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天空中的雷雨已經停了,空氣中散發著水氣的芳香,臨走前,公孫劍妤親熱地又摟了摟東關旅的脖子,這才半開玩笑地舉腳將他踢開。
走在長廊之上,東關旅心中只覺得熱烘烘的,偶爾毫無邊際地想著,這一生一定要好好地照護這位奇特的“姊姊”,便是要自己為她送了性命,只要能讓她快快樂樂的,便是為她而死也是甘心。
水月居的從人在東關旅的房間裡多放了幾套被褥,便讓虎兒和熊侶住在他這兒,好在東關旅的房間相當的大,床上、地上都可以歇息。東關旅出身山林,虎兒則是當了好些年的小乞丐,有了這樣的地方可以睡覺,早就已經是天大的福氣。
走進陰暗的房門,月光映照進來,只見虎兒包著一身的傷布躺在床上,熊侶則是拼了幾張椅子睡在一旁。
東關旅悄沒聲息地拎了條被褥,打算在牆角一張桌子上湊和著睡,攤開被褥,輕輕地拍了幾下,卻聽見床上的虎兒“嗤”的一聲,賊兮兮地笑了起來。
就著昏暗的月光,東關旅回頭一看,只見虎兒像是傷布紮成的假人似地躺在床上,眼睛卻是亮晶晶地,在暗夜中閃著奇異的光芒。
“噓……”東關旅低聲說道:“你小子乾嘛還不睡覺?別吵醒了人家。”
虎兒咯咯地輕聲而笑,還沒有答話,卻聽見一旁躺在幾張椅子上的熊侶靜靜地開口。
“'人家'是誰?”他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是隱隱有著幾分促狹的味道:“'人家'可沒有睡覺,精神可是好得像鬼似的哪!”
虎兒壓低著聲音,忍住笑,這一忍卻牽動了傷口,不自禁便“哼”了一聲。
痛歸痛,還是能夠調皮地低聲說話。
“是啊!'人家'真的興致好,外面風大雨大,大半夜的不睡覺,還在那裡聊天聊得那麼久。”
黑暗中,東關旅的臉上微微一紅,微怒地低聲說道。
“關你什麼事?你這打不死的討厭鬼,再囉嗦,小心我多打斷你的兩條腿,哼哼……”他惡狠狠地說話,說著說著自己也覺得好笑起來。 “就算你真的打不死,打斷你兩節狗腿總成了吧?”
聽見他這樣狠惡的說話,虎兒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好好好,我不說,怕你老兄打斷我這兩條腿。
我且不說這個漂亮姐姐怎麼這樣美麗得嚇壞人,也不說她人怎麼好得像是天上的女媧娘娘下凡來?
不說她風騷迷人得讓人心癢癢,當然也不說她怎麼對我們這東關小哥好到像是親生兒子一樣。 ”
他在市井上待過不少日子,平素在大街上乞討、打架,自然練就一份伶牙俐齒的工夫,幾句話下來,又像說話,又像吟唱,只逗得熊侶哈哈大笑,東關旅聽得尷尬,卻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虎兒躺在床上自顧自地唱了一會,看看東關旅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應,便停口不唱,只是側過頭來,上下打量了東關旅幾眼。
東關旅被他這樣看了幾眼,有點好奇,也有點發毛,於是便冷冷地說道。
“你小子看什麼?”他沒好氣地說道:“再看我把你眼睛挖出來!”
虎兒眨著晶亮亮的眼睛,過了一會,才神秘地說道。
“你……”他不懷好意地笑道:“你愛那個公孫姐姐,對不對?”
此話一出,東關旅的臉上“轟”的一下,像是著了火一樣飛紅起來,還好其時房中光線陰暗,倒也不是太明顯。
“你……亂說什麼?”他有些氣急敗壞的叫道:“我……她……她不是我的……你不要亂說!”
