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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船

回到卡戎 郝景芳 8230 2018-03-14
決賽的日子到了。 決賽是輪流承辦,這一次輪到了阿遼沙區。阿遼沙中心體育場周邊很早就裝飾一新。整個廣場被打扮成了浪漫主義時期的地球,古典而華貴。比賽現場歡騰熱烈,穹頂顯示出雲上的宮殿和舞動的天使,交響音樂響在四面八方。輪滑少年們從各個高台上起跳,在空中做出花哨的翻騰,落地後繞場揮手,接受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 觀眾席很興奮。能到現場看決賽是一項殊榮,只有每個社群的優秀選手才有此良機。所有的孩子都很期待,因為吸引人的不僅是比賽,而更是比賽之後大大小小的舞會和派對,這是結識其他社區少年的最好機會。這一天,所有人都盛裝出席,女孩們拎著裙子,揚著脖子,男孩們甩開制服下擺,擺出十足的派頭。不能來現場的孩子們多半湊到一起,聚在自己的社群,買上零食和飲料,給自己的伙伴們遠程助威。

後台也很興奮。吉兒是最後被選中的頒獎少女之一。她在後台緊張地照著鏡子,不停地問身邊的女孩自己的頭髮亂不亂,頭上的花環歪不歪。一想到待一會兒就要在炫目的光亮中走到那麼多人面前,她就緊張得手心出汗。她一直在背誦上場流程,不時拉住洛盈,讓她幫她看看背得對不對。她們身旁亂作一團,女孩們化妝、換衣服、跑來跑去,不時傳出“誰看見我的項鍊啦”之類的尖叫。洛盈幾乎聽不見吉兒的聲音。 “你怎麼不化妝?”吉兒問洛盈。 “已經化好了啊。”洛盈說。 “就這樣?”吉兒吃驚地拉開洛盈兩隻手。 “就這樣。”洛盈笑笑,“我只是歌隊。” 洛盈穿一件白色的長裙,從頭到腳沒有裝飾,只有肩膀上有一朵並不明顯的花。她的長發散著,額頭上戴了一條金線,沒有梳任何髮辮。眉眼也幾乎沒有修飾,素面朝天。吉兒覺得不可思議,好容易上場,卻如此輕率。洛盈沒有多做解釋,沒有說她的角色只是在後排烘托氣氛,更沒有說他們在演出之後需要迅速換裝,因此打扮得越簡潔越好。第二個理由無論如何不能讓吉儿知道。

今天的話劇是第三個節目。洛盈心裡一點兒都不緊張。她覺得他們今天的表演不是演給任何其他人,而是平靜地表達自己。這樣的時候,人不會緊張。 他們的節目跟在兩個開場歌舞之後,算是正式演出的第一個節目。候場的時候,洛盈從後台的縫隙看到光彩奪目的體育場穹頂,如同宇宙深處的星雲。她站在水星團伙伴中間,他們也沒有什麼緊張感覺,誰都不多話,只是偶爾低聲再叮囑一下退場的訣竅。該他們上場了。 “女士們,先生們,最傑出的少年們,”一片煙花雨中,主持人教育部長深沉的聲音響起來,“……讓我們一同慶祝這場思想的盛宴!……創造是我們的光榮!……” 狂歡開幕,戲劇登場。 ※※※ 全場燈光打在米拉一個人身上。他穿著一件棕色破舊的襯衫,戴一頂破了的尖頂棕色小帽,腳上是黑色寬口皮靴,露著大腳趾,用一根小木棍挑著一個布皮小包裹,一副失意落拓的邋遢模樣。他朝前走兩步,又退後兩步,撓撓頭髮,向空中唉聲嘆氣。

——我是一個可憐的流浪漢,怀揣著才華與夢想沒有人懂得,我曾經有一番驚天偉業的志願,卻在現實的撞擊中被擊得粉碎。哦,宇宙,你為什麼對人這樣不公平?我原本該是偉大的癌症攻克者,現在卻成為一個永恆的流浪漢。哦,我犯了什麼錯! 追光燈照亮舞台左側,照出流浪漢第一段回憶。米拉的第一個替身明顯是個新學生,穿著一件係緊領口的白色襯衫,雙手捧著一份文件激動地站在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身旁。中年人面容莊嚴,顯得很高大,學生在他身邊畢恭畢敬。 ——歡迎你加入我們的實驗室,我們實驗室有著最好的歷史,創新是我們不懈的追求。我們的宗旨是,不斷追求新的技術思想和永恆的真理,隨時保持聰慧活躍而富於進取的頭腦,努力讓我們的實驗室永遠走在人類探索的第一線,永遠傑出!

