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石洞,無虧公公彷彿睡了,無歡側耳在他的房間前聽了聽,只聽見老人的鼻息細微急促,偶爾還帶著可怕的痰咳之聲。
這一次,無虧公公的病彷彿相當嚴重,無歡一念及此,這一天來的玩耍盡興之情頓時消失,心中反而生出幾分愧疚和恐懼。
無虧公公病得這麼重,我還在外面貪玩,這樣子的行為,怎麼向他老人家交代?
如果無虧公公就這樣死了,我該怎麼辦?
懷著這樣的心情,無歡也是一夜難眠,然而,半夢半醒地睡到中夜,無歡卻聽到了無虧公公呼喚自己的聲音。
雖然和無虧公公在一起已住有八年的光陰,但這卻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難道……
一念及此,無歡手忙腳亂地採上鞋子,三步兩步跑到無虧公公的房裡。
昏黃的燈光下,除了小小的木板床之外,只有一張簡單的凳子。老人無虧便靜靜地躺在床上,眼神渙散,無歡探了探他的額頭,發現他的身子非常的燙。看來,老人的傷風症好像更嚴重了。
“無歡……”老人這樣微弱地叫道。
“我在這兒,”無歡連忙伸過手去,握著老人乾枯的手,“我在這兒,哪兒都沒去。”
“我……我不曉得我這身子能不能撐下去了……”老人艱難地說道:“不過……如果我沒能撐過去,你也要好好地自己過日子,知道嗎?”
“知道。”
一盞孤燈前,兩人默然無語,無歡也不曉得該對這個向來冷峻的老人說些什麼,只好楞在那兒。
過了一會,無歡才想到一個話題,連忙開口,試圖打破這個僵局:“無虧公公,我……我幫你買了點藥,我……我幫你煮去……”
老人無虧怔怔地看著他,搖搖頭。
“不用了,你在這兒陪我說說話好了。”
“你要我唱歌給你聽嗎?”
“不用了,”老人微弱地說道:“只要陪我說說話。”
“好。”
又過了一會,老人才靜靜地說道:“你一定覺得我不近人情,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是吧?”
無歡有點遲疑,但還是點了點頭。
看見這孩子的爽直,老人居然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你……你和你爹爹長得越來越像了,那年哪……”老人悠悠地說道:“我和狄師在館驛前見著了他,是個好漢子哪……只可惜被那妖怪害了性命……”
這段往事,無歡已經聽他說過,也知道爹爹是遭了蛇妖毒手而死的,只是不曉得無虧公公這時候還要再說一次。
“其實哪……對妖精這一類事兒,狄師和我的看法一向不太相同,我總以為妖邪和人一定是對立的,所以身為一個英雄豪傑,遇妖斬妖,遇邪斬邪,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這一點,無歡更是早在狄師的記載中領悟出來,他很早就發現狄師對於精怪比較寬容,總覺得精怪們也是天生天養的,如果沒有害人的話,也應該有它們的生存之道。
但是因為無虧老人平時太過嚴肅,因此無歡始終將這個念頭放在心中,並沒有說出來。
“但是,我這一病哪!可能已經離死不遠了,我在病床上想了許多,想來,狄師的看法是比較有道理的,他常說'天生萬物,袍澤一體',但是我卻很少能夠聽得進去……”
“無虧公公想得也不算有錯,”無歡聽見他的語氣中有自責的味道,連忙安慰道:“像我爹,就是被妖邪所害,消滅妖邪,也沒有什麼失德之處。”
“但是,你爹爹過世那晚上的情景,我卻是見過的,”無虧老人長長了一口氣:“他因為一時的義憤,闖近了妖精的聚會之處,當時,他手上的劍是柄上古神兵,那些妖怪打他不過,曾經出言叫饒,但是你爹爹卻不肯罷休,這才遭了它們毒手……”
“但是,害人的妖精總是不對!”無歡堅定地說道:“沒有害人的,我們理應放它一馬,但是如果犯了錯的,我們卻也不該寬容。”
無虧公公想了一會,終於緩緩點頭。
“你現在……也算是個大孩子了,你可知道,你這'無歡'二字是誰幫你取的名字?”
無歡一怔,才發現自己對這個名字來歷並不清楚,當初狄孟魂不曾告訴他,老人無虧有沒有提過。
“我……我不知道。”
“你的面相中,注定資質極佳,悟性極高,然而卻帶有太多的兇克之氣,”無虧嘆道:“我曾經對照過你的生辰,發現你命帶殺業,雖然一生成就不小,卻也將損害眾多生靈,狄師向來有好生之德,我為了迎合他的脾性,才為你取了'無歡'二字,以不祥之名,制不祥之命,你懂嗎?”
無歡點點頭,他在狄孟魂的第三石室中也見過這樣子的說法。
“我這人哪……”無虧慨然嘆道:“一生無樂無喜,無親無子,全是我這性子得來的因果……”他頓了頓,緩緩地問無歡:“無歡小兒。”
“是。”
“你可知道,我姓什麼名什麼?”
