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三體Ⅱ·黑暗森林

第6章 第五章

三體Ⅱ·黑暗森林 刘慈欣 5480 2018-03-14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像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像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沖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裡,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只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際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係。

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這次他的想像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只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人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煙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衝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雩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

“你還好嗎?” 他只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 “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著。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板紙打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釘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麼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根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他興奮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濛蒙的,但他覺得這比萬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光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羅輯走上講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台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只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徵博引,激揚文字,競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 她沒有跟著鼓掌,只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吱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巾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 “只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 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麼?”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平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几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只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几,然後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麼?”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她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是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地干什麼她就乾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 “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像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徵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籤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接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 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 她人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樣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發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衛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只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綠色就埋在這田地裡,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麼廣闊的一片……” “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隻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 “什麼?”羅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兩側車窗外那片片殘雪點綴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說,你最喜歡哪個季節,” “秋天。” “為什麼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覺擠到一塊兒,累人呢,秋天多好。” 羅輯停了車,和她下車來到田邊,看著幾隻喜鵲在地裡覓食,直到他們走得很近了它們才飛到遠處的樹上。接著,他們下到一條幾乎乾涸的河床裡,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條窄窄的水流,但畢竟是一條北方的河,他們拾起河床裡冰冷的小卵石向河里扔,看著渾黃的水從薄冰上被砸開的洞中湧出。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時間。她蹲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攤前不走,那些在玻璃圓魚缸中的金魚在陽光下像一片流動的火焰。羅輯給她買了兩條,連水裝在塑料袋裡放在阜的後座。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並設有找到鄉村的感覺,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幾家門口停著汽車,水泥面的路也很寬,人們的衣著和城市裡差不多,有幾個女談子穿得還很時尚,連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裡一樣的長毛短腿的寄生蟲。但村頭那個大戲台很有趣,他們驚嘆這麼小的一個村子竟搭了這麼高大的戲台。戲台上是空的,羅輯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面對著下面她這一個觀眾唱了一首《山楂樹》。中午,他們在另一個小鎮吃了飯,這裡的飯菜味道和城市裡也差不多,就是給的分量幾乎多了一倍。飯後,在鎮政府前的一個長椅上,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會兒,又開車信馬由韁地駛去。 不知不覺,他們發現路進山了。這裡的山形狀平淡無奇,沒有深谷懸崖,植被貧瘠,只有灰色岩縫中的枯草和荊條叢。幾億年間,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來,在陽光和時間中沉於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感到自己變得和這山一樣懶散。 “這裡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們。”她說,但他們路過的幾個村子裡都沒有見到那樣的老頭兒,沒有誰比這裡的山更悠閒。不止一次,車被橫過公路的羊群擋住了,路邊也出現了他們想像中應該是那樣的村子——有窯洞和柿子樹核桃樹,石砌的平房頂上高高地垛著已脫粒的玉米芯,狗也變得又大又兇了。 他們在山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公路早早隱在陰影中了。羅輯開車沿著一條坑洼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陽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們決定把這裡作為旅行的終點,看太陽落下後就回返。她的長發在晚風中輕揚,彷彿在極力抓住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輝。 車剛駛回公路上就拋錨了,後輪軸壞了。只能打電話叫維修救援。羅輯等了好一會兒,才從一輛路過的小卡車司機那裡打聽到這是什麼地方,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里手機有信號,維修站的人聽完他說的地名後,說維修車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那裡。 日落後,山里的氣溫很快降下來,當周圍的一切開始在暮色中模糊時,羅輯從附近的梯田裡收集來一大堆玉米秸稈,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像那一夜在壁爐前那樣高興起來,羅輯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所淹沒,感覺自己和這篝火一樣,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帶來溫暖。 “這裡有狼嗎?”她看看周圍越來越濃的黑暗問。 “沒有,這兒是華北,是內地,僅僅是看著荒涼,其實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你看就這條路,平均兩分鐘就有一輛車通過。” “我希望你說有狼的。”她甜甜地笑著,看著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飛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火邊默默地坐著,不時把一把秸稈放進火堆中維持著它的燃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的手機響了,是白蓉打來的。 “和她在一起嗎?”白蓉輕輕地問。 “不,我一個人。”羅輯說著抬頭看看,他沒有騙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條公路邊的一堆篝火旁,週嗣只有火光中若隱若現的山石,頭上只有滿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但你和她在一起。” “……是。”羅輯低聲說,再向旁邊看。她正在把秸稈放進火中,她的微笑同躥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圍亮了起來。 “現在你應該相信,我寫在小說中的那種愛情是存在的吧?” “是,我信了。” 羅輯說完這四個字,立刻意識到自己和白蓉之間的距離也真的有實際的這麼遠了,他們沉默良久,這期間,細若游絲的電渡穿過夜中的群山,維繫著他們最後的聯繫。 “你也有這樣一個他,是嗎?”羅輯問道。 “是,很早的事了。” “他現在在哪兒?” 羅輯聽到白蓉輕笑了一聲:“還能在哪兒?” 羅輯也笑了笑:“是啊,還能在哪兒……' “好了,早些睡吧,再見。”白蓉說完掛斷了電話,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細絲中斷了,絲兩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車裡去睡好嗎?”羅輯對她說。 她輕輕搖搖頭,“我要和你在這兒,你喜歡火邊兒的我。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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