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羊九在變故陡生之際,身體軟軟地倒在地上,後椎部位卻冷不防兩記刺骨劇痛,那痛感深入骨髓,忍不住便慘呼出聲,但這陣劇痛卻讓他癱軟的身體陡地清朗起來,暫時恢復了部分身體知覺。
他一轉頭,卻看見紀瀛初披頭散發,拖著病體,手上抱著梅兒,拉著夷羊九的手便奔向後門。在兩人身後不遠處,紀瀛初的銀色元神“神兵”伸出兩隻尖刺,刺進了蘿葉的後心,讓它暫時能夠活動。
紀瀛初喘息不已,卻低聲惶急道:“快逃!”
夷羊九一跛一拐地,摟著紀瀛初和梅兒便跑,好不容易沖開茅草堆,跑到後門,回頭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因為在茅屋的外邊,此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居然已經滿滿圍住了軍士,軍士中有眼尖的看見三人衝出草堆,狂聲大喊:“在這裡了!”
夷羊九大驚,此時他勉強藉“神兵”的力量恢復部份知覺,但是絕對無法以蘿葉對這些軍士做出攻擊,而紀瀛初重病之中,方才勉力弄倒茅屋已是她能力的最大極限,兩人沒奈何,只好在追擊軍士的吶喊聲中落荒奔逃。
他二人一個中了易牙陷阱,一個生病末愈,雖然在山林中路徑熟悉,但是卻始終無法擺脫那震天的吶喊聲,逃了一會,來到一個空地,看見空地上的情景,夷羊九不禁渾身發冷。
在那兒,此刻又是一支兵馬,正守株待兔地等在那兒。隊伍中,此時閃出一名身形秀偉的將軍,只見他面色嚴肅,彷彿心中有什麼難解之事。這將軍正是齊國首相管仲。
夷羊九見了管仲,心下一酸,整個人便洩了氣,頹然地扶著紀瀛初,抱著梅兒,緩緩走出樹林。在後頭追捕他的,是他自小到大最要好的舊友,現在在眼前又遇上了這個與他頗為相知的齊國名相。
管仲看著夷羊九一家狼狽落魄的神情,心中一陣難過,他本是個豪情激昂的人物,此時見了夷羊九的慘狀,胸中豪氣陡起。
“你走吧!”他大聲對夷羊九說道:“走得越遠越好,只盼我這一生永遠不會再見到你!”
夷羊九驚疑不定地盯著管仲,看見他咬著牙,神情陰睛不定,想起當年他的眾多關照,心頭不禁一熱,便大聲說道:“管兄!你的恩情夷羊九這一生是報不了的,只盼你多福多壽,咱們來世再見!”
說完之後,他扶著紀瀛初,一家三口一跛一拐地,再次沒入林中。
雖然有著管仲的暗助,夷羊九和紀瀛初卻仍然困在森林之中,此番易牙等人對夷羊九的能力極為忌憚,帶來的兵馬為數極多。夷羊九在山中四處倉皇奔走,卻始終無法擺脫追兵,後來,齊國軍士更使出了毒計,在山上四處放火,打算以烈焰逼出夷羊九。在慌亂中,紀瀛初的力氣卻越來越弱,小女孩梅兒也哭叫不休,三人的行進明顯遲滯緩慢了起來。
又奔逃了一會,過午時分夷羊九一家終於在一處山徑被大軍圍住,夷羊九且戰且走,此時蘿葉仍然尚未恢復,攻擊能力近乎毫無用處,這樣糾纏了許久,天色漸暗,齊國軍士在黑暗中燃起火把,將整座山照得明晃晃的,夷羊九在黑暗中倉皇而逃,最後終於在一處山崖虛一腳踏空,墜下山澗,只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頭部撞上硬石,整個人登時量了過去。
夷羊九悠悠醒轉之際,已經是中夜時分,醒來的時候,只聽見空山寂寂,人聲、吵鬧聲已經遠去,只有一輪明月靜靜掛在黑絨也似的天空。
空氣中唯一的聲響,只有淙淙的水聲。
他撐著全身的痛楚,坐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淺淺的山澗之中。方才落地之時,他的頭部碰撞得極為嚴重,因此坐在靜夜之中,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思緒一清明,心中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妻女。
