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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61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9749 2018-03-14
黑衣人沿俄勒岡東部邊界設置了許多哨卡。最大的一個在安大略,從愛達荷延伸過來的80號州際公路從那裡穿過;哨卡一共有6個人,他們住在一輛大卡車的拖車裡。這6個人已經在那裡駐守了一個多星期,整天除了玩撲克以外無所事事:他們用20塊和50塊的鈔票做賭注,這些鈔票就像強手棋的籌碼一樣沒有什麼價值。其中一個人差不多贏了6萬美元,另一個也贏了4萬多——而在瘟疫發生前,他一年的薪水也不過1萬美元左右。 雨幾乎下了整整一周,他們待在拖車裡,越來越沉不住氣。他們想返回出發地波特蘭。在波特蘭可以找到女人。掛在釘子上的大功率收發兩用無線電裝置除了噪音以外聽不到別的。他們一直在等它傳來兩個簡單的字:回家。那也就意味著,他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已經在某個地方被抓住了。

他們要找的人70歲左右,又胖又禿。他戴著眼鏡,開著一輛藍底白條的四輪機動車。當他最終被人認出後,他將被殺掉。 他們既煩躁又厭倦——用真錢下大賭注玩撲克的新奇感在兩天前就已經漸漸消退,就連他們當中感覺最遲鈍的人也不例外——但他們還不至於厭倦到自作主張回到波特蘭的地步。 “步行者”已經親自給他們發出了命令,一周的陰雨天幾乎讓他們患上了幽閉煩躁症,但儘管如此,他們對他的恐懼依然存在。如果他發現他們把事情辦糟了,那麼大概只有上帝能幫助他們了。 於是他們坐在那裡玩牌,輪流透過一道縫隙——他們在拖車車廂的鐵壁上劃開了一道細長的口子——向外觀望。 80號州際公路上空無一人,只有綿綿的陰雨在不停地下著。如果那輛巡邏車在公路上出現,他們就會發現它……並阻止它。

“他是那邊的間諜,”“步行者”在告訴他們的時候,臉上浮起了那種令人膽寒的笑容。沒有人說得清他的笑為什麼如此令人害怕,但是當他用這樣的笑容面對你的時候,你會感到血管裡的血全都變成了熱蕃茄湯。 “他是個間諜,我們大可張開雙臂歡迎他,讓他看所有的東西,然後毫髮無傷地送他回去。但是我想要他。他們兩個我都想要。在下雪之前我們要把他們的腦袋送回山上去,讓他們整個冬天都有得深思和玩味。”於是他便對著被他召集到波特蘭市中心這間會議室裡的人們放聲大笑。他們也衝著他笑,但笑容是那樣的冰冷和不自然。表面上,他們可能會大聲地彼此祝賀,祝賀被選中執行這樣一項重要的任務,但在內心深處,他們卻寧願那雙興高采烈的、可怕的、黃鼠狼一樣的眼睛盯著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

在謝維爾,離安大略南邊很遠的地方是另外一個大的哨卡。駐守在這裡的4個人住在離95號州際公路不遠的一間小房子裡,95號公路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阿爾沃德沙漠,沿途散佈著奇形怪狀的岩石和陰鬱的緩緩流淌的溪水。 其他的哨卡全部由兩人駐守,這樣的哨卡共有12個之多,駐守的區域從3號公路旁離華盛頓州邊界不足60英里的弗洛拉小鎮,一直延伸到俄勒岡-內華達邊界上的麥克德米特。 在一輛藍白相間的四輪機動車裡,有一個老頭。所有的哨兵接到的命令都是一樣的:殺掉他,但不要打他的頭。喉結上不能有血跡或者青腫。 “我可不想送回去一個損壞的東西。”蘭德爾·弗拉格對他們說,接著便是一陣可怕的大笑。 俄勒岡和愛達荷之間以斯內克河為界。從安大略——那裡的6個哨兵正在他們的卡車拖車里為那些毫無價值的鈔票玩著“混子牌”——沿著斯內克河向北走,很快就可以到達科珀菲爾德。斯內克河在這裡拐了個彎,地理學家稱之為牛軛形彎道,在科珀菲爾德附近,斯內克河上築了一道大壩,叫做牛軛大壩。

