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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十一章

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4907 2018-03-14
我醒來時,感覺周圍是一片昏暗的紅光,耳邊聽到滴水聲。我聞到污水味,霉味,未絕緣的電力電纜的臭氧味。我睜開一隻眼睛。 我們是在一個低矮的地方,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洞窟。碎裂的天花板上,電纜曲折蛇行;黏乎乎的瓷磚上,全是汪洋水泊。紅光來自洞窟遠處的什麼地方——也許是某個維護用的進口豎井,或者是自動機修隧道。我輕聲呻吟著。喬尼就在邊上,他從破爛的被子中爬了起來,來到我身邊,臉龐黑黑的,不知道上面是油脂還是灰塵,至少還有一處新傷。 “我們在哪?” 他撫摸著我的臉。另一隻手環抱著我的肩膀,扶我坐了起來。我頭暈目眩,眼中醜陋的景象突然漂移歪斜,在那片刻,我感到一陣作嘔。喬尼拿著一隻塑料杯,扶著我喝水。

“渣滓蜂巢。”喬尼說。 我還未完全清醒時,我就猜到了。渣滓蜂巢是盧瑟斯上最深的地坑,一個機修隧道,一個非人之地;那是違法的洞穴,是環網半數的流氓和逃犯的老巢。正是在渣滓蜂巢中,我在幾年前被子彈擊中,現在我左邊的髖骨上仍然帶著激光留下的傷疤。 我握著杯子遞出去,示意還要喝。喬尼從一個鋼鐵熱煲中倒了點水,走了回來。我在自己的外衣口袋,在我的皮帶上摸索,頓時驚慌失措:父親的自動手槍不見了。喬尼拿出那把槍,給我看了看,我如釋重負,然後接過杯子,如飢似渴地喝了起來。 “屁屁呢?”我說,在那片刻,我希望這一切只是可怕的幻覺。 喬尼搖搖頭。 “我們倆都沒預料到它們的防禦會那麼強。屁屁的侵入太棒了,但是他還是沒辦法打敗那麼多的內核終極噬菌體。雖然如此,數據平面裡有半數的操作者感受到了這一戰的共同鳴。屁屁已經成為傳奇人物了。”

“他媽的那真是太好了啊,”我說,接著笑了起來,那聲音聽上去像是在哭一樣。 “傳奇人物。屁屁死了。他媽的就這麼白白死了。” 喬尼的臂膀緊緊地摟著我。 “不是白白的,布勞恩。他奪取到了數據。在他死之前,給到了我手裡。” 我費盡力氣,坐起了身,看著喬尼。他看上去和原先一模一樣——同樣的溫柔眼眸,同樣的頭髮,同樣的聲音。但是有什麼難以捉摸的不同之處,讓人費解。更像人了? “你?”我說,“你轉移成功了嗎?你是不是……” “人?”約翰·濟慈朝我笑著,“是的,布勞恩。或者非常接近人類,比在內核中鑄造的更加接近了。” “但是你記得……我……記得屁屁……記得發生的事。” “對。我記得我初讀恰普曼譯荷馬史詩。記得那晚我弟弟托姆咳血的眼神。記得賽文的親切聲音,當時我虛弱得無法睜開眼面對我的命運。我記得我們在西班牙廣場的那一夜,當我吻到你的嘴唇,想像到依偎在我胸口的是芬妮的臉。我記得這一切,布勞恩。”

在那片刻我感到迷糊了,感覺受了莫大的傷害,但是喬尼把手放在了我的臉上,我感覺到了,是他,我知道,他心裡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我閉上了雙眼。 “我們為什麼到這兒?”我靠在他的襯衣上,輕輕說道。 “我不能冒險使用遠距傳輸器。內核可以立刻追踪到我們。我曾考慮過航空港,但是你的身體狀況太差不能旅行。所以我就選擇了渣滓。” 我依偎著他,點點頭。 “他們會想辦法殺死你的。” “對。” “當地警察有沒有追我們?霸主警察呢?交通警察?” “不,我想沒有。到目前為止,向我們挑戰的人僅僅是兩伙打手,還有幾個住在渣滓裡的傢伙。” 我睜開眼睛。 “這些打手怎麼樣了?”環網裡有非常多的窮凶極惡的惡棍,有賞金殺手,但是我從沒碰到過。

