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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起強奸案

我是法醫 张志浩 5127 2018-03-14
這是我走上法醫生涯沒多久遇到的一起惡性案件。 每年我會接觸到上百例刑事案件和民事案件,平均一天不止一例。 很多案件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被我忘懷,從不再想起,而這一起案件我想我會一輩子記得,不僅僅是因為案件本色的血腥,作案人手段的殘忍,更讓我無法忘懷的是受害者,一名弱女子讓人敬佩的反抗。 甚至,有時候我會希望能對她問一聲,現在,你還好嗎? 那天我們是凌晨接到報案的,兩個小時後我們趕到了目的地樂洲市飛凌汽車廠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早就听說過樂洲是個老工業基地,有著眾多功勳卓著,赫赫有名的國有大型企業,但飛凌汽車廠的規模還是讓初次到來的我大吃了一驚:我們開到廠門口的時候還沒到上班時間,但是廣場上的職工已經形成了一片人海,少說也有一兩萬人,我看了看表,七點剛過,工廠一般八點上班,工人們不會這麼早就到廠門口等著上班,而且人群中很有些躁動不安,這也不會是等待開門的焦急造成的。

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三五成群地議論著什麼,離我不太遠的兩名婦女手掩著嘴,眼睛瞪得像銅鈴,顯然是聽到了什麼令她們驚諤的消息;而遠一點右手邊的幾個男人向天上揮舞著拳頭,看來他們是有點義憤填膺了。 我嘆了一口氣,看來兇案的消息已經走露,希望保護現場的干警比較得力,很多時候,對現場破壞最大的不是別的,而是圍觀群眾。 我所知道的情況是這樣的:案件發生在昨天下午,受害人是廠公安處處長的女兒。 下班的時候她的同事很清楚地記得她離開了工廠,但是她沒有回到她不遠的家。 著急的父親打遍了她所有朋友的電話,卻一無所獲。 昨夜這個城市是雷雨天,可以想像一夜驚雷在父親的心頭炸響給他帶來的不祥預感。 但是縱然是公安出身他也只能按捺著自己的不安,還得勸慰妻子不要著急——現在還不到報案時間。

但今天凌晨兩點一個換班的工人在廠區圍牆外一棟幾乎被拆毀的廢棄小樓外發現了他的女兒,這時候,他女兒的雙眼已經被剜出,氣管被切開,更讓人震撼的是女兒蘸自己的鮮血在地上寫下了家裡的電話號碼,正是這個號碼讓父親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殘忍的消息。 一聽說受害人的身份我就很敏感,公安處,這可是個得罪人的地方,很難說她父親會在工作中結下什麼樣的仇家。 我簡單地了解了一下工廠的大環境:這個廠的員工加上家屬有十幾萬人,市裡把這家工廠劃成了一個區,區裡有法院、檢察院,加上廠裡的公安處,給我的感覺是除了軍隊外這座工廠簡直擁有一個小型國家應該擁有的一切。 後來我才知道很多人祖祖輩輩都在這家工廠工作,不少人是夫妻或者父子都在同一個單位,這起案件的受害人也是這種情況。

很難評價是幸運還是不幸,女孩沒有死。 切口並沒有傷到頸總動脈和頸外靜脈,空氣還能通過切口進入肺,因此她沒有死亡。 她實在是一個很弱小的女性,身高不足一米五五,我甚至清楚地記得給她作檢查時我一隻手就輕而易舉地把她提到了床上。 但是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以及她對此的反應卻和她的身材如此地不相稱,以至於在我的思想中她絕不應該是這樣的矮小。 她被送往醫院後五官科給她做了氣管切開,空氣將從一個金屬小管進出。 由於切口在聲帶的下方,著急要了解案情的我們只能用一個木塞將這個孔道堵住,否則她無法發音。 從她斷斷續續的講述、不時地手寫補充和現場廢棄小樓樓梯間四處噴濺的鮮血我們不難想像出昨天發生的一切。

下班後女孩獨自走在廠區圍牆外的小路上,想到回家後豐盛的晚餐她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她的腳步更加輕快了,地上的足跡告訴我們那簡直就是在蹦蹦跳跳。 女孩頭髮間蒲公英的絨毛告訴我們她還摘下了路邊的這朵小花絮,一口氣把它們吹向了四面八方,飛散的種子就像女孩快樂的心情,瀰漫在空氣之中……突然,她的後腦遭到重重的一擊,從傷痕上判斷毫無疑問那是一個鈍器,而且打擊的力量足夠使她因為腦震盪而短期昏迷,然後她被一雙罪惡的手拖到了廢棄的小樓,房間里四處的鮮血訴說著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女孩是被剜眼的劇痛弄醒的,從眼動脈高速射出的鮮血一滴滴地噴濺在對面的白牆上;她的雙手本能地摀住了自己的眼睛,鮮血立刻湮透了她的雙手,然後順著肘部緩緩地流注到地面並形成了兩小攤血泊;眼窩積存的鮮血則是順著臉頰流到地面。