夷羊九驚惶地四下察看,卻發現梅兒小小的身軀躺在身旁不遠處,一動也不動。
他強忍身上的劇痛,爬過去梅兒的身旁,映著月光,映著粼粼的水色,只見小女孩的容色安詳,像是做著一場美好的夢境。
可是,她的腦後卻有一道極深的傷痕,探探鼻息,卻早已停止了呼吸。
夷羊九大悲,正要痛哭出聲,卻聽見不遠處的另一邊傳來微弱的呻吟。
他大慟之下,突然強自忍住悲泣,連滾帶爬地往聲音來處而去,只見紀瀛初的身子半浸在澗水之中,眼睛睜開,彷彿凝視著星光,正在想著什麼事情。
夷羊九使出全身力氣,奮力在臉上擠出不在乎的笑容,嘩啦嘩啦爬入水中,拉住紀瀛初的肩,想要將她拖離山澗,卻聽見她輕輕地呼痛。
“不要……痛,很痛……”
夷羊九圓睜雙眼,這才發現她的手臂已折,斷骨穿出皮肉,胸口也是一片可怕的塌陷,整個人已是出氣多入氣少。
只是,她那柔美的臉還是很安詳,和夷羊九初識她時沒有什麼兩樣。
水聲淙淙。生命的流失,也像水波一般,不再回頭。
紀瀛初溫柔地轉了轉眼珠,盯著夷羊九。
“啊呀……你來了……”
夷羊九眼中全是淚水,卻更勉力擠出生硬的笑容。
“是呀!妳別多說話,好好休息。”
紀瀛初瞇著眼,輕輕一笑。
“梅兒……梅兒呢?”
夷羊九咬著唇,低聲道:“她很好,她說很想妳呢!”
紀瀛初又喘了一會氣,才輕輕說道:“要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則讓人欺負她……”
夷羊九熱淚盈眶,微微一笑,淚水卻滴在她的臉上。
“不會的,沒有人會欺負她。”
“那好,你真好,有你在,我永遠都不擔心,可是我要走了,再看不見你們了……”
便在此時,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逼氣攻心,喉頭一甜便嘔了口鮮血。
紀瀛初逐漸模糊的眼神中,卻也看見了他口中的鮮血。
“啊呀……你流血了啊……”
夷羊九混身發抖,拭去鮮血,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啞了。
“我沒事的,妳也沒有事,我們都會沒事的。”
夜光中,紀瀛初的呼吸逐漸微弱,過了一會,彷彿是靈光一閃,她的眼神又明亮起來,盯著夷羊九,眼中盡是憐愛。
“小九。”
夷羊九急忙答道:“我在。”
“小九……”紀瀛初露出憂愁的神情。 “別去找人家報仇,好嗎?他們不是壞人,只是我們家的命運不好……”說著說著,聲音逐漸低微,她緩緩閉上眼睛,淡淡地微笑,握著夷羊九的手逐漸鬆開。
水聲在空山中淙淙流過,夷羊九像是泥塑木雕一般,跪在紀瀛初的屍身前。
在身後不遠處,則是梅兒冰冷的小小身軀。
這一生中,他最後兩個親人,此刻又在他的眼前離開人間。
一陣輕風吹來,夷羊九隻覺得胸腹間一陣冰冷,口中突地湧出甜甜的感覺。
方才,為了讓紀瀛初安心離開人世,他強忍失去愛女的大慟,擠出輕鬆的笑容,現在紀瀛初過世了,卻仍然找不回原先的情緒。
然後,像是最兇猛的狂潮一般,夷羊九所有的急、怒、悲、怨全數在這一瞬間爆發開來,他本是個性情激烈的血性之人,此刻壓抑過頭,口唇一張,便狂噴出似瀑似狂雨的鮮血。
在月夜之下,夷羊九跪在山澗之中,不住狂嘔鮮紅的血,將小澗的水色染成腥紅。嘔到血盡,眼前一黑,就此暈死在澗水之中。
人世之間,情緒之傷有時要比皮肉外傷嚴重許多,夷羊九躺臥在荒山之中,也不曉得自己是死是活,是醒是暈,只隱約記得在有意識的時候,迷迷糊糊葬了紀瀛初和梅兒,又在山林中且暈且行,迷迷糊糊間,彷彿蘿葉曾經在他眼前凝望,也像是在他身上編織什麼。
也不知這樣過了多久時日,有一天夷羊九突地清醒了過來,發現身上衣服已碎成片縷,臉上、頭上鬚髮似戟,一身污穢,他醒來後仍然魂不守舍,走到溪中洗了大半日,這才想起在倒影中看見了一個怪模怪樣的陌生怪物,這樣又看了半天,才想起水中倒映的怪物便是自己。
