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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6章

末日逼近 斯蒂芬·金 5606 2018-03-14
法蘭妮從房子裡走出來的時候是下午五六點鐘的光景,看到父親正蹲在豆子地裡全神貫注地拔著雜草。父親老來得子,現在年紀已經過了60,頭上總戴著一頂壘球帽,帽子下露出花白的頭髮。她的母親住在波特蘭,靠賣手套為生。法蘭妮兒時最要好的朋友埃米·勞德定在下個月初結婚。 她低頭注視著父親的背影,目光裡充滿了愛意。緬因州的夏初時節,午後的陽光給人一種特別的祥和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她還記得1月的陽光,總能讓她感到一陣陣強烈的心痛。夏初的午後,天色漸暗的時候,會勾起人無數美好的回憶。她想起小里格公園的壘球場,她的父親曾經在那裡打過壘球;她還想起了甘甜的西瓜、新收的玉米、清涼的冰茶,還有她的童年時光。 法蘭妮清了清嗓子:“要幫忙嗎?”

他轉過頭,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來了,法蘭妮。看見我了是不是?” “大概是看到了。” “你媽回來了嗎?”他略一皺眉,臉上隨即恢復了喜色。 “想必是沒有,她才走的。快,想幫忙就過來吧。回去別忘了把手洗乾淨。” “看女人先看手。”法蘭妮一邊逗趣,鼻孔哼出一聲笑來。彼得努力裝出生氣的樣子,可裝得併不太像。 她在緊挨著他的一個田壟蹲下身子開始拔草。麻雀唧唧喳喳叫個不停,遠處一號高速公路隱約傳來車來車往的轟鳴聲。如果到了7月,噪音簡直大得不行,而且隔三差五地還會發生一兩場嚴重車禍。 彼得打開了話匣子,跟她談自己這一天的事。法蘭妮仔細地聽著,不失時機插入幾個問題或者點點頭。他全神貫注地干著手里活,不會注意到她在點頭,但眼角的余光能夠看到她點頭的影子。他在桑福德公司一家大型汽車配件廠做機械工,已經64歲的年紀,再過一年就要退休。這一年並不算長,因為他還攢了4個星期的假,打算在9月份等她媽媽回家後把它休完。一想到退休他心裡就不踏實。他告訴她,他努力不把退休看成是一次休不完的長假;他退休後會有不少朋友,他們對他講退休的日子也還不錯。他覺得自己不會像哈蘭·恩德斯一樣百無聊賴,也不會像卡隆兩口子一樣窮困潦倒——就是那個可憐的保羅·卡隆,一輩子幾乎沒缺過一天工,可到頭來老兩口混得還是不成樣子,只好賣了自己的房子搬去和女兒女婿同住。

彼得·戈德史密斯對社會保障制度一向不滿,他從來沒有相信過什麼社會保障,過去也是這樣,那時社會保障制度還沒有因為經濟蕭條、通貨膨脹以及失業人數的不斷增加而走向互解。他告訴女兒,在三四十年代,緬因州民主黨還沒有什麼勢力,但她的祖父就是一個民主黨,她的祖父也把她的父親教育成了一個民主黨。在奧甘奎特的鼎盛時期,戈德史密斯一家幾乎成了社會上的賤民,但他的父親有一個雷打不動的口頭禪,和緬因州共和黨的信條不相上下:不要相信什麼精英,他們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所以要推翻他們的政府,不達目的永不罷休。 法蘭妮笑出了聲。她喜歡父親這樣講話。他不總是這樣,因為那個女人——他的妻子,她的母親——會用她那張刀子嘴把他駁得無言以對。

必須要相信自己,他接著說,要讓那些精英們盡可能地善待那些選他們上台的老百姓。通常做不到人人稱心,但這也就行了,彼此半斤八兩,誰也不欠誰的。 “關鍵是錢。”他告訴法蘭妮,“威爾·羅傑斯說過,地盤就是錢,因為地盤不會變多,金子和銀子也是這個道理。愛財如命的人是讓人討厭的壞蛋;不懂愛財的人是傻瓜,不可恨,但是可憐。” 法蘭妮猜想他大概是想到了可憐的保羅·卡隆,法蘭妮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是父親的朋友。她忍住沒問。 她不希望父親對她講自己如何在不錯的年景攢下錢來維持家計。他只是說,她從來沒有給兩人造成負擔,條件好的時候如此,條件差的時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完了學,每向朋友們講起這一點,他總是覺得非常自豪。她的母親不懂得這些。對於女人來說時代已經不同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這種變化。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蘭妮是在上學,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彼得說:“她看到人家埃米·勞德結婚了,就尋思開了,'應該是我們的法蘭妮才對。埃米長得是漂亮,但是和我們的法蘭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給比下去了。'你媽一輩子都是老腦筋,現在也改不了。所以你經常得和她有點小彆扭,說來也不奇怪。誰也沒有錯。不過你得記著,法蘭妮,她已經老了,不會再有什麼改變了,可你卻長大了,你應該能明白這些。” 彼得把話題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他說,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廠,一位同事差點給砸掉了小手指,當時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郵票底下,幸好里斯特·克羅利及時把他拉開了,可後來里斯特·克羅利走了。他嘆了口氣,彷彿回想起自己後來也離開了那裡。緊接著他的聲音裡又充滿了興致。他告訴她,自己有一個主意,可以把汽車天線隱藏到發動機罩底下。