看見他窘急的模樣,虎兒也不好再和他取笑下去,於是吐吐舌頭,連句話也不說地鑽進被窩,只一眨眼工夫,便誇張地大聲打呼起來,表示暫時鳴金休兵。
一旁的熊侶也聳聳肩,看見東關旅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道。
“別看我,這可不關我的事,”他的笑容中,同樣透現出促狹調皮的味道:“依我看,你沒有愛她,虎兒也沒有愛她,我也沒有愛她,沒有人愛她,這樣總行了吧?”他嘻嘻哈哈地說了幾句,隨即正色說道:“沒事了,睡覺。”
暗室中,東關旅有些尷尬地杵在那兒,虎兒和熊侶卻都刻意地大聲打呼裝睡,給他來個相應不理。
楞楞地站了一會,東關旅也只好抓抓頭,訕訕地鑽入自己的被窩,過不多時,也就進入了沉沉的睡鄉。
這一覺睡得併不是太安穩,在睡夢中,東關旅一會兒夢見自己正和斗子玉比劍,性命交關之際,比劍的對手卻又幻化成了公孫劍妤,而且劍光紛然的間隙中,彷彿她正在和自己解說些什麼。
但是那語聲卻始終相當細微,東關旅一直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想要問個清楚,但是自己的聲音卻淹沒在劍刃破風的聲響之中。
睡到中夜,古怪雜紛的夢境依然層出不窮,在夢中,那繽紛灼亮的劍光一直不曾停歇,東關旅在劍光中不住地奔跑,也不曉得自己在追逐些什麼……
後來,彷彿從極遠的遠方,出現了轟隆的巨響,那巨響的聲音極為震人心魄,登時便將他驚醒了過來。
“轟隆……”
東關旅眼睛剛剛睜開的時候,還有些初睡醒時的失神,正在黑暗中試圖回想自己是誰,在什麼地方的時候,卻從遠遠的庭院處聽見了公孫劍妤的怒叱聲音。
即使是初醒的時候再如何昏沉,聽見她的聲音便讓少年整個人清醒了過來。
他“呼”的一聲,便從睡覺的桌上躍了下來,只見一旁的虎兒和熊侶也都醒了,兩人睜著亮晶晶的眼睛,露出不安的疑惑神情。
便在此時,又傳來了公孫劍妤的怒叱聲音,這一回卻已經接近了不少。
“不行!你們敢!”
隨著她的驚怒叫聲,這時又傳來了清晰的刀劍聲響,在夜空中“錚錚鏘鏘”地響了起來,顯是已經交上了手。
聽見了刀劍的響聲,東關旅大驚失色,便要搶出門去,熊侶卻是動作極快,一閃身過來卻阻住他的去向。
“別去!”他沉聲說道:“你又不會和人打架,去了不是枉送了性命?”
東關旅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心中知道熊侶所說的當然是實情,咬著牙,眼角余光中,卻看見虎兒勉強地爬起身來,也準備下床。
正在遲疑之間,公孫劍妤的怒叫聲音和刀劍碰撞之聲卻快得驚人,早已飛掠而至。
只聽見他們的交戰聲音從遠而近,由地面到了空中,只聽見屋頂上“啪啪啪”的腳步聲連綿不絕,突然之間,轟然一聲巨響,整個屋中透出一線明亮月光,煙塵四起。
虎兒驚聲大叫,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勢,一個縱身便從床上滾了下來。
這一滾倒是滾得恰到好處,因為就在這一瞬間,整個屋頂陡地開了一個大洞,轟然一聲巨響,就從那兒沉重濁鈍地掉下來一大團物事。
就著月光一看,那一大團物事是個身量極大的漢子,此刻不曉得是被人用了什麼樣的巧妙的手法,整個人穿破屋頂,從三個人高的高處摔了下來,這一跤摔得卻是極重,只聽見他哼哼唧唧地,一時間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出了這樣的變故,東關旅等三人便是再鎮定也待不下去了,於是他和熊侶兩人攙了虎兒,一跌一拐地狼狽逃出屋外。
此時大雷雨方歇不久,空氣中頗為清新可喜,天空一輪清亮的明月高高掛著,三人衝出房門之後,卻冷不防發現屋頂上傳來雜沓的重重腳步聲,抬頭一看,只見月光下,屋頂上站滿了十來名大漢,其中三人身形輕盈,圍住了公孫劍妤,三人手中持著亮晃晃的奇形兵刃,正和身形靈動的公孫劍妤纏鬥不休。