9月7日那天,當斯圖·雷德曼和他的同伴在科羅拉多6號高速路上艱難行進1000多里路的同時,博比·特里正坐在科珀菲爾德出售廉價商品的小店裡,身邊堆著一堆連環畫,想像著如果水閘打開或關上,牛軛大壩會是一種什麼狀態。小店的外面,俄勒岡86號公路從這裡經過。 他和他的搭檔戴夫·羅伯茨(他正在樓上的房間裡睡覺)就大壩討論過很長一段時間。雨已經持續了一個星期,斯內克河水位上漲。設想如果年久失修的牛軛大壩決口了會怎麼樣呢?當然是壞消息。奔騰的河水將沖向科珀菲爾德,而博比·特里和戴夫·羅伯茨這對搭檔可能會順水漂到太平洋去。他們曾商量著去大壩查看裂縫,但最終還是沒敢去。弗拉格的命令很明確:隱蔽起來。 戴夫早就說過弗拉格可能無處不在。他是個了不起的旅行家,有關他的傳說屢見不鮮,比如在一個偏遠的小村莊,村里僅有的12個村民正在修理電源線或者從一些兵營裡收集武器,他會突然出現在那裡,就像幽靈顯形。只不過這是一個鞋子又髒又破,面帶笑容的黑色幽靈。有時他獨自一人,有時勞埃德·亨賴德和他在一起,開著一輛很大的戴姆勒汽車,那車黑得像口棺材,車身也正像棺材那麼長。有時他是步行。這一刻他還不在某個地方,而下一刻他就已經出現在那裡。他可以頭一天還在洛杉磯,第二天卻已出現在博爾茲……完全靠步行。

但是正像戴夫指出的那樣,即使是弗拉格,也不可能同時出現在6個不同的地方。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完全可以迅速沖到該死的大壩那兒看上一眼,再很快地溜回來。被發現的可能微乎其微。 那好,你去吧,博比·特里對他說,我同意你去。但戴夫不安地笑了笑,回絕了。因為弗拉格有一種無所不知的特異本領,即使他沒有立即發現。 有人說他有一種超自然的能力,比動物界裡的食肉動物都靈敏。一個名叫羅斯·金曼的婦女宣稱,她曾見他朝著落在電話線上的一群烏鴉打響指,然後這些烏鴉就盤旋著落在他的肩上,這個羅斯·金曼還進一步證實說,那些烏鴉一遍又一遍地呱呱叫著“弗拉格……弗拉格……弗拉格……” 他知道,這種傳說太可笑了。只有傻瓜才會相信,但博比·特里的母親德洛爾可沒養過傻孩子。他知道那些故事是怎樣傳播的,在耳傳口授之中越傳越邪乎。如果此類故事像這樣流傳開來,黑衣人該多高興啊。

但這些故事多少有點使他膽戰心驚,似乎每個故事的核心都有一定的事實依據。 有人說他可以呼喚狼,或者把他的意念傳給一隻貓。波特蘭有一個人說,他在走路的時候背一個又舊又破的童子軍背包,裡面裝著一隻黃鼠狼或者一個漁夫,或是其他更不值一提的什麼東西。 拙劣的杜撰,全都是拙劣的杜撰。可是,只要想想他能夠像窮凶極惡的杜利特爾一樣跟動物聊天……假如他或者戴夫直接違抗他的命令,跑出去看一下那座可惡的大壩,卻又不幸被發現的話…… 對違抗命令的懲罰是很殘酷的。 博比·特里覺得,無論如何,那座古老的大壩是不會決堤的。 他從桌子上的包裡掏出一支肯特煙,點著了,一股又乾又熱的味道嗆得他做了個鬼臉。今後的6個月裡,恐怕連一支煙也沒得抽了。或許這是件幸事呢,不管怎麼說,死亡是件討厭的事情。

他嘆了口氣,從那堆書裡拿出一本連環畫,叫什麼《少年變形忍者龜》,又可笑又討厭的東西。那些忍者龜被稱作“單殼英雄”。他把拉斐爾、多納泰洛和他們愚笨醜惡的伙伴們,連同他們棲居的連環畫在小店里扔來扔去,最後飄落在一台收款機上,堆成一座小帳篷的形狀。他想,像這種少年變成忍者龜之類的故事讓你不得不相信,這個世界毀滅起來大概也是這麼容易。 他又撿起一本《蝙蝠俠》,翻開第一頁——就在這時,他看到那輛藍色的巡邏車正從門口路過,朝西駛去,巨大的輪胎濺起一大片雨水。 博比·特里半張著嘴巴,注視著它經過的地方。他不敢相信,他們一直在尋找的那輛車剛剛從他的哨所旁經過。 然後他衝到門口,猛地把門推開,跑到人行道上,一隻手裡還拿著那本《蝙蝠俠》。也許這只是一個幻覺。想想看,弗拉格能讓任何人產生幻覺。

