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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64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6136 2018-03-14
這個垂死的人打開筆記本,拔下筆帽,他停了一會兒,然後使開始寫了起來。 說來也怪,當筆尖在紙上劃過,就好像是將每一頁從上到下都覆蓋上了仁慈的魔力。單詞寫得鬆散而拖沓,字母寫得又大又歪,彷彿他通過自己的時間機器又回到了上小學的那段日子。 那時,他的父母還有一些剩餘的愛能用在他身上,而他成為一個有趣的胖男孩和可能成為同性戀者的命運也還沒有註定。他還記得坐在廚房裡那張灑滿陽光的桌子邊,慢騰騰地在畫了藍線的“藍馬練習本”上逐字逐句地抄一本湯姆·斯威夫特的書,在他身邊還放著一杯可樂。他能聽見媽媽的說話聲從起居室里傳來,有時候她是在打電話,有時候是在和鄰居聊天。 他只是孩子的那種胖,這是醫生說的。他的內分泌沒什麼問題,感謝上帝,而且他非常聰明!

看著一個又一個字母組成了單詞,一個又一個單詞組成了句子,句子又組成了段落,這每一部分都像是城牆堅固的堡壘上的一塊磚頭,而這就是語言。 “這將是我最偉大的發明,”湯姆堅定地說,“看看當我拿出盤子的時候將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別忘了遮住你們的眼睛!” 語言的磚頭。一塊石頭,一片葉子,一扇找不到的門。單詞。世界。魔法。生命與永恆。力量。 我不知道這是誰傳給他的,也許是他爺爺。他是一位牧師,人們都說他的佈道是最精彩的…… 看著隨著時間的推移,字寫得越來越好,看著他們一個個聯接起來,不用打印了,現在要用手寫。把思想和情節組織起來,這就是全部世界,是的,除了思想和情節別無其他。最後他終於還是得到了一部打印機(那時留給他的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埃米上中學了,國家光榮會,啦啦隊長,戲劇俱樂部,辯論團,成績全部是A,她牙齒上的支架已經取了下來,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法蘭妮·戈德史密斯……而且儘管他已經13歲了,可他孩子時的那種胖還一直沒有消,他開始用大字眼為自己辯護,並且帶著一種日漸增長的恐懼,他開始意識到什麼是生活,生活實際上是:一個未經開化的大鍋,他是裡面唯一的傳教者,在慢慢地受著煎熬)。打印機為他開啟了另一個世界。剛開始時他打得很慢,非常慢,而且不斷出現的打印錯誤帶來了難以置信的麻煩,好像這架機器是在有意地——但又非常狡猾地——和他做對。但當他比較熟練之後,他開始明白這架機器到底是什麼了——它是在他的頭腦和他想要征服的白紙之間的一種神奇的通道。在超級流感的那段時間,他每分鐘能打一百多字了,最後他能夠跟上他那狂奔的思想並把它們全部記錄下來了。但是他從來沒有完全停止過用手寫作,別忘了和都是用手寫成的。

經過多年的練習,他的字比起法蘭妮看到的他寫在賬簿上的字進步多了,那字不分段落,沒有行距,看起來一大片。這就是著作——可怕的,寫得手都發酸的著作——而這卻是一或種愛的苦難。他心甘情願,滿心歡喜地用著打印機,但他總是把最得意的那一部分留著親手來寫。 而現在,他又要親手書寫他的絕命書了。 他抬起頭,看到小飛蟲在空中慢慢地轉著圈,像是蘭道夫斯科特的星期六日場電影裡的,或者馬克斯·布蘭德的小說裡的。他想把這寫進小說裡:哈羅德看到小飛蟲在空中轉著圈,等待著。他平靜地看了它們一會,然後又開始寫。 他的字又退步到了那種歪歪扭扭的樣子,想當初他顫抖的手所能寫出的最好的字就是這個樣子。他痛苦地回憶起灑滿陽光的廚房,冰涼的可樂,破舊發霉的湯姆·斯威夫特的書。而現在,在最後時刻,他想到(並且寫了下來),他本來可以讓他的父母高興的——他已經不那麼胖了,而且儘管從生理上講他仍是個處男,但在心理上他肯定不是同性戀者。

