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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章

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8468 2018-03-14
那天,濟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個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經停歇,然而,一層厚厚的雲層還是壓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動著。空氣中充滿了鹹味,那是從西面兩萬米遠的海洋上飄來的。黃昏時分,灰色的日光開始褪變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時,一陣兩倍響的音爆聲將市鎮震得天搖地動,然後,那聲音從南方惟一的雕塑山峰那傳了回來。雲朵發出藍白的光。半分鐘後,一架烏黑的太空船從密布的烏雲中突圍而來,拖著閃光的火焰尾跡,小心地降落了,飛船的導航燈襯著灰色的暮光,忽紅忽綠地閃著。 下降到一千米時,飛船的登陸信號燈開始閃爍,市鎮北部的航空港發出三束耦合光線,彷彿某個熱烈歡迎的紅寶石三腳架,鎖定了飛船。太空船盤旋在三百米的上空,穩穩地滑向一邊,就像在濕桌子上滑動的杯子,接著,它彷彿鴻毛般落進了一個正在等待的發射池中。

高壓的噴射水流籠罩了整個池子,也籠罩了飛船的基座,翻騰的蒸汽向上升起,混合了細雨的幕簾,那是從航空港鋪平的道路上吹來的細雨。當噴射水流停止後,聲音也消失了,只有細雨颯颯,以及冷卻的太空船偶爾發出的嘀嗒聲,吱吱聲。 一架·望台從飛船的艙壁中探了出來,出現在池子上方二十米處。上面出現了五個人的身影。 “閣下,多謝讓我們搭乘。”卡薩德上校對領事說。 領事點點頭,斜倚在欄杆上,深深地吸著新鮮空氣。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上,眉毛上。 索爾·溫特伯把小孩從嬰孩筐中舉了起來。壓力,溫度,氣味,運動,聲音,或者所有以上因素的變化,喚醒了小女孩,現在她開始精力充沛的哭鬧起來。溫特伯舉著她跳上跳下,對著她咕咕叫,但她還是不停地哭泣著。

“這是對我們抵達於此的恰當評論,”馬丁·塞利納斯說。詩人身穿一件長長的紫色斗篷,戴著一頂紅色貝雷帽,帽子懶洋洋地歪向右肩。他手裡拿著酒杯,那是從休息室拿出來的,他喝了一口。 “真他媽要命,這地方看上去變得大不一樣了。” 領事不得不同意,他離開這僅僅只有八個當地年。他住在濟慈的時候,航空港離城鎮有整整九公里遠;現在,窩棚,帳篷,爛泥路,飛機場的周界線內全是這些東西。在領事執政的那些日子裡,一星期僅僅只有一架飛船降落在這微小的航空港中;而現在,他望著飛機場,好好數了數,發現裡面竟然停著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關樓已經被一幢巨大的、活動結構的房屋所替代,飛機場的西面新添了十幾個發射池以及登陸坐標,現在,周界線內凌亂地堆著幾十幢迷彩艙房,領事知道,它們肯定變成了萬能房,從地面管理中心到兵營,都是它們的職責。在登陸坪的遠端,一簇簇這種樣子的崗亭上,林立著奇形怪狀的天線森林,戳向天空。 “進步。”領事喃喃道。

“戰爭。”卡薩德上校說。 “那些是人,”布勞恩·拉米亞一邊說,一邊指向飛機場南面的主樞紐大門。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柵欄和紫色的密蔽場。 “我的天,”領事說,“你說得對。” 卡薩德拿出他的雙筒望遠鏡,他們輪流用它掃視著這數千人,那些人正拉拽著鐵絲網,朝排斥的密蔽場擠去。 “他們在這幹啥?”拉米亞問,“他們想要啥?”即使距離半公里之遙,這群暴徒不顧一切的決心還是讓人心驚膽戰。不過,軍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線內巡邏。領事意識到,在鐵絲網、密蔽場、以及海兵中間,有一小條濕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雷區,或者是死光區,或者兩者都是。 “他們想要啥?”拉米亞重複道。