但這不是幻覺。就在那輛巡邏車駛下另一個山坡,駛出小鎮的一剎那,他瞥見了巡邏車的車頂。於是他一邊往回跑,一邊扯著嗓子朝戴夫大喊起來。 法官牢牢地把住方向盤,好像世上根本就沒有關節炎這回事,即使有,他自己也沒有;即使他真的有這種病,它也不會在潮濕的天氣裡困擾他。他不願讓自己再想下去,因為下雨是個事實,明確無疑的事實,他的父親曾經對他說過,只有保留希望,才是最大的希望。 他也不再讓自己胡思亂想其他的事情。 過去的3天他一直在雨中行駛。雨有時候下得小一些,但大部分時間都是實實在在的傾盆大雨。這也是明確無疑的事實。在一些地段,路眼看要被沖壞了,來年春天大多數路段將無法通行。他已經為巡邏車在這次小規模旅行中的表現而多次感謝上帝了。

前3天在80號州際公路上的艱難行進已使他明白,如果不在輔路上行駛的話,那麼2000年前他是到不了西海岸的。州際公路有很長的路段空無一人,讓人感到不安,而在有些地方,他不得不用二檔在堵塞的車輛中迂迴前進,並且有好多次,他被迫停下來,用巡邏車的搖柄鉤住前面車輛的保險槓把它推下路去,騰出地方才算勉強通過。 到了羅林斯,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沿著287號州際公路拐向西北,繞過大分水嶺盆地,兩天后露營在懷俄明州的西北角,黃石公園的東部。在那兒,路上幾乎是空的。穿越懷俄明和愛達荷東部令人心驚膽戰,像做夢一樣。他從沒想到,在這片空曠的土地上,在他自己的靈魂中,死亡的感覺是如此沉重。但就是在那兒——空闊的西部天空下那可怕的靜寂中,卻不時能看到鹿兒在漫遊。就是在那兒,電線桿倒在地上,無人修理;就是在那兒,他開著他的巡邏車,在冷清的氛圍中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小鎮:拉諾特,馬迪加普,杰弗里城,蘭德,克羅哈特。

他的孤獨感隨著內心不斷膨脹的死亡感覺變得越來越濃。他更加認定,他今生將再也無法見到博爾德自由之邦或者住在那裡的人們——法蘭妮,露西,尼克·安德羅斯。他開始體會到該隱被上帝放逐到諾德時的感受了。 只不過那地方是在伊甸園的東面。 而法官現在是在西部。 在通過懷俄明州和愛達荷州邊界的時候他的這種感覺最強烈。他是經過塔金帕斯進入愛達荷州的,停在路邊吃了一頓簡易午餐。除了附近一條小溪發出沉悶的流水聲之外,四周悄無聲息,一種奇怪的刺耳的聲音使他想起了門的鉸鏈上的髒物。頭頂蔚藍的天空中云彩開始聚集,潮濕的空氣吹來,他的關節炎也犯了。已經好久沒犯過了,儘管經過了長途旅行和…… ……那種刺耳的聲音是什麼呢? 吃完午飯後,他從巡邏車裡拿出他的加倫德式半自動步槍,走向溪邊的野炊區——在宜人的天氣裡,這裡曾是吃飯的好地方。有一片小樹林,幾張桌子放在其中。一個上吊的男子掛在一棵樹上,鞋子幾乎碰著地面,他的頭非常奇怪地翹起來,身上的肉幾乎被鳥啄光了。那奇怪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原來是套在樹枝上的繩子來回擺動時發出來的。繩子快要磨破了。 就這樣,他漸漸開始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西部。 那天下午,大約4點鐘,第一滴雨飄飄忽忽地打在了巡邏車的擋風玻璃上,接著雨就開始下了起來。 