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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2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4699 2018-03-14
鳳凰城監獄中的側廳門敞開著,走廊的鐵牆像個天然擴音器,整個上午怪物似的單調的呼叫聲一直不停。翻來覆去的回音,勞埃德·亨賴德覺得既像哭聲又像驚嚇聲,令人毛骨悚然。 “媽媽,”聲音沙啞,回音又響了起來。 “媽媽……” 勞埃德盤腿坐在單人牢房的地板上,雙手被鮮血弄得粘乎乎的,看起來像戴著紅手套。現在是6月29日上午10點,大約是在7點鐘,他發現床右前腿鬆了,自那時起,他一直在努力卸床架下面的螺絲,他用手指作工具,已經卸了6個螺絲中的5個。結果,他的手指看起來像未經過訓練的而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拳擊手。第6個螺絲也已快轉出來了,他要等這活干完才開始思索能否得救,否則,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忘卻恐慌的最好辦法是不去想。

“媽……媽……!” 他雙腳跺著,鮮血從受傷顫抖的手指上流出,滴滴嗒嗒滴在地板上,頭極力伸到走廊上,雙手緊緊抓著鐵柵欄,怒目圓睜。 “閉嘴,破嗓子的討厭鬼!”他尖叫著,“閉嘴,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寂靜。勞埃德欣賞著這片刻的寂靜,就像品嚐麥當勞餐廳裡滾熱的奶昔。沉默是金,他總以為那是一種愚蠢的說法,這時才確信這是很好的觀點。 “媽……媽……”牢房裡又傳來一聲慘叫。 “上帝,”勞埃德咕噥著,“神聖的上帝。閉嘴!閉嘴!閉嘴,該死的蠢貨!” “媽……媽……” 勞埃德走回到床邊,衝著床腳亂踢,他希望牢裡有什麼人盯著他,試著不去理睬手指的顫抖和心裡的恐慌。勞埃德上次見過他的律師,事情好像已經很模糊,他極力回想著。在勞埃德的腦子裡,儲存的過去一個年代的事情,像放電影一樣過了一遍。

3天前,是的,就是3天前,勞埃德的襠部被馬瑟斯的膝蓋猛擊了一下。兩個警衛又把他帶回到接待室,肖克利警衛仍在門口,向他致意。為什麼,膿包,有什麼要說嗎?肖克利張嘴盯著勞埃德,然後往他臉上吐了一口濃痰。給你點細菌,膿包,別人已從監獄長那兒得到了,我覺得你也該同甘共苦,在美國像你這樣卑鄙的敗類都應該得感冒。然後衛兵們把他帶回牢房。 德溫斯看起來像是含蓄的人,輕易不會透露好消息和壞消息。據說,審理勞埃德案件的法官由於得了流行感冒而變得無精打采,另外兩個法官也病了,因此案件就留給了候補法官。也許他們想擱置起來。先等著吧,律師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知道呢?勞埃德問。不到緊要關頭也許不會知道的。德溫斯回答。到時我會讓你知道的,別著急。這之後勞埃德再也沒見到他,回想起來,他記得律師也有一個流鼻涕的鼻子。

“噢……上帝!” 他將右手指頭放進嘴裡,吸了吸血液。那倒霉的螺絲只剩那麼一點點,他需要再加把勁。走廊盡頭的叫喊者已不再拿“媽……媽”來煩他了……至少沒那麼煩人了,他要努力。他又不得不等著,將會發生什麼,他坐在那兒,嘴裡吮著手指,休息一會兒,然後,從襯衫上撕下幾塊布條,把手指包紮起來。 “我知道你和你媽能幹什麼。”勞埃德咕噥著。 和德溫斯談話後的那個晚上,他們開始把生病的犯人帶出去運走。不會帶到好地方,因為他們不會帶一個快死的人。勞埃德右邊牢房裡的人,叫特拉斯克,曾提醒過,絕大多數警衛聽起來也盡是流鼻涕的,也許我們能從這兒找突破口,特拉斯克說。什麼?勞埃德問。我沒想好,特拉斯克說。他瘦高個,看上去像個偵探,他在最為安全的側廳被指控武裝搶劫和故意殺人罪,等待著嚴厲的處罰。

特拉斯克在他薄薄的床墊下曾藏有6大塊肉,他已經把4塊給了一個監獄警衛。警衛們對他似乎挺友善,經常告訴他外面發生的事。警衛說外面的人要離開菲尼克斯,但不知去哪裡。大批大批的人都病了。人們怨聲載道,政府說有一種疫苗很快就會見效,但是大多數人覺得這只是謊話。加利福尼亞州的許多電台不斷地播放恐怖的事情,諸如軍事管制法、軍隊封鎖、帶有武器的士兵進行活動等,還有傳言說已死了1萬人,還有的說是長頭髮的匪徒往水里投毒。 警衛說他感到好多了,他聽說明天早上部隊要去17號國道、10號州際公路和80號國道上設路障。他要帶上妻兒,帶上盡可能多的食物,呆到山上,直到一切平息下來。他說,他在那兒有一個小屋,如果有人在30碼內想闖入,他就往他頭上打一槍。