“他們想要出去。”卡薩德說。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領事就已經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圍的窩棚城市和大門口的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們隨時準備離去。他猜測,每次有飛船降落,大門口肯定會出現這樣一陣沉默的人流起伏。 “嘿,還是會有一個人留下的,”馬丁·塞利納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讓你的罪孽靈魂長眠於此。”透過細雨和漸黑的夜幕,正好可以看見悲王比利那張雕刻出來的臉。 “赫兄啊,我曾認得他!”醉醺醺的詩人說道,“他是個滿肚子笑話的傢伙。其實一個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頭笨驢。” 索爾·溫特伯站在飛船裡,護著他的小孩,不讓她被細雨淋到,也不讓她的哭鬧聲打攪到大伙的談話。他指著前面說道:“有人來了。”

那是一輛地面車,它那迷彩聚合體已經不起作用,還有一輛軍事電磁車,用懸浮螺旋槳改修過,為了適應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場,兩輛車正橫越潮濕的砂礫層而來。 馬丁·塞利納斯的眼睛始終盯著悲王比利陰鬱的面容。他嘴裡念念有詞,輕的幾乎聽不見: “濃蔭籠罩下,憂鬱的溪谷深處, 遠離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氣息, 遠離火熱的中午,黃昏的明星, 白髮的薩土恩坐著,靜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圍岑寂般緘默; 樹林疊著樹林,就像雲疊著雲……” 霍伊特神父走到·望台上,雙手揉著臉,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聚睛在哪,彷彿瞌睡後的空想突然蹦了出來。 “我們到了嗎?”他問道。 “他媽的是啊,”馬丁·塞利納斯喊道,把雙筒望遠鏡遞還給上校,“我們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這位年輕的艦隊中尉似乎對小組成員沒什麼印象,海特·馬斯蒂恩從特遣部隊的司令官那得到了授權晶片,但是,即使這個年輕人掃描了晶片,他還是沒啥印象。他從容地掃描著他們的簽證芯片,讓他們等在細雨中,偶爾會發表幾句評論,無緣無故地出言不遜,就和那些剛剛擁有了一點點權力的無名小卒一個德行。然後,就在他開始掃描費德曼·卡薩德的芯片的時候,他突然抬起頭,就像一隻受驚的白鼬。 “卡薩德上校!” “已經退役。”卡薩德說道。 “抱歉,長官,”中尉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邊笨手笨腳地把簽證還給眾人,“我沒想到你會和這夥人在一起,長官。就是說……上校說的……我是說……我的叔叔曾經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亞上戰鬥過,長官。我是說,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對你們……”

“悠著點,中尉,”卡薩德說,“有什麼交通工具可以帶我們到市鎮裡去麼?” “啊……嗯,長官……”年輕的艦隊士兵剛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後記起來,他正戴著頭盔。 “有的,長官。但是,問題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險,還有……嗯,該死的電磁車在這狗屁地方不管用……呃,請原諒,長官。你瞧,地面運輸車僅僅是用來運貨的,在二十二點整以前,我們的掠行艇不能飛離基地,但是我很樂意將你們登記入冊……” “等等,”領事讓他打住。一艘破舊不堪的載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遠的地方,在一邊的外傾防護罩上,塗著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線。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來。 “西奧!”領事叫道。 兩人邁步向前,張開手,似乎要握手,卻擁抱在了一起。