兩天后他到達比尤特城,手指和膝蓋疼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得不在一家汽車旅館住下來,休息了整整一天。在無邊的寂靜中,法官查理斯四肢攤開,躺在旅館的床上,手和膝蓋上敷著熱毛巾,讀著拉帕姆的《法律和社會各階級》,就像一個古怪的十字架。 第二天裝好了阿斯匹林和白蘭地,他又繼續上路,沿途耐心地尋找著輔路,盡量讓巡邏車沿著車轍走。泥路上顛簸得厲害,有時要繞過一些車輛的殘骸,但這總比用搖柄鉤別的車要好,而且免去了他曲身彎腰之類的麻煩。不過也並不總是這麼幸運,9月5日那天,也就是兩天前,快到薩蒙河山脈的時候,他就曾被迫鉤住一輛大型的電話卡車,倒開著把它拖出一英里半,直到遇見一處路肩傾斜的地方,他才把那該死的破玩意兒推下了一條不知名的河流。 9月4日那天,即遇到電話卡車的前一天,也是博比·特里發現他經過科珀菲爾德的3天前,在新梅多斯,發生了一件相當令人不安的事情。當時他住進了蘭奇漢德汽車旅館,在辦公室取鑰匙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驚喜:一個自動加熱器,於是就把它放在自己的床腳。一周內,他第一次發覺這個黃昏真的很溫暖,也很舒服。加熱器發出一種強而柔和的光。他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靠在枕頭上,讀一個案例,講的是密西西比州布里克斯頓一個沒受過什麼教育的黑人婦女,因闖到一家商店行竊而被判10年徒刑。拉帕姆好像是要指出…… 窗戶上傳來嘭,嘭,嘭的聲音。 法官年邁的心臟撲通撲通亂跳。拉帕姆頓時跑到了九霄雲外。他一把抓過靠在椅子上的加倫德步槍,瞄向窗戶,準備對付任何意外。那套掩人耳目的說法像風中搖擺的稻草人一樣在他腦子裡飛快地過了一遍。對,他們最想知道他是誰,來自哪裡…… 原來是一隻烏鴉。 法官在片刻之間有了一點點放鬆,臉上擠出了一絲驚魂未定的笑容。 僅僅是只烏鴉。 在雨中,它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原本光潔的羽毛很滑稽地粘在一起,一雙小眼睛透過往下滴水的窗玻璃注視著一個老態龍鍾的律師,也是世界上最老的業餘間諜,此刻他正躺在愛達荷州西部的一張床上,只穿著一條拳擊短褲,上面印滿了粉紅色和金黃色的“洛杉磯船”標誌,大肚子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法律書。烏鴉好像是在咧著嘴笑。法官徹底放鬆了,也對它咧著嘴笑。沒錯,我真可笑。不過在經過了兩週空曠原野中的獨自旅行後,他覺得自己有一點神經過敏是不足怪的。 嘭,嘭,嘭。 烏鴉一如繼往地用嘴巴啄著往下滴水的玻璃。 法官的笑容收斂了一點。烏鴉看他的方式有點特別,他不太喜歡。它似乎仍在咧著嘴笑,但他敢肯定,這是一種輕蔑的笑,一種冷笑。 嘭,嘭,嘭。 像渡鴉落下來,棲居在帕拉斯的半身塑像上。看起來回到自由之邦是那樣遙遠,我什麼時候才能發現他們需要知道的事情呢?永遠不可能了。我還能發現黑衣人的弱點嗎?永遠不可能了。 我能平安回去嗎? 永遠不可能了。 嘭,嘭,嘭。 烏鴉看著他,像是在咧嘴笑。 此時一種模模糊糊的直覺使他認定這就是那個黑衣人,他的靈魂附在了這只滴著水的,咧著嘴笑的烏鴉身上,盯著他,審視他。 他也著迷地盯著它。 烏鴉的眼睛似乎變大了一點。他注意到它的眼睛周圍有一圈像紅寶石那樣的深紅色。雨還在下,地上的水還在流。烏鴉非常從容地向前探著身子,繼續用嘴啄著玻璃。 法官心想:它以為它把我迷住了。可能真的有那麼一點兒吧。但是也許因為我太老了,迷住我可不是那麼容易。假定……這當然很傻,不過假定它就是他。我能一下子把那支槍抓過來嗎?