第二天早上,轉移一結束,他就得他媽的滾蛋。特拉斯克的鼻子開始流鼻涕,他說發燒了,他幾乎一直恐慌地喋喋不休,他對每個警衛都大聲嚷嚷。他沒得病時,這些警衛都要去戲弄他,現在警衛們甚至看都不看他及其他犯人一眼,其他犯人跟動物園裡沒吃飽的獅子一樣坐臥不寧。通常任何時候都有20個警衛,而如今勞埃德只看見四五張不同的臉。勞埃德開始感到害怕。 27日那天,勞埃德開始吃通過鐵柵欄塞給他的半碗飯時,他省下了一半寶貴的那一點放在床墊底下。 昨天,特拉斯克突然抽起了風,臉變得比黑桃牌還黑,他死了。勞埃德著急地看著特拉斯克吃剩的半碗飯,他夠不著,沒辦法弄過來。昨天下午還能見到幾個警衛,不管犯人是怎麼得病的,再也沒帶任何人到醫務室。也許到了醫務室裡也只是個死,監獄長決定停止無用的努力。沒有人來搬走特拉斯克的屍體。

昨天傍晚,勞埃德打了一個盹,醒來時,監獄走廊空空的,沒有人供應晚飯,這時,這個地方看上去真像動物園裡的獅子籠。勞埃德不敢想像,如果整個監獄都這樣,聽起來會有多麼地殘酷。他不知道還有多少活人,還有多少力氣來為自己的晚飯大聲呼喊,但是聽回音似乎很多。勞埃德確切知道的是在他右邊的特拉斯克身上聚集著蒼蠅,他左邊的牢房是空的,以前關過一個年輕的會花言巧語的黑人,他曾搶劫並殺死一個老婦人,沒幾天,他就被帶到醫務室。勞埃德的對面,是兩個空著的牢房和一個男人晃動著的雙腳,那人在一次賭錢遊戲中殺死了他妻子及妻子的兄弟。 那個晚上,燈是自動亮起來的。此後勞埃德吃了一些兩天前省下來的豆子,雖然吃起來有股餿味,但不管怎樣他還是吃下去了。他用抽水馬桶裡的水洗了洗,然後爬到床上,緊緊抱著膝蓋,頂著胸部,咒罵波克讓他陷入這樣的困境。這全是波克的錯,勞埃德從沒有想過要陷入到這種麻煩中。

一會兒,勞埃德的胃已平靜下來。如果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他會多上幾個保險的。腦袋後面有什麼東西,他不想回頭看,好像是窗簾在飄動,窗簾後有什麼東西,如果你想看,那你就能看見窗簾下面有一雙瘦骨嶙峋的腳。那是一具屍體的腳。他叫斯塔維森。 “噢,不,”勞埃德說,“有人要來了,肯定是他們,肯定會他媽的有人來的。” 他一直記得那隻兔子,他忘不了它。在學校的一個雜物推裡他撿到了那隻兔子和一個籠子。他爸爸不想讓他養,勞埃德乞求爸爸,說他會從自己的津貼裡拿出錢來好好照料它,餵牠,他喜歡那隻兔子,他真的會好好照料它。可是不久,他就忘了餵兔的事兒了。事情總是這樣的。有一天,他到賓夕法尼亞州馬拉松鎮的一幢小房子後面,那兒的楓樹上掛著一個輪胎,他正坐在輪胎上懶洋洋地搖來晃去時,突然跳了下來,想到了那隻兔子。他已經至少兩星期沒想到兔子了,已徹底地把它遺忘了。

他跑向用作庫房的小棚屋,也是現在這樣的夏天,他走進小屋時,一股腐爛的味兒直衝鼻子。他手常喜歡撫摸的皮毛又亂又髒,兔子漂亮的粉紅色的眼窩裡爬滿了白色的蛆。爪子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他極力告訴自己,爪子出血是扒籠子扒的,以至於發生了後來的事,但是他腦子卻常常隱約而又清楚冒出了一些病態又絕望的想法,即兔子是在極端飢餓的情況下吃自己的爪子。 勞埃德帶走兔子,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兔子連同籠子一起埋了。他爸爸從沒問過兔子的事,也許已經忘記他有過一隻兔子,因為勞埃德並沒有表現出過分的高興。逼真的夢境不斷地折磨著他,兔子的死已使他做了許多令人可怕的噩夢。現在只要抱膝頂胸坐在床上,幻想中的兔子就會重現,告訴自己有人會來,肯定有人會來,放他走,讓他自由。他沒有得上這個叫“上尉之旅”的流行感冒,他正餓著,就像那兔子似的一直餓著。

