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三體Ⅱ·黑暗森林

第5章 第四章

三體Ⅱ·黑暗森林 刘慈欣 8830 2018-03-14
小張走後,羅輯和史強坐到沙發上,各自係好安全帶。羅輯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圓的,有窗的那面牆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麼普通和熟悉,以至於他們倆繫著安全帶坐在這問普通辦公室裡感覺怪怪的。但很快引擎的轟鳴和微微的震動提醒他們是在一架飛機上,飛機正在向起飛跑道滑行,幾分鐘後,隨著引擎聲音的變化,超重使兩人陷進沙發中。來自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辦公室的地板在他們面前傾斜了。隨著飛機的上升,在地面已經落下去的夕陽又把一束光從舷窗投進來,就在十分鐘前,同一個太陽也把今天的最後一束夕照投進章北海父親的病房中。 當羅輯所乘的飛機飛越海岸時,在他一萬米的下方,吳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視著建造中的“唐”號。在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間裡,這是羅輯距這兩位軍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樣,“唐”號巨大的船體籠罩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船殼中國科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麼密了,照在上面的燈光也暗了許多。而這時,吳岳和章北海已經不屬於海軍了。 “聽說,總裝備部已經決定停止'唐'號工程了。”章北海說。 “這與我們還有關係嗎?”吳岳冷漠地回答,目光從“唐”號上移開,遙望著西天殘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從進入太空軍後,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你應該知道原因吧,你總是能輕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時候看得比我還透徹,經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麼。” 章北海轉身直視著吳岳:“對於投身於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你感到悲哀。 你很羨慕最後的那一代太空軍,在年輕時就能戰鬥到最後,與艦隊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盡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事業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 ”

“有什麼要勸我的嗎?” “沒有,技術崇拜和技術制勝論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變不了體,只能盡力降低這種思想對工作造成的損害。另外,對這場戰爭,我並不認為人類的勝利是不可能的。” 吳岳這時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著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經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你反對建造'唐'號,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對建立遠洋海軍的理念提出過質疑,認為它與國力不相符,你認為我們的海上力量應該在近海隨時處於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護之下,這種想法被少壯派們罵為烏龜戰略,但你一直堅持……那麼現在,你對這場星際戰爭的必勝信念是從哪兒來的,你真的認為小木船能擊沉航空母艦?” “建國初期,剛剛成立的海軍用木船擊沉過國民黨的驅逐艦;更早些,我軍也有騎兵擊敗坦克群的戰例。”

“你不至於把這些傳奇上升為正常、普適的軍事理論吧。” “在這場戰爭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適的軍事理論,一次例外就夠了。”章北海朝吳岳豎起一根手指。 吳岳露出譏諷的笑:“我想听聽你怎麼實現這次例外?” “我當然不懂太空戰爭,但如果你把它類比為小木船對航母的話,那我認為只要有行動的膽略和必勝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擊沉後者。木船載上一支潛水員小分隊,埋伏在航母經過的航道上,當敵艦駛至一定距離時,潛水分隊下水,木船駛離,當航母駛過潛水分隊上方時,他們將炸彈安置在船底……當然這做起來極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 吳岳點點頭,“不錯,有人試過的,二戰中英國人為了擊沉德軍提爾匹茲號戰列艦這麼幹過,只不過用的是一艘微型潛艇;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馬島戰爭時期,有幾個阿根廷特種兵帶著磁性水雷潛人意大利。企圖從水下炸沉停泊在巷口的英國軍艦。不過結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們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兩千噸級的核彈完全可以製成一兩名潛水員能夠在水下攜帶的大小,如果把它貼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擊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將被炸成碎片。” “有時候你是很有想像力的。”吳岳笑著說。 “我有的是勝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號,遠處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 吳岳也看著“唐”號,這一次他對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遠古的崖壁,壁上有許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搖曳的火光。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麼,但史強還是跟了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麼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 “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們只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 “你抱怨什麼,我們還得走回去呢!”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醋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麼。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待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 “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隻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係不一般。”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往。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個個對對?” 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 “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麼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當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對象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對像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煙後又放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煙的。”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送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你能夠著煙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這一招叫黑白臉。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兇,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兇。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只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幹不了這個,幹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管我落到什麼下場,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分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

