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們熬過了冬天。
這個冬天確實漫長,對於生長在東德克薩斯的斯圖來說,更顯得出奇的寒冷。
回到博爾德的第二天,他的右腿被重新折斷後接好,外面用厚重的石膏固定住,直到4月初才拆下來。自由之邦裡幾乎所有的居民都在石膏上簽了名,這樣說雖然有些誇張,但石膏拆下來時,外殼確實像一幅極其複雜的交通圖。
從3月1日起開始有倖存者陸續湧入自由之邦,到每年申報所得稅的截止日期時,自由之邦已有11000多居民。這一數字是桑迪·杜西安公佈的,他本人領導著一個12人組成的人口統計局,統計局在博爾德第一銀行有自己的計算機終端。
現在斯圖,法蘭妮正和露西·斯旺一起站在山腰處野營區觀看五朔節追逐遊戲。自由之邦內絕大多數孩子都(還包括不多的成年人)參加了。五朔節禮品花籃就掛在湯姆·科倫的身上(這是法蘭妮的主意),花籃邊綴著絲帶,裡面盛著各種水果和玩具。
湯姆抓住了比利·格里克(儘管比利自稱歲數太大,不適合玩這種小孩子遊戲,最終還是自願參加了)。他們一起抓住了一個叫厄普森的男孩——或是叫厄普斯頓?斯圖也記不准他們的名字。 3個人又抓住了藏在石頭後面的利奧·羅克韋爾。湯姆親自把標籤貼到利奧身上。
追逐遊戲在博爾德西部展開,潮水般的人群在大街湧動著,大多數都是孩子,也有少數成年人參加了進來。湯姆帶著花籃,在人群中不住地大聲喊叫著。最後,孩子們又回到野營區,這裡陰光明媚,和風習習。被抓住貼上了標籤的孩子有二百多,他們還在尋找剩下不多的“未出局者”。
距此兩英里的日出劇院,人們正在準備一個盛大的野營午餐會,到中午時會有兩到3000人來到這裡,坐下來一起品嚐鹿肉、辣味蛋和用花生、奶油、果凍製成的三明治,還有各種餡餅做的點心。這也許是自由之邦舉行的最後一次大聚會了,以後就需要到丹佛的大體育場去了。目前外來移民已由初春時每天很少的幾十人發展到如今成百上千人。 4月15日至今半個月間人口就又增長了8000,總人口已達到19000人——至少暫時是這個數字,統計局統計速度都有點跟不上了。現在很少有哪天新移民數量會低於500。
彼得躺在小推車裡,身上蓋著塊毯子。他突然大聲哭起來。法蘭妮剛轉過身,露西拖著8個月身孕的身體先走了過去。
“小心,”法蘭妮說,“他尿尿了。我聽哭聲就能知道。”
“這點兒小水窪瞞不過我的眼睛,”露西抱起嚎啕大哭的彼得,輕輕地搖著。 “乖,寶貝兒,你要幹什麼?沒吃飽嗎?”
彼得依然“哇哇”地哭著。
露西把他放在另一塊單子上。彼得一邊哭,一邊在上面爬起來。露西讓彼得翻過身,解開了他的燈芯絨短褲,彼得的小腿在空中舞動著。
“你們倆為什麼不去走走?”露西說。她衝法蘭妮微笑了一下,但斯圖感到笑容中有一絲淒涼。
“我們為什麼不去走走?”法蘭妮抓住斯圖的胳臂說。
斯圖同意了。兩人穿過馬路,走到一塊嫩綠的草地上。藍藍的天空中飄動著雪白的雲朵。
“怎麼回事?”斯圖問道。
“你說什麼?”但法蘭妮的表情顯得太無辜了。
“那個微笑。”
“什麼微笑?”
“我看見了那個表情,”斯圖說,“也許我不明白它是什麼意思,但我的確看到了。”
“來和我坐下,斯圖。”
“這樣嗎?”
