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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1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4593 2018-03-14
拉里在門廳過道裡找到一個黑人婦女,她神色疲倦地告訴拉里,艾麗斯·安德伍德可能正在24樓上編制存貨清單。乘電梯上樓的時候,他感覺到電梯裡其他人的目光悄悄地、謹慎地掃過他的額頭。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額上卻留下了極不雅觀的凝固血塊。 24樓是一家日本照相機公司辦公的地方。拉里在走廊裡來來回回踱了將近20分鐘,他覺得自己就像羊群裡鑽出來的一匹馬。樓裡隨處可見西方國家的董事,不過日本人很多,他6.2英尺的個頭更像是羊群裡的高頭大馬。矮個的男人和女人們向上斜著眼睛,瞟著他前額上凝固的血跡和沾著血的茄克衫袖子,東方式的無動於衷讓人很是不安。 在一株高大的蕨類植物後面露出一扇門,門上寫著“保管員與房屋管理”,拉里終於認定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試著轉動把手,門沒鎖,他推門走進屋裡。他母親正在裡面,穿一件皺巴巴的灰色制服,腳上套著彈力長襪和縐布鞋子,頭髮用一隻黑色的發網緊緊地罩住。她背對著拉里,一手拿著夾紙板,看來正在清點擺在高架子上的那些盛噴霧清潔劑的瓶子。

一種強烈的犯罪般的衝動,讓拉里直想轉身逃出去。回到與母親的公寓相隔兩個街段的車庫,拿回他剛剛交付給法克的兩月租金。就那麼走進去,擺動身體跳起舞。到哪裡去跳呢?任何地方。巴港,緬因,坦帕,佛羅里達,鹽湖城,猶他。任何地方都是好地方,只要輕鬆自在地離開這間散發著肥皂味的小房間。不知是因為熒光燈的照射還是額上的傷口,他感到一陣該死的頭痛。 哦,別再發牢騷了,你這可惡的膽小鬼。 “嗨,媽媽。”他說。 她微微吃了一驚,可是並沒有轉身。 “這麼說,拉里,你找到住宅區的路了。” “是的,”他用腳在地板上來回地蹭著,“我很抱歉。昨晚我應該打電話給你。” “可不是嗎,好主意呀。” “我跟巴迪在一塊來著。我們……呃……我們去串門了。到鎮上去了。”

“我猜就是這事,不然也差不了多少。”她用腳鉤過一個小凳子,站上去,開始數架子最高層上擺著的地板蠟瓶子,邊數邊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輕輕點著。她必須盡力抬腳才能夠到那些瓶子,衣服也跟著向上牽起,露出長襪的褐色邊緣。透過網狀的絲襪,他可以看到她白晳的大腿。他把眼睛轉開去,信馬由韁的思路突然把他帶到諾亞的第三個兒子身上,想像著當兒子看著自己年邁的父親赤身裸體地躺在那張簡陋的小床上時所發生的事情。此後,那個可憐的人兒就只能以伐木和賣水為生了。他和他的後裔。這就是今天為什麼會發生種族騷亂的原因了。兒子,讚美上帝吧。 “你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些嗎?”她問,第一次轉頭看他。 “噢,我是想告訴你我昨晚到哪兒去了,並且和你說抱歉。我忘了告訴你真是太差勁了。”

“是嗎,”她又道,“沒錯,你是差勁,拉里。你以為我會忘記嗎?” 他紅了臉。 “媽媽,你聽我說。” “你在流血。脫衣舞女拿她的遮羞布扔你了?”她又轉身朝著架子,把最高一層的瓶子點了一遍,在夾紙板上作了個記號。 “上星期有人拿走了兩瓶地板蠟,”她說,“走運的傢伙。”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拉里提高了嗓門。她沒有跳起來,而他卻有點按捺不住了。 “是嗎,那麼你道完歉了。該死的地板蠟,要是再有人順手牽羊的話,喬漢先生會吃了我們的。” “我不是在酒吧間打架,也沒去什麼脫衣舞會。跟這種事沒任何關係,那隻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她轉過臉,眉毛挑得像兩彎月牙,這是她一貫的譏諷方式,拉里再熟悉不過了。 “只是什麼?”