喬尼拿起父親的自動手槍,朝我笑笑。 “我不記得屁屁之後的任何事了。”我說。 “你在噬菌體的反沖襲擊中受傷了。你能走路,但是我們會吸引中央廣場上許多人古怪的眼神。” “對,我確信。告訴我屁屁發現了什麼。為什麼內核對海伯利安如此著迷?” “先吃點東西,”喬尼說,“你昏迷了二十八個小時多了。”他穿過正不斷滴水的洞窟房間,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自熱包。這是全息狂熱者的便飯——瞬間乾燥,重新加熱的克隆牛肉,從沒見過土壤的西紅柿,而胡蘿蔔呢,看上去就像某種深海鼻涕蟲。沒啥比這更難吃的了。 “好了,”我說,“告訴我。” “內核形成的時候,技術內核分成了三派,”喬尼說,“穩定派是一幫老牌的人工智能,它們中有些可以追溯到天大之誤前的日子;其中至少有一個是在第一次信息時代獲得了知覺。穩定派的主張是,人類和內核之間必須維持在某種共生共存的平衡狀態下。它們倡議,為了避免草率決定,終極智能計劃必須暫緩下來,等到所有的變數能夠得以管理,才可以繼續進行。反复派是三個世紀前主導退出的那股勢力。它們作出了結論性的研究,認為人類不再有用了,基於這一點,人類構成了對內核的威脅。它們鼓吹立即進行全面滅絕。”

“滅絕,”我說。過了片刻,我問,“它們做得到嗎?” “滅絕環網的人類,它們辦得到,”喬尼說,“內核的職能,不僅僅是為霸主社會創造了基本設施,它們也已經成了一切的必需之物,從軍部的部署,到庫存核彈和等離子軍械庫的故障保護。” “你在內核的時候……知道這些嗎?” “不知道,”喬尼說,“我只是重建計劃設計出的一個賽伯人,一個偽造的詩人,我是個怪物,一隻寵物,一個受人偏受的東西,我可以在環網中閒逛,就像寵物可以每天從家裡出來逛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人工智能分為三個陣營。” “三個陣營,”我說,“第三個是什麼?哪裡牽涉到海伯利安了?” “穩定派和反复派之間,是終極派。過去的五個世紀以來,終極派一直著迷在終極智能計劃上。對人類的存在還是毀滅,它們毫無興趣,僅僅是如何為計劃所用。

“到現在,它們還只是一幫緩和勢力,是穩定派的同盟,因為它們覺得,像舊地實驗這樣一個重建計劃是必須的,能夠幫著最終實現終極智能。 “然而,最近,海伯利安問題促使終極派轉向反复派的觀點。自從四個世紀前探索到海伯利安以來,內核變得憂心忡忡,迷惑不解。它們很快知道,所謂的光陰塚,是至少一萬年後的銀河未來所投下的人造之物,從那時開始,逆時間進發。然而,更讓內核不安的是一個事實:它們的預言公式無法分解海伯利安這個變數。 “布勞恩,要明白這個,你就必須知道內核是多麼依賴他們的預言。如果不使用終極智能的輸入,內核早已經對未來兩個世紀的物理、人類和人工智能的詳情預測到了98.9995%的程度。全局的人工智能顧問理事會,說出一些含糊不清、阿波羅神諭式的話,人類把它當寶——其實那完全是笑話。內核只是把終極智能計劃中的一些小小花絮透露給霸主罷了——這些東西有時是為了幫穩定派,有時是幫反复派,但總是為了滿足終極派。

“海伯利安,是內核生活的整個預言架構中的裂口。它是即將抵達終點時的一道坎——一個無法預言的變數。它看上去於理不通,似乎是豁免了一切法則:物理、歷史、人類心理,以及內核的人工智能預言。” “未來有兩個結果——如果你想稱其為現實也行。其中一個是:伯勞鳥,這個不久就將被釋放到環網和星際人類中的瘟神,是從內核統治的未來派來的武器,這是反复派逆時間而來的一次性打擊,從此以後,反复派開始了千年的銀河統治。另一個,則預見了伯勞鳥的入侵,即將到來的星際戰爭,光陰塚打開後從中走出的其他東西,所有這些都是人類逆時間而來的重拳猛擊,是驅逐者、前殖民者和其他小伙人類逃離了反复派的滅絕計劃後,最後的曙光前的搏鬥。”

水嘀嗒嘀嗒滴在瓷磚上。附近地道裡的什麼地方,傳來機修燒灼工的警示聲,這些聲音在陶瓷和石頭中不斷迴響。我靠在牆上,盯著喬尼。 “星際戰爭,”我說,“兩個結果都發生了星際戰爭?” “對,那是躲不了的。” “這兩個內核派別的預言可不可能都是錯的?” “不可能。海伯利安上發生的事的確有疑問,但是環網和所有地方的分崩離析是顯而易見的。終極派了解到這個事實之後,把它作為主要的論據,認為應該加緊開始下一步的內核進化。” “屁屁偷來的數據告訴了我們什麼,喬尼?” 喬尼笑著,他碰到了我的手,但是並沒有抓住它。 “數據告訴我,由於某種原因,我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它們創造了濟慈的賽伯人,這是它們殊死的賭注。只是,身為濟慈模擬,我顯然是個失敗品,因此穩定派才打算保護我。當我下定決心去海伯利安時,反复派殺了我,它們的意圖非常明確,就是要刪除我的人工智能實體,防止我的賽馬伯體再次做出那個決定。”

