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是一驚,往聲音的來向看過去,卻看見在殘破的街道彼端,這時候緩緩走過來三五個高高矮矮的怪人。
夜色裡,這幾個人的身後都飄蕩著大小不一,顏色繽紛的各式元神。
夷羊九等人之中,豎貂、開方、易牙和桑羊歜銀都看得見元神,管仲雖然從好友鮑叔牙那儿知道世上有元神這種現象,自己卻是看不見的。
而一眾親兵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要知道這隊親兵至少有近百人,人多勢大,連叛軍都要被他們嚇跑,親兵中有人腦筋快一點的還在納悶,為什麼這幾個人勢單力孤,看見自己這隊人馬不僅不害怕,還說著那樣狂妄的言語。
只有夷羊九和桑羊歜銀知道這幾個人的來歷,知道以他們的可怕能力來說,根本不會將這近百人的部隊放在眼裡。
形貌猥瑣的矮個兒範午子,身後飄的巨大昆蟲狀元神叫做“蟲皇”。
豐神俊雅的年輕文士端木氐,他的元神“浮世”卻像是一大團粉紅色的鼻涕。
臉青青的胖子叫盧生,身上的元神“八足”卻很像是在衛國殺了夷羊九全家的黑蜘蛛。
全身是利刃的元神“斷發”,宿主是個婦人,名字叫做時任三娘。
而居中一人,是個神色敦厚的老者,身後元神是一隻巨大的石狀怪獸,名字叫做“賁羊”,是土石之精,桑羊歜銀說過,在這幾個元神之中,要以這老者陽無畏的“賁羊”最為麻煩,因為被這個元神攻擊的對象會化為石頭,從此失去生機,無法動彈。
這幾個元神族人,便是連稱賴以控制局勢,在行宮中將齊襄公尋獲殺死的重大關鍵。
而他們的能力,更讓夷羊九差點命喪在夸父山上。
管仲部隊中幾名性急的將士,卻不知道這幾個傢伙的可怕,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大聲吼叫,便抄起手上的兵器,向幾個元神族人迎了過去。
軍士們以為,這幾個人雖然長得奇怪,但是卻老的老,弱的弱,看起來一點也不耐打,而且他們一出現便口出狂言,幾名軍士便也動了殺念,打算衝過去將他們亂刀砍死。
軍士們的動作好快,一下子便快步奔了過去,夷羊九張大了口,待要出聲制止時,卻看見老者陽無畏的元神“賁羊”已經發出了灰濛蒙的光芒。
一團如漩渦般的灰色氣團緩緩諒在空中……
“不……”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灰色光芒一閃,幾名軍士奔跑的勢子突然凝住,便像是一幅圖畫似地,幾個人定定地或跨步或揮手,卻動也不動地站在當地。
看看幾個人的臉上,這時都出現了灰敗沒有光澤的色調。
詭異的沉靜氣氛停留在空中,夷羊九等人驚得呆住,一眾軍士看見這奇詭的景像也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這剎那前還活蹦亂跳的幾人,現在居然像是泥塑木雕一樣,絲毫不再動彈。
青臉胖子盧生哈哈大笑,雙臂一揚,從身後的蜘蛛元神處散出晶亮的細絲,“撲撲撲”地激射而出,黏在幾名動也不動的軍士身上。
他的身材雖然肥胖,動作卻輕巧如羽,在笑聲中,他輕輕幾個縱躍,一拉,一蹬,便將胖胖的腳踩在幾個軍士的頭上。
他的動作雖然輕巧,但是蹬力卻像是山一樣的沉重,那幾名身形凝住的軍士被他一踹,便“砰砰砰砰”地翻倒在地上。
更驚人的是,幾個人跌在地上的勢子極猛,剛才還活生生的人體,此刻卻像是墜地的硬石一般碎裂開來!
這幾個軍士,居然已經在剎那之間,被人化成了石頭!
而且落地之後,還像是石頭一樣的碎散開來。
夷羊九駭然地看著這一幕驚人的景象,卻聽見身旁的桑羊歜銀喃喃說道:“賁羊……”他的聲音中也帶著幾分恐懼:“真的又來了……”
水之精,稱為“罔象”,土之精,稱作“賁羊”。
這老人陽無畏的元神,居然便是天下土性元神中最可怕的“賁羊”!
原先夷羊九還不覺得這種化為土石的元神有什麼可怕,但是現在親眼所見,才知道它的可怖可畏之處。
如果一個前一剎那還活蹦亂跳的人,一眨眼就在你的面前摔成齏粉,會不會讓你驚駭萬分?
那老人陽無畏獰聲而笑,沉聲說道:“今天在這兒的人,一個都不許走,”他的表情依然和藹敦厚,但說出的話卻殘酷已極:“只因今天你們都要畢命於此!”