他東拉西扯,講得十分起勁。兩人的影子越來越長,在他們身前的田壟向前移動。這種情景讓她感到心態平和。她本來是來告訴他一件事的,可從很小的時候起,每次她有事要說的時候卻總是先聽他講上一大通。她不討厭他,據她所知,沒有人嫌他嘮叨,也許她的媽媽是一個例外。他喜歡講,也很會講。 她開始注意到他已經止住了話,此時正坐在地頭的一塊石頭上,一邊磕著煙斗,一邊看她幹活。 “你在想什麼,法蘭妮?”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如何開口。她本來是要告訴他的,可現在卻不知道能不能說出口。兩個人都沒有吱聲,就這樣沉默著,她終於受不住這種沉默。 “我懷孕了。”她說得很簡單。 他填煙斗的手停了下來,兩眼打量著她。 “懷孕?”他說,似乎沒有聽到過這個字眼。 “噢,法蘭妮,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

“是真的,爸爸。” “過來,坐我這兒。” 她順從地走過去,坐在他的身旁。她感到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胃裡隱隱覺得一陣噁心。 “真的可以肯定?”他問。 “可以肯定。”她回答,說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來。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摟在懷裡,停了很長時間。等到淚水止住的時候,她勉強著提出了一個壓在心裡的問題。 “你還愛我嗎,爸爸?” “什麼?”他看著她,一臉迷惑。 “愛,和過去一樣。” 聽了這句話,她又開始哭了起來。這次他沒有理會,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煙斗。在微風的吹動下,煙霧慢慢地在空中飄散。 “你覺得很失望是嗎?”她問。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經歷這種事,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那個叫傑西的嗎?”

她點了點頭。 “你告訴他了?” 她又點了點頭。 “他怎麼說?” “他說娶我。或者花錢讓我打胎。” “要么結婚要么打胎。”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語道,一邊吸了一口煙。 “他倒不是一根筋。”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搭在牛仔褲上的手,上面沽著一些泥土。 “看女人先看手。”她的腦子裡又浮起了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這句話。女兒懷孕。我必須要退出教堂了。看女人…… 父親說:“我本來不太想多問別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沒有註意?” “我吃了避孕藥,”她說,“可是沒管用。” “如果不是你們兩個的問題,我就沒有什麼說的了。我真的不會責怪誰。人在21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到了64歲上也就想不起來了。所以咱們也不要細說了。”

她感到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你媽媽可能會嘮叨個沒完。我不能不讓她說,但我不會跟她起哄。你明白嗎?” 她點了點頭。父親早就沒有了和母親拌嘴的心思,至少不會大吵大鬧。他有一次曾經和法蘭妮說過,母親那張嘴不饒人,她說東誰要是說西,她說出話來肯定沒了譜,等到出語傷了人再後悔也晚了。法蘭妮覺得父親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臨著兩種選擇:要么對著幹,結果鬧離婚;要么就得處處讓著她。他選擇了後者,不過他自有自己的主見。 她輕聲問:“爸爸,你肯定不會去想它嗎?” “你是說隨著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 “打算怎麼辦?” “對媽媽?” “不,對你自己,法蘭妮。” “我不知道。”

“嫁給他?兩個人過日子和一個人開銷差不多,人家都這麼說。” “我不想嫁。我覺得我已經不愛他了。也許過去是。” “因為孩子?”他的煙斗著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氣裡散發著一陣迷人的香味。蟋蟀開始嘟嘟地叫了起來。 “不,跟孩子沒關係。反正已經有了。傑西他……”她話說了半截。她想數落傑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來有她的問題,傑西自然也脫不了乾系,只是過去她從來沒有想過。匆匆忙忙結婚,早晚準得後悔。這是她媽媽的一句口頭禪。 “他這個人很軟弱。”她說,“我也說不太清楚。”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蘭妮?” “是的。”她說。她覺得父親此時已經看到問題的根子。她確實不信任傑西。 “傑西人不錯。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還可以。可是