黑歌隊的聲音悠揚地響起來:真偉大啊真偉大! ——老師,這真是太好了,我非常贊同您的話,而我想我的工作就非常符合您所說的。 ——哦?什麼工作? ——您看,我把咱們的生產流程優化了!我一來就仔細觀察了流程圖,在這裡加了這個反饋程序,一下子能把生產時間縮短一半呢。 ——做這個乾嘛? ——不好嗎?這樣我們的成本和價格都可以降低啦!難道不是有助於我們獲得預算嗎? ——傻孩子,你真以為預算要靠這個來爭嗎?真是不諳世事的人啊!預算要靠偉大宣言來爭取,你難道不知道嗎?有精力不要做這種沒用的小事,要放在壯麗的藍圖上啊! 黑歌隊的嗓音又亮出來:嘿,真偉大啊真偉大! 左側的燈光暗下,米拉身上的追光燈又亮起,他踩在一條帶輪子的小船上,做出費力划槳的樣子,邊劃邊向天地訴苦。

——哦,我那時可不知道,我想出的辦法實驗室早就有人想出來啦,只是他們都沒說,因為成本高、價格高申請到的預算也會高,可以拿去做別的,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當時就沒想到呢?我只知道把結果公佈了,卻沒想到會惹惱他們,而他們竟這樣不留情面,把我趕到另一個大陸上!哦,我真是天下第一等不幸之人!我一定要記住教訓,堅持理想,在新大陸上重新開始我的人生事業。 小船忽忽悠悠地往前走,劃過一片星空,慢慢開到舞台右側。右側燈光亮起,米拉的第二個替身換上一件漂漂亮亮閃著銀光的連體服,頭髮立得像刺猬一樣時髦,站在另外一個中年人身旁,像之前的學生一樣畢恭畢敬,這一次的中年人眉眼更加凌厲,頭髮抹得油光鋥亮。 ——歡迎你,年輕人!我們歡迎一切好的創意和改進,這能夠幫我們帶來更多的利潤。哦,利潤!宇宙中最神聖的名詞,你反映了人類與社會總體的福利!我們要更多的交易,更多的協商,更多的合約,更多滿足他人需要的供給,我們造福自己也造福他人!

這時,洛盈和她的白歌隊第一次開口了:哦,這真是太妙了! ——老闆,這真是太好了,我非常贊同您的話,而我想我的工作就非常符合您所說的。 ——哦?什麼工作? ——您看,我把咱們的生產流程優化了!我已經仔細觀察了公司的流程圖,在這裡加了這個反饋程序,一下子能把生產時間縮短一半呢。 ——哦,這真是太好了,成本能減少很多呢! ——還有價格! ——不,價格不變。 ——啊?為什麼?降價不是有更多人買嗎? ——非也,非也,年輕人,你以為癌症藥的需求和價格有什麼關係嗎?價高人們就不買嗎?真是不諳世事的年輕人啊!你能降低成本當然好,可千萬不要干涉我們的利潤。我們的利潤,那就是社會的效用啊!讓我們用盡力量降低成本吧,這樣就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和社會效用了。

白歌隊大聲唱著:哦,這真是太妙了! 右側的燈光暗了下去,米拉又一次出現在大家眼前,只是這一次他坐下了,衣服變得更加破舊,面前攤開一塊破布,上面散著碎玻璃。他做出叫賣的樣子,一邊向四面八方轉頭一邊向觀眾講述。 ——我看到他們,心裡感到憤憤不平,他們的藥本來能以八分之一的價格銷售,可他們就是不肯,於是我把他們的藥品成分和製作流程偷拿出來,自己開始找人生產,賣得便宜多了!這也不是我的錯,不是嗎?可是我沒想到他們這樣氣量狹小,看到我搶生意就惱羞成怒,連擺攤都不讓,趕得我到處跑,你們看看,這塊布都破成這樣了!要不是遇到一個好心的律師姐姐收留我,真不知道還有沒有飯吃! 米拉把目光投向舞台中央,一束白光從天頂投下,照出一塊圓形區域,阿妮塔扮演的富貴女子站在中央,被從天而降的光芒映著,顯得很神聖。第三個米拉替身站在她旁邊。