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能用得著,但一時也接受不了。再說我本來是教你怎麼騙人的,注意一點:如果你的城府真夠深,那就不能顯示出任何城府來,和電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謀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陰著臉裝那副鳥樣兒,他們壓根兒就不顯出用腦子的樣兒來,看上去都挺隨和挺單純的,有人顯得俗裡俗氣婆婆螞媽,有人則大大咧咧沒個正經……關鍵的關鍵是讓別人別把你當回事,讓他們看不起你輕視你,覺得你礙不了事,像牆角的掃把一樣可有可無,最高的境界是讓他們根本注意不到你,就當你不存在,直到他們死在你手裡前的一剎那才回過味來。”

“我有必要,或者還有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羅輯終於插上一句。 “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預感。你必須成為這樣一個人,羅兄,必須!”史強突然激動起來,他一手抓住羅輯的肩膀,很有力地抓著,讓羅輯感到很疼。 他們沉默了,看著幾縷青煙裊裊上升,最後被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格柵孔吸走。 “算了,睡覺吧。”史強在煙灰缸中掐滅了煙頭說,他笑著搖搖頭,“我居然跟你扯這些個,以後想起來可別笑話我啊。” 進入臥室後,羅輯脫下那件防彈夾克鑽進床上的那個安全睡袋,史強幫他把睡袋與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並把一個小瓶放到床頭櫃上。 “安眠藥,睡不著就吃點,我本來想要酒的,可他們說沒有。”

