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星期五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布達佩斯的飛機遠沒有滿座。我們坐定後,發現身邊是穿黑西裝的土耳其商人,穿灰衣的匈牙利官員,對於沒坐上火車,我只後悔了一下。
一路上,從伊斯蘭世界到基督教世界,從土耳其人到奧匈人,從穆斯林到天主教和新教,這種變幻對我來說具有巨大的神秘感。慢慢地,你開始相信你可以在自然界裡讀出歷史的變遷。在飛機上,我看到下面的萬千景象,卻不知是何處,也不知它們日後會喚起我的什麼心態,深感遺憾。我對布達佩斯的第一印象來自從機場開出的出租車的窗口,那是無所不在的高貴。沒過一會兒,我們就看到了多瑙河。它的宏闊出乎我的意料,河對岸是一大片樹林,環繞著王宮和中世紀的尖塔,向河面投下變幻莫測的色彩。
海倫也在看,過了一會兒,她轉頭看著我。
我的臉上一定寫著激動,海倫突然大笑起來,“看來你挺喜歡我們這個小城鎮嘛,”她說。她又低聲補充道,“德拉庫拉是我們這裡的一部分——你知道嗎?一四六二年,他因為威脅匈牙利在特蘭西瓦尼亞的利益而被馬提亞·科爾維努斯國王囚禁在離布達二十英里的地方。科爾維努斯待他顯然不像個俘虜,倒像個客人,甚至給他從匈牙利王族裡挑了個妻子,這是德拉庫拉的第二任妻子,不過沒人知道她究竟是誰。”
“我想我能想像得出來,”我說,“他就徑直回到瓦拉幾亞,盡快登上王位,宣布放棄他的信仰。”
“基本正確,”她承認道,“你對我們的朋友越來越有感覺了。他最想做的就是取得併保住他在瓦拉幾亞的王位。”
很快,汽車離開河流,繞回到佩斯的老城區,不過這裡有更多的奇景令我目瞪口呆:樓廳的咖啡屋,仿照的是埃及或亞述王國的壯觀,步行街上擠滿充滿活力的購物者,鐵製街燈、鑲嵌畫和雕像,天使和聖人的大理石像和銅像,國王和皇帝,穿白色緊身短上衣的小提琴手在街角演奏。
“我們到了,”海倫突然說道。 ”
我伸長脖子,看到一座精緻的黃石古典樓房,“這是我們的旅館,就在馬札爾街外。”
司機把車停在一幢灰石樓前,樓的正面風格優雅而高貴。他把我們的大包小包拿出來,我扶海倫下了車。
“你會特別喜歡這裡的涼菜或冷水,粗製濫造的食品。”海倫挑出一枚大銀幣和一些小銅幣付了車費。
“我覺得匈牙利菜非常不錯,”我安慰她說。
海倫白了我一眼,“你一說到匈牙利,總有人要提燉牛肉。就像你一說特蘭西瓦尼亞,人人都會說德拉庫拉。”她笑了起來。
旅館的大堂安靜。海倫登記後,把房間鑰匙遞給我。
她姨媽沒打算把我們帶到她家,讓我嚐嚐匈牙利菜,看看官僚精英的生活,這讓我感到失望。不過我馬上提醒自己,能來到這裡已經夠幸運了,我最怕的是給海倫或她的家庭惹出問題來。
海倫的房間和我不在同一層樓——是她姨媽的先見之明嗎? ——不過我至少有這些過時的小天使和奧匈時代的花環做伴。
海倫在大堂等我,她默默地領著我穿過旅館的大門,來到大街上。我們往大學走去;她陷入沉思。
我不敢問她在想什麼,不過沒過一會兒,她自己告訴了我,“突然回到這裡,覺得怪怪的,”她說著瞟了我一眼。
“還和一個怪怪的美國人?”
