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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翼

回到卡戎 郝景芳 7544 2018-03-14
從二十一世紀中葉開始,私人小飛機就成了地球人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城市越來越寬闊,樓宇越來越龐大,地面交通越來越不堪重負,天空就越來越被帶翅膀的小車佔據。在地球上,飛行是一件複雜的事。對孩子是夢想和刺激,對少年人是追女孩的手段,對成年人是一種身份象徵,對老年人是不停抱怨卻不得不依賴的代步工具。對社會學家是新組織形態的誕生,對政治家是領空糾紛,對環保主義者是大氣破壞的罪魁禍首,對商人是解救經濟衰退的金石良藥。對所有人來說,它都是新時代的象徵。 中學生上學、大學生冒險、明星度假。每個人胃口迥異,飛機成為一件複雜的東西。為了高速,需要新型固體燃料;為了穩定,需要翼尖失速平衡器;為了達到不同高度,需要燃燒配比控制器;為了不與其他飛機相撞,需要精密全球導航儀;為了適應各種氣流,需要智能探測調控器;為了避免人的疲勞造成失誤,需要集成全自動駕駛儀;為了遠程通訊和召開電子會議,需要高清顯示屏和信號接收機;為了防止襲擊,需要自動導航砲彈;為了生存,需要廣告;為了不死,需要自動彈射傘;為了做愛,需要可放倒的柔軟座椅。飛機變得造型千奇百怪,材料五花八門。

當簡單變成複雜,簡單就被遺忘了。就像小孩子知道吃飯睡覺可以活,大人卻說人必須要很多很多東西才可以活。從復雜回到簡單需要很強大的耐心。 “人只要吃飯就能活。”米拉說。 索林低著頭,面前攤開著圖畫雜亂的電子紙:“可是我們已經沒什麼能減的了。” 電子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標註著各種部件名稱,一些部件上畫上了大大的叉子。三個男孩圍著這張薄紙,低頭專注地商量,洛盈坐在他們旁邊的鐵架子上。男孩們想對火星的小飛機進行一次全面改造,將採礦護航戰鬥和運輸的功能都去掉,高度和速度也以能飛為標準,用最小設施達到最精簡的目的。 這已是創意大賽初賽后的第七天了。初賽通過,小組正式成立,實驗計劃可以被列入議事日程了。安卡將自己的飛機改造計劃告訴了夥伴,得到出乎意料的積極響應,洛盈想去山谷中尋找從前遺蹟的念頭也得到了很多支持,好幾個人躍躍欲試地想要和她一起去,龍格提出租借一條採礦船,纖妮婭主動組織和召集,索林在導演話劇的同時開始導演秘密行動。洛盈能夠理解這樣的反應,畢竟在困囿於玻璃盒底每日與總結報告奮鬥的日子裡,一場追尋往事的冒險出行有著無可比擬的激動人心的力量。幾個核心成員開始每天聚集,討論實際方案,洛盈自己的追尋慢慢擴大為對歷史的考量和對天空的渴望。

“我覺得我們的思路反了。”安卡斜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低聲說。 “什麼意思?”索林抬頭看看他。 安卡說:“我們一直從飛機出發往下減,所以覺得什麼都必要,但實際上我們可以從空無開始往上加,只加最必要的東西。” “從空無開始?”索林皺皺眉。 “也不是空無,從空氣出發。” 洛盈坐在他們三個人對面的鐵架子上,雙腳碰不到地,輕輕地晃著。三個男孩已經專注地討論了一個晚上。 他們的工作間在排練倉庫的一個角落,孤零零的小屋子像一隻大號信筒,環繞大廳的鐵架子在身前劃過,棱角分明,只留下一小片三角地。夜晚已經來臨,無人造訪,大廳很空寂,黑洞洞的,只有這個角落亮著燈。男孩們搬了幾隻箱子,隨意地坐著,又寫又畫,播放盒投影到牆上,各種飛機照片一張一張播放著。

安卡背靠柱子,一隻腳交疊在另一隻腳前面,看著索林說:“說到底,我們什麼飛行任務也沒有,只不過是想飛到峭壁不掉下來。所以可以乾脆放棄傳統飛機,只留下翅膀,機身精簡,發動機也可以不要了。這樣可以最大限度減輕負載。” 索林詫異了:“發動機?這怎麼可能不要?就算用太陽能當能源,發動機噴氣也不能不要吧?要是不噴氣,靠什麼做推力呢?即便翅膀能振動,也得要平飛速度啊。” 安卡搖搖頭說:“平飛速度是飛機為了逆風升力才需要的,我們如果無所謂航向的話,完全可以順著風飛,像一些昆蟲。” 米拉問:“順風?不是算過嗎,升力不夠啊。” 安卡說:“總升力和機翼面積正相關,我們可以把翅膀盡量做大。大氣稀薄升力小,但單位面積上的摧毀力相應也小,我算了一下,翅膀可以做到比地球上大幾倍。”