“哎呀,”領事說,“你看上去很不錯嘛,西奧。”的確,他從前的助手雖然比領事多過了五六年,但是這個年輕人仍然帶著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臉龐,茂密的紅發,足以吸引領事館職員中的任何一個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這是西奧·雷恩的弱點之一,似乎為了證明他現在還是羞怯,他正毫不必要的調整著自己角質架的眼鏡,一位年輕外交官的某種矯揉造作。 “你能回來真是太好了。”西奧說。 領事轉過身,開始把他的朋友介紹給大家,然後他停了下來。 “老天,”他說,“你現在是領事了啊。抱歉,西奧,我沒想到這個。” 西奧·雷恩笑了笑,調整著眼鏡。 “沒事,先生,”他說,“其實,我不再是領事了。最近幾月來,我是這裡的代理總督。地方自治理事會在最後終於要求,並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歡迎你們來到這個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領事出神凝視了一秒鐘,然後再一次擁抱了他從前的被保護人。 “恭喜閣下。” 西奧呵呵一笑,朝天上掃了一眼。 “快要下雨了。大家為什麼不到掠行艇上呢?我載你們到鎮上去。”新任總督朝年輕的中尉笑了笑。 “中尉?” “呃……在,長官?”軍官立正,快速說道。 “麻煩叫你的人把這些大人的行李裝載一下。我們要到艇裡躲雨了。” 掠行艇穩穩地飛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進。領事坐在前排的乘客席上;其他人在後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馬丁·塞利納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著了。溫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鬧了,開心的吸吮著一個軟瓶子,裡面灌著合成母乳。 “一切都變了。”領事說。他的臉頰倚靠在濺滿雨蹟的座艙罩上,俯視著混沌的場景。

山坡上,溪谷裡,覆蓋著數千個窩棚以及單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千米外的市郊。到處都是潮濕油布下星星點點的火苗,領事看著爛泥色的人影在爛泥色的窩棚間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柵欄,道路本身也被拓寬,被重整過。道路上有兩排貨車和懸浮運輸工具,大部分塗著軍綠色,其他一些隱藏在死氣沉沉的迷彩聚合體下,朝兩個不同方向蝸速移動著。前頭,濟慈的燈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區域,在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萬,”西奧說,似乎在讀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這里至少有三百萬人,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領事凝視著。 “我離開時,這個星球上只有四百五十萬人口啊。” “現在仍舊是,”新任總督說道,“所有人都想到濟慈來,登上一艘飛船,溜之大吉。有些人在等遠距傳輸器建好,但是大多數人不相信那東西會及時建成。他們很害怕。” “害怕驅逐者?” “是的,”西奧說,“但最主要是害怕伯勞鳥。” 