——我是一個苦命的寡婦,哦,我的命運如此不幸,年紀輕輕就變成孤家寡人,失去生活的依靠。我的丈夫是一個作家,一個了不起的偉大的作家,至少我之前一直這樣相信,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賺來足夠多的錢就死去了,這個狠心短命的人哪,他怎麼捨得這樣拋下我一個人孤苦伶仃? 這個時候,阿妮塔轉身面向米拉替身,這一次的男孩穿著幹乾淨淨的舊衣服,吃著白麵包,像餓了很多天似的大口吞嚥。阿妮塔憐憫地摸摸他的腦袋。 ——你說你改進了前人的技術? ——是啊,我把前人的生產流程優化了。 ——那以前的專利人同意你這樣改嗎? ——他肯定同意,為什麼不呢?他的方案能被引用,才有延續的生命力,怎麼會不同意? ——哦,你說的真是太好了。這真是了不起的哲學!你從思想上解決了我的疑慮問題,現在我終於有出路了。你想知道我的計劃嗎?其實很簡單。我想提出死人版權的概念,活人能保護版權,死人為什麼不可以呢?我要讓每個希望分析引用或提到我老公作品的人都要付給我一筆費用,我老公一定會同意對不對?死去也能有收入,這讓他死了也有生命力!

白歌隊不失時機地在旁邊煽情地唱道:哦,這真是太妙了! 接下來,舞台上突然闖進很多人,上上下下穿梭不停,阿妮塔抱著屍體玩偶,不斷按手印、簽合同、談生意。有人抗議說收費就不再分析他的作品了,阿妮塔眨著眼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將授權再轉手賣掉,轉手次數越多越有人獲益,再把已故的作家代理權全都拿出來拍賣,最後可以弄成版權衍生品市場,簡直媲美金融,能讓許多人發家致富。 白歌隊越唱越歡愉:哦,哦,這真是太妙了! 在混亂一團的舞台上,小乞丐似的米拉從人堆裡鑽出來,兩手空空,被人遺忘,重新背上自己的小包袱,茫然四顧,又看到孤獨空寂的小船,再次登上船,又慢又默然地劃,劃了一會兒重新回到舞台左側他出發的大陸,阿妮塔和其他人消失在暗中。

