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漫”
“我們沒時間了,我本想自己來,但角度控制不好,別無他法。”
“我覺得我不能這麼做。”
“為了傑米,也不能嗎?”我把沒有疤痕的那邊臉緊緊地貼在汽車座位的頭靠上,閉上眼睛。
傑萊德拿起拳頭大的粗糙石塊,我找來的,他在手上掂量了五分鐘。
“你必須把外面的幾層皮膚撕下,遮住疤痕,就可以了。快,傑萊德,我們要抓緊時間,傑米”
告訴他,我說現在就做,而且要動作利落。
“梅兒說現在就做,而且你要保證用足夠的力氣,一次就要成功。”
沉默。
“來,傑萊德!”
他深吸了口氣,是倒抽冷氣。我感到了氣息的流動,眼睛閉得更緊了。
擠壓聲,隨之是重擊聲——那是我最先註意到的——接著我從重創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開始感到疼痛。
“呃。”我呻吟著。我不願發出任何聲音,我知道這只會讓他更難受,但這具軀體不由自主。淚水在眼眶裡積蓄起來,我假裝咳嗽以掩飾抽泣聲。撞擊過後,我的頭被震得嗡嗡作響。
“小漫?梅兒?對不起。”
他的手臂摟住我們,拉到他胸前。
“沒事,”我嗚咽著,“我們沒事,你全撕下了嗎?”
他的手撫住我下頜,轉過我的臉。
“啊,”他吸了口氣,覺得有點噁心,“我把你的半邊臉全撕了下來,我很抱歉。”
“不,做得好,做得好,我們走。”
“好。”他的聲音依舊微弱,但他小心地安置我,讓我靠在自己的座位上,然後,隆隆的車聲響起。
冰冷的空氣吹到我臉上,讓我一驚,冷空氣刺激著裸露的臉頰,我忘記了以前被空調吹拂的感覺。
我睜開眼,我們沿著平坦的干河床行駛——河床異乎尋常地平坦,是人工改造的結果。它蜿蜒著伸向遠方,圍著灌木叢繞圈,我看不到遠方的路。
我拉下汽車的遮陽板,展開鏡子。在朦朧的月光下,我的臉黑白分明。右邊臉上掛著黑色的血痕,滲出的血流到下頜,滴在頭頸裡,沾濕了潔淨的新衣領口。
我的胃翻騰著。
“做得好。”我小聲說。
“你有多痛?”
“還好,”我說謊了,“不管怎樣,不會痛很久的。我們離圖森還有多遠?”
就在那時,我們到達了公路。奇怪的是,看到公路競讓我恐慌得心跳加速。傑萊德停下車,灌木叢掩蓋著車子。他下車取下保險槓上繫著的油布和鏈條,放到行李箱中。又回到車上,慢慢地把車往前開,謹慎地查看四周,以確定高速公路上是否有人,他把手伸向車前燈的開關。
“等一下,”我悄悄地說,我不敢大聲說話,我覺得在這裡很容易暴露身份,“讓我來開車。”
他看了我一眼。
“我不能讓人看到是這麼走進醫院的,會引來太多質問。我不得不開車,你躲在後面告訴我怎麼走,你有地方躲嗎?”
“好,”他回答得很慢,他把車倒回到更深的灌木叢裡,“好,我躲起來,但如果你把車開到我沒叫你去的地方”
哦!梅蘭妮被他的懷疑刺痛了,我也是。
我的聲音了無生氣:“那就朝我開槍。”
他沒有回應,他下了車,引擎還在運轉著。我爬過飲料架,坐進他的位子,聽見行李箱砰地關上。
傑萊德爬進汽車後座,胳膊下夾著條很厚的格子毛毯。
“路邊左轉。”他說。
這輛車有自動變速裝置,但我很久沒駕駛了,忐忑不安。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駛,欣慰地發現自己的車技還沒荒廢。高速公路上還是空無一人,我把車開到公路上,面對著空曠的道路,又變得慌張。
“燈。”傑萊德說,他的聲音從座位底端傳來。
我找了下才發現開關,打開燈,光線亮得嚇人。
我們離圖森不遠了——我可以看到天空中微黃的光暈,前方是城市的燈火。
“你可以開得再快一點。”
“我不能再快了。”我抗議。
他停頓了一秒:“靈魂不超速行駛嗎?”