他張開嘴嘶啞地說:“世界之巔,媽。” 他已經寫了半頁。他看了看他寫的東西,又看了看自己捲曲的斷腿。斷了?這個詞真是太委婉了。它其實是斷成幾截了。 此刻他已經在這塊石頭的影子裡坐了5天。最後的一點兒食物也吃完了。要不是下了兩場不小的陣雨,昨天,也許前天,他可能就已經渴死了。他的腿已經化膿,發出一股霉味,腫起的肉把褲子撐得很緊,土黃色的褲腿撐得像是香腸的腸衣。 納迪娜早已經走了。 哈羅德揀起放在他身邊的手槍,檢查里面的子彈。今天他已經檢查過100多次了。在下暴雨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免得它被打濕。槍裡還有3顆子彈。當納迪娜俯身看著他,說她準備丟下他不管時,他朝她開了兩槍。 當時他們正騎著摩托車開到一個急轉彎,納迪娜在前面,哈羅德在後面。他們那時正在距離猶他州州界70公里的科羅拉多西部大陸坡,轉彎的外側有一小灘油,那天以後的日子裡,哈羅德總是想起那灘油。這好像太天衣無縫了。為什麼會有一灘油?毫無疑問兩個月以來沒有什麼車到過這裡,就算有油也早該蒸髮乾了。好像他那紅紅的眼睛一直在註視著他們,等待著一個合適的時機造出這麼一灘油,好讓哈羅德退出這個遊戲。他準備讓她和他一起過那些山,然後再讓他掉下懸崖。他已經,用他們的話來說,完成使命了。

摩托車撞到了護欄上,哈羅德像一隻小蟲子一樣被彈起來翻到了外面。他感到右腿一陣劇烈的疼痛,聽到了腿骨折斷時那可怕的劈啪聲,他尖叫起來。接著一塊可怕的岩石向他逼來。他聽到谷底傳來的急促的流水聲。 他落在岩石上,又被橫著拋向空中。他又尖叫起來,右腿再一次著地,他聽見又有一處骨頭折斷了。他飛落著,翻滾著,突然一棵死樹擋住了他。這棵樹是幾年前被雷擊倒的,要不是因為這棵樹,他早就掉到谷底了,來咬食他的也就不會是這些小飛蟲,而是山澗鮭魚了。 他在筆記本上寫著,仍然對自己歪歪扭扭的、孩子似的筆跡感到吃驚:我不怪納迪娜。這是實話。但當時他卻是怪她的。 他嚇壞了,驚魂未定,遍體鱗傷,右腿疼得厲害,他定了定神往坡上爬了一點。在上面遠遠的地方,他看到了納迪娜,她正在往護欄外面看。她的小臉煞白。

“納迪娜!”他大聲喊,聲音尖利而嘶啞,“繩子!繩子在左邊的掛包裡!” 她只是低頭看著他。開始,他以為她沒有聽到他的話,正準備再重複一遍,卻看到她的頭轉向左邊,轉向右邊,又轉向左邊,緩緩地,她在搖頭。 “納迪娜!沒有繩子我上不去!我的腿斷了!” 她沒有回答。她只是低頭看著他,現在連頭也不搖了。他開始有一種掉進了深洞的感覺,而她就在洞口看著他。 “納迪娜,把繩子扔給我!” 又是緩緩的搖頭,像墓穴的門緩緩地關上,把一個患了可怕的不能動彈的病但還沒死的人關在了裡面。 “納迪娜,看在上帝的份上!” 最後他聽到了她的聲音,聲音很小,但在這極為寂靜的山里卻聽得非常清楚。 “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哈羅德。我得走了。我非常抱歉。”

但她沒有走,她還在護欄邊,看著下面200英尺處的他。已經有蒼蠅飛過來,忙著舔食石頭上他的血跡。 哈羅德拖著撞壞了的腿開始往上爬。起初還沒有仇恨,也沒有想到要向她開槍。似乎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爬近一點兒,好看清楚她的表情。 時間剛過正午,天很熱。汗水從他臉上滴下,落在他爬過的尖尖的岩石上。他用肘部把自己往上撐,用左腿向上蹬,他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就像一隻受了傷的爬蟲。氣息重重地在他喉間呼進呼出,是一股熱氣。他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有一兩次,他的傷腿撞到了突出的岩石上,劇烈的疼痛使他臉色灰白。好幾次他又滑了下去,發出無助的呻吟。 最後他恍惚地意識到他再也爬不動了。影子的方向已經改變了。 3個小時過去了。他不記得上一次他抬頭看護欄和道路是在什麼時候,那肯定是在一個小時之前了。在艱苦的努力中,他完全沉浸於他所取得的每一點微小的進展中。納迪娜也許一早就走了。