他垂頭喪氣地來到一個小酒吧似的地方,和身旁的一個人訴苦,講了之前的所見。那人對他的所說很感興趣。 ——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的改進和創新沒有人理睬。 ——不是,不是這句,是之前那些。 ——我說他們把一部音樂分成幾個篇章,分別賣出引用權,就能掙很多,還在音樂學生里打廣告,學生們想畢業考試就需要買很多故人的成果產品。 ——不錯,不錯,真是好主意啊。我也可以這樣嘛。一篇文章分成好幾篇,自己引用自己的結果,不但發表數能變多,引用率也能提高啊,實驗室主任一定滿意。對,向學生打廣告也是好主意,讓我輔導的學生都得引用,這辦法我怎麼沒想到。太好了,這一下我的成果排名一定能節節上升,用不了多久就能成為實驗室最年輕的傑出領軍人物啦! 沉寂了多時的黑歌隊終於又亮出嗓音了:真偉大啊真偉大! 身邊人陷進未來的憧憬和自我陶醉中,米拉又一次被忽略了。他嘆了口氣,重新劃上小船,又一次在兩塊大陸之間徘徊遊蕩,隻身一人,漫無目的,漫無方向。這一次的划船似乎格外長,沒有話,從舞台左側到舞台右側花了很多時間,一片寂靜。 這一次舞台右側還是聚著很多人,一群人圍著一個人,問東問西,問長問短。那個人被問得左支右絀,看到孤身一人的米拉,眼珠一轉,上前拉住米拉的手。 ——這位年輕人,你是從另一個大陸來的吧?那太好了。你是最公正無比的。現在這些人懷疑我們公司的礦物保健品有害元素超標,我怎麼解釋他們也不信,你來證明一下吧,幫我把這個鑑定結果念給他們聽。 (低聲)你說話他們一定信,事成給你一百塊! 白歌隊像是配合他,也低聲神秘地唱:哦,這真是太妙了! 米拉卻搖搖頭,像是不明白他的話似的。 ——你應該把配方和檢驗手段直接公佈啊。幹嗎搞這套? ——那怎麼行?這是商業機密。 ——在我們的大陸上都是公開的啊。 ——不行,不行,公開了生意還怎麼做? 這個時候,周圍的人聽到米拉說的,紛紛大聲喊起來:公開,公開!調查,調查!他們把米拉推到最前面,高舉著雙手沖向男人背後紙殼做的大樓,高叫著要透明、要革命的口號,散出如雪片般滿場飛揚的紙片,紛雜的聲音叫著財務造假了!稅務有問題!米拉在人群中被沖撞得跌跌撞撞,衣裳更是破破爛爛像叢林裡的小孩,背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上兩片紙板,左右忽閃。很快,興奮的人們舉起一面大旗寫著“革命”,將米拉抬在手上,沖向舞台中央的空場,亂作一團,人們並沒有方向,聲音也很快淹沒在巨大的噪聲中再也分不清詞句,只看見有人奔跑,有人和其他人莫名其妙開始打架。米拉在人群的手上倒手幾次之後,再次被人遺忘了。他飛了起來,飄到半空中,鋼絲帶動下,兩塊硬紙板像翅膀一樣撲扇撲扇,他變成了永不島上的小飛俠。一道追光打在他身上,像孤獨的光點。 飄了好久,他忽然墜落下來。觀眾席發出自然的驚呼。但米拉並沒有摔到地上,而是落到一張張開的網裡。他茫然地看著兩旁,只見兩側站著兩隊嚴陣以待的嚴肅人物。在全場亮起的大燈下,觀眾第一次發現,這張網原來一直都在,一直在米拉所劃的小船的背後,在舞台深處隱匿。 米拉坐在網裡,像坐在一張吊床上,臉上的表情懵懂無辜。他呆呆地看著兩側的人,那些人卻沒有看他。兩側各有一個領頭人物,像是在談判,各自高揚著脖子,無聲爭吵。兩個人中間有一隻巨大的天平,左右搖晃,上面已然放著許多砝碼。談判顯然陷入僵局,一方怒氣沖沖地向己方的天平盤子上又加了一塊砝碼,天平向他們歪下去,另一方卻滿不在乎地將他們剛加的砝碼吹彈落地,天平又歪回另一側。兩邊的人一言不合眼看要打架,一位領頭人挺身而出,冷靜地止住局面,向另一位領頭人指了指坐在網上的米拉,那一位心領神會,點點頭,面不改色地走到米拉身旁,將他拎起來拋向天平。在鋼絲的帶動下,米拉在空中翻了兩個跟頭,撲通一聲坐到天平托盤上,天平一下子歪了,穩了,停了。兩側的雙方都非常滿意地笑起來,握了握手,友好地拍著肩膀,交換了兩麻袋鼓鼓的物品。 這時,黑歌隊和白歌隊第一次同時開口唱道:“真偉大啊真偉大,哦,這真是太妙了!” 這一幕讓現場分外寂靜,大部分觀眾都靜靜地看著,仍然期待情節繼續推進,然而讓所有人失望的是,劇情突然急轉直下了,所有水星團演員和邀請來的群眾演員突然從四面八方一擁而上,在現場像跳集體舞一樣跟著音樂繞著圈子跑,跑了兩圈以後簇擁起米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呼啦啦地消失在後台,留下空寂寂的舞台和傻眼的觀眾。 