我笑了,笑聲有點歇斯底里:“我遵守所有的法規,包括交通法規。”
燈火的光暈越來越清晰——變成了一個個單獨的亮點,綠色交通標牌提醒我前面有岔路。
“走茵納路。”
我遵照他的指示,他把聲音壓得很低,儘管在這樣偏僻的地方,我們本可以大聲說話。
身處這個陌生都市,我心中煎熬難耐。看到屋子、公寓、亮著招牌的商店,知道自己被這一切包圍,寡不敵眾,心裡不是滋味。我猜想著傑萊德的感受,他的聲音異常平靜,但他以前也這麼掩飾自己,很多次。
現在路上有了其他車輛,它們的車燈掃過我的擋風玻璃時,我害怕地蜷縮起來。
現在不能倒下。小漫,為了傑米。你要堅強。如果你做不到,就會功虧一簣。
我可以,我做得到。
我專心想著傑米,手把方向盤握得更緊了。
傑萊德指引我穿過大約已經沉睡的都市,治療系只是個小地方。它以前一定是幢醫學大樓——醫生的辦公地點,並非真正的醫院。大多數的窗戶和玻璃牆面裡都透著亮光,我看見接待台後面有個女人。她沒抬眼看我的車燈,我把車開到停車場最暗的角落裡。
我背上背包,包是舊的,但外觀尚可。萬事俱備,還要做一件事。
“快,給我刀。”
“小漫我知道你愛杰米,但你真的不必動刀,你不是個戰士。”
“不是那個用途,傑萊德,我要弄個傷口。”
他抽了口氣:“你有個傷口了,夠多了!”
“我需要和傑米一樣的傷口,我不太懂治療方法,要仔細地觀察怎麼處理傷口。剛才就想弄個傷口,但恐怕這樣就沒法開車了。”
“不,別再這樣!”
“馬上給我,如果我不快點進去,有人會發現的。”
傑萊德很快就想通了,正如傑布所說,他是最優秀的,因為他能判斷該做什麼,並且迅速執行,我聽見刀滑出刀鞘的金屬聲。
“千萬小心,別劃得太深。”
“你來劃嗎?”
他急促地吸了口氣:“不。”
“好吧。”
我接過那把討厭的刀,上面有個沉沉的手柄,刀刃非常鋒利,到頂端逐漸變得尖削。
我設法不去想,不想讓自己有退縮的機會。劃手臂,不能劃腿——唯一猶豫的就是這個。我的膝蓋上有傷疤,我不想還要掩蓋腿上的疤。
我伸出左臂,它在顫抖。我用手抵住車門,扭過頭咬住頭靠。右手握著刀柄,笨拙但很用力。我把刀尖按在前臂皮膚上,這樣就不會劃空,然後閉上眼睛。
傑萊德要喘不過氣了,我必須快點下手,否則他會阻止的。
就假裝是用鐵鍬挖地。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把刀戳進手臂。
頭靠減弱了我的尖叫,但還是很響。刀在我手中滑落——猛地從肌肉裡抽出,令人作嘔——然後咚的一聲落在地上。
“小漫!”傑萊德粗聲粗氣地喊。
我還不能說話,我努力抑制彷彿要脫口而出的叫喊聲。我是對的,開車前不能這麼做。
“讓我看看!”
“待在那兒,”我喘著氣說話,“別動。”
他不顧警告,我聽見身後的毛毯塞率作響。我把左手臂貼在身上,用右手拉開車門。差點在車門外摔倒,傑萊德的手托住了我的背。這不是約束,是安慰。
“我很快就回來。”我咳著說,接著用腳踢上了車門。
我踉踉蹌蹌地走過停車場,壓抑著噁心和恐慌。這兩種感覺好像在博弈——都不讓另一種操控我的身體。疼痛不太厲害——或者說,我的感受已經不那麼強烈了。我快要休克了,這麼多種痛苦接踵而至,熱乎乎的血液順著手指流下,滴在馬路上。我想知道手指是不是還可以動,但我又害怕嘗試。
接待台後的那個女人,中等年紀,皮膚是黑巧克力色的,黑髮中夾雜著縷縷銀絲。當我東倒西歪地穿過自動門時,她站起了身。
“哦,不!哦,哎呀!”她抓起麥克風,天花板上傳來她放大的聲音,“妮茨治療師!快到接待室!這裡有個急症病人!”
“不。”我盡量說得很鎮靜,但身體在原地晃動起來,“我沒事,只是個意外事故。”
她放下麥克風,急忙跑到我搖搖晃晃站著的地方,用手臂鉤住我手腕。
“呵,親愛的,你發生了什麼事?”