“但你的確做了。發生了什麼事?” “它們失敗了。內核過於自大,它們沒有考慮到兩件事。第一,我會將我的全部意識注入到我的賽伯體中,這也就改變了濟慈模擬的本質。第二,我會進入你。” “我!!” 他抓住我的手。 “對,布勞恩。你好像也是海伯利安未知因素的一部分。” 我搖搖頭。突然感覺我左耳上方的頭皮麻麻的,我舉起手,微微以為會在那發現什麼創傷,也就是在數據平面中搏鬥留下的創傷。然而,我的手指碰到的是一個神經分流槽的塑料外殼。 我另一隻手猛地擺脫了喬尼,滿懷恐懼地盯著他。他在我失去意識時,給我的身體動過手術,給我接了電線。 喬尼舉起雙手,手掌對著我,讓我平靜。 “布勞恩,我不得不這麼做。為了我們倆的生存,我必須那麼做。”

我握緊拳頭。 “你這該死的狗娘養的賤貨。我幹嘛需要這直接接口?啊?你這信口雌黃的雜種!” “不是和內核連接,”喬尼輕聲說,“是和我。” “你?”我的手和拳頭微微發顫,我打算砸扁他那容器中克隆出來的臉。 “你?”我冷笑道。 “你現在是人了,你難道忘了?” “我知道。但是某些賽伯體的功能仍舊存在。你記得幾天前我碰到你的手,帶你到數據平面上的事嗎?” 我盯著他。 “我再也不會去數據平面了。” “不。我也不會再去了。但是我需要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將大量的數據傳送給人。我昨晚帶你到渣滓的一個黑市外科醫生那去了。她給你植入了一個舒克隆環。” “為什麼?”舒克隆環非常小,不會比我的拇指指甲大,而且那東西非常昂貴。它裡面裝著不計其數的磁泡存儲器,每一個都能容納近乎無窮比特的信息。舒克隆環是無法通過生物載體訪問的,因此可以用來傳送機密信息。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攜帶一個舒克隆環,就能把人工智能人格或者整個行星的數據網帶在身上。見鬼,連一隻狗也能攜帶這一切。 “為什麼?”我再次問道,我懷疑喬尼,或者喬尼背後的什麼勢力,是不是在利用我,把我作為送信人。 “為什麼?” 喬尼靠近了些,他的手包住了我的拳頭。 “相信我,布勞恩。” 父親在二十年前打爆了自己的頭,此後母親隱居起來,退卻至她那自私的生活中,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現在,這世界裡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讓我相信喬尼。 但是我相信了他。 我鬆開拳頭,抓住了他的手。 “好了,”喬尼說,“快把你的飯吃了,我們得行動起來,干點什麼,來保全我們的小命了。” 武器和藥,是渣滓蜂巢裡最容易搞到手的兩件東西。我們花光了喬尼最後一點可觀的黑市積蓄,買了些武器。 二十二點整,我們兩人都穿好了晶須鈦聚乙烯的甲胄。喬尼戴著一頂打手的鏡式黑鈀頭盔,而我戴著軍部額外的控制面具。喬尼的動力手套真是大,而且是大紅鈀的。我戴著濾息手套,那東西帶著奪人性命的小裝飾。喬尼拿著一把驅逐者的地獄之鞭,那是從布雷西亞上奪得的戰利品,他還在腰上別了根激光棒。我呢,除了父親的自動手槍,還在迴旋腰帶上插了一把斯坦津迷你槍。我可能通過面具控制這把槍,甚至射擊時不要用手。 我和喬尼互相看著對方,開懷大笑起來。笑聲停止後,我們很長時間都沒吭聲。 “你確定盧瑟斯的伯勞神殿是我們最好的機會嗎?”這是我第三次問,或者第四次。 “我們不能進行遠距傳輸,”喬尼說,“內核只要偽造一個故障,我們就死了。我們甚至不能在這底層空間乘電梯。我們得找一條不受監控的樓梯,爬到一百二十層之上。到神殿去的最好的路,是中央廣場的那條筆直的路。” “對,但是伯勞教會的人會讓我們進去嗎?” 喬尼聳聳肩,這動作在它的戰鬥裝甲中顯得很奇怪。從打手頭盔中發出的聲音帶著金屬的質感。 “只有他們對我們的存活感興趣。也只有他們有足夠的政治影響力,可以幫我們找到去海伯利安的交通船,並保護我們不受霸主的侵害。” 我拉起面具。 “梅伊娜·悅石說未來不會允許飛船飛往海伯利安進行朝聖了。” 鏡式黑鈀的圓頂明了地點點頭。 “去他媽的梅伊娜·悅石。”我的詩人愛人說。 我深吸了口氣,走到我們這個小小凹地的開口處,這是我們的洞窟,我們最後的避難所,喬尼出現在我身後。裝甲摩擦著裝甲。 “準備好了嗎,布勞恩?” 我點點頭,把迷你槍轉到基點之上,邁步開始離開。 喬尼碰了碰我,拉住了我。 “我愛你,布勞恩。” 我點點頭,強忍著。我忘記了我的面具沒有合上,他能看見我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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