四人在月光中刀光劍影,看起來煞是繽紛好看,只是屋頂上一個明顯的大洞,顯然便是方才那個大漢跌落時干出的好事。
那公孫劍妤的劍術果然極為出色不凡,那三名圍攻她的大漢不論是氣力、招式都頗為靈活迅速,但是三個人圍攻她一個,卻看見她依然氣定神閒,劍芒舞動顯然游刃有餘。
打了沒幾招,公孫劍妤疾刺一劍,有個大漢又是左支右絀,腳下步伐沉濁起來,“砰”的一聲巨響,整個人又踩破了屋頂,跌到屋內去。
看見公孫劍妤這等的神威,東關旅和虎兒兩人不曉得是發了什麼神經,明知道眼前的狀況極為凶險,卻還是忍不住拍手叫好。
這一叫好,事實上證明卻是糟到不得了的錯誤決定。
只見那幾個沒有加人戰團的大漢卻有人耳音極靈,東關旅和虎兒的叫好聲剛剛傳出來,便有人側頭一看,看見東關旅等三人從房門中出來,大剌剌地站在庭園中觀戰。
那幾個旁觀的大漢相互一使眼色,便悄然地縱身而起,打算躍下屋頂來找東關旅等人的晦氣。
此時公孫劍妤的對手只剩兩人,纏戰起來更為輕鬆,但是她眼角余光一瞄,也聽見了東關旅等人的歡呼,心中便知要糟,身形一縱,便躍過身來,手上劍光轉盛,便冷不防向那幾個大漢揮出好幾劍。
幾名大漢沒料到她有這樣一招,看見眼前閃出劍光都是大驚失色,便紛紛倒退回身,有幾個人還因而跌倒在地。
公孫劍妤雖然出其不意地快劍得手,但是這樣一來,卻成了一個人要面對所有大漢的局勢,方才她只是和三兩人出劍交手,只要在劍招上勝過對手就行,但是如今局勢大為轉變,除了面對敵手的纏戰之外,還要阻止十來名大漢躍下來找東關旅等人的麻煩,難度陡地增加百倍。
她心念動得極快,知道此時情勢已經變得凶險,便向東關旅等人大聲呼道。
“快走!你們幾個快走!”
她狂聲大叫之際,有兩個大漢又要縱身下來,公孫劍妤輕咬銀牙,腳下一滑,便輕飄飄地奔到兩人的身前,刷刷兩劍,又將他們逼回屋頂。
那屋頂的範圍極廣,便是這縱躍幾次,雖然公孫劍妤的劍法如神,但是她畢竟是個女子,體力與尋常男子相較也已有所不足,手上的劍法雖然凌厲不減,但是只見她的秀顏微紅,髮絲凌亂,氣息已經開始嬌喘不已。
在下面的庭園之中,三個少年卻一時間沒看出這樣的奧妙之處,只知道公孫劍妤護衛三人的心意極為堅定。
熊侶冷眼看了屋頂一眼,便沉聲說道。
“她叫我們走了,你們還沒聽見嗎?咱們逃吧!別留在這兒拖累她了!”
東關旅仰頭看著公孫劍妤身形如飛地不住阻擋大漢們躍下屋頂,心中一熱,便咬咬牙,大聲說道。
“要逃你們逃吧!”他昂然堅定地說道:“我要在這兒陪她!”
熊侶眼睛圓睜,彷彿聽見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議的話語。
“你說什麼傻話?要在這兒陪她,你陪得了嗎?”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怒聲說道,一邊轉頭向著虎兒。 “這人瘋了傻了,快點把他拖走!”
方才這幾個激烈的動作下,虎兒身上的傷口牽動,讓他痛得咬牙切齒,只見他虛弱地架在東關旅的臂膀上,卻露出了虛弱的笑容。
“我知道這小哥兒瘋了傻了,”他輕輕地笑道:“不過人家真的對我們很好,咱們這樣逃了,就算逃了性命,又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熊侶無法置信地望著眼前這兩個古怪少年,像是看見天底下最猙獰奇怪的怪物。
聽見虎兒這樣說,東關旅卻沒有什麼欣喜的神情,只是皺皺眉,沒好氣地說道。
“我笨,你也跟著我笨?”他低聲怒道:“一個人在這兒陪她就好了,你給我跟熊侶逃去!”
虎兒“哼”了一聲,也微怒說道。
“就准你做英雄好漢,我就得做狗熊混蛋嗎?我管你要怎麼死,要老子走,老子就是不干!”說著說著,他更惡狠狠地瞪了東關旅一眼。 “有種你來咬老子啊!就怕你的嫩板牙咬不動,還要崩你一口牙!”