這就幫我們判斷出她的頭部位置當時的受傷情況:她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摀住了嘴巴,一個鋸齒狀的銳器輕易地劃開了她的喉嚨,銳器揮動得極快,它把女孩頸部的鮮血揮到了樓梯間下的地面,這毫無疑問我們判斷兇手是一個左撇子,因為血跡是從右向左甩過來的;作案人以為她必死無疑後離開了,她掙扎著爬出小樓,衣服把她身下的血泊和地面的灰塵混在了一起,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的拖擦痕,這讓我們知道她的運動方向是朝著門口。 一爬出小樓她就試圖喊叫,但是切開的喉嚨讓她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於是她只好蘸著自己身上的鮮血寫下一串阿拉伯數字…… 女孩遭受不幸的消息立刻不脛而走,整個廠區好像炸開了鍋,上班的不上班的人都在議論著這件事情,那雙罪惡的手讓廠裡所有的人心裡都蒙上了一層陰影,女人們不敢單獨走在路上,男人們也比以往更勤快地接送妻女;現場圍觀的群眾根本就不是幾條警戒帶可以攔住的,治安大隊的人馬幾乎全部過來維持秩序了;心軟的婦女就在當場哭泣著,詛咒兇手不得好死;人群中一個聲音喊道:“抓到兇手千刀萬剮!”響應的聲音馬上連成了一片……我摘下手套,把現場勘驗箱提到警車的後備箱。

其實這樣的案件誰知道了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我也一樣。 我理解群眾的呼聲,但作為一個法醫,我們能做的只是盡量收集證據,重現當時發生的一切。 老天幫忙讓女孩還活著,第一現場也有屋頂遮蓋沒被大雨破壞,現場重建我們做得還算完美,至於能不能抓到兇手,那就看刑警們的了。 從我們掌握的情況看毋庸置疑這是一起惡性刑事案件。 果不其然,當天上午省公安廳接到消息後就立即掛牌督辦,而且從省裡派出了精幹的刑偵人員和警犬,市公安局也加派了人手。 上百警力當天下午對現場周圍做了地毯式的搜查,很快凶器就被發現,打擊後腦的是一根有點彎曲的樹枝,切開喉嚨的是一根鋼鋸鋸條。 從受害人頸部的創口我們就知道這用的是一把鋸條,所以當看見上面的血跡時我們甚至不用做DNA比對就可以肯定就是凶器。

但是現場的草都給踏平了,上百警力在現場周圍留下了大堆的礦泉水瓶和方便麵盒,還是沒有發現那雙被剜出的眼睛,直到後來,當犯罪分子被抓獲,帶他指認現場時我們才在一個廢棄的枯井裡找到這一對眼球。 惡性案件在我們國家破案壓力很大,一般這種案件會是公安局主要領導掛名負責,多警種分工合作的一個局面,最有意思的是這種叫“掛牌督辦”的政策,就好比這次省廳掛牌督辦此案,有時候一些影響力極大的案件甚至會公安部掛牌督辦。 這種政策有點像古代的“追比”,捕快們很長時間沒破案就會被打板子,好像秦瓊原來過的就是這麼一種日子,最後被逼得賣馬。 因此當天的案情討論會上煙霧繚繞,就連我這個煙癮不小的人也覺得幾乎睜不開眼睛。

但很快意見就分成了對立的兩派,一派認為這是一起報復案件,原因很簡單,第一,受害人的父親是公安處處長,幾十年的工作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不少人,比如說廠區層出不窮的盜竊案件和時有發生的鬥毆甚至是兇殺案件;第二,似乎更有說服力,案犯的手段令人髮指,完全到達了一般強奸案件不可能到達的程度。 持這種意見的主要是廠公安處的同行們。 他們最了解當地的情況,顯然他們的說法是有說服力的。 現場發言的幾個年輕人說話的時候根本就是義憤填膺,其中一個人聲音甚至有些哽咽,眼圈也紅紅的,後來一打聽果然他和受害人的父親是生死之交,幾次凶險的緝捕現場如果不是受害人父親出手相救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完全理解他的情緒,雖然一開始我對受害人的父親是公安處處長也很敏感,但是現場勘驗之後我發現這麼分析案情並不符合邏輯。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這起案件不像一般的報復案件。 一般的報復案件是“打了就跑”,比如說把受害人頭一蒙,一頓棍棒後撒腿就跑,因為犯罪嫌疑人不願暴露他的身份;再不然有些心理變態的犯罪嫌疑人也會以折磨受害人為樂,但無論哪種情況犯罪嫌疑人起報復的念頭往往都不是一天兩天,應該會精心準備作案工具和選擇作案場所,此案根本不符合。 第一是凶器不符合,打擊頭部的是一根隨手揀來的有點彎曲的樹枝,要是有準備過程的話打擊頭部可以有很多選擇,比如說自來水管或者棒球棍;鋸條也不符合,這時候犯罪嫌疑人拿出一把磨了很久的刀子才比較符合邏輯。 第二是現場位置不符合,如果是以折磨被害人為樂趣,前提條件是作案的地方隱蔽,但這次案件就發生在廠區圍牆旁邊不遠,這不符合邏輯,因此我認為這就是一起普通強奸案。