“這個……”,他一時想不出一個有說服力的謊話(編謊話的快速反應本領還不到家)。 “是一隻刮鏟。” “有人把你當成煎蛋了?你和巴迪到鎮上快活了整整一個晚上吧?” 他總是忘記自己遠不是她的對手,過去不是,將來恐怕也永遠不會是。 “是個女孩子,媽。她朝我扔的。” “她八成是個神槍手吧,”艾麗斯·安德伍德說,接著又轉過臉去。 “那個討厭的孔蘇埃拉又把調撥單藏起來了。不是他們幹得有多好;我們需要的東西從來就不能全部搞到手,處理不了的東西倒有一大堆。” “媽,你生我氣了?” 她猛地把手放在腰間,雙肩一沉。 “別生我的氣,”他低聲說,“不要生氣,好不好?嗯?” 她掉過臉,拉里在她眼中看到一種不自然的光芒,也許已經夠自然的了,不過那肯定不是熒光燈反射的光,他又一次聽到口腔保健醫生蓋棺定論般的話:你不是個好人。如果只為了跟她說這些廢話,他又乾嗎自尋煩惱回家來呢……她的態度好壞又有什麼關係。

“拉里,”她輕輕地說,“拉里,拉里,拉里。”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她不打算再說什麼;他甚至允許自己這樣希望了。 “你只會說這些話是嗎?'別生我的氣,求求你,媽,不要生氣'?我從收音機裡聽到你唱歌,雖然我不喜歡那首歌,可我還是為你驕傲。人家問我那真的是你的兒子嗎,我說是的,那是拉里。我跟他們說你一向會唱歌,這不是說謊,對不對?” 他可憐兮兮地搖著頭,不讓自己開口。 “我告訴他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次你拿過多尼·羅伯茨的吉他,只學了半個小時,就彈得比他還棒,雖然他從二年級就開始學習彈奏了。你有天賦,拉里,從來沒人告訴我這一點,你更是從來不說。我相信你也是知道的,因為只有在這件事情上,我從沒聽你發過牢騷。然後你走了,我有沒有為此責備過你呢?沒有。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們,他們都走了。這是世界的自然規律。有時候它糟透了。可這是必然的。然後你回來了,有人告訴我這是為什麼嗎?沒有。你回來是因為,不管你的唱片有沒有轟動,總之你在西海岸碰到了什麼麻煩。”

“我沒碰到任何麻煩!”他氣呼呼地反駁道。 “你不用否認,我看得出兆頭。我做你的母親不是一天兩天了,你瞞不過我的,拉里。麻煩在於,有這麼一樣東西,雖然你一直在到處尋找,可就是不能轉過身來看看。有時候我想,你穿過馬路都會踩到狗屎。上帝會原諒我這麼說的,因為上帝知道是事實。我瘋了嗎?沒有。我失望了嗎?是的。我本來以為你會悔改。可你沒有。你走的時候就已經不是孩子了,可骨子裡還幼稚得很;你回來的時候這一點仍然沒變,變的只是你的髮型。你知道我對你回來的原因是怎麼看的嗎?” 他看著她,想開口,可是他知道,如果他真的說出口,會使他們兩人都失去理智。 “不要哭,媽媽,嗯?” “依我看,你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才回家的。你想不出還有誰會收留你。我從沒對其他任何人說過你什麼,拉里,甚至我的親姐姐也不例外,可是既然你逼我說,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對你的看法。你只知道索取,你從來就只知道索取。好像在我懷著你的時候,上帝把你的另一部分給放走了。你不壞,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父親死後我們不得不住過一些地方,要是你身上有壞的基因,那你早就變壞了,上帝知道。在奎恩斯的時候,那次你在卡斯蒂爾路的樓下大廳裡寫一個下流的詞,我想那就是我見到你做的最壞的事了。你還記得嗎?”

他記得。她用粉筆把那個詞寫在他的額頭上,讓他繞那條街走了3圈。從此以後,他再也沒在建築物的牆上寫過那個詞或者其他任何詞。 “最糟糕的是,拉里,你的用意是好的。有時候我想,如果你變得壞一點,那倒簡直是一種幸事了。是的,你好像知道什麼是錯的,可你不懂怎樣來懲罰錯誤。我也不懂。在你小的時候,我試遍了我所知道的各種辦法,包括把那個詞寫在你的額頭上……從那時候開始,我變得絕望,否則我永遠不會對你做出那麼惡劣的事。你之所以回家來看我,是因為你明白我不能不付出,不是為每個人付出,而是只為你一個人。” “我打算搬出去,”他說,他一字一頓地說,說每一個字都像吐出一個乾棉球。 “今天下午就搬。” 話一出口他就醒悟過來,他現在可能連搬家的錢也沒有了,至少在華納把他的下一張版稅支票寄給他,或者是在餵飽洛杉磯那幫最飢餓的獵犬之後,把支票的剩餘部分寄給他之前是這樣。眼下需要現款的開銷就有兩筆三菱停車通道的租金,還有星期五之前必須交付的一筆巨款,除非他想讓那位友好的高鄰四處找他討債,他不希望會是這樣。他又想起昨晚那場狂歡的開場曾經是多麼純潔,他和巴迪、巴迪的未婚妻,還有巴迪未婚妻的朋友,那位口腔保健醫生,一個來自布隆克斯的好姑娘,拉里,你會愛上她的,偉大的幽默感。狂歡過後他更是囊中羞澀。不,確切地說,他現在一個子兒的現金也沒有了。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恐懼。現在離開母親,他能到什麼地方去呢?去旅館?只要比三流客棧稍好一點的旅館,看門人見到他都會笑掉大牙,告訴他走錯了地方。雖然現在還衣冠楚楚,可那些人會知道,那些狗雜種總會知道,他們能嗅得出空蕩蕩的皮夾子。