領事的臉從冰冷的座艙罩上挪開了。 “那麼,它已經來到籠頭山脈的南方了?” 西奧冷冰冰地笑道:“到處都有它。或者,到處都有它們。大多數人確信,現在那東西已經有好幾十好幾百個了。三個大陸上都報導過伯勞鳥慘案。到處都出現了關於它們的報導,除了濟慈,鬃毛海岸的一些區域,以及幾個像安迪密恩這樣的大城市。” “傷亡人數是多少?”領事其實並不真正想知道。 “至少有兩萬人死亡或失踪。”西奧說,“有許多受傷的人,你以為那是伯勞鳥所致的嗎,哈?”傳來的又是乾巴巴的笑聲,“伯勞鳥才不會僅僅傷人呢,對不對?才不會,人們偶然的不小心互相射擊,從樓梯上摔下來,或者驚恐的跳出窗戶,在人群中互相踩踏。真他媽亂的一塌糊塗。” 領事與西奧·雷恩共事了十一年,在這期間,他從沒有聽過這年輕人用過什麼咒罵的詞語。 “軍部幫得上忙嗎?”領事問,“是不是他們阻止伯勞鳥來大城市的?” 西奧搖搖頭。 “軍部,他們除了控制住暴徒,他媽的其他什麼都沒做。哦,對,艦隊士兵假裝保護著航空港的開放,保護著浪漫港碼頭停放區的安全。但是他們甚至都沒和伯勞鳥正面對乾過。他們是在等著和驅逐者開戰。” “自衛隊呢?”領事問。雖然他開口問了,但是不問他也知道,那支訓練無素的自衛隊一點屁用都沒有。 西奧嗤之以鼻。 “傷亡人員名單中,至少有八千人是自衛隊的。布拉克斯頓將軍帶著'第三作戰隊'沿著江河路朝上爬,企圖'將伯勞鳥擊斃在老巢中',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 “你真會開玩笑。”領事說,但是他朋友臉上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 “西奧,”他說,“你怎麼會有時間來航空港和我們見面的?” “我沒有時間,”總督說。他朝後頭掃了一眼。其他人有的正在睡覺,有的正滿臉倦色地盯著窗外。 “但我必須和你談談,”西奧說,“勸你別去。” 領事搖搖頭,但是西奧抓住他的胳膊,握得緊緊的。 “現在,聽我說,我必須說,該死。我知道對你來說……經過了那些事……返回這裡是多麼的不容易。可是,天殺的,你不惜一切白白扔掉一切,這真是毫無意義啊。放棄這愚蠢的朝聖吧。給我留在濟慈。” “我不能……”領事開口道。 “聽我說,”西奧命令道,“理由一:你是我看見過的最棒的外交家,最棒的危機管理者,我們需要你的才幹。” “不是……” “把嘴閉上片刻。理由二:你和其他人是無法到達光陰塚附近兩百公里內的地方的。現在跟你以前在這裡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當時那些天殺的自殺朝聖者可以跑到那裡去,還可以無所事事地活上一周,甚至還可以中途改變想法,打道回府。但現在,伯勞鳥已經開始行動了。那就像是瘟疫。” “我明白,但是……” “理由三:我需要你。我向鯨逖中心請求過,叫他們派其他人過來。然後我發現你來了……唉,見鬼,兩年了,我已經想明白了。” 領事搖搖頭,對他的話大惑不解。 西奧開始駕著掠行艇朝市中心轉去,然後盤旋在那兒,眼睛離開控制裝置,直勾勾的盯著領事。 “我想讓你接管總督一職。議員不會干涉的,也許悅石除外,但是等到她知道時,已經為時晚矣。” 領事覺得像是誰當胸給他來了一記猛拳。他把臉轉了過去,俯視著狹窄的街道和歪曲建築的迷宮,那是老城,傑克鎮。當他緩過神來,他說道:“我不能,西奧。” “聽著,如果你……” “不!我是說我做不到。即便我真的接受,也無濟於事,但是說真的,我不能。我必須完成這次朝聖。” 西奧扶了扶眼鏡,正視著前方。 “瞧,西奧,你是我一起共事過的最能幹,也最有才華的外交事務專家。我已經落後八年了。我想……” 西奧略一點頭,打斷道:“我猜你是要到伯勞神殿去。” “對。” 掠行艇盤旋著,著陸了。領事茫然的盯著前方,尋思著。掠行艇的邊門升起,折疊攏來,然後,索爾·溫特伯喊出了聲:“我的天哪。” 這群人從艇中走了出來,盯著那焦黑、坍塌的殘垣斷壁,那曾經是伯勞鳥的神殿。由於光陰塚太過危險,當地時間大約二十五年前,它就被關閉了。這樣一來,伯勞神殿便成了海伯利安上最受歡迎的遊覽勝地。伯勞神殿的中央神殿地跨城市三個完整的街區,中部崛起,高約一百五十米,塔尖尖如針刺,有幾分令人敬畏的大教堂,有幾分哥特式的玩笑,流線形的石頭扶壁永久的依附在它那晶須合金的骨架上,有幾分埃舍爾版畫的特點,帶著透視的把戲,帶著不可思議的角度,還有幾分博施的夢魘,有著彷若地道的入口,隱蔽的房間,黑色的花園,禁入的區域,並且,尤為重要的是,它是海伯利安過去的一部分。 