管仲看了眼前驚人的場面,又看了看地上碎裂四散的石塊殘骸,雖然心下驚駭,但他畢竟是個出色的領袖長才,心念急轉,便已經有了主意。
“眾家軍士聽令,七人為一隊,分散開來,”他在夜空中大聲叫道:“包圍圈子擴大,將他們圍住!”
在一旁的桑羊歜銀聽了他這樣的調度,不禁暗暗點頭,因為用這樣的分散陣式包夾的話,的確可以削弱“賁羊”的攻擊能力,因為“賁羊”只有一個,每次也只能攻擊一個方向,如果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夾擊,也許尚有幾分勝算。
一眾軍士聽了管仲的調度都是精神一振,便低聲呼喝,展開隊形。
便在此時,場中突地又起了驚人的變化。
從遠遠的巷弄旁,這時傳來了一陣金鐵摩擦般刺耳的難聽嘶吼。
“七人小隊何足道哉?難道咱們還怕了你不成?”
聽見這樣的聲音,眾人都是心中一凜,而夷羊九更是睜大眼睛,身上不禁發起抖來。
如金鐵般嘶啞,如鬼魅般的難聽。
這樣的聲音,他永生不會忘記。
他“虎”的一聲轉過身來,果然便看見了一隊全身裹著夜行裝束的黑衣人。
黑衣人!
這些人,當然便是當年在衛城,將夷羊家屠戮滅門的黑衣人!
這群黑衣人的數量極多,大約有三四十人,一出現便散開隊形,分佈在管仲軍隊四周。
管仲睜大了眼睛,驚疑地看著這些無聲無息出現的神秘怪人,忍不住便看向桑羊歜銀。
他知道這個沉靜的中年人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見識極為不凡,因此一遇上了難題便不自覺地想知道他的意見。
只見桑羊歜銀面帶憂色,搖了搖頭。
“這下子有麻煩了,”他緩緩地說道:“這些傢伙便是紀國的'玄蛛'。”
紀國的“玄蛛”,是東周時代極為令人害怕的暗殺部隊,他們出身自紀國,幾年前紀國為齊襄公所滅之後,整個“玄蛛”的部隊便不知所踪,想不到此刻會再次出現在臨淄城的紛亂街上。
而這些令人極度恐懼的“玄蛛”,原來也是殺害夷羊九全家的兇手。
“玄蛛”部隊出現後,管仲陣法的優勢登時消失無踪,一眾軍士雖然圍住了陽無畏等人,但是卻被玄蛛中人在外圍稀稀落落地包圍住。
而這些以殺人為業的黑衣人,一旦動起手來,自然一個便可以抵抗管仲手下的十數人。
只見玄蛛的領頭人是個身量極為高壯的男子,雖然頭臉都被黑布蒙住,卻不掩他的暴戾之氣。
他的眼神森冷,往四下淡淡一掃,卻在夷羊九的身上停住。
出乎意料,看見夷羊九,他的身上突地一震,彷彿看見了什麼極為害怕的事物。
“這是什麼?怎麼會這樣?”他的聲音嘶啞尖利,說話的對象卻是他身邊另一個瘦長個子的黑衣人:“這個有'蘿葉'的小子怎麼還沒有死?為什麼他還在這裡?”
那一旁的黑衣人身形一震,彷彿驚得呆住,卻沒能回答得出來。
“這其中一定有鬼!”高壯的玄蛛領袖大聲咆哮道:“你不給我一個解釋,我就……”
話聲未歇,卻聽見夷羊九一聲怒吼,縱身一躍,便往玄蛛首領處狂奔而來。
沒料到這紅發小子竟是說打就打,玄蛛首領雖然兇殘,卻也驚惶不已,直覺地一讓,但是夷羊九的來勢好快,一眨眼便已經來到面前,“呼”的一聲,偌大的拳頭便砸向玄蛛首領的頭臉。
“砰”的一聲,夷羊九隻覺得一股輕巧的力量格住他的重拳,輕飄飄地便將他的這拳化解過去。
而且這股化解力量餘勢不絕,更將夷羊九高大的身子帶向一旁,一個站立不穩,便跌了下去。
出手的是玄蛛首領身旁那名高瘦的黑衣人,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便將夷羊九的動作輕描淡寫化解開來。
夷羊九楞楞地坐在地上,盯著那黑衣人看。
因為方才兩人交手的一瞬間,身子離得極近,卻聽見那黑衣人低聲說道:“別亂來!想死嗎?”