他們兩人你一句我一語地兀自在那兒斗口,熊侶百般無奈地站在一旁,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便在此時,屋頂上的戰況已經隱隱起了變化。
只見公孫劍妤的劍影依然閃耀奪目,只是幾個大漢也不是尋常角色,他們此時已經知道自己的劍術功夫比起公孫劍妤大是不及,但是卻看出公孫劍妤不讓他們躍下屋頂的企圖。
於是大漢們的腳步逐漸移動,幾個人將距離越拉越開,逐漸散立在屋頂的四周邊緣。
這樣一來,公孫劍妤若要顧及他們,不讓他們跳下屋頂,每一個動作之間便要跨上更長的距離。
有幾個大漢更是做勢欲跳,等到公孫劍妤奔到半途時,卻又縮身不動,讓她幾次都白白浪費了體力。
這樣幾次來回之後,公孫劍妤的體力更是耗費甚鉅,氣喘吁籲地,只能以劍拄地,嬌喘不已。
而更令她氣結的是,她偶一回頭,卻看見東關旅等三人依然傻傻楞楞地杵在那裡,根本就沒有照她的示警快步逃去。
身體體力的極度耗盡,再加上幾個小子不聽話的怒氣,一時間,公孫劍妤有些閃神,右腿上一軟,整個人便半跪下去。
幾名大漢哈哈大笑,站在西邊屋角有個滿臉鬍髭的巨漢更是笑得開心,眼神銳利地往東關旅等人的方向一掃,跨了兩步,便要縱身躍下屋頂。
公孫劍妤見狀大驚,想要仗劍過去阻止,卻是混身疲累酸軟,竟然一時無法起身。
長笑聲中,那大漢縱身而起,只見他偌大的身軀躍在空中,笑聲不絕。
突然之間,那笑聲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地戛然而止。
那大漢身材雖然胖壯,但是躍起的腳步卻是頗為輕盈,看得出來是輕身功夫相當出色之人,只是他胖大的身子在空中只劃出了半道弧線,便“嗤”的一聲怪響,整個人無聲無息地半途重重跌下。
那胖壯身軀落地時的重濁聲響雖然不似慘叫聲那樣令人牙酸,在靜夜中聽起來卻仍是極為令人驚心動魄。
只聽見他哼也沒哼一聲,只是重重跌下,便就此動也不動,顯然早已死去。
眾人正在驚疑之間,只聽見從水月居的南邊傳來了一陣清朗的呵呵笑聲。
那個胖壯大漢生生跌落之時,東關旅正仰頭看著屋頂,因此公孫劍妤體力不支跪倒在地,大漢得意長笑,縱身躍下的情景都看得一清二楚,此時笑聲陡起,他當然直覺地一轉頭,卻看見在水月居南邊的圍牆小樓上,此時正悠閒地坐著一個青年男子。
圍牆小樓距離眾人所在之處並不甚遠,大約只有三十來步的距離,只見那男子坐在圍牆之上,兩腳輕鬆地晃動,像是孩童一樣地嘻笑自若。
仔細看看他的容貌,東關旅卻是認得的,他知道這男子是水月居中的一名火夫工人,名字叫做養擎玄,平素大夥兒都叫他養叔。
這養擎玄是個相貌平凡的男子,身材中等,也不見他特別粗壯有力,平素在火夫工人中靜靜的,並不起眼,此刻端坐在月色之中,除了方才發出的笑聲有些突兀之外,也看不出來有什麼異乎常人之處。
唯一比較不尋常的,只是此刻他的身上背著一柄並不起眼的小弓,腰上掛著幾支短箭。
屋頂上的幾名大漢看見那名胖壯漢子猝死的奇異情況都是大驚失色,驚疑不定地看看公孫劍妤,看看東關旅等人,又遠遠看了看坐在三十步外的養擎玄。
過了一會,另一名大漢狂吼出聲,他的中氣極足,手上握著一對長戟,在身前舞出一道繽紛的金屬光芒,腳下飛奔,便要攻向已經無力再戰的公孫劍妤。
他的身形來得極快,公孫劍妤只見他面色猙獰地逐漸接近,勉力舉起長劍,杏眼圓睜,正要揮劍而出的時候,卻看見那大漢的臉上扭曲,彷彿是遇上了什麼絕不可能發生的怪事。
只聽見“噗”的一聲,他的頭部往左直接挪移,整個人便同樣動作戛然而止,向左方傾側,然後倒地而死。
這一回,公孫劍妤總算看清了他的死因。
因為此刻在大漢的腦門上,便端端正正地插著一柄直沒至羽的短箭。
這樣一柄看似不起眼的短箭,通常射不到二十步外的距離,此刻竟然直直地破骨而入,幾乎穿透了大漢的整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