史強接著囑咐羅輯下床長時間活動前一定要通知機長,然後向外走去。 “史警官。”羅輯叫了一聲。 史強在門口回過頭來:“我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這事兒沒有警察參與,他們都叫我大史。” “那就對了,大史,剛才我們聊天時,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話,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句話的反應:我說'她',你一時競沒想起我指的是誰,這說明,她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 “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 “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麼東西讓我在意。” “不管怎麼說,能在這種時候這麼冷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別在意我前面說的那些,我這人嘛,也只會拿人在這些方面尋開心了。” “體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往,以順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讓你亂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說我現在該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經驗,朝哪方面都會想歪的,現在只該睡覺。” 史強走了,門關上後,只有床頭一盞小紅燈亮著,房間里黑了下來。引擎的嗡鳴構成的背景聲這時顯現出來,無所不在,似乎是與這裡僅一壁之隔的無邊的夜空在低吟。 後來,羅輯覺得這不是幻覺,這聲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來自外部很遠的地方。 他解開睡袋的釦子爬了出來,推開了床頭舷窗上的隔板。外面,雲海提滿了月光,一片銀亮。羅輯很快發現,在雲海上方,還有東西也在發著銀光。那是四條筆直的線,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們以與飛機相同的速度延伸著,尾部則漸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飛行在雲海上的銀色利劍。羅輯再看銀線的頭部,發現了四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物體,銀線就是它們拉出來的——那是四架殲擊機。可以想像,這架飛機的另一側還有四架。 羅輯關上隔板,鑽回捶袋,他閉上雙眼努力放鬆自己的意識,不是想睡覺,而是試圖從夢中醒來。 深夜,太空軍的工作會議仍在進行中。章北海推開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來,掃視了一下會場上面露倦容的軍官們,轉向常偉思。 “首長,在匯報工作之前,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軍領導層對部隊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視不夠,比如這次會議,在已成立的六個部門中,政治部是最後一個匯報工作的。” “這意見我接受。”常偉思點點頭,“軍種政委還沒有到職,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現在,各項工作都剛剛展開,在這方面確實難以太多顧及,主要的工作,還得靠你們具體負責的同志去做。” “首長,我認為現在這種狀況很危險。”這話讓幾個軍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著說,“我的話有些尖銳,請首長包涵,這一是因為開了一天的會。現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銳沒人聽。”有幾個人笑了笑,其他的與會者仍沉浸在聞倦中,“更主要的是我心裡確實著急。我們所面臨的這場戰爭,敵我力量之懸殊是人類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太空軍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是失敗主義。這種危險怎樣高估都不為過,失敗主義蔓延所造成的後果,絕不僅僅是軍心不穩,而是可能導致太空武裝力量的全面崩潰。” “同意。”常偉思又點點頭,“失敗主義是目前最大的敵人,對這一點軍委也有深刻的認識,這就使得軍種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負重大使命,而太空軍的基層部隊一旦形成,工作將更複雜,難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開工作簿。 “下面開始工作匯報。太空軍成立伊始,在部隊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指戰員總體思想狀況的調查了解。由於目前新軍種的人員較少,行政層次少,機構簡單,調查主要通過座談和個人交流,並在內部網絡上建立了相應的論壇。調查的結果是令人憂慮的,失敗主義思想在部隊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擴大的趨勢,畏敵如虎、對戰爭的未來缺乏信心,是相當一部分同志的心態。 “失敗主義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術崇拜,輕視或忽視人的精神和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也是近年來部隊中出現的技術制勝論和唯武器論等思潮在太空軍中的延續和發展,這種思潮在高學歷軍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部隊中的失敗主義主要有以下表現形”一、把自己在太空軍中的使命看作是一項普通的職業,在工作上雖然盡心盡職,認真負責,但缺少熱情和使命感,對自己工作的最終意義產生懷疑。 “二、消極等待。認為這場戰爭的勝負取決於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沒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軍只是空中樓閣,所以對目前的工作重點不明確,僅滿足於軍種組建的事務性工作,缺少創新。 “三、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求借助冬眠技術使自己跨越四個世紀,直接參加最後決戰。目前已經有幾個年輕同志表達了這種願望,有人還遞交了正式申請。表面上看,這是一種渴望投身於戰爭最前沿的積極心態,但實質上是失敗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對戰爭的勝利缺乏信心,對目前工作的意義產生懷疑,於是軍人的尊嚴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與上一種表現相反,對軍人的尊嚴也產生了懷疑,認為軍隊傳統的道德準則已不適合這場戰爭,戰鬥到最後是沒有意義的。認為軍人尊嚴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這種尊嚴,而這場戰爭一旦失敗,宇宙中將無人存在,那這種尊嚴本身也失去了意義。雖然只有少數人持有這種想法,但這種消解太空武裝力量最終價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說到這裡,章北海看看會場,發現他的這番話雖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沒有掃走籠罩在會場上的困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來的發言中改變這種狀況。 “下面我想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失敗主義在這位同志身上有著很典型的表現,我說的是吳岳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會議桌對面吳岳的方向。 會場中的困倦頓時一掃而光,所有與會者都來了興趣,他們緊張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吳岳,後者顯得很鎮靜,用平靜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我和吳岳同志在海軍中長期共事,相互之間都很了解。他有很深的技術情結,是一名技術型的,或者說工程師型的艦長。這本來不是壞事,但遺憾的是,他在軍事思想上過分依賴技術。雖沒有明說,但在潛意識中一直認為技術的先進性是部隊戰鬥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忽視人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特別是對我軍在艱苦的歷史條件中所形成的特有優勢缺乏足夠認識。當得知三體危機出現時,他就已經對未來失去信心,進入太空軍後。這種絕望更多地表露出來。吳岳同志的失敗主義情緒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同,以至於我們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希望。應該儘早採取強有力的措施對部隊中的失敗主義進行遏制,所以,我認為吳岳同誌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吳岳的身上,他這時看著放在會議桌上的軍帽上的太空軍軍徽,仍然顯得很平靜。 