也狡猾多了,他卸下了拘留室窗戶上的風鉤,吞了下去。 他能夠再一次吞下異物,但我卻不願再一次經受給他做手術的折磨了,於是我找到主任,向他解釋了整件事情,求他隨便指派哪一位醫生接手我的任務。 主任默默地聽完我的講述,笑著問我:“白求恩在砲火裡做手術的故事你知道的吧?他為什麼能做到這一點?”“他勇敢唄!”我一時沒明白主任的意思。 主任緩緩地搖了搖頭,笑著說:“如果在手術台下,我相信白求恩一定也會和正常人一樣去躲避砲彈的。但是他在手術台上,那時候他的角色是一個外科醫生,我想白求恩在扮演外科醫生這個角色的時候沒去留心炮火,甚至有可能根本不知道炮火的存在。”我低下頭,若有所思。 主任笑著說:“去吧,你是個聰明人,響鼓不用重錘,我想你會明白我的意思的。”多年以後當我回想起這段話,我認為它改變了我的一生。 現在的我早已不再是一名外科醫生,但是這段話讓我明白了工作和生活之間差別。 在做法醫的時候,我就是一名不為個人感情所動的法醫;而當我完成工作,我又會恢復到正常人的角色,無數的悲歡離合可以讓作為法醫的我淡定,但永遠無法讓作為常人的我麻木。 於是一切都好像是在重演:同一間手術室,同樣的我和他。 唯一不同的是麻醉師換了,顯然他也知道了這個故事,於是極不耐煩地對文軍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在你的肚子上裝一個拉鍊,省得你下回又把什麼吞下去?”然後他選擇了在這種情況下很不常用的麻醉方式:氯胺酮分離麻醉。 這種麻醉方式最簡單:麻醉師只要給病人打一針就可以了;但是這種麻醉之所以被叫做分離麻醉是因為它麻醉的只是患者的痛覺,事實上患者會在手術之中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被牽拉、切割著,只不過不痛而已,因此除非是要嚴密觀察患者情況的手術比如說兒科手術,我們一般是不會用這種麻醉方式的,另外這種麻醉方式還有一個副作用,由於它不會造成患者肌肉的鬆弛,切口要相對大一些。 我認為麻醉師是要故意懲戒一下李文軍。 而麻醉方式的選擇是他們的事情,我不好多嘴,於是我選擇專心扮演好我外科醫生的角色。 手術很成功。 我順利地取出了長達十二厘米的風鉤。 完成手術之後,等我恢復到常人的時候,我決定要和他好好談一次了。 我選擇了一個晚上來到他的病房。 其他的病人都不在,顯然大家都對他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右手銬在床頭,房間沒有開燈,一輪彎月掛在天上,將寒光透過窗戶撒在我和他的身上。 我坐在他的床頭,背對著他,慢慢開了口。 那一晚我講了很多。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語無倫次,但是我的講述是飽含深情的。 我從我們年少時美好的回憶開始講起,一直講到他的蛻變,可以說講得痛心疾首,我覺得他只要是個人,只要他不是草木,都會被我打動的。 但是我沒有發現他有任何反應,於是我轉過身來,他看著我,眼睛裡帶著久違了的火熱,說:“做手術的時候你給我打的是什麼?比任何毒品感覺都好,你能不能再給我打一針?”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臉的愕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以為我沒聽清,眉飛色舞地向我說著手術之中他是如何如何的飄飄欲仙,最後又加了一句:“再給我一針吧!”我拂袖而去,在門口,背對著門我說了一句:“你好自為之吧。”就再也沒有回頭。 這是我這輩子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年的我並不清楚為什麼他會覺得氯胺酮會有那麼好的感覺,多年以後,當我成為一名法醫,我才知道原來氯胺酮就是毒品K粉的化學成分。 手術七天后我讓實習生給他拆了線,警察馬上帶走了他。 我沒有和他再說一句話,但是關於他的消息還是不斷地傳到我的耳朵。 他又被帶回老家強制戒毒;從戒毒所出來的第二天他又去吸毒了;討債的人帶走了他父親所有值錢的東西;他的父母離婚了;他的妻子為了向他證明毒癮是可以戒掉的不惜以身試毒,結果也染上了毒癮……我感覺毒品就是一個深淵。 一個你永遠看不見底的深淵。 一個人染上了毒癮,不僅是他本人,就連他的家庭,和他相關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滑向這個深淵,不斷地滑下去,不知道哪裡才是盡頭。
,當時是非常震動,現在看法醫大哥的博客也是一樣的感受,真希望天下不再有毒品這些東西了。
讀法醫病理研究生的那段時間讓我回到了久違的學生生活。 一個暑假,我去拜訪了他的父親。 那個曾經在我眼中金碧輝煌的家現在變得破敗不堪,門上一張“借錢給李文軍的人後果自負”的字條早已被歲月漂白,在微風中瑟瑟發抖。 他的父親出人意料的蒼老。 頭髮早已花白,連背也佝僂了起來:在我的記憶中他可是一名豪情真漢子啊。 看到我他父親愣了一下,馬上把我請進了家門。 這個家真的已經家徒四壁了,牆上依然掛著文軍小時候的各種獎狀,而當年智力競賽的那個獎杯,就放在家裡最顯眼的櫃子上。 觸摸著這些獎狀、獎杯,往事一一浮現在我的面前,我的心中如五味雜陳,淚水幾乎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的父親告訴我,文軍正在住院。 上個禮拜文軍因為偷東西被人發現,從三樓跳了下來,摔斷了腿。 