米拉有點懷疑:“可是翅根撐得住嗎?彎矩會很大吧?” 安卡聳聳肩說:“不知道。我就是這麼想了想。行不行我也說不好。” 索林輕輕地點了點頭,對米拉說:“我覺得值得一算。翅膀的支撐找到合適的力矩點應該可以。最關鍵的是升阻比,得找到合適的機翼形狀,還有合適的風。我估計還是可行的,咱們這兒空氣密度雖然低,但很多地方風很大。” 洛盈一直沒說話,抱著自己的小畫板,隨手塗塗畫畫。索林的兩隻眼睛離得有點兒近,但炯炯有神。米拉有棕色的皮膚、圓圓的臉和亂蓬蓬的頭髮。安卡身子站得不直,鞋子也沒有穿好,但靠著柱子顯得人很修長。她不太聽得懂他們的討論,但她聽到了安卡的話:飛機只不過是材料和風的舞蹈。這讓她忽然領悟了一件事:在談論飛行之前要談論空氣,在談論行動之前要談論周圍。

夜晚很安靜,洛盈看著男孩們和穹頂外的月亮。他們和她一樣,在地球上已經習慣在天空行走。她看著他們覺得很放心,儘管還沒有一點兒頭緒,但她總覺得什麼事情只要他們想做,就沒有做不成的。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這樣的信念,也許因為已經習慣於跟他們一起漂流,也許因為她喜歡看他們思考時眼睛裡燃燒的熱情。 男孩們開始熱烈地討論起來,討論倘使順風飛行需要什麼樣必不可少的條件和設備。聽上去有各種不切實際且不可克服的困擾,但他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細細地琢磨,竟然也疏通了大部分阻擋的障礙。只剩下幾個小地方,像頑疾和瓶頸箝制,如鯁在喉。 “洛盈,你還記不記得檔案裡對當地地形的具體描述?” 索林忽然抬頭問洛盈,三個人都停下來看著她,顯然是他們遇到了爭論的分歧問題,需要可靠的外界資料。

“記得,”洛盈看著他們,“只是原本就講得很少。” “都說了什麼?” “說那是一處拐彎的山岩,直上直下高聳入雲,山壁在大風時會吹落許多砂石。” “風會很大?” “會相當大。” “但那寫的是風暴時的狀況吧?” “是。” “那平時呢?日常的風怎麼樣呢?” “檔案裡沒寫。”洛盈遲疑了一下,“不過好像山壁上有很多風洞,還有風蝕的溝壑。”三個男孩相互看了看,索林向安卡點了點頭,安卡在電子紙上寫了幾個字。 “你知不知道它的具體位置和路線?”安卡寫完抬頭,溫和地問道。 “不知道。但肯定距離營地並不算太遠,因為當時有一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說如果當時派出救援船,那麼半個小時就能開過去。”

“救援船能一直開過去?” “能。” “那我們的船也能開過去沒問題了。”安卡對米拉說。 米拉點了點頭,看得出來,這是他的一個很大的質疑,聽到解答,放心了很多。 “那我們還造什麼飛機呢?”米拉想了想問,“直接開礦船過去唄。” 洛盈搖搖頭,說:“我找的山谷雖然在地面上,其他各種遺址本身都在山岩上。” “山岩上?” “是啊。”洛盈肯定道,“以前的營地不都是在山岩上嗎,我也很想去看看。” “是嗎?”米拉顯得很詫異,“我怎麼不知道?” “你不知道?”洛盈也有些詫異,“我以為大家都知道。” “我不知道。”米拉轉頭看另外兩個人,“你們呢?” “我也不知道。”安卡說。

“我好像聽說過一點點,不過不多。”索林微微皺皺眉,說,“現在想想確實有些奇怪。那段歷史我們的課堂上講得真的很不詳細,戰爭倒是講得很多,但戰爭以前那段時間我還真沒什麼印象。” “……似乎是這樣。”洛盈想了想承認道。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米拉問。 “我也忘了……也許是爸爸媽媽在我小時候給我講過。說不清,就是一直有印象。” “那具體地形你能說得上來嗎?”安卡問。 “我知道是一個山谷,人們住在岩壁上,其他的……我也沒什麼印象了。” “你能查一查或者打聽一下嗎?” 洛盈剛想說爸爸媽媽死了那麼久,不知道還能和誰打聽,就忽然想起了瑞尼。她覺得他一定是知道的,他寫歷史那麼久,手裡的資料應該最是詳細不過。她點了點頭,答應說應該沒什麼問題。