我已經4年沒有射擊雙向飛碟了,但我是1976年度和1979年度的俱樂部冠軍,1986年的成績也不錯。窗戶可比飛著的雙向飛碟近多了,如果它就是他,我能把他殺死嗎?能抓住藏在這只該死的烏鴉體內的他的靈魂嗎——假如真的有這麼一樣東西的話?如果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傢伙在愛達荷州西部用一種平淡無奇的手段謀殺一隻烏鴉,以此來把所有的事情擺平,這該不會不恰當吧。 烏鴉在向他笑。他現在十分肯定它是在咧著嘴笑。 法官猛地折身坐了起來,既快又準地把那支加倫德步槍頂到肩窩上——完美的動作,他從來沒想到自己能做得這麼好。烏鴉看來有些害怕。它抖了抖濕漉漉的翅膀,水滴四濺。它似乎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法官聽到它發出沉悶的叫聲:哇!他霎時帶著一種勝利的心情確定:他就是那個黑衣人,他錯看了法官,他的代價將是它可憐的性命…… “吃了這一槍吧!”法官吼著,猛地扣動了扳機。 但是扳機扣不動,因為他還上著保險。片刻之後,窗子上除了雨水,什麼都看不見了。 法官沮喪地把槍垂下,覺得自己很笨。他寬慰自己那不過是一隻烏鴉而已,權當消磨了一會兒夜晚的時光吧。要是把窗戶打破了,雨水就會進來,那麼他就得換個房間了,想起來還真的挺幸運。 但是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好,夜裡醒了好多次,每次醒來盯著窗戶看,他都確信自己聽到窗戶上有一種奇怪的嘭嘭聲。如果又是那隻烏鴉落在那裡的話,它是不會離開的。他把槍上的保險打開了。 但是烏鴉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晨他又開車西行,他的關節炎雖說沒有好轉,但也沒有惡化,剛過11點鐘,他就停在一家小咖啡館,把午餐解決了。當他吃完三明治,喝了杯咖啡之後,他看到一隻大烏鴉在空中盤旋,落在前面半個街區的電話線上。法官著迷地盯著它,那隻紅色的保溫咖啡杯停在了桌子與嘴巴之間。這當然不是同一隻烏鴉。一定有很多烏鴉,它們都胖墩墩的,活蹦亂跳。現在是烏鴉的世界。但他還是覺得這是同一隻烏鴉,一種死亡的、命中註定的預感迅速波及全身。 他不再感到飢餓。 他繼續向前開。幾天以後的下午12點15分,他在俄勒岡州繼續沿著86號高速公路西行,穿過科珀菲爾德鎮,他甚至沒有註意到路邊的那個小店。小店裡,博比·特里看見他過去,目瞪口呆。加倫德步槍就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開著保險,旁邊放著一箱子彈。法官準備射擊他看到的任何一隻烏鴉。 “快點!你能不能快點把這該死的東西開出來?” “去你媽的,博比·特里。都是因為你玩忽職守,你有什麼理由沖我發脾氣。” 戴夫·羅伯茨坐在威利斯車的方向盤後面,汽車頭朝外停在小店旁邊的一條小巷裡。當博比·特里把戴夫·羅伯茨叫醒,等他起來穿上衣服,巡邏車裡的那個老傢伙已經在前面超了他們10分鐘的路程。雨下得很大,能見度很低。博比·特里腰里斜挎著一支溫切斯特步槍,腰帶上別著一支0.45口徑的科爾特手槍。 戴夫腳蹬牛仔靴,身著牛仔褲,外罩黃色雨衣,別無他物,兩眼緊緊盯著他。 “博比·特里,你老是扣著步槍的扳機,想在門上打個洞還是怎麼著?” “你盯著他就行了,”博比·特里說。他小聲地嘀嘀咕咕:“內臟。打他的內臟。別瞄準頭部。對,就這樣。” “你少在那兒自言自語吧。” “他在哪兒?”博比·特里問。 “我們會發現他的。” “要是他拐彎怎麼辦?” “拐到哪裡?”戴夫問,“跟州際公路相連的都是鄉村土路。放鬆,博比·特里。” 博比·特里痛苦地說,“我不能放鬆。