“太粗心了,”我含糊地說,“我徒步旅行時在岩石上摔了一跤。晚飯後我清理傷口,手上拿著小刀”
我的支支吾吾似乎讓她有點驚訝。她看我的眼神裡沒有懷疑——也不覺滑稽,我說謊時伊恩有時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只有關切。
“可憐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玻璃尖頂'格拉斯·斯拜爾斯。”我告訴她,用的是個很普通的名字,來自我在熊之星球上的獸群成員。
“好的,格拉斯·斯拜爾斯,治療師來了,不一會兒你就會康復的。”
我再也不覺得慌張了,這個和善的女人拍著我的背,如此溫柔、體貼,她絕不會傷害我。
治療師是個年輕女子,她的頭髮、皮膚和眼睛都是差不多深淺的淡褐色。這讓她看起來很特別——單一色調,她穿著棕黃色的手術服,更是突出了這一印象。
“哇,”她說,“我是治療師'織火員'妮茨·菲爾,我會很快治好你的,發生了什麼?”
我又說了一遍自己的故事,同時,兩個女人攙著我走過門廳,然後進入了第一扇門,她們讓我躺在鋪著紙的病床上。
病房有點眼熟,我以前只到過這種地方一次,但梅蘭妮的兒童時代充滿了這樣的回憶。一排矮矮的雙層櫃,治療師洗手用的水槽,光亮、白淨的牆壁“急事急辦。”妮茨·菲爾由衷說道。她拉開櫃子。我知道這很關鍵,設法集中註意力。櫃子裡堆滿了一排排疊在一起的白色圓柱形藥瓶。她不假思索直接伸手取下一瓶,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小瓶子上有個標籤,但我看不到字,“一點止痛藥應該有用吧,你覺得呢?”
她扭下蓋子時我又看到標籤了三個字,止痛藥?這藥就是寫的這個作用嗎?
“張開嘴,格拉斯·斯拜爾斯。”
我照做,她取出一枚小小的方形薄片——看起來像張棉紙——放到我舌頭上。它立刻融化了,沒有味道,我無意識地咽了嚥口水。
“好些了嗎?”治療師詢問道。
是的,已經有效果了。我頭腦清晰——可以很容易地集中註意力了。小方片的作用下,傷痛漸漸散去,消失,我驚訝地眨了下眼。
“是的。”
“我知道你現在感覺好多了,但請不要亂動,你的傷口還沒處理。”
“當然。”
“蔚藍,能幫我們弄點水嗎?她好像口很乾。”
“馬上去,妮茨治療師。”
那個年紀稍大的女人離開了房間。
治療師轉過身,這次打開的是另一個櫃子,這裡面也裝滿白色藥瓶。 “就在這兒。”她取出一疊藥品最上面的那瓶,又從另一邊拿下一瓶。
她一邊拿一邊羅列出藥品的名字,好像在設法幫助我完成任務。
“消炎劑——內部消炎劑、外部消炎劑修復素,癒合膏哪裡有啊,祛疤粉。你不想漂亮臉蛋上留下疤痕,對吧?”
“嗯,不想。”
“別擔心,你會變得美麗如初。”
“謝謝你。”
“不客氣。”
她拿著另一個柱狀藥瓶向我靠過來。瓶蓋砰的一聲彈出,下面有個氣霧劑的噴嘴。她先噴在我的前臂上,傷口上敷上了層清澈、無味的薄霧。
“治病救人一定是種令人愉快的職業。”我的聲音聽起來恰到好處,感興趣,卻不過分,“自從植入手術後我再也沒來過治療系,這很有意思。”
“是的,我喜歡這個職業。”她又開始噴我的臉。
“你現在做的是什麼?”