在倒映的鏡影中,只見自己紅發已然全數灰白,扯下一把頭髮,十根中倒有八九根是白的。他這一番大悲大慟之後,幾乎送了自己的一條命,如此在山中又行屍走肉逛了許多時日,這才走到大道,間了問過往旅人,才知道已經走到了宋國。
東周初年,宋國的小鄉村里有個小小的雜技團,團中有十來個人,平日以走江湖賣藝為生,這一日團中收留了個大個子的怪人,這怪人一頭白髮,整天難得說句話,但是這怪人卻有個古怪本領,能夠憑空變出許多奇異植物,這類戲法頗受歡迎,因此雜耍團便讓他住了下來,隨著眾人在各封國間賣藝流浪。
有人問過他叫什麼名字,那高大的白頭髮怪人常常翻著白眼不說話,只有時候喝了酒,才隨便說出一個怪裡怪氣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蘿葉。”他會這樣大著舌頭說道,然後大醉睡去。
時光,靜靜流逝過去,雜耍團一路賣藝,曉行夜宿,沿著眾封國的邊境而行,這一日卻已經來到了衛國的廢都衛城。
這個東周初期的大國,因為衛懿公寵愛羽族幾乎國家滅亡,後來雖然經過齊國助重建,卻仍然是極為荒涼的國度。此時衛國的首都早已遷至楚邱,而這曾經一度繁華似夢的衛城,早就成了一座荒圮似墓塚的死寂之地,只剩下一些窮苦的農家。
那白髮浪人“蘿葉”卻像是對這個城市極為熟悉,他動作極快,搶在眾人之前已經衝進衛城。
大夥對他的奇異行徑早就習以為常,也就個自找地方紮起帳幕休息。
白髮浪人走在荒落的普日大街上,臉上表情極為複雜,來到舊城的城中,在那兒有座廣袤深遠的破廢大宅,他靜靜地站在大宅之上,高大的身材映著夕陽的光影,只見他神色木然,卻從臉上流下了兩行眼淚。
突然之間,一陣輕柔嫩羅羅的嗓音在空氣中響起,唱的是一首昔年衛城孩子們很喜歡唱的童謠。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沒有什麼好緊張,
沒有爹娘,沒有廳房,日子苦啊卻不著忙,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肚子餓得咕咕響,
一顆雞蛋,一罐水啊,天下大平不著慌……”
這首歌原先是多年前衛城市井頑童愛唱的歌,原先在“小小姑娘”後邊唱的是“提著褲子上茅房”,但是唱歌的女孩卻是文雅一些,將它改成“沒有什麼好緊張”。
在男人的記憶中,只有一個人會這樣唱。但那人絕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地方。幽幽的歌聲,嫩羅羅的嗓音。只是那白髮浪人“蘿葉”卻是眼睛睜得極大,張著嘴巴,彷彿見著了什麼最驚人的事情。
從那歌聲的來向,此時看見是個身材高朓的年輕女孩,手上拿著趕鴨棒子,正愉快地趕著一群鴨子走過來。
夕照的光輝映著纖巧的身形。
一時之間,白髮浪人都驚得呆住,覺得自己恍在夢中,似乎看見了不可能出現的景象。
那趕鴨女孩看來年紀極輕,大概十六七歲左右,只見她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笑起來還有個酒渦。
她遠遠地也看見了這個白髮的奇怪大個子,看見他的身形,隨著步履的接近,將他看得更加清楚,那少女也是一臉的驚訝神情,“啪”的一聲,趕鴨杖便掉到了地上。
不知情的鴨群繼續前進,呱呱呱呱地越過兩人的中間,像河流一樣穿過那白髮男人,搖搖擺擺而去。
兩個人的中間,此刻卻像是有了細小而溫暖的空氣渦流。
男人臉上的淚痕未乾,女孩卻是笑容中帶著十足的驚喜。
兩人對望了良久,那趕鴨女孩才如夢初醒,大聲笑道:“你便是夷羊九,對不對?你便是從前住在這裡的夷羊九!”
而那白髮男人也失聲大叫:“樂兒?妳是樂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