聲音極低極輕,但是卻讓夷羊九整個人楞住。
因為那語群和口氣極為熟悉,但是因為語聲太過細微,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聽過這聲音。
只見玄蛛首領站在不遠處,眼神兇殘凌厲掃過,瞪著的對象卻是身旁那黑衣人。
“你……”玄蛛首領怒笑道:“你對這小子倒好。”
說著說著,他雙手一抖,卻從手上漾出了一陣色澤慘豔的煙塵。
從那色澤看來,顯然是有著劇毒的粉末,如果夷羊九真的和他交上了手,也許現在已經喪生在這些劇毒粉末之上。
便在此時,夷羊九的身後傳來幾聲怒叱,原來幾名元神族人已經開始和易牙等人動起手來。
易牙、開方、豎貂等人當年得到桑羊歜銀的指點之後,對於修煉元神能力一事下過不少工夫,因此看見幾名元神族人動起手來,便勉力發揮能力,出手抵抗。
易牙的元神,胖胖的“庖人”手上舞著廚刀,令人眼花撩亂地架住一身銳利武器的元神“斷發”,發出悅耳的“叮叮噹噹”交鳴之聲,別看“庖人”的身形肥胖,手上工夫卻是靈活非常,十來把廚刀不住地揮舞,有的還在空中自在翻轉,“斷發”雖然一身都是銳利的致命武器,但是卻也沒能在“庖人”的手上討得好去。
豎貂的元神“萬物”,則是輕飄飄地和巨大昆蟲元神“蟲皇”周旋。
而不知道為什麼,青臉胖子盧生並不加入戰局,只是在一旁冷冷地觀戰,而在他的不遠處,開方的元神“解憂”和形貌嚷心的涕狀元神“浮世”並不動手,只是靜靜地對峙,彷彿在進行一場看不見的對戰。
夷羊九心頭一熱,看見幾個老友已經動手,一時之間,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的衛城,幾個人在大街上迎戰市井流氓的情景。
他一個翻身起來,正要和“蘿葉”加入戰局,卻聽見四周圍此起彼落,響起了好幾聲驚呼。
在驚呼聲中,還聽見了一聲清脆驚惶的女聲。
紀瀛初?
怎麼會是紀瀛初的聲音?
這一切有如電光火石,快得令人無法反應,突然之間,夷羊九隻覺得眼前灰光一閃,身後一股大力襲來,他的個子雖大,但是這股力道卻也不小,登時將他撞倒,令他滾在一旁。
夷羊九大驚,直覺手一按,便順勢一滾,又躍站了起來。
只見那灰色光芒便是陽無畏的“賁羊”發出的攻擊,攻向的便是夷羊九方才所在的方位。
但夷羊九卻在千鈞一發的時刻被人猛力推開,出手推他的,居然便是那高瘦的黑衣人。
因為這一堆的力道太強,那黑衣人也是站立不住,俯身臥倒。
倒地的位置,便是夷羊九方才的所在之處。
換言之,“賁羊”那可怕的石化光芒,便招呼在他的身上。
灰光閃起,全場因而靜了下來。
夷羊九怔怔地看著黑衣人在灰光中扭曲的身形,突然之間,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從背脊處陡然升起。
那寒意如此之甚,竟讓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寒意?
夷羊九的腦海之中,像是散入滿天的星斗一般,急速地閃著念頭。
而心中那股不祥的感覺卻越來越盛。
為什麼會有不祥之感?
像是逐漸成形的影像,夷羊九這才想起,方才隱約之間,曾經聽見那最熟悉的嗓音。
他怔怔地看著灰色光芒逐漸淡去,倒臥在地上的黑衣人扭曲的動作也漸漸緩慢了下來。
方才黑衣人雖然被光芒擊中,卻因為動了一下,那光芒便沒有直接擊中他的全身,只是籠罩了他的下身。
但是“賁羊”的石化能量卻是極強極大的,雖然沒有完全命中黑衣人,但是石化的部分卻仍然迅速的擴散。
便在此時,在夷羊九後方的桑羊歜銀慘聲大叫。
“小九!那個人是瀛初,那個人是瀛初啊……”
此語一出,夷羊九像是腦子裡突地響起一陣炸雷,“轟”的一聲,將他炸得思緒一片空白。
瀛初?
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紀瀛初?
夷羊九喘息著快步前行,將那黑衣人抱在懷裡。
而她柔軟的身子,已經有部份變成了冷硬的堅石。
夷羊九的眼神一片迷濛,揭開了黑色的臉罩,露出來的,果然便是紀瀛初嬌美的臉龐。
只見此刻她的眼神已經渙散,唇際、眉間卻仍是滿溢的柔情蜜意。
她的意識幾乎已經完全離她而去,但是隱約間,她仍然知道,這個她生命中最摯愛的男人,在她生命最後的一刻,還是來到了她的身旁。
“你……”紀瀛初的聲音低微,幾乎不可聽聞:“……要好好保重自己……”
語聲未歇,那可怖的石化情狀已經擴散到了臉龐。
夷羊九渾身顫抖,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想要大聲說話,卻又硬在喉頭說不出來。紀瀛初的唇邊漾起了一朵輕柔得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輕輕微厥櫻唇。
此時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放聲大哭,抱緊紀瀛初冷硬的身子,吻上她的唇角。
只是,此刻女孩的身體卻已經化為堅石,只留下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而夷羊九的嘴唇印上的,便是那猶有餘溫,卻已經化為無情堅石的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