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了。只有那高高堆積的焦黑石頭,暗示了這幢建築物先前的雄姿。熔化的合金梁矗立在這些石頭上,活像某個巨型畜牲的肋骨。大多數碎石跌落進深坑中,地下室中,過道裡,所有的這一切,都已經靜悄悄躺在這三百年曆史的里程碑下了。領事走到一個深坑的邊緣,心裡琢磨著,這深深的地下室是否,就像那傳說所言的,連接到星球的迷宮呢。 “糟透了,好像他們使用了地獄之鞭,”馬丁·塞利納斯說,他用的是古老的術語,也就是高能激光武器。詩人走到深坑邊緣,和領事待在一起,他一走到那,酒似乎馬上就醒了過來。 “我記得以前,這裡僅僅只有神殿和老城,”他說,“在光陰塚附近發生的那些災難之後,比利決定將傑克鎮重新安置在這裡,因為這裡有神殿。現在,一切都灰飛煙滅了。上帝啊。” “不。”卡薩德說。 其他人看著他。 上校在那察看著碎石,他站起身。 “不是地獄之鞭,”他說,“是可控等離子武器。有好幾發。” “現在,你還想留下來繼續這無用的朝聖嗎?”西奧說,“跟我回領事館吧。”他是在對領事說話,但是看那樣子是在邀請在場所有人。 領事轉身離開深坑,目視著他先前的助手,但是現在,他頭一次感覺到,他眼前站著的是一位內外交困的霸主世界上的總督。 “我們不能,閣下,”領事說道,“至少我不能。我不會代表大家說話。” 四個男人和惟一的一個女人一起搖搖頭。塞利納斯和卡薩德開始卸載行李。雨又開始下起來,輕飄飄的薄霧從黑暗中湧起。就在那時,領事注意到有兩架軍部的攻擊掠行艇正在附近的屋頂上盤旋。先前,黑暗,以及變色龍的聚合船體將它們隱藏了起來。但是現在,雨絲將它們的外形暴露了出來。當然啦,領事想,總督不會沒有護衛一個人跑出來的。 “牧師們逃脫了麼?神殿被毀時,有倖存者嗎?”布勞恩·拉米亞問道。 “逃脫了,”西奧說。這位事實獨裁者統治著五百萬個難逃劫數的靈魂,他摘下眼鏡,在襯衣下擺上擦擦乾,“所有的伯勞教會的牧師和侍僧都從地道逃脫了。幾個月來,暴徒們一直包圍在這地方。他們的頭頭,一個叫卡門的女人,草之海東面的什麼地方,在他們引爆20號炸彈前,給神殿發出了好幾次警告。” “警隊的人哪兒去了?”領事問,“自衛隊呢?軍部呢?” 西奧·雷恩笑了笑,在那一刻,他看上去頓顯蒼老,至少比領事認識的那個年輕人老了好幾十歲。 “你們這些人過去三年時間是在傳輸中度過的,”他說,“世界變了。在環網,伯勞鳥崇拜者被燒死,被追打。你能想像我們這裡對他們的態度。十四個月前,我宣布了戒嚴令,濟慈的警隊一心一意執行我的命令。暴徒用火把燒毀了神殿,警隊和自衛隊就那麼看著。我也是。那天晚上,這裡有五十萬人在場。” 索爾·溫特伯走了過來。 “那他們知道我們嗎?知道這最後的朝聖嗎?” “如果他們知道,”西奧說,“你們一個也活不了。你們以為,他們會歡迎任何能夠平息伯勞鳥怒氣的事嗎?暴徒惟一會注意的事是,你們是被伯勞教會研的。實話跟你們說吧,我不得不駁回我的顧問理事會的意見。他們贊成,在你們的飛船飛臨大氣層時,就把它摧毀。” “為什麼你要……?”領事說,“我是說,為什麼要駁回他們的意見?” 西奧嘆了口氣,扶扶眼鏡。 “海伯利安仍舊需要霸主,悅石仍舊得到全局的讚同,即便議院不贊同。而且,我仍然需要你。” 領事望著伯勞神殿的碎石殘瓦。 “在你們來到這之前,朝聖便已經終止了,”總督西奧·雷恩說,“你們和我回領事館去吧……至少我會給你們顧問的地位。” “抱歉,”領事說,“我不能。” 西奧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爬進掠行艇,起飛了。他的軍事護衛隊緊隨其後,在雨中變成了一個小點。 現在,雨下得更猛了。這群人緊緊不離地走在越來越黑的黑暗中。溫特伯在瑞秋身上臨時罩了塊頭巾,權作遮擋之物,雨滴落在塑料上發出啪噠啪噠的聲音,弄得小孩大哭不停。 “現在怎麼辦?”領事邊問,邊朝黑夜和狹窄的街道四顧。他們的行李一堆一堆壘著,濕透了。這世界帶著一股焦灰味。 馬丁·塞利納斯笑嘻嘻地說道,“來,我知道一家酒吧。” 事實證明,領事也知道這酒吧,他被派遣至海伯利安上的十一年任期中,幾乎是一直待在了西塞羅。 西塞羅,跟濟慈上、海伯利安上的大多數東西不同,它的名字不是於大流亡前的文學瑣事。