安卡點點頭,將地上的電子紙拿起,注了幾個字,又從頭到尾掃視了一遍,總結說:“今天差不多就到這兒吧。我們剛才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不少,現在還差兩個最關鍵的,一個是地形,一個是翅膀的控制,現在一時也不可能有答案,我們都回去查查,有什麼結果隨時發信聯繫。” “什麼翅膀的控制?”洛盈不由問道。 “一個最最核心的技術問題。”安卡解釋道,“我們不是想把翅膀做大嗎,這樣雖然能利用氣流,但也帶來一個嚴重的問題:翅膀的活動會非常難控制。實際的湍流氣體無法預測,因此程序難以設計,就算設計了也很可能不適用。機身精簡了,程序操控就尤其困難。但又不能不控制,不控制翅膀,就談不上借氣流一說了。” “這樣啊……”洛盈喃喃地說。

她不懂編程,不知道這裡面具體有什麼困難,但她能從安卡的語調裡聽出這問題的嚴峻。所有的現有設計都是人們在千錘百煉的反復修改中留下的最有利的精髓,任何的修改都要面對各種附加的麻煩。她不是工程師,但她懂這道理。她看著男孩們,他們的面容因問題而嚴肅,因嚴肅而俊朗。他們看得到問題,但問題讓他們神情熠熠。她走在他們身旁走出夜色籠罩的空曠的倉庫,心裡忽然有一種這許多天不曾有過的踏實的暖意。 ※※※ 洛盈和瑞尼約在昆蟲實驗室,這是她向他提出的請求,她說她想知道昆蟲的飛行原理,他便欣然允諾,帶她來到他從前上學的昆蟲實驗花園。 瑞尼年輕時在這裡待了三年,學習生物運動感受器和壓力傳感。在火星,很多機械車都是仿造爬行昆蟲的構造,用細長靈活的肢體採礦,在碎石遍地的粗礪土壤上健步如飛。他在這裡研究昆蟲的四肢運動,轉變為電子機械,應用到工程設計上。 實驗室有一大間溫室花房,種了很多種珍貴的稀有花木,鋪成高低錯落的人造叢林,養著蜜蜂、蜻蜓、螳螂、蜘蛛和各種甲蟲。洛盈剛一邁進來,一隻蜻蜓就停在她的頭頂,她大聲叫起來,蜻蜓顫動著飛走了。她怔住了,呆呆地站著,思緒飄飛,被眼前的一切完全震住了。她幾乎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每一朵花都散開金燦燦的花蕊,每一個角落都有藏匿的小蟲不時躍出,每一雙翅膀都扇動著一份鮮豔的誘惑。滿眼鬱鬱蔥蔥,蝴蝶上下翩飛,大花朵綻開像女孩子的裙子。這一切她不僅在火星上沒見過,在地球上也沒有見過。她在地球見過花店,見過草原,卻沒見過這樣豐饒自在的動物的花園。 “真美。”她輕聲嘆道。 “是很美。”瑞尼說,“當初我就是為了它才選了這個專業。” “這些都是在火星繁育的嗎?” “是。最早期只從地球引入每一樣各十對,所有剩下的都是在這裡繁育的。” 他們站在一叢花中間,瑞尼輕輕從一朵花上捏起一隻蝴蝶,放在洛盈手心裡,洛盈細細端詳,蝴蝶安靜地趴著,纖細的小腿快速顫動,她想摸摸它,伸手過去它就飛了。 “瑞尼醫生,”她仰著頭問,“昆蟲為什麼能飛呢?” 瑞尼又捏起旁邊一隻小蜜蜂,將它倒轉過來,胸部展示給洛盈,說:“看到翅膀振動了嗎?這就是最基本的動力。只不過不同的昆蟲有不同的方式,蜜蜂是靠翅膀扭轉改變翅間所夾空氣的夾角,而蜻蜓是靠兩對翅上下拍擊,產生小的渦流。” “和鳥一樣嗎?” “不太一樣。”瑞尼說,“鳥的翅膀並不振動,而昆蟲的翅膀很少扇動。” “昆蟲的翅膀怎麼控制呢?” “基本上都是靠翅根肌肉扭轉,它們的翅膀很輕薄。” 洛盈低下頭。小蜜蜂在瑞尼手中無望地掙扎,肚子彎到胸前,細細的小腿蹬來蹬去,盔甲似的嘴巴不停地抖動。瑞尼一鬆手,它踉蹌著飛到空中。他又伸出手,一隻蜻蜓飛過來,落在他的手上。 瑞尼看著它微笑道:“說句題外話。我覺得現在人太依賴數值模擬了,什麼東西都拿去給計算機算算,卻很少再觀察。這跟古代正好相反。” 時光默默流淌,一個下午很快流過去了。黃昏的時候,洛盈在心裡醞釀了片刻。 “瑞尼醫生,”她突兀地問,“人們以前是不是有一個時段住在山谷裡?” “嗯?”瑞尼愣了愣,但還是平和地答道,“是啊。確切地說,是一個巨大的隕石坑。”