但是她還在那裡,雖然他只往上爬了25英尺左右,但已經能夠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了。那是一種哀悼式的悲傷表情,但她的眼睛卻冷漠而遙遠。 她的眼睛在他那兒。 就是從那一刻起,他開始恨她。他摸索著腋下的手槍套,手槍還在那兒,在他翻滾著摔下來的時候,槍柄上的帶子把它給綁住了。他狡猾地弓起身子,擋著不讓她看到,他咬斷了那根帶子。 “納迪娜……” “這種方式好一些,哈羅德。對你要好一些,因為用“他'的方式會更可怕的。你明白,是吧?你不會想和他面對面的,哈羅德。他認為背叛一邊的人也可能背叛另一邊。他要殺你,但他會先把你逼瘋的。他有這種力量。他讓我選擇。這種方式……還是他那種方式。我選擇了這種。如果你足夠勇敢的話很快就能結束。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

他第一次檢查了手槍裡的子彈,從那以後,他又檢查了上百(也許是上千)次。他肘部的衣服已經被撕得破破爛爛,他就把槍藏在它的陰影裡。 “那你呢?”他喊到,“你不也是個叛徒嗎?” 她的聲音很悲切。 “我在內心深處從來就沒有背叛過他。” “我想這恰恰說明你的確背叛了他,”他沖她喊到。他努力在臉上做出一副真誠的表情,但實際上他是在計算著距離。他最多能開兩槍,而眾所周知手槍是一種準確性很差的武器。 “我相信這一點他也清楚。” “他需要我,”她說,“我也需要他。你從來就沒有介入進來,哈羅德。如果我們繼續在一起,我也許會……我也許會讓你對我做些什麼。那種小事。但是這也許會把一切都毀了。在付出這麼多犧牲、流了這麼多血、做了這麼多骯髒的勾當之後,我必須讓它萬無一失。我們一起把靈魂出賣了,哈羅德,但是我還能留下來,得到我應得的一切。”

“我會給你你應得的一切。”哈羅德說,他努力跪了起來。陽光非常刺眼。他感到一陣眩暈,失去了平衡。他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一種聲音——受了驚嚇的反抗的咆哮。是他扣動了扳機。槍聲在懸崖絕壁之間迴響著,先強後弱漸漸地消失了。納迪娜的臉上是一種戲劇性的驚詫。 哈羅德感到一種心醉神迷的成就感:她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形成一個圓圓的O形。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手指緊張地分開,好像是要在鋼琴上彈奏什麼特殊的旋律。這一刻是如此的甜蜜,以至於有一兩秒鐘他都沉醉於回味之中,而沒有意識到這一槍沒有射中。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把手槍抽了回來,試著瞄準,用左手固定著右手的手腕。 “哈羅德!不!你不能這樣!”