謠傳說,酒吧的名字取自於一個舊地城市的一部分,有些人說是美利堅合眾國的芝加哥,其他人確信那是印度聯合邦的加爾各答,但是只有斯坦·列維斯基,酒吧的所有者,建立者的曾孫,才知道事實的原委,但他從來沒有透露出一點秘密。自開業的一個半世紀時間以來,這酒吧一直人滿為患,從原先傑克鎮一幢鬆鬆垮垮、年久失修建築中的無電梯閣樓,變成了傑克鎮四幢鬆鬆垮垮、古老建築中的九層樓,坐落在霍利河邊上。這幾十年來,西塞羅僅有的裝飾元素是那些低矮的天花板,濃稠的煙霧,以及沒完沒了的喋喋不休的背景聲,在這熙來攘往中提供了一種私密的感覺。 今晚沒有私密。領事和其他人拖著他們的裝備,穿過沼澤巷的入口,在那兒停下了腳步。 “真他媽要命。”馬丁·塞利納斯喃喃道。 西塞羅一片狼藉,那裡似乎是被野蠻人的遊民部落侵占了。每一條椅子都坐著人,每一張桌子都被佔領了,這些人大多數是男人,地上丟滿了背包、武器、鋪蓋、陳舊的通信設備、口糧箱,以及所有其他殘渣,這些東西屬於拯救難民的軍隊……或者,也許是一支難民組成的軍隊。西塞羅那沉悶的空氣,曾經充滿了各種混合的氣味,炙熱的牛排味,葡萄酒味,興奮劑味,麥啤味,免稅煙草味,現在呢,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股骯髒身體的氣味,尿味,以及絕望的氣味。 就在這時,斯坦·列維斯基的龐大身影從黑暗中現形了。酒吧所有者的胳膊比以前更加粗壯,也更加沉重了,但是他的前額卻越發地向且戰且退的黑色亂發挺進,如今已經前進了好幾厘米,他那黑色眼睛周圍的褶皺也比領事記憶中的更多了。那雙眼睛現在睜得老大,死死地盯著領事。 “鬼。”他說。 “不。” “你沒死?” “沒有。” “見鬼!”斯坦·列維斯基叫道,緊緊抓著領事的上臂,然後輕而易舉把他舉離了地面,就像舉一個五歲小孩那麼簡單。 “見鬼!你沒死。你在這幹啥呢?” “檢查你的販酒許可證,”領事說,“把我放下。” 列維斯基輕輕地把領事放下來,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笑容。然後他看到了馬丁·塞利納斯,那笑容瞬時消失了,眉頭皺了起來。 “我以前從沒見過你,但你看上去很眼熟。” “我認識你的曾祖父,”塞利納斯說,“這倒讓我想起來了,你有沒有剩下些大流亡前的麥啤?英國的烈酒,嘗起來就像循環過的鹿尿。這東西太少了,我老是喝得不爽。” “沒了。”列維斯基說。他指著詩人,“見鬼。耶里祖父的大皮箱。原傑克鎮色帝的古老全息像。我是不是在做夢?”他盯著塞利納斯,又看著領事,一隻巨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們,“兩個鬼。” “六個疲累的人,”領事說。小孩再次開始哭叫,“七個。你有地方讓我們安頓一下嗎?” 列維斯基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張開雙手,手掌朝上。 “全是這副德性。沒地方。沒食物。沒酒。”他斜著眼睛朝馬丁·塞利納斯看去。 “也沒麥啤。現在,我們已經變成一個沒有床位的大旅館了。自衛隊的混蛋待在這,不付錢,喝著他們那鄉巴佬的下等劣酒,等著這個世界走向末日。我想,我們離末日不遠了。” 這群人站著的地方,曾經是中樓入口。地板上攤著亂糟糟的裝備,現在,朝聖者的高高堆砌的行李也加入到了它們的隊伍中。小簇小簇的人肩並肩穿行在人山人海中,向新來者投以評價的目光,尤其是投向布勞恩·拉米亞。她無精打采、冷冷地朝他們回瞪了一眼。 斯坦·列維斯基盯著領事看了片刻。 “我有個陽台,那裡有張桌子。五個自衛隊的敢死突擊隊員已經在那待了一星期,整天在向其他人吹噓,他們將如何徒手掃滅驅逐者的軍團。要是你們要那桌子,我會把這些吃奶的蛀蟲趕出去。” “要。”領事說。 列維斯基正要轉身離開,拉米亞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要不要幫忙?”她問。 斯坦·列維斯基聳聳肩,笑道:“不需要,但是我很樂意接受。來吧。” 他們消失進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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