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百年前吧。” “為什麼我們很少聽人提起?” “因為對它的評價很複雜。” “為什麼複雜?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呢?” 瑞尼沉默了片刻才回答。他的話語悠緩,像是在空氣裡畫出一幅虛擬的古畫:“那時人們還沒有玻璃房子,除了艦船直接改造的鐵皮駐紮營,大部分居住在山洞和地下掩體。儘管山岩寒冷又缺少光亮,但能夠相當強有力地遮擋宇宙射線,對人來說,生存和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你可以想像,當時的房間相當簡易粗糙,以一個小洞連接外界,土黃色的牆壁只經過粗糙打磨,以電爐取暖,白日也要開燈。而即便是這樣,那種房屋也不容易建造。所有的建築作業都要在山岩上完成,很多機械車難以攀登,因此許多工作都要人們手工完成,相當辛苦。而一旦毀壞,重新開掘就要很久。生活物資也多半等待地球供應。” “地球人和火星人住在一起嗎?” 瑞尼回頭看著她笑了笑說:“那時還沒有火星人,所有人都是地球人。” 洛盈心裡微微一動,她咀嚼這句話裡的意思,如同一個古老的謎語。 “那個山谷在什麼地方?” “大峭壁中間,赤道以南不遠。” “現在還有當年的遺跡嗎?” “應該還有,只要沒被戰爭損毀的應該都還在。” “我們還能去那兒看看嗎?” “這恐怕很難。人們已經很少再去了。” “自己去也不行嗎?” “恐怕更難。” “瑞尼醫生,”洛盈頓了頓,悄悄捏了捏一直帶在身上的黃銅的蘋果,小心翼翼地問,“當年到底為什麼打仗呢?” 瑞尼看著她的眼睛,反問她:“我想,戰爭的起因你是知道了吧?” “是。”洛盈點點頭,“但我想問的是目的。起因是起因,目的是目的。” 瑞尼點點頭表示明白:“最主要的目的,是一種全新的社會構成。” “就像我們現在的城市?” “可以說是。不過只是雛形和內核。現在的城市運行是經過三十年戰爭慢慢發展出來的。” “起初的內核是什麼樣的呢?” “數據庫。一切的核心就是數據庫。發展一個運行於數據庫之上的城市。倒不是用它來計算城市運行,而僅僅是存儲。存儲城市裡每一個人的發現,每一點新的探索,自由分享。保護所有人思想的自由。” “可為什麼非要獨立不可呢?在原先的營地不能做這樣的事情嗎?” “不太可能。因為這涉及到整體經濟的改變。換句話說,這樣的城市要求所有精神探索的完全公開,不參與經濟,也就是說,徹底將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分開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完全明晰,這在歷史上是第一次。” “也就是說,精神的產物不參與買賣是嗎?” “對。這正是當時的人們提出的宣言。” “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恐怕沒有答案。”瑞尼說著又將眼睛轉向暮色籠罩的天邊,“起碼在最初自發開始這場行動的一組人心裡,這是一種信念。是信念,就很難以好還是不好衡量。”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洛盈輕聲自言自語。 瑞尼沒有做正確與否的評價,但他簡明扼要地講了一些歷史的選擇,講了洛盈的爺爺和他的朋友們年輕的生涯。他說得併不詳細,因為他覺得歷史事件的流程遠遠不如其中人的姿態的片斷更打動人心。 瑞尼曾讀過很多戰爭結束前的文獻,結果不可避免地被其中云霞般的熱情打動了。那是一個帶著點不切實際的生動的年代。沙地裡的理想國。在乾涸的世界裡挖一眼清泉。那個年代的許多工作不需要激勵,讓沙地開花,這樣的想像本身就鼓舞著許多人。 戰爭的初期,反叛軍仍然駐紮在山谷裡,和地球駐軍的山谷只是遙遙相望,唯一的區別是反叛軍更靠近峭壁邊緣,接近大平原。