“不要走,”她溫和地挽留道,“希望你不要走,拉里。我特意買了些吃的,你大概已經看到了。我想今天晚上咱們可以玩玩杜松子牌。” “媽,你哪會玩杜松子。”他說,微微笑了笑。 “得一分贏一便士,我能讓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輸得精光。” “也許吧,要是我讓你400分的話。” “聽聽這孩子,”她溫和地譏諷道,“要是我讓你400分的話。留下來吧,拉里。怎麼樣?” “好吧,”他說。這一天裡,他頭一次感覺不錯,真的很不錯。一個微弱的聲音在他體內低語:你又在伸手了,屢教不改的拉里,拿自由作賭注。可是他不願意去聽。不管怎麼樣,這是他的母親,而且是她求他留下的。當然,在求他留下之前,她確實說過一些比較生硬的話,可是求了就是求了,對不對? “讓我告訴你,7月4日的比賽我來買票。我只要從今晚贏你的錢裡面拿出個零頭就行了。”

“你連個零頭也贏不了,”她親切地說,一邊轉身對著架子,“樓下大廳有男衛生間,幹嗎不去把你額上的血洗掉呢?再從我錢包裡拿出10美元,去看場電影吧。第3大街上還是有幾家好影院的,你只要別去49大街和百老匯附近那些下流地方就行。” “我過幾天給你錢,”拉里說,“我的唱片這星期在排行榜上排第18位。我剛查過報紙。” “那太好了。既然你這麼有錢,幹嗎不買一張電影拷貝,還去什麼電影院呢?” 他的嗓子突然被什麼東西卡住。他清了清喉嚨,可那東西固執地不走。 “好吧,不要緊,”她說,“我的舌頭就像一匹壞脾氣的馬,一旦開始了,就得一個勁地跑下去,直到筋疲力竭為止。你是知道的。拿15美元吧,拉里,就算是貸款。我想我總會收回來的,不管用什麼辦法。”

“你會的,”他說。他走過去,像個小男孩似的拽拽她的衣服邊。她低頭看著他。拉里踮起腳尖吻吻她的面頰。 “我愛你,媽。” 她似乎吃了一驚,不是因為他的吻,也不是因為他的話或是他說話的語調。 “呃,這我知道,拉里。”她說。 “關於你說的那些話,就是眼下遇到了麻煩的事,我是,有點,不過那不是……” 她的聲音立刻變得冰冷而嚴厲,竟然有那麼冰冷,他不禁一怔。 “這些事我不想听。” “好吧,”他說,“我問你,這附近哪家電影院最好?” “盧克特溫,”她回答說,“不過我不知道在演什麼片子。” “沒關係。你知道我的觀點嗎?有三樣東西,美國任何地方都能找得到,可是想要最好的,就只能來紐約。” “是嗎,紐約時報評論員先生?哪三樣東西呢?” “電影,棒球,還有內迪克的熱狗。” 她笑了。 “你不笨,拉里你從來就不笨。” 於是他下樓去了衛生間,洗掉額上的血跡,然後回到樓上,又一次吻了他的母親。然後從她的磨損的黑色錢包裡取出15美元。然後去了魯克斯電影院,看了一個名叫弗雷迪·克魯埃迪瘋狂惡鬼的故事。惡鬼把一些少年吸進他們自己夢中的流沙裡,除了主人公,最後所有的人都死了。弗雷迪·克魯埃迪好像也死了,不過也很難說,電影名字還有羅馬數字,不知道還會推出多少個續集。拉里覺得指尖上帶剃刀的那個人可能還會回來,他卻不知道,後排座位上不斷發出的一個聲音已經宣告一切一切的終結:不會再有電影結局,甚至過不了多久,連電影也不會有了。 拉里後排座位上,一個男人在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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