他們坐在草地上朝東望去,山腳下的平原上泛起一層藍色的薄霧,內布拉斯加州就在那個方向。
“有件事很重要,但我不知該怎麼對你說,斯圖。”
“儘管把你想的告訴我,”斯圖說著握住他的手。
法蘭妮並沒有說話,她的臉抽動起來,嘴角不住地顫抖,淚水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法蘭妮……”
“不,我不哭。”她生氣地說。然而接下去她哭得更厲害了。斯圖迷惘地摟著她,等待著。
看她最難過的勁兒過去了,斯圖問道:“現在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想家了。斯圖,我想回緬因州去。”
孩子們在他們身後蹦蹦跳跳地喧鬧著。斯圖望著她,感覺這個要求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停了片刻,他咧嘴一笑,說:“就是這件事?我還以為你決定和我離婚呢。”
“沒有你我哪也不去。”法蘭妮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眼淚,“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
“但我想回緬因,做夢都想。你難道沒夢到東德克薩斯,阿內特,斯圖?”
“沒有,”斯圖誠懇地回答道,“這輩子不再看到阿內特,我會活得很健康,死得很快樂。你想回奧甘奎特,法蘭妮?”
“最後也許會回到那裡,但我不願立刻就去。我想去緬因州西部那個人們稱作大湖區的地方。還記得上次哈羅德和我在新罕布什爾州遇到你嗎?那次就離大湖區不遠了。那裡有很多美麗的地方,斯圖。湖面上常能看到活蹦亂跳的魚。也許,我們以後可以在岸邊安家,但第一年不會。那裡會勾起我太多的回憶。”法蘭妮低下頭,雙手緊張得不知怎麼放才好。 ”如果你想留在這兒……幫他們管理……我也能理解。這裡的山也很美,只是……只是沒有家的感覺。”
斯圖轉過頭向東望去。雪化以來,他始終被一種莫名的衝動所困擾。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他想離開博爾德。
這裡的人太多了,雖尚未達到人踩人的地步,但已使他感到有些不安。自由之邦中有些人喜歡人多,傑克·傑克遜就是其中之一。他目前領導著新的自由之邦委員會(如今成員已擴大到9人)。還有布拉德·基奇納,他搞了近百個項目,幾乎把這裡所有能用上的人都調動起來了。恢復丹佛電視台就是他的主意。電視台現在每天晚上6點到次日凌晨1點播放老電影,晚上9點時插播10分鐘的新聞。
此外,斯圖對他不在時接替他工作的休·彼得雷拉也沒有多少好感。最令斯圖不安的是,彼得雷拉為得到這個位置還為自己搞了不少宣傳。彼得雷拉是個冷酷、呆板的人,一張臉彷彿是被斧子砍出來的。他現在手下有17名治安員,但每次委員會開會,他都要求增加人手。斯圖想,如果格蘭還在,一定會說美國人在法治與爭取個人自由之間無休止的鬥爭又要開始了。彼得雷拉不是個壞人,但是個冷酷的人,他認為法律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最終手段。斯圖想,彼得雷拉當執法官可能比自己更合適。
“我知道他們在委員會里為你留了一個席位。”法蘭妮猶豫地說道。
“我總感覺那隻是榮譽性的,你不這麼認為嗎?”
法蘭妮似乎一下子放心多了,“那……”
“我想如果我推辭掉他們會同樣高興,我是剩下的唯一一名舊委員會成員,而那隻是一個緊急委員會,現在又沒有什麼緊急情況。彼得怎麼辦,法蘭妮?”
“我想到6月份他也夠大了,能帶著旅行了。”她說,“不過我想等到露西生完孩子後再走。”
自1月1日彼得降生至今,自由之邦裡又添了18個新生兒。 4個孩子夭折了,其他的都活了下來。很快就會有父母都具有免疫力的嬰兒降生,露西的孩子極有可能是第一個,她的預產期是6月14日。
“我們7月1日啟程怎麼樣?”
法蘭妮臉上一亮,“你答應了!你願去嗎?”
“當然。”
“你這麼說不是哄我高興吧?”
“不是,”斯圖說,“總會有人離開這裡,不會太多,但肯定有。”
法蘭妮雙手掛在斯圖的脖子上抱緊了他。 “也許只是一次度假,”她說,“也許……我們會真的喜歡那裡,也許,”她有些膽怯地望著斯圖,“也許我們會願意住在那裡。”
“也許,”斯圖點了點頭。但他真懷疑,現在他倆有誰能在一個地方安分地呆上幾年。
斯圖望瞭望不遠處的露西和彼得。露西坐在毛毯上,抱住彼得的腰,帶著他一上一下地蹦著。彼得不住地“咯咯”笑著,伸出小手想去抓露西的鼻子。
“你想沒想過彼得可能會發病?還有你,要是又懷孕了怎麼辦?”