劇目就這樣虎頭蛇尾地收場了。觀眾抱以稀疏的掌聲。只是演員不以為意,他們甚至沒有出場謝幕,舞台迅速被接下來的演出和激動人心的頒獎轉移了注意。 水星團迅速退至後台,穿過嘈雜擁擠的候場演員和工作人員,卸下舞台裝扮,以默契的速度各自離開,悄無聲息地穿過後門,走小路,徑直來到早已等候多時的龍格的礦場。 一進入礦場,洛盈就看到一艘破船躺在中央,像一條飢餓的大魚張開著嘴。 ※※※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胡安就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 上午,他檢閱了最新型號變形戰機的試運行。結果很滿意。這一批戰機已經研發了好幾年,中間經過起起伏伏各種失敗,到如今終於可以規模生產並且編隊了,胡安心裡有種石頭落地的踏實,進而是一種澎湃的雄心。他為這一天已經默默準備了很長時間,其間的努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早上,當飛行中心的金屬門在他面前緩緩拉開,他看到比他雄偉很多的嶄新飛機整整齊齊地排成陣列,像一排高昂忠誠穿鎧甲的戰士,銀色邊角在陽光的照耀中閃爍著光芒,他心裡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波瀾壯闊。他彷彿看到一段歷史的大幕在眼前拉開,無聲無息,但即將驚心動魄。他清楚,在人類的歷史上,還沒有哪支艦隊能夠超過眼前這支。他已經開始書寫歷史了。 檢閱之後,他來到監控中心。理論上講,對城市運行的監控不屬於飛行系統職責範圍的事情,但是胡安堅持扶植飛行系統下屬的一個工作室研究更高性能更精細的實時監控,目的很明確,為將來的艦隊巡航系統打基礎,也為有可能的偵察和反偵察奠定技術支持。他們的監控中心也有一整個房間能看到城市各角落的屏幕,像審視系統的控制中心一樣。這不完全合乎制度,但胡安利用自己的地位一直維護。 這一天,他總是隱約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安,檢閱的時候沒有發現問題,檢閱之後來到監控中心。 新投入的蜂式電子眼正在試運行,傳來城市各個重要地點清晰的圖像。乍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人們或悠閒或忙碌,像平時一樣守著自己的位置。胡安默默地審視著,城市的東,南,西,北。有三架運輸機在城東起飛,另有一輛礦船正在通過城南的十二號出口。 胡安的目光忽然凝聚了,迅速叫人將十二號出口的畫面拉大。他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礦船出城本是正常的事情,每天都有各種採礦和考察的船隻出城。但就是有某種細節讓他覺得異樣,也許是因為礦船的外觀,也許是因為畫面裡說話的少年人的面孔。 畫面推近了,近得能看見對話雙方清晰的臉。胡安對電子眼很滿意。他覺得屏幕中的男孩有些面熟,但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見過。他正在遲疑,就看見了洛盈的面孔。她低頭從礦船裡出來,站到剛剛說話的男孩旁邊,甜甜地笑著與出口的管理員對話。 “打開監聽。”他低聲而明確地命令道。 研究員點點頭,打開監聽。 “我們知道了,謝謝!” 胡安只聽到了尾音,洛盈清雅而甜的聲音迴盪在控制室的空中,然後他看到他們重新鑽回船裡,礦船像一隻上了年紀笨拙的恐龍開始緩緩起步爬行,穿過正在升起的隔離門。 胡安立刻呼叫了漢斯。他報告了所見,聲音乾脆而嚴肅。 “您說您不知道這件事?” “不,我不知道。”漢斯說。 “那需不需要我調查,或者派人去追?” 漢斯考慮了一下,和緩地說:“先不要。我查一下,你等我的消息吧。” 漢斯的頭像消失在屏幕,讓胡安詫異的是漢斯並沒有顯出太多驚訝或緊張。胡安坐在控制台前,手支著下巴,皺著眉頭,心裡覺得無名氣惱。他不知道這些小孩們有什麼理由出城,他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安全規定的實施不力。