發言的過程中,章北海始終沒有向吳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著說:“請首長、吳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這番話,只是出於對部隊目前思想狀況的憂慮,當然,也是想和吳岳同志面對面進行公開的、坦誠的交流。” 吳岳舉起一隻手請求發言,常偉思點頭後他說:“章北海同誌所說的關於我的思想情況都屬實,我承認他的結論:自己不適台繼續在太空軍服役,我聽從組織的安排。” 會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幾名軍官看著章北海面前的那個工作簿,猜測起那裡面還有關於誰的什麼。 一名空軍大校起身說道:“章北海同志,這是普通的工作會議,像這樣涉及個人的問題,你應該通過正常的渠道向組織反映,在這裡公開講合適嗎?”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眾多軍官的附和。 章北海說:“我知道,自己的這番發言有違組織原則,我本人願意就此承擔一切責任,但我認為,不管用什麼方式,必須使我們意識到目前情況的嚴重性。” 常偉思抬起手製止了更多人的發言:“首先,應該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憂患意識。失敗主義在部隊中的存在是事實,我們應該理性地面對,只要敵我雙方懸殊的技術差距存在,失敗主義就不會消失,靠簡單的工作方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是一項長期細緻的工作,應該有更多的溝通和交流。 另外,我也同意剛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到個人思想方面的問題,以溝通和交流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還是要通過組織渠道。 ” 在場的很多軍官都橙了一口氣,至少在這次會議上,章北海不會提到他們了。 羅輯想像著外面雲層之上無邊的暗夜,艱難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不知不覺間,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現在昏暗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衝擊著他的心扉,接踵而來的,是對自己的鄙視,這種鄙視以前多次出現過,但從沒有現在這麼強烈。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她?這之前,對於她的死你除了震驚和恐懼就是為自己開脫,直到現在你發現整個事情與她關係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還貴重的悲哀給了她一點兒,你算什麼東西' 可沒辦法,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飛機在氣流中微微起伏著。羅輯躺在床上有在搖籃中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在嬰兒時睡過搖籃,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張落滿灰塵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裝有搖籃的弧橇。現在,他閉起雙眼想像著那兩個為自己輕推搖籃的人,同時自問:自你從那張搖籃中走出來直到現在,除了那兩個人,你真在乎過誰嗎?你在心靈中真的為誰留下過一塊小小的但永久的位置嗎? 是的,留下過。有一次,羅輯的心被金色的愛情完全佔據,但那卻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名寫青春小說的作家,雖是業餘的但已經小有名氣,至少她拿的版稅比工資要多。在認識的所有異性中,羅輯與向蓉的交往時間是最長的,最後甚至到了考慮婚姻的階段。他們之間的感情屬於比較昔通常見的那類,談不上多麼投入和銘心刻骨,但他們認為對方適合自己,在一起輕鬆愉快,儘管兩人對婚姻都有一種恐懼感,但也都覺得負責的做法是嘗試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她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享受,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麼折磨人。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她這樣的女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成熟。但那些小說的內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彷彿看見一堆草叢中的露珠,它們單純透明,只有通過反射和折射周圍的五光十色才顯出自己的個性,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陽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內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她那優美的文筆的印像外,羅輯只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戀愛的人靠什么生活? “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愛情?”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 “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 白蓉接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 有時,羅輯對自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情節,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像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開什麼玩笑,我是學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學數學的。” 在去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 “一本?” “嗯……不少於五萬字吧。” “以你為主人公嗎?” “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像中最美的女人。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休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女性最完美的夢想。” 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麼用意。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猶豫。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物。他首先想像她的容貌。然後為她設計衣著,接著設想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周圍的人。最後把她放到這個環境中,讓她活動和說話。讓她生活。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述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少一種生命感。” 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象。要知道,一個文學人物十分鐘的行為,可能是她十年的經歷的反映。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情節,要去想像她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內容,去想像她的整個人生,想像她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他想像她在媽媽的懷中吃奶,小嘴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晤晤聲;想像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傘,享受著和雨絲接觸的感覺;想像她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色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像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她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幼兒同的同學,高興地叫起來;想像大學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像出她愛吃的每一樣東西,想像她的衣櫥中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样式,想像她手機上的小飾物,想像她看的書她的MP4中的音樂她上的網站她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像過她用什麼化妝品,她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她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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