廠公安處的人顯然是耐著性子聽完了我的發言,我最後一句話話音剛落,其中一位急性子就把桌子一拍,沖我喊道:“殺人滅口切開喉嚨就夠了,你怎麼解釋受害人被剜出眼睛?”我也一時語塞。 的確我沒辦法解釋為什麼受害人被剜出眼睛,但是年輕氣盛的我也決不願意服輸,一反應過來,一句:“那你怎麼解釋兇手拿著樹枝和鋸條去報復人?”就頂了回去。 討論會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顯然大家都被我們提出的這兩個問題問倒了。 會場的空氣沉悶得好像要凝固起來,良久,市公安局副局長,一個老刑偵開了口:“兵分兩路。一路人馬廠公安處副處長牽頭,主要排查在廠區內犯過事的人,特別是刑滿釋放的,這一塊你們應該很熟悉,注意聯繫服刑人員所在監獄,看有沒有最近越獄的;另外一路人馬市刑偵大隊隊長牽頭,主要排查低收入人群,比如說民工。現在的情況我們也很了解,能夠花錢解決的事情是沒必要冒坐牢危險的。另外注意最近在市區內流竄作案的犯罪分子,特別是心狠手辣有案底的,他們作案的可能性也不小。”對這樣的安排大家都無話可說,的確是一個老刑偵說出來的,很是周密。 事不宜遲,大家馬上分頭行動,三五聲吆喝,廠公安處的人很快就離開了會議室,市局的人則繼續留在會場具體分派任務。 我知道那幾天廠公安處的警察們有一些擾民的行為,似乎看不順眼的人都是強姦犯。 我可以理解他們,因為我完全可以理解戰友的女兒被傷害到這種程度而自己卻是一名以保衛人民人身財產安全為職業的人,這種強烈的心理衝擊下我也會很激動。 不一會市局抽調的人馬也安排好了,一部分人配合交警在各交通要道設關布卡,嚴密排查,剩下的人都下到片區,四處詢問這幾天有沒有什麼人形跡可疑。 有意思的是老天把罪犯的線索交給了廠公安處:一個正在廠裡搞基建的民工當天上午不知去向,他的失踪立刻成了一條線索,警察向工友一打听就知道他是一個左撇子,刑警們馬上就興奮了起來,仔細調查後發現他新婚剛剛半年就離開了家,最近經常出沒黃色錄像廳;而他的工具箱裡面正好少了一根鋸條,剩下的鋸條型號和現場發現的一模一樣……下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市局派出刑警趕到嫌疑人的老家,為了保證生擒罪犯,他們和當地公安半夜摸到了嫌疑人的家,一腳踹開門後還沒來得及讓嫌疑人有任何反應,幾個彪形大漢就一擁而上,把嫌疑人死死地按在了床上……沒有人對罪犯就是他有任何懷疑。 左撇子的特徵以及對犯罪情節的交代和我們現場重建的結果一模一樣,而且他一到現場就把幾百個人都找不到的眼球找了出來,但是大家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剜受害人的眼睛,一個好奇的小警察終於忍不住問了他這個問題,罪犯木然地抬起頭來,說:“我曉得人死之前看到的東西會留在眼睛裡頭。” “你怎麼知道人死之前看到的東西會留在眼睛裡?”小警察又驚又怒,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啊! “村里的老人都這麼說的。”罪犯還是那麼平淡…… 破獲這起案件沒給我帶來太多的歡樂,隨之而來上級的獎勵也不能使我有點興奮。 其他幾位同事還在討論著什麼眼球移植之類的事情,但做過醫生的我再清楚不過了,這個女孩會永遠失去光明,就算時光可以撫平她心靈的創傷,但黑暗毫無疑問將伴隨她一生。 一個月後在當地召開公捕大會的時候群眾幾乎都是這家工廠的,大家對犯罪嫌疑人民憤極大,雖然誰都知道等待罪犯的只有死刑,但是還是有很多婦女們朝他吐口水,並且往前衝,幾個人甚至穿過了警察的防衛,對嫌疑人又咬又打,大會不得不草草結束,武警們組成人牆把臉色蒼白的犯罪嫌疑人帶離會場,但這也阻止不了已經開動的警車被人群中飛來的磚頭打了一個窟窿。 女孩反倒是所有人中最樂觀的,她在黑暗中充實著自己,案件發生後沒幾天她就要求男朋友給自己放音樂,用筆和朋友“聊天”,因為她暫時還是無法發音。 半個月後她的氣管插管被拔除,病房裡時常傳出她歡樂的笑聲,笑聲和音樂混合在一起,它似乎能讓僅僅只是路過的我心情也變得歡快起來,就連天色,似乎也變得更加晴朗了。 回憶起這一切,我甚至能感受到當時雨過天晴,陽光透過病房窗戶所帶來的芬芳。 過了幾年之後,我又因為公務的原因回過這個地方,聽說她的男友和她分手了,我沉默了一會,覺得這個男人還是可以理解,因為這是一個太封閉的小區,這件事會成為幾代人的談資,我很想問一下她現在還好嗎?但最終嘴唇努了兩下,沒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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