有時半夜後他才入睡,今天上午,他又開始繼續幹床腿上的活,這時,看著血糊糊的手指,又一次毛骨悚然地想起兔子的爪子。這麼想,他就覺得沒多大痛苦了。 6月29日下午1點,床腿已弄好,最後一顆螺絲啪嗒一聲掉到地板上,他就這樣愣愣地看著,不知要幹什麼。 他走到牢房的前面,開始猛烈地敲擊鐵柵欄。 “餵……”他大喊,鐵柵欄發出深深的,銅鑼似的聲音。 “餵,我要出去!我想他媽的離開這兒,明白嗎?餵,該死的,餵!” 他停了下來,聽著回音漸漸消失。一會兒,全樓一片寂靜,然後從另一頭牢房里傳出歡天喜地的,聲音嘶啞的回答:“媽媽!我在這兒,媽媽!我在這兒!” “上帝!”勞埃德叫道,把床腿扔向角落。他已經掙扎了好幾小時,手指受到摧殘,但就這樣他還能他媽的醒過來。

他坐在床上,掀起墊子,取出一片麵包,盤算再加一把海棗,腦子告訴自己要節省,但不知怎麼的,手還是去抓,一個接一個嘴裡品嚐那種粘滑的果味。 他算是吃完了一頓飯,漫無目的地走到牢房右邊。他往那邊一看,只見特拉斯克張著四肢一半在床上,一半掉在床下,襯褲已被掀起一角。腳穿著犯人統一的布鞋,小腿裸露著。一隻毛髮光滑的大老鼠正把特拉斯克的腿當午餐,令人厭惡的粉紅色長尾巴盤在灰不溜秋的身體上。 勞埃德走過去,揀起那隻床腿,走回來站了一會兒,不知道那鼠有沒有發現他。鼠的後背對著他,就如勞埃德所期望的那樣,老鼠甚至不知道他在那兒。勞埃德目測著距離,決定用床腿去打。 “哈!”勞埃德哼哼著,掄起床腿,隨著啪的一聲重擊,特拉斯克從床上掉了下來。老鼠躺在邊上,奄奄一息地吸著氣,鬍鬚上沾著幾滴血。後腿在移動,但受傷的脊梁已不聽使喚,只能慢慢地拖爬著。勞埃德又打了它一下,它終於死了。 “活該,該死的傢伙!”勞埃德說,他放下床腿,慢慢地回到自己的床邊,他又熱又怕,感到自己想哭。他回過頭看,大喊一聲:“你應該像老鼠似的死去,你這該死的傢伙?” “媽媽!”一個聲音高興地大叫,“媽……媽……!” “閉嘴!”勞埃德尖叫。 “我不是你媽,你媽在印第安那的妓院裡!” “媽媽?”那聲音又響起來,聲音帶著遲疑,然後是一片寂靜。 勞埃德開始哭泣。他哭泣時跟孩子似的,用拳頭擦著眼睛。他想吃牛肉三明治,他想跟他的律師談話,他想離開這兒。 最後他躺到自己的床上,一隻手臂遮撫著眼睛,一隻手搓摸著自己的下體。這是一種催眠的最好辦法。 他醒來時,已是下午5點,監獄死一般地寂靜。勞埃德昏昏沉沉地下了床,他開始用床腿敲打鐵柵欄,就像農場廚師招呼僱工吃一頓豐盛的鄉下晚宴。 “晚宴”——居然有這麼一個詞,曾有過這麼好的一個詞?漢堡牛排,土豆,番茄汁,肉汁,新鮮的豌豆,牛奶巧克力,並有一碟巨大的草莓冰淇淋當餐後點心,再也沒有什麼詞能比過“晚宴”了。 “餵,那兒有人嗎?”勞埃德大喊,聲音嘶啞。 沒有回答。不再有“媽……!”的叫聲。這種時候,他也許已經喜歡那種叫聲,一群瘋子,也比一群死人好。 勞埃德放下床腿,床發出轟隆一聲,塌了。他跌跌撞撞走回床邊,翻開墊子,看見還有兩片麵包,兩把海棗,半塊咬過的豬排,一段紅腸。他把這段紅腸掰成兩份,吃著大的那一半。 “沒有別的了。”他低語著,狼吞虎咽地吃著從排骨裡剔下的豬肉。他一邊叫著自己的名字,一邊哭,他想他會死在這兒的,就像他的兔子死在籠子裡,就像特拉斯克死在牢房裡。 特拉斯克。 他久久地若有所思地盯著特拉斯克的牢房。看著蒼蠅盤旋,停下,又飛走。特拉斯克的臉上像一個標準的洛杉磯國際機場,蒼蠅總是正好落在臉上。最後,勞埃德拿起床腿,走向鐵柵欄,用它去夠老鼠。踮著腳,他正好能夠上那隻老鼠的屍體,把它慢慢地拉近他的牢房。 已經很近了,勞埃德跪下,將老鼠拉到身邊。他提著尾巴,舉起老鼠的屍體晃來晃去,然後舉到眼前,盯了很長一會兒。最後把它放到床墊下,床墊下蒼蠅叮不著。他聚精會神地盯了老鼠很久,才把床墊蓋了回去。 “在這種情況下,”勞埃德·亨賴德靜靜地對自己說,“在這種情況下,這才是全部。” 然後他走到床的另一頭,雙膝頂著下巴,靜靜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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