我一直在想被絞死在沙漠裡的電線桿上再被曬乾是什麼感覺。” “怎麼會呢!……看那兒!看到了嗎?上帝呀,咱們快趕上他了。” 在前方,一輛雪佛萊和一輛重型比克車迎面相撞,這起車禍已經好長時間了。它們躺在雨中,像個龐然大物,橫在路中央。在路的右側,邊上有兩道深深的新鮮的輪胎印。 “是他,”戴夫說,“這些車印還不到5分鐘。” 他開著威利斯車,搖搖擺擺地繞過那些殘骸,在路肩下他們的車顛得很厲害。戴夫把車開回到路上,法官就在他們前面,兩人都看到了巡邏車留在柏油路上的帶泥的人字形輪胎印。在另一個山坡上,他們看到巡邏車剛從大約兩英里遠的土丘上消失。 “你好!”戴夫·羅伯茨大喊著,“衝啊!” 他踩了一下離合器,威利斯車慢慢加速到60邁。擋風玻璃變成了銀白色模糊的水霧,刮水器都不管用了。在那個土丘上他們再次看到了巡邏車,這一次離得更近了。戴夫猛地打開大燈開關,用腳控制變光器的開關。不一會兒,巡邏車的尾燈已開始在前面閃爍。 “好吧,”戴夫說,“咱們友好一點,把他擠出去。你的槍還在半擊發狀態吧,博比·特里。要是這事干成了,咱們就能在維加斯的MGM大飯店佔兩個位置。辦糟了的話,咱們就死定了。所以只准成功,不准失敗。把他擠出去。” “哦,上帝,他為什麼不從羅比奈特走呢?”博比·特里嘀咕著。他的手已緊緊握住溫切斯特步槍。 戴夫在他的一隻手上猛拍了一下,“也不能把槍拿到外面。” “可是……” “住口!還要走1英里哪,混蛋!” 博比·特里開始笑了。是遊樂宮裡小丑的那種僵硬的笑。 “你不行,”戴夫吼道,“還是我來幹,你他媽的呆在車裡。” 他們已經和巡邏車並行,巡邏車的兩隻輪子在人行道上空轉,另外兩隻輪胎被擠到了鬆軟的路肩上。帶著笑容,戴夫走下了車。他的雙手放在黃色雨衣的口袋裡。左邊的衣袋裡有一支0.38口徑的警察專用槍。 法官小心翼翼地從巡邏車裡爬出來。他也穿著一件黃色的雨衣,走路很小心,像是抱著一個易碎的花瓶。左手拎著那支加倫德步槍。 “嘿,你不會用它向我射擊的,對嗎?”從威利斯車上下來的人帶著友善的微笑說。 “我想不會,”法官說。他們在淅淅瀝瀝的雨中對話。 “你是從科珀菲爾德來的吧。” “是的。我叫戴夫·羅伯茨。”他伸出右手。 “我叫查理斯。”法官說著,也伸出了右手。他抬頭瞟了一眼威利斯車客座的車窗,正好看到博比·特里雙手握著0.45口徑手槍探出頭來。雨水順著槍管向下流。他臉色蒼白,仍然帶著遊樂宮裡小丑臉上那種僵硬的笑。 “哦,雜種。”法官嘟噥著,當戴夫從雨衣口袋裡朝他開火的時候,他奮力把手從羅伯茨緊緊握著他的手裡掙脫出來。子彈從他的胃下邊穿過,他倒在地上,感到頭暈目眩,這種感覺迅速蔓延,子彈從他的脊柱右側出去,留下一個茶托粗的洞。加倫德步槍從他手中滑落,他被彈回巡邏車駕駛室的車門旁邊。 他們誰也沒有註意到那隻烏鴉已落在路遠側的電話線上。 戴夫·羅伯茨跨上一步,準備完成使命。就在這時,博比·特里從威利斯車的車窗邊開火了。子彈打中了羅伯茨的喉嚨,打飛了喉嚨的大部分。一股鮮血猛地噴了出來,濺在他的雨衣前面,和雨水混在一起。他轉向博比·特里,下巴一張一合,就是沒有聲音,表情異常驚奇,雙眼都鼓了出來。他拖著腳向前走了兩步,然後,驚奇的神情從他雙眼中消失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倒地而死。雨水落在他的雨衣上面,叮叮咚咚的。 “哦,媽的,瞧這事辦的!”博比·特里驚慌失措地叫道。 法官想:我的關節炎消失了。如果我能活下去,我將使醫學界感到震驚。朝內臟開一槍就可以治好關節炎。哦,親愛的上帝啊,他們一直在追殺我。弗拉格告訴他們了嗎?他一定告訴了,上帝幫幫委員會派來的人吧…… 加倫德步槍倒在了路上。他彎腰去撿,感覺內臟都要從身體裡跑出來一樣。奇特的感覺,但這可不是讓人高興的感覺。不要緊。他抓住了那枝槍。