法蘭妮笑了,“有書,我們可以學做各種事情。我們不能生活在恐懼之中,對嗎?”
“當然不能。”
“有書,有好藥,我們能學會如何用藥。如果實在缺什麼藥……我們可以學著自己去做。要是有誰生病了,病重了……”她回頭望瞭望草坪上跑得滿頭是汗的孩子們,“這些事情在這裡同樣會發生。還記得里奇·莫法特?”斯圖點了點頭。 “還有雪莉·哈米特?”
“記得。”雪莉二月份心髒病發作去世了。
法蘭妮握住斯圖的手,“我們應該把握機會,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好!我理解你,你是對的。”
“我愛你!東德克薩斯人。”
“我也愛你,夫人。”
彼得又哭了。
“讓我們去看看小皇帝怎麼了。”法蘭妮說著站起身,撣了撣自己身上的草。
“他想自己爬,結果摔倒擦傷了鼻子。”露西把彼得交給法蘭妮,“我的小可憐!”
“小寶貝。”法蘭妮接過孩子抱在肩上。
彼得親密地靠在媽媽的脖子上,望著斯圖笑了。斯圖也笑了。
“偷看我,寶貝。”斯圖說。彼得“咯咯”地笑了起來。
露西瞅了瞅斯圖,又瞅了瞅法蘭妮。 “你們要走了,是不是?你說服他了。”
“我想是,”斯圖說,“不過,我們要在這兒等到你的孩子出世。”
“我真高興。”露西說。
遠處傳來宏亮而富於節奏的鈴聲。
“午飯,”露西站起來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聽到沒有,小寶貝?我們要去吃飯了。噢,別踢我,我馬上就去。”
斯圖和法蘭妮也站起來。 “給你,你抱著他。”法蘭妮說。
彼得已經睡著了。三人一起下山嚮日出劇院走去。
夕陽西下,斯圖和法蘭妮並排坐在門廊邊,望著院中興奮地爬來爬去的彼得。
斯圖坐在一張藤椅上,椅座上的藤條因多年的使用已有些下陷了。法蘭妮坐在他左邊的一把搖椅上。院子裡彼得的旁邊吊著一個輪胎做成的鞦韆,在夕陽最後一抹餘輝的照耀下,鞦韆在院中投下麵包圈似的影子。
“她在這裡生活了很長時間,是嗎?”法蘭妮溫柔地問道。
“很長,很長時間。”斯圖指著彼得說,“他渾身都弄髒了。”
“有水,這兒有一口壓水井。這兒什麼都挺方便,斯圖爾特。”
斯圖點點頭,不說話了。他點燃了煙斗,深深吸了一口。彼得轉過頭看看他們是否都還在。
“你好,寶貝。”斯圖沖他揮了揮手。
彼得摔倒了,他用手和膝蓋支撐著爬起來,又在地上爬出一個大圓圈。
“你感到過孤單嗎?”法蘭妮問道。
“沒有,有時也許。”
“為孩子擔心?”法蘭妮拍了拍自己平平的肚子。
“沒有。”
“彼得鼻子上可能快結痂了。”
“會掉的。露西竟然生了一對雙胞胎,”斯圖微笑著望著天空,“你想到過嗎?”
“我去看過他們了。眼見為實嘛。我們什麼時候能到緬因州,斯圖?”
他聳聳肩。 “7月底吧,沒事,有充足的時間準備過冬。你擔心了?”