“我知道公公名字叫做無虧,至於姓……”無歡喃喃地說著什麼,這才發現自己從來不知道無虧公公姓什麼。
“我不知道公公姓什麼。”
“我本姓姜,朝歌城人士,所以,我的名字叫做姜無虧。”
“是,無歡知道了。”
“我本是個無福之人,卻在少年時蒙狄師所救,才偷生了這數十年,因此我姜無虧這一生,全是狄師賜予的。”
“少年……”無歡楞楞地說著“少年”二字,思緒卻如潮水般翻動,想了一下,卻張大了口,久久說不出話來。
打從一開始,無歡就曾經對狄師和老人無虧的年紀差距一事納悶過。
按外表上看來,狄師要比無虧年輕上許多,但是無虧老人卻對狄師禮敬有加,時時行弟子之禮。
後來,無歡年紀大了些,心想兩人也許是忘年的師徒之交,狄師因為修為較高,無虧公公雖然年紀大上許多,兩人便以修為高低論交,才以弟子之禮相待。
現在看來,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你少年時……”無歡訥訥地說道:“就認識了狄師?”
無虧老人點點頭。
“沒錯,我初識狄師那年,年方十九。”
無歡又想了一下,堅定地搖搖頭。
“騙人,那不可能。”
“我所說的話,句句是實,”無虧老人嘆道:“我與狄師相識六十七年,也蒙他照顧了六十七年。”
“那……”無歡驚訝地說道:“狄師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從來沒有老過?”
無歡老人瞪了他一眼,想要罵他一聲,卻忍不住咳個不停。
良久,咳聲才逐漸止歇。
“我有話要說,就任由我說,小兒無禮,為什麼要一直問個不停?”
無歡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問下去。
“我一生之所以如此無樂無喜,究其根柢,也是因為我心中有一大憾事。”
“什麼憾事?”
“我本來是朝歌城外農家之子,從小父母親染上時疫而亡,與我相依為命的,只有一個雙生的弟弟。”
“弟弟?”無歡奇道:“你有弟弟?”
“我弟弟與我同胎而生,兩人生辰只差一刻,名字叫做子牙。”
“子牙?”無歡隱隱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聽過。
“我父臨終之日,曾囑我好好照顧弟弟,兩人相依一生,共富共貧,共食共榮,可是啊……”
“可是怎樣?”
“可是我這弟弟從小體弱,曾經無數次瀕臨死命,幸好總是能夠逢凶化吉,可是……”
這回無歡不再搭腔,只是讓老人自顧自地說下去。
“可是上天不仁,有一天,我兄弟二人途經崑崙山麓卻在大霧中遇上妖精,我弟子牙讓霧妖叼了去,從此音訊全無,而我也在霧妖攻擊下身受重傷,要不是狄師相救,無虧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所以從此你便恨透了妖精,這就是你遇妖斬妖,遇邪斬邪的緣故?”
無虧老人彷彿沒聽見他說些什麼,只是怔怔地望著虛無之處。
又過了良久,他才緩緩地說道:“無歡小兒。”
“無歡在。”
“我要你答應我一事。”
“無虧公公請說,只要是你要無歡去做的事,無歡一定做到。”
“狄師生前,曾經嚴禁我門中人再到崑崙山去,但是他歸天前,卻曾經對我說過一件事……”
“什麼事?”
“狄師曾說,你悟性比起我來要高上千倍百倍,若有朝一日,你能悟出崑崙的秘密,才能夠前去。”
這樣的說法雖然不算含糊,無歡卻仍然聽得一頭霧水。
“等等等……我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什麼崑崙的秘密,那又是什麼東西?”
“我不懂,也不管,”老人有點撒賴地說道:“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無歡無可奈何地攤攤手:“算了,什麼事你就說吧!”
“若果有那麼一日,你能夠親上崑崙,我要你幫我找到子牙。”
“找到子牙?你不是說他已經被妖精叼走了嗎?”
“是,生要見人,死要見骨,我希望你能幫我找到他,如果他有幸尚在人世,你就對他說,我這個做哥哥的到死仍在惦著他;如果他死了,我要你將他的屍骨帶回,讓我兄弟二人同穴而葬。”
彷彿是個極難達成的心願,但是無歡和無虧老人雖然親近之情不形諸於外,卻早已如同真正的親人一般。無歡想想老人的病情,也就先答應下來。
“好,我答應你。”
無虧老人卻仍然冷冷的,並沒有因而露出感謝的神情。
“很好……”他緩緩地蒙上被子,轉過身去:“你可以回房去了!”
對於無虧老人這樣的冷峻態度,無歡早已習以為常,他不放心地又對老人的背影瞧了瞧,知道他已經不會再轉身過來,於是聳聳肩,回到自己的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