這是因為儘管當時一半糧食物資來自和地球駐軍對地球運送物資的爭奪,但反叛軍仍然需要開闢種植養殖園地。那時的科學技術是突飛猛進的,或許歷史上還沒有哪個時代曾在如此大的壓力下匯集如此多智慧的頭腦。反叛者本身都是科學家,因不滿於原先營地之間的各種知識壁壘而沖開束縛。那些壁壘來自政治和商業,與他們無關,而他們只知道,在生存條件如此惡劣的火星,如果他們不能自由交流彼此的發現,如果探索的所得不能共享,那麼所有人都寸步難行。他們建起信息平台,只為了發展,那個時候還沒有藝術沒有工藝裝飾沒有政治投票和後來的一切。 戰爭孕育了一代生於戰爭的人。他們生於此,長於此,很多人也死於此。漢斯、加勒滿、郎寧和加西亞都是戰爭的孩子。他們都做過飛行員,但都不只是飛行員。他們成長在形勢最為艱難、人們的信念最為動搖的年代,他們是信念的繼承者。 戰爭後期是漢斯和夥伴們登上舞台的時期。漢斯是健壯的小伙子,和新婚妻子一起飛翔,二十二歲即成為飛行員訓練指導。他的父親那時仍然健在,作為火星統帥正進入黃金時期,放射性疾病帶來的形容枯槁並未影響老人的精神矍鑠。加勒滿那個時候正開始意氣飛揚,怒吼起來如金發獅子一般咄咄逼人,而正是他的建築設計最終讓反叛軍下定走出山谷的決心。風度翩翩的加西亞活躍地四處演講,那個時候已經展現出多年以後外交官的潛質,用銳利的言語讓數據庫的理想活在人群中。而充滿詩意的郎寧則連續發表了一系列文章,將哈貝馬斯的交往理性轉化為才華橫溢的激情闡述,延伸到整個城市建設的方方面面。 那是所有的理想最為豐盛的年代。瑞尼知道,不管現實如何,當時的人們曾經那麼真實地伸出手,向天空求索。 ※※※ 離開昆蟲實驗室的時候,洛盈忽然很想跳舞。 她已經很多天沒有跳舞,內心被更關注的事情佔據,身體也一直處於休養狀態。她以為自己已經告別了舞蹈,無論腿腳,還是心境。今天是她受傷以來第一次,有了舞蹈的慾望,想活動全身,想跳起來轉起來進入完全投入的生命狀態。她說不清是為了什麼,也許是為了所見的翩飛的蝴蝶,也許是為了天邊的峭壁,也許是為了聽到的沖開束縛的歷史,也許是為了飛行。她在昆蟲實驗室的門口駐足,回頭望著玻璃門後綠蔭叢中翻飛的翅膀,身體裡沉睡了很久的衝動又開始遊走了。 她告別瑞尼,來到已經熄燈的舞蹈教室,沒有開燈,映著已經亮起的城市藍色的街燈緩緩舒展手腳。壓腿,站基本腳位,對著鏡子連續旋轉。她踏著厚實的木地板,覺得心裡很踏實。地板是忠實的舞伴。它托著她,她用足尖尋找它的觸感。 她跳著,思緒跟著身體起伏。 她知道,二十二世紀的舞蹈哲學很繁複,人們將舞蹈理解成人與空間的關係,有很多矛盾的潮流,有人主張用身體語言製造新的符號,也有的人認為舞蹈正是要反對加在人身上的種種符號……但對她來說,她想得遠沒有這樣深奧而復雜。對她來說,舞蹈不是和外界的關係,而是和自己的關係。她想過很多次跳舞的目標在哪裡,最後的結論是控制。項目組讓她學跳躍,發展人類體能高度,但是她覺得準確遠比高度重要。最難的不是更高,是讓腳尖剛好到達某一個位置,不高也不低。 她將腿輕輕踢到與腰同高,又收回,向後踢去,靜靜立住。 學舞之後,她才發覺人對自己身體的了解是多麼有限。人並不去想怎樣坐,怎樣站,怎樣動作行走不摔倒。那些動作其實很深奧,然而人依靠本能,不用有意識地隨時控制。這多麼神奇,就像身體本身有生命。身體有很多更為久遠的記憶,那些習慣,理智的意識甚至從來都不了解。 突然,她的心裡劃過一道光。 她的思緒飄回前一晚,飄回鐵架高懸的大廳,飄回男孩們的爭論中間。那時所有的努力都缺少關鍵的一環,就像一副拼圖缺少人物眼睛那一塊,一切都有了,就是畫面沒有。 現在她知道缺的是哪一塊了。就是翅膀的控制。 翅膀的控制也許不需要大腦,只需要身體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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