不能嗎?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扣動扳機而已。我當然能。 她好像給嚇壞了,一時動彈不得,當手槍的準星瞄準她的喉嚨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冷酷的事實:事情就要這樣結束了,結束在一場短暫而毫無意義的暴力之中。 在他的眼中,他看到了她的死。 但是當他扣動扳機的時候,有兩件事發生了。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看到的東西變成了雙的,而且他開始下滑。後來他對自己說當時是鬆散的石塊支撐不住了,或者是他的傷腿打彎兒了,或者兩者都有。這也許是真的。但那感覺……那感覺就像是被拽了一下,在那以後的漫漫長夜裡,他自己找不出什麼別的原因。那天白天哈羅德一直是清醒的,但是到了夜晚,一個可怕的念頭就會籠罩著他:最後是那個黑衣人親自插手打敗了他。他想射中她喉嚨的那一槍打飛了:又高,又遠,射向了毫不相干的藍色天空。 哈羅德翻滾著又落回到死樹那兒。他的右腿扭曲地彎著,從腳踝到腹股溝都非常地疼。 他撞在樹上暈了過去。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夜幕剛剛降臨,大半個月亮靜穆地懸在山崖之上。納迪娜已經走了。 第一天夜晚他是在極度恐懼中度過的,毫無疑問他不可能爬迴路上了,毫無疑問他將死在這山谷中。但是當清晨到來的時候,他又開始往上爬了。他汗流浹背,傷口疼痛不已。 他差不多是從7點鐘開始爬的,這正是喪葬委員會的桔紅色大卡車離開博爾德公共汽車站的時候。在那天下午5點的時候,他終於用一隻手抓住了護欄的纜繩,他的手青一塊紫一塊,傷口露著肉。他的摩托車還在那兒,他如釋重負幾乎要哭出來了。他飛快地從一個掛袋裡翻出了幾聽罐頭和開罐頭器,打開了一聽罐頭,往嘴裡塞了兩大把涼涼的鹹牛肉丁。可它的味道差極了,經過一番鬥爭,他還是把它吐了出來。 他開始明白,他將要死去這是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於是他趴在摩托車邊哭了,身下是他那條扭曲的腿。後來他睡了一小會兒。 第二天下了一場雨,他被淋得渾身透濕,凍得瑟瑟發抖。他的腿開始發出一種壞疽的氣味,他費力地用身體擋住手槍不讓它被淋濕。那天晚上他開始在筆記本上寫東西,並且第一次發現他的書法開始倒退了。他發覺自己想起了丹尼爾·凱斯寫的一篇小說——名叫《阿爾杰農的花朵》。小說是寫一群科學家把一個智力低下的看門人變成了天才……只是很短的時間,之後那個可憐的傢伙又恢復了原樣。那個傢伙叫什麼?叫查理什麼,是吧?肯定是的。他們根據這個小說拍的電影就叫這個名字——《查理》。一部非常不錯的片子。但沒有小說好,他記得全是些60年代的幻覺效果,不過仍不失為一部好片子。過去哈羅德經常去電影院看電影,不過更多的片子他是用家裡的錄相機看的。退回到五角大樓的“可施行另一種方案”的時代,他總是自己看電影。 他在筆記本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母逐漸組成了單詞: 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都死了?委員會呢?如果是這樣,我很難過。我被引入了歧途。對於我的所做所為這個理由太蒼白無力了,但是根據我所知道的一切,我發誓這是唯一重要的理由。那個黑衣人是真實存在的,就像放在他們密室裡某個地方的原子彈真實存在一樣。當末日來臨,正如所有善良的人們在臨近最後審判的時候一樣,我只想說一句話:我被引入了歧途。 哈羅德看著他寫的話,用一隻瘦骨嶙峋微微顫抖的手遮住了眉頭。這不是個好的理由,實在算不上好。不管你怎樣美化,它仍然是這樣。看完他的賬本再看看這一段話,人們會把他當成一個十足的偽君子。他曾經把自己當成無政府世界的主宰,但那個黑衣人看透了他,並且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變成了一個在公路邊瑟瑟發抖的瀕死的廢人。他的腿腫得像車的內胎,散發出腐爛的香蕉的氣味。頭頂的小飛蟲不時隨著熱浪俯衝下來,他坐在那裡,努力地解釋著那難以描述的東西。他成了他那拖長的青春期的犧牲品,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他被他那些危險的想法毒害了。 垂死之際,他好像找回了一點理智,或許還有一點尊嚴。他不想用那些寫得歪歪扭扭的小理由來損毀這尊嚴。 “我本來可以在博爾德有所做為的。”他靜靜地說,如果不是因為他極度疲勞,極度缺水,這簡單的、令人信服的真理也許會讓他流淚的。他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字母,目光又移到了手槍上。突然他想要結束這一切,他力圖想出一種他能辦到的、最可靠最簡單的方式來結束他的生命。現在把它寫下來,留給發現他的那個人——這也許要1年,也許要10年——似乎變得前所未有地重要起來。 他握住了筆。想著,寫著。 我為我所做的壞事而道歉,但我並不否認我是出於自願而做的。上學的時候在考卷上,我總是寫下我的名字哈羅德·埃米·勞德。在我的手稿上——它們寫得都不怎麼樣——我也這樣簽名。上帝助我,我有一次還把它們用3英尺高的字母寫在了一個穀倉的頂上。但這次我想簽一個他們在博爾德為我起的名字。當時我不能接受,但現在我自願接受它。 我要在頭腦清醒的狀態下死去。 他在末尾整整齊齊地簽下了他的名字:鷹。 他把筆記本放進了摩托車的掛袋裡,蓋上筆帽,把筆放進衣兜。他把槍口塞到嘴裡,仰望著藍天。他想起童年時玩的一個遊戲,因為他從來不敢玩,所以總是被別人嘲笑。後面有一條路上有個沙坑,你可以從邊上跳下去,往下落很長一段距離才能落到沙地上,打幾個滾兒,最後再爬上去重新來一次。 只有哈羅德不敢。哈羅德總是站在坑邊上數:一……二……三!其他人也是這樣,但對他來說這一招從來沒起過作用。其他孩子有時會一直追到他家,沖他大喊大叫,叫他不像男子漢的哈羅德。 他想:如果我能讓自己跳一次……只跳一次……我也許就不會是這樣。好吧,最後一次算清吧。 他在心里數著:一……二……三! 他扣動了扳機。 槍響了。 哈羅德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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