此刻到了午飯時間,他正準備去送飯。 我無言以對,握了握他父親的手,硬塞給他二百塊錢,飛快地逃離了這個沉重的地方。 文軍出院的那天,我鬼使神差又來到了他的家。 他的腿上還打著石膏,臉朝牆躺在床上,吸著煙卷。 此刻的他已經完全不像一個人:兩隻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眼圈黑得像是用墨汁染過,身上瘦得能數清每一根肋骨,膝關節奇怪地膨大著,成為這個下肢最粗壯的部分,而大腿,能看到的只是包著一層皮的股骨——甚至可以看到股骨的每一個隆起和凹陷。 突然,他的父親發現了異常,一把搶過了他的煙卷,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腳踩著,喝問他:“這是哪裡來的?你從哪裡帶回來的?”在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他的父親抽出了一根皮帶,劈頭蓋腦地向文軍身上抽去。 皮帶抽在他的臉上、身上,我看不出文軍有什麼反應,他幾乎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我甚至看不到他的皮膚上出現皮下出血的痕跡:我懷疑他身上到底還有多少可以循環的血液。 文軍無動於衷,他父親卻下不了手了,喘著粗氣,把皮帶扔在一邊,坐在地上就哭了起來,我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還可以哭得那麼傷心,那哭聲就好像是一道沖破了大堤的洪水,又好像是在森林裡找不到出口的野獸。 哭著哭著他突然站了起來,抓起那個智力競賽的獎杯就要往地上摔去。 我一把搶過了獎杯,把他的父親攬在懷裡,任由一個男人的淚水灑在我的肩膀。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文軍活著。 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我帶走了那個獎杯。 我和文軍最後的一次相逢居然是他躺在解剖台上。 有人在鐵路旁邊發現了一具無名屍體,而民警的初步檢查發現他身上有些痕跡不能用火車的碾壓解釋,於是就送到了我們這裡。 我一眼認出他就是文軍,雖然此刻他已經身首分離。 我甚至認出了他肚臍周圍的那個胎記,我記得小時候我開玩笑說它像一隻小豬。 我依然按照法醫工作的要求給他取了指紋,我知道他有前科,確認他的身份並不是問題。 看了看他身上的損傷和痕跡後我就來到了現場,我想從現場發現一些什麼來解釋民警的疑問。 事實上民警也傾向於他是自殺,因為他的手邊就放著一份寫在煙盒上的遺書,雖然上面只有三個字,“我走了”。 他甚至為了防止遺書被風捲走壓了一塊石頭在上面,這些都無可辯駁地說明他是自殺,警方覺得有疑問的只是為什麼他的身上濕淋淋的,而且頸部和頭上都有傷痕。 看著現場四周的環境,我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先是試圖在小河裡自溺,但是求生的本能讓他遊了上來;接著他試圖用石頭打死自己,他拿著一個石塊拼命地向自己的頭部打去,但是孱弱的身體還是讓他沒能成功;然後他想自縊,萎縮的肌肉讓他爬不了那麼高,因此還是失敗了;最後他選擇了臥軌,他選擇了一個火車彎道的地方,確保司機不會先看到他,這一次,他終於成功了。 我和我的同事都沒有見過這麼複雜的自殺,於是我們起了爭論,關於死者在死亡之前精神狀態的問題。 我的同事認為正常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一次自殺不成功後很難再進行第二次,何況他一共自殺了四次;先前他吞服異物的行為更加證實了這一點,他的精神狀態有問題,而他精神失常的原因就是:吸毒。 但我堅持認為先前他每一次吞服異物都是有目的的,不足以說明他的精神狀態異常,而他對自殺彎道的選擇、遺書以及遺書的擺放無疑證明了他那怕在臨死之前都是十分清醒甚至明智的。 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好在這一點並不影響我們對他死亡方式的判斷:自殺。 但是問題並沒有結束:沒有人認領他的屍體。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的父親已經在半年以前死於腦溢血;而他的妻子,當我找到她的時候,也已經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癮君子,因為賣淫染上的梅毒讓她全身令人恐懼地潰爛著,對外界,她已完全失去了反應。

我站在這黃土的旁邊,三天前,我把文軍的骨灰帶回了故鄉,臨走之前我決定再來看他一眼。 天上下著小雨,飄零的雨絲正如我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緒漫天飛舞,飄累了,就在我的肩頭,他的新墳上停下來,休息一下,轉眼又不知道飛到那裡去了。 我把那個獎杯帶來,安放在他的墳頭。 雖然他活著的時候人不如鬼,但是他最終用死亡逃脫了毒品這個惡魔,一如鳳凰涅,在臨死前的那一刻,我相信他的靈魂是清白的。 此刻在天國的他,已經擺脫毒魔的控制,終獲自由的他,應當重新獲得這份榮譽。 願文軍在天國安息。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