“沒有,”法蘭妮沖他笑了笑,站了起來。 “看看他,臟得都不像樣了。”
“早就提醒過你。”
斯圖望著法蘭妮走下台階,抱起孩子。阿巴蓋爾媽媽以前喜歡長久地坐在這裡。現在斯圖坐在椅子上,思考著他們今後的生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們必須不時地回博爾德,只有如此他們的孩子才有機會與同齡人相識,然後是求婚,結婚,生更多的孩子。也許,有些人也會從博爾德搬到他們那裡。
前一段常有人詳細地詢問他們的計劃,有時甚至有點像法庭調查。但他們眼神中流露出的更多是渴望,而不是不屑和憤怒。顯然並不是只有斯圖和法蘭妮有意離開。
從前的眼鏡商哈里·頓巴頓就說他想去明尼蘇達。
馬克還說他準備先學開飛機,然後飛到夏威夷去。
“馬克,你會摔死的!”法蘭妮警告他說。
馬克只是頑皮地一笑,“也不看看我是誰,法蘭妮。”
此外,斯坦·諾果特里也宣稱自己考慮南下已經很久了,準備先在阿卡普爾科住幾年,然後可能去秘魯。 “告訴你,斯圖,”他說,“和這些人呆在一起,我感覺就像一個獨腿的人去參加射門比賽一樣不自在。這裡10個人有9個我不認識。一到晚上誰都把門鎖得嚴嚴的。別用這種眼神看我,這是事實。聽我說,你肯定想不到我在邁阿密住過,但我的確曾在那裡住過16年,16年天天晚上都得想著鎖門。他媽的,這個習慣我可是想改。總之,這地方人太多了。我想去阿卡普爾科已經很久了,要是能說服詹妮……”
斯圖一邊望著正在壓水的法蘭妮,一邊想:自由之邦解體也許不是件壞事。格蘭·巴特曼肯定會同意,他會說,自由之邦的使命已經完成了,最好解散,趁著還沒有……
還沒有什麼?
在斯圖和法蘭妮離開之前最後一次委員會會議上,休·彼得雷拉提出要給他的治安員配發武器。在他們離開之前的幾週,這個提案成了博爾德的焦點——幾乎每個人都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6月初有個醉鬼打傷了一名治安員,把他扔到了酒吧的大玻璃窗上。倒霉的治安員輸血後縫了30多針才脫離危險。彼得雷拉說如果治安員有槍,這種事情就可以避免。爭論由此愈演愈烈。許多人(包括斯圖,儘管他並沒有公開發表他的意見)認為如果治安員有槍,結果可能是一個死了的醉鬼,而不是一個受傷的治安員。
斯圖問自己:給治安員配發武器後又會發生什麼?接著似乎傳來格蘭·巴特曼那略帶學究氣乾巴巴的聲音:之後給他們配發火力更強的槍,之後是警車,之後是自由之邦向上擴展到加拿大,向下到智利,之後任命休·彼得雷拉為國防部長,之後可能會派出搜索小組,因為……
那些東西就放在那裡,等待你去拾起。
“我們把他抱到床上去。”法蘭妮走上台階說道。
“好。”
“幹嘛坐在這裡皺著眉頭苦思冥想?”
“我皺眉頭了嗎?”
“當然了。”
斯圖用雙手一拉嘴角,做出了一個微笑。 “現在好點了吧?”
“好多了。來幫我一把。”
“萬分榮幸。”
斯圖跟在法蘭妮後面走進阿巴蓋爾媽媽的房子,腦子裡還在想著:自由之邦還是解體的好。要盡可能地推遲政權的形成。其實總是政權本身在製造問題。
法蘭妮點燃一盞油燈,房間裡散射著柔和的黃光。彼得安靜地望著他們。他玩累了,快睡著了。法蘭妮給他穿上一件小背心。
我們現在有的是時間,斯圖想,彼得一生的時間,彼得孩子們一生的時間,彼得孩子的孩子們一生的時間。也許一直到2100年,但不會更長,也許還沒有那麼長。但足夠地球母親休養生息一段了。一個休養的季節。
“什麼?”法蘭妮問道。斯圖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一個休養的季節。”他重複道。
“那是什麼意思?”
“怎麼理解都可以。”斯圖說著握住法蘭妮的手。
低頭望著彼得,斯圖又想道:也許,如果我們把發生的事都告訴他,他也會把這些事講給自己的孩子聽。警告他們:親愛的孩子們,那些玩具是致命的——閃光燒傷,放射病,瘟疫。這些玩具是危險的。不要玩這些玩具,親愛的孩子們。我請求你們,永遠不要。永遠不要再玩了。請……接受這個教訓。讓這個空蕩的世界成為你們的課本。
“法蘭妮,”斯圖拉著法蘭妮轉過身,和他面對面站著,這樣他就可以看到她的眼睛。
“什麼,斯圖爾特?”
“你認為……你認為人們會吸取教訓嗎?”
法蘭妮張開口想要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把嘴閉上了。燈花跳躍著,藍藍的眼睛裡閃著光。
“我不知道,”終於,法蘭妮開口了。顯然,她對自己的答案並不滿意,努力想再說點什麼,再解釋一下,但最終只是又重複道: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