保險還開著嗎?開著呢。他舉了起來。重如千鈞。 博比·特里最終把震驚的目光從戴夫身上移開了,恰在此時,他看到法官準備向他射擊。法官坐在地上,雨衣從胸部到腳都已被鮮血染紅,他把槍架在了膝蓋上。 博比開了一槍,偏了。這時加倫德步槍也發出了雷鳴般的響聲,碎玻璃片濺了博比·特里一臉。他大叫著,覺得自己死定了。然後他發現半邊擋風玻璃不見了,這才知道自己還有希望贏。 法官費力地重新瞄準目標,加倫德步槍在膝蓋上轉了將近兩度。博比·特里這時全神貫注地射擊,快速地連發三槍。第一槍把巡邏車駕駛室的一側打了一個洞。第二槍打在法官右眼上方。 0.45口徑手槍近距離的威力很大。多悲慘的事情啊,這一槍把法官的大半個頭骨都掀掉了,他的頭猛地往後仰去。博比·特里的第三槍正好打在法官的下巴下面1/4英寸處,這一槍把他的牙齒都打碎了,下巴和頜骨也碎了。他的手指抽搐著,壓在了加倫德步槍的扳機上,但子彈卻射向了蒼白的下著雨的天空。 四周一片沉寂。 雨水打在巡邏車和威利斯車的車頂上,打在兩個死人的雨衣上。這是唯一的聲音,直到烏鴉呱呱叫著從電線上飛走才打破了沉寂。這叫聲把博比·特里嚇了一大跳。他從座位上慢慢地走下來,手裡仍緊緊握著冒煙的0.45口徑手槍。 “我成功了,”他對著大雨喊道,“打爛了他的屁股。你最好相信。打得很準,他媽的太對了。博比·特里如你所想把那傢伙殺死了。” 但是恐怖漸漸襲來,他意識到他打爛的根本不是法官的屁股。 法官已死,他的屍體靠在巡邏車上。博比·特里抓住法官雨衣的翻領,猛地往前一拉,盯著法官殘缺的相貌。除了鼻子,什麼都沒了。 它可以是任何人。 在恐怖的夢魘中,博比·特里又聽到了弗拉格的聲音:我要把他完好無損地送回去。 親愛的上帝啊,這可以是任何人。就好像他在故意和“步行者”對著乾一樣:兩槍直接命中臉部,甚至連牙齒都沒了。 雨,叮咚叮咚地下著。 它在那兒,這就是一切。他不敢到東部去,也不敢停留在西部。他要么光著脊梁被絞死在電線桿上,要么……還有更可怕的事情。 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嗎? 他怪異地笑了笑,對這個問題毫不懷疑。那麼,該怎麼辦呢? 他用手撓著頭髮,低頭看著法官殘缺不全的臉,想找出答案。 南部。這就是答案。南部,沒有任何邊防警衛。向南去墨西哥,如果那還不夠遠,繼續南下去危地馬拉,巴拿馬,也可能是可惡的巴西。把一切都拋開,不再有東部,不再有西部,只有博比·特里,安全地遠走高飛,離“步行者”越遠越好…… 在午後的雨中,有一個新的聲音傳來。 博比·特里猛地抬起頭。 雨,是的,雨正敲打在兩輛機動車的車箱上,發出叮叮噹當的清脆的金屬聲,還有兩台發動機轟隆隆的響聲,還有…… 一種奇怪的鐘錶的滴答聲,像雨靴輕輕踩在碎石鋪成的輔路上。 “不。”博比·特里小聲說。 他開始轉身。 鐘錶的聲音正在加速。快走,小步跑,跑,全速跑,博比·特里已經團團轉了一圈。太遲了,他正跑過來,弗拉格正跑過來,就像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從最可怕的畫面裡跑了出來。 黑衣人快活得滿臉紅光,眼睛裡流露出幸福的光芒,咧開嘴唇,一副飢餓貪婪的笑容,露出墓碑一樣巨大而鋒利的牙齒,他的雙手已伸到他的面前,幾根閃亮的烏鴉羽毛從他的頭髮裡掉了下來。 不,博比·特里想說,但他什麼也沒說出來。 “嘿,博比·特里,你把事情搞得一團糟!”黑衣人怒吼一聲,給了不幸的博比·特里致命的一擊。 真的有比釘死在十字架上更可怕的事情。 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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