“和一個怪怪的美國人,”她喃喃道。這話聽上去不像是在恭維我。
大學的建築令人印象深刻,海倫指了指我們的目的地,我開始感到惶恐不安。這是古典大廳,與它毗鄰的二樓上有雕塑。我停下來,仰頭看雕像。
“他們是誰?”我問海倫。
“明天告訴你,”她說,“來吧,五點過了。”
我們和幾位精力充沛的年輕人一起進了大廳,裡面滿是教授,他們全是歷史學家,雖然我也該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的心還是迅速地往下沉。
海倫正和一個男人進行同志似的握手。那人的頭髮梳向腦後,讓我想起某種狗。
我決定假裝走到窗子那邊,看對面那座教堂宏偉的正面風景,這時,海倫扯了扯我的胳膊肘——這個舉動明智嗎? ——把我轉身拉到人群中去。
“這是桑多教授,布達佩斯大學歷史系系主任,我們最偉大的中世紀專家,”她告訴我。
桑多教授說,我來參加會議,他倍感榮幸。我一下想到,他會不會是那位神秘姨媽的朋友。
我說有機會在會上作演講十分榮幸。我說話時,小心翼翼不去看海倫。
“很好啊,”桑多教授聲音低沉,“我們很尊敬你們國家的大學。希望我們兩個國家永遠生活在和平與友好中。”
他大大的黑眼睛在已見衰老的臉上閃閃發光,和他的長發形成古怪的對比,一下讓我想起了海倫。我突然喜歡上了他。
“謝謝您,教授,”我真誠地說道。
我轉向一位匈牙利教員:“這裡開會總是有這樣的聚會吧?”我不知道自己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總得找點兒話說。
“是的,”我的談伴驕傲地答道。他小個子,約六十歲,穿灰衣,扎灰領帶,“我們在學校裡舉辦很多國際會議,特別是現在。”
我想問他,特別是現在是什麼意思。
不過桑多教授又現身了,他把我領向一個英俊男人,那人好像很想與我認識,“這是蓋佐·約瑟夫教授,”他告訴我。
'我知道您的研究領域是土耳其人對喀爾巴阡山的統治? ”蓋佐·約瑟夫教授說。
“在這裡,消息傳得真是快!”
“啊,是的,”我表示同意。
“我自己在這方面作了些研究,能和您討論討論,我會非常高興。”
“約瑟夫教授興趣非常廣泛,”海倫插進來。
她的語調能讓熱水結成冰,這令我大惑不解,海倫突然轉向我,“教授,我們還有會要開呢,”她說。
我一下懵了,不知她在跟誰說話,不過她堅決地挽起了我的胳膊。
“這是怎麼回事啊?”晚上的空氣很清爽,我從來沒有這麼精神煥發過,“你的同胞是我碰到過的最友好的人民,不過我有個印象,你想砍了約瑟夫教授的腦袋。”
“是的,”她馬上說道,“他真讓人受不起。”
“應該是受不了吧,”我指出,“你為什麼這樣對他?”
“哦,他倒沒什麼不是,真的,除了他是食肉的老鷹。實際上是個吸血鬼。”她突然停下來,盯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不是指——”
“當然不是,”我說,“我仔細看過他的犬牙了。”
“你也真讓人受不起。”她說,把手抽開。
我懊悔地看著她,“我不在乎你挽住我,”我輕聲說道,“不過在全校人面前這樣做好嗎?”
她盯著我,我無法讀懂她眼裡的憂鬱:“別擔心,人類學系沒有人來。”
“海倫,”我呻吟一聲,“你能不能就嚴肅一次呢?我只是擔心你在這裡的聲譽——你的政治聲譽。畢竟,你總有一天要回到這裡,面對所有這些人。”
“我一定要回來嗎?”她又挽起我的手,我們繼續走路,“不管怎麼樣,這樣做值得。我只想讓蓋佐咬牙切齒。尖尖的牙。”
“嗯,多謝,”我嘟噥道。如果她打算讓任何人吃她的醋,在我這里當然奏效了。海倫的神色不允許我再問下去,我只好滿足於感受她沉甸甸的胳膊。
時間過得飛快,我們很快轉進了旅館閃亮的大門,進到靜悄悄的大堂。
我們一進去,一個孤獨的身影立刻從黑色的高背椅和盆栽棕櫚樹中站起來,靜靜地等著我們上前。
海倫低叫一聲,雙手張開,往前跑去,“伊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