如果這是一起私自駕船的逃離,那麼就說明城市的防護仍然非常鬆動,簡直太鬆動了,漏洞多得如此簡單就能攻破。這是什麼樣的紀律和安全?他捶了一下桌子,越想越覺得氣惱。 暫時等等。他看看桌上的命令按鈕,不知道漢斯為什麼還能如此不以為然。 ※※※ 對火星的大部分成年人來說,這一天只是一年三百多個日子里平靜無奇的一個。儘管少年們沉浸在一觸即發的興奮中,但忙碌的大人卻並不過多地被這種空氣感染。 環繞城市整齊排列的射電天線陣列不知疲倦地工作著,數據像蠶吐絲般連綿不絕地輸入存儲中心,再流過計算中心,織成密密麻麻的圖片,一張一張鋪在研究員的檔案夾中。研究員奮筆疾書,與數據賽跑。他們在心中催促自己快、快,重大發現就在這些數據裡,要快些挖掘出來。新儀器新設備新方法讓他們回到了舊時代,回到了資料浩如煙海卻紛繁複雜的前科學時期,他們在心裡盼望自己生出一雙慧眼,於是把頭埋得更低。 建築在城市四周的分子流水線兢兢業業地運轉著,電子一個接一個,穿過精心為它們打造的微觀隧道。分子和分子跳集體華爾茲,舞伴來回交換。工程師手托下巴,坐在屏幕前,無心分享它們的歡樂。他們的檔案夾裡存著不計其數的控制論、工程管理、分子理論著作,想要把任何一門掌握精通,都要不吃不喝研究幾年。他們在心裡嘆息自己生不逢時,難以再做出重大改進,於是不斷奮發進取又退縮,沒事的時間研究美食解悶。 城市決策者們也在辛勤忙碌著。九大系統的領導人頻繁碰頭,商討著火星戰後歷史上最大的政策走向。他們面容嚴肅,帶著充分的信心和責任感,舉著歷史和精心模擬計算的未來數據圖,激烈辯論。新的工程項目啟始在即,關鍵技術處於突破前沿,最高決策開始緩慢浮出水面。 農場裡,母牛忙著悶頭吃草,偶爾抬起頭來,深沉地望著玻璃穹頂外的太陽,憂鬱地搖搖頭;鯉魚開始習慣大片新品種的水草,看著池塘邊人來人往,不再激動,見怪不怪。適應是生活的訣竅,這道理它們都懂。 這是個平靜無奇的日子,工程師們都在忙,孩子都去看比賽,老師都去看著孩子們。這是個逃跑的好日子。 沃倫·桑吉斯是土地系統一名普通研究員。他天賦不高,野心不大,工作只求混過,對於全局沒有好奇。這一天對他來說注定是個不平凡的日子。這是他輪值看守礦船出入口的日子,他第一次成功約到了心儀已久的姑娘瑪莎,也將是他第一次因為過失受到懲罰。在他按動按鈕打開三層密閉的城門時,他並沒有料到這個小小的動作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只想著屋裡的姑娘,忘了屋外的一切。 ※※※ 礦船在黃沙上空緩慢地漂移,船裡瀰漫著濃郁的飯菜香。 這是一艘幾近退伍的早期礦船,土黃色船身如同移動的沙丘。在戰後建設的黃金年代,它和戰友曾經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全城一少半重金屬出自它們的鐵鉗。那個時候礦船外出一次常常要工作幾天,因此艙壁厚重得像小城堡,艙內廚房廁所一應俱全,設施雖然簡陋,卻細緻周到。 現在的船艙變成了宴會廳。艙內結構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空間開闊,前後一覽無餘。固定儀器用的鐵架子卸了下來,橫置在地上,船員臥室推掉了,房間隔板鋪在鐵架上方,搭成兩張大桌子。綢緞桌布有長流蘇,原本是地球博覽會上展台的幕布,展會結束後一直堆在展覽中心,無人看管。桌上色彩紛雜,每隻盤子都來自不同人家,形狀花樣各異。沒有帶盤子的人就拿來了菜刀、酒杯、調料罐,大雜燴堆在一起,鮮豔擁擠,如同流動賣藝的大馬戲團。龍格盜用了一張外出實習許可證,只想偷偷借用,再偷偷還回。 船艙裡喧嘩一片。起哄的笑聲一陣接著一陣。酒瓶子相互撞擊,叮噹清脆,噼劈啪啪的氣泡在玻璃杯裡雀躍。液體偶爾灑到桌布上,暈開成一朵花。 當艾娜端著最後一個菜上桌,宣布午宴開始時,吉奧酒早已喝光了五六瓶。男孩子們歡呼著起身,收拾牌局,收拾酒瓶,迅速把餐桌規整得煞有介事。 “烏拉!” 一圈玻璃杯舉過頭頂,像海潮般一漲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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