她笑了笑,我猜我不是第一個好奇的靈魂。
“這是消炎劑,它可以保證傷口裡沒留下異物。能殺滅可能引起傷口感染的細菌。”
“消炎劑。”我心中默念。
“還有內部消炎劑,以防有什麼東西不小心進入你的機體系統,請把這個吸進去。”
她手裡拿著一個不同的白色柱體,這個瓶子更細,瓶子頂端噗的一聲,露出下方一個像噴霧器的噴嘴。她向我臉上方的空氣中壓出一團薄霧,我吞了口氣,薄霧嘗起來像薄荷。
“這是修復素。”妮茨·菲爾繼續說,她旋下另一個儲存罐的蓋子,露出一個小小的滴液嘴,“這個能促進你的皮膚組織融合,像原來一樣生長。”
她滴了少許清澈的液體在我手臂的大口子上,然後把傷口的邊緣聚在一起。我可以感到她的觸碰,但並不疼。
“在這之前我要讓傷口癒合。”她打開另一容器,這次是個軟管,她在手指上擠出一條濃稠、透明的凝膠,“像膠水一樣,”她告訴我,“它能把任何東西粘在一起,然後就可以讓修復素發揮作用了。”她迅速一抹,把凝膠塗在我手臂上,“好了,你現在可以動了,你的手臂痊癒了。”
我抬起手一看,閃爍的凝膠下可以看見一條淡粉色的線。我手臂上的血還沒有乾透,但已停止出血了。我盯著看的時候,治療師用濕毛巾利索地擦拭我的皮膚。
“請把你的臉轉到這邊。嗯,料想你在岩石上摔得很不是地方,真倒霉。”
“是的,我摔得很慘。”
“唉,謝天謝地,你能自己開車到這兒。”
她輕輕地把修復素滴在我臉頰,用她的指尖抹勻:“啊,我喜歡看它發揮作用,看起來已經好多了。好的傷口邊緣,”她暗自一笑,“也許要再塗一層,我想除去這裡的傷疤。”她又抹了一分鐘,“非常好。”
“給你水。”老婦人邊說邊走進門。
“謝謝你,蔚藍。”
“如果還需要什麼就叫我,我在前面。”
“謝謝。”
蔚藍離開了,我猜想她是否來自花之星球,藍色的花朵很稀有——有人可能會以它命名。
“你現在可以坐起來,感覺如何?”
我坐起身:“非常好。”這是實話。我很久沒覺得這麼健康了。從劇痛到緩解的迅速轉變讓我的感覺更加強烈。
“效果就應該是這樣,好了,讓我們撒上點祛疤粉。”
她扭開最後一瓶藥,搖了搖瓶子,把彩虹色的粉末倒入掌中。她把粉拍在我臉上,又把粉倒在手心,然後拍在我手臂上。
“你手臂上總是會有條細紋,”她抱歉地說,“就像你的頸背上,傷口很深”她聳聳肩,心不在焉地撥開我頸部的頭髮,檢查疤痕,“這個做得很漂亮,你的治療師是誰?”
“嗯,菲斯向陽,”我用了一個以前學生的名字,“我曾經住在蒙大拿州的尤里卡。我不喜歡冷天氣,就搬到了南方。”
盡是謊言,我感到腸胃焦慮地蠕動著。
“我從緬因州來的。”她說,並沒有註意到我聲音裡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她一邊說,一邊清潔我頸部的血跡,“那裡對我來說也太冷了,你的職責是什麼?”
“嗯我是服務生,在一個墨西哥餐館,在菲尼克斯,我喜歡辛辣的食物。”
“我也是。”她沒有疑惑地看我,正在擦拭我的臉頰。
“很好,不用擔心了,格拉斯斯拜爾斯,你的臉看起來美極了。”
“謝謝你,治療師。”
“當然,你要喝點水嗎?”
“好的。”我保持鎮定。即使想囫圇吞下整杯水,也不能這麼做,但我還是忍不住喝完了,味道好極,。
“你還要嗎?”
“我要的,那太好了,謝謝。”
“我去去就回來。”
她一出門,我就從床墊上滑下來。床上舖的紙劈啪作響,我愣在原地。她沒有折回來,時間緊迫。蔚藍花了幾分鐘去倒水,也許治療師也要花同樣的時間。也許這清涼的純淨水在離這間屋子很遠的地方,也許。
我脫下肩上的背包,猛地拉開束帶,從第二個櫃子開始。那裡有一列疊放著的修復素,我抓起整列的藥品,把它輕輕地倒進背包底部。
如果她抓住我,我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謊話呢?
接下來,我從第一個櫃子裡拿了兩種類型的消炎劑。每種類型的消炎劑各有兩疊,我取走了第一疊和第二疊的一半,然後是止痛藥,兩疊全拿走了。我正要轉身去拿癒合膏時,第二排柱形藥瓶上的標籤引起了我的注意。
降溫藥。退燒用的?上面沒有說明,只有標籤。我取下這疊瓶子。這裡的藥都不會對人類身體有害,我確信這點。
我抓起所有的癒合膏和兩罐祛疤粉,再也不敢心存僥倖了,。輕輕合上櫃子,挎起背包。我躺到床墊上,又響起一陣劈啪聲,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放鬆。
她沒回來。
我查了下鐘,過去了一分鐘,水離得多遠呢?兩分鐘。三分鐘。難道我的謊言對於她就像對於我自己一樣是那麼明顯?額頭上開始滲出汗珠,我立刻擦乾汗水。如果她帶回一個獵人怎麼辦?我想到了口袋裡的小藥丸,手顫抖起來,但我做得到,為了傑米。接著,我聽到安靜的腳步聲,兩個人的,從門廳裡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