……兩個學期之前,我們參加了一次詩歌朗誦會。讀詩的那個人叫特德·恩斯林。人很多。大家聽得非常認真,非常嚴肅。可是我……你知道我這個人……” 他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地摟著她。 “法蘭妮笑開了。” “是啊,沒錯。我就說麼,你對我非常了解。” “了解一點兒。”他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意思是說,反正就笑了。我一直在想:'這個邋遢鬼,這個邋遢鬼,我們都來聽一個邋遢鬼念詩。'詩念得抑揚頓挫,就像聽收音機裡面唱歌似的。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這樣。跟恩斯林先生的詩沒有什麼關係,那詩確實不錯,他人長得也挺好。我是覺得大家那麼全神貫注地看他,樣子蠻好笑的。” 她瞥了一眼父親,想看看他的反應。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須得離開。傑西跟我大發脾氣。我知道他發脾氣有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氣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可我經常這樣。該做什麼事我一樣可以做好。” “沒錯,你能做好。” “可有的時候……” “有時候金·拉夫敲門,你是不會把他拒之門外的。”彼得說。 “我想肯定不會。不過傑西就會這樣做。如果我們結了婚,他會時不時回家看看我是不是把這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請進家。用不著天天請,有那麼幾次就夠他大發脾氣的了。那時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 “我想你一定會不高興。”彼得一邊說,一邊緊緊地摟住她。 “我想我會不高興的。”她說。 “那就別因為你媽而改變主意。” 她閉上眼睛,心裡越發覺得踏實了。他全能理解,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你認為我打胎怎麼樣?”過了一會兒,她問道。 “我想這才是真正要說的問題。” 她注視著他,覺得十分驚訝。 他帶著一絲看破天機似的得意的微笑,濃濃的左眉輕輕揚起。儘管這樣,她仍然覺得他還是十分嚴肅的。 “也許是這樣吧。”她慢吞吞地回答。 “聽著,”他說,可卻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話頭。她確實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耳朵充斥著麻雀、蟋蟀的叫聲,還有遠處傳來的飛機的轟鳴、汽車的喧囂。 她剛想開口,他抓住她的手,開口說道:“法蘭妮,爸爸確實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到1956年才結婚。” 他心事忡忡地註視著她。 “卡拉那時候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她那時,那時起碼還年輕。等到你哥哥弗雷死後,她就變了個人。人也開始老了。弗雷死後她就再也長不大了。這話可能有點不中聽,可你別以為我是在說你媽媽的壞話。我是這樣覺得,弗雷迪死後卡拉就再也長不大了。她看人看事總是戴著厚厚的一層有色眼鏡,自己還以為不錯。” “她那時候是什麼樣,爸爸?” “這個……”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園子外面的遠處望著。 “她和你很像,法蘭妮。愛笑。我們經常去波士頓看紅襪棒球隊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時候她總要和我出去,到小吃攤子喝上一點啤酒。” “媽媽……會喝啤酒?” “會喝。打到第9局的時候,她大部分時間都泡在洗手間裡,出來以後她就對我大吵一通,說我讓她耽誤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賽,其實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攤子喝酒的是她。” 法蘭妮努力地想像自己的母親一手拿著一杯啤酒,像一個熱戀中的女孩抬頭看著父親合不攏嘴的樣子。但她覺得怎麼也無法想像。 “她一直沒有懷孕。”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一起去看了醫生,想檢查一下兩個人誰出了問題。醫生說兩個人都很正常。後來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弗雷。你媽媽喜歡得不行。弗雷是她父親的名字,這個你知道。1965年她流了一次產,我們都以為這是最後一次了。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產一個月,不過一切正常。我非常喜歡你。我們都有了自己喜歡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他不再出聲,一臉痛苦的神情。弗雷·戈德史密斯死於1973年,那時他13歲,法蘭妮4歲。開車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後駕車,曾經多次違章。弗雷7天后死了。 “我想墮胎太好聽了。”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說著,彷彿每個字都令他心痛。 “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故意殺害嬰兒。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思想太僵化,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你現在必須考慮。我說過,我已經老了。” “你不老,爸爸。”她喃喃自語。 “老了,老了。”他突然變得十分粗魯,顯得心煩意亂。 “我已經老了,還一門心思地想對年輕人指指點點。一個酒後駕車的司機17年前奪去了我兒子的生命,我的妻子從此精神失常。一提墮胎我就會想到弗雷,沒有辦法,就像詩歌朗誦會上你不由自主笑出聲一樣。你的母親會一板一眼地提出反對。她會說,這是道德問題。這是一種有2000年傳統的道德。生命的權利。我們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命的權利為基礎的。我只看到了弗雷。他受了內傷,根本救不活。我看到了弗雷。他在床上躺了7天,渾身打著繃帶。人命太賤,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賤了。我看的書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讓她想得比我還要多。我們做的,我們想的——這些有時都太過武斷。這件事我怎麼也忘不了。就像喉嚨裡堵了一塊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好些合乎邏輯的東西都是從荒謬中推導出來的,都是從信念中推導出來的。我是不是在胡言亂語?” “我不想打胎。”她輕聲說道,“我有我的道理。” “什麼道理?” “孩子是我身上的肉。”她微微揚起下巴說道,“就算是只想自己,我也不在乎。” “你會不會放棄?” “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 “不想。我要生下它。” 他不再出聲。她彷彿感覺到他有些失望。 “你在想著我的學業,是不是?” “沒有。”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把手叉在后腰,骨節喀喀地響了幾聲。 “我在想,我們聊得挺長了。你現在還沒有必要就做決定。” “媽媽回來了。”她說。 他隨著她的目光望去。卡拉的車子在薄暮的余光中開上了車道。卡拉看到了他們,按了幾下喇叭,向他們起勁地揮動著手臂。 “我得告訴她。”法蘭妮說。 “是得告訴。不過隔一兩天再說吧,法蘭妮。” “好吧。” 她幫他收拾好工具,然後兩人一起向車子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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