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海伯利安的隕落

第47章 終章

海伯利安的隕落 丹·西蒙斯 8964 2018-03-14
五個半月後,布勞恩·拉米亞懷著七個月的身孕,乘上了早間氣艇,開始了從首都北部向詩人之城的旅程。她將去那參加領事的惜別會。 首都——現在土著、蒞臨的軍部船員和驅逐者之流稱其為傑克鎮——在晨光下看上去白白淨淨。此時氣艇飛離了市區的系留塔,沿著霍利河朝西北進發。 海伯利安上最大的城市在戰鬥期間慘遭毀損,但現在,城市的絕大部分已經得以重建,來自纖維塑料種植園和南部大陸小城市的三百萬難民中,大多數人都決定留下來,雖然最近驅逐者對纖維塑料突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這座城市開始自生自長,一些基礎設施,比如電力、下水道和有線全息電視剛好傳遞到航空港和老城之間的山頂居住地。 但在晨光的照射下,建築顯得很白,春日的空氣中蘊含著希望的氣息,底下新築道路的粗糙線條,喧鬧的河流運輸,讓布勞恩覺得這一切都預示著美好的未來。

環網毀滅之後,海伯利安領空的戰鬥也沒有持續多久。驅逐者對航空港和首都的單方佔領,轉變成對環網薨亡的承認,並在領事和前總督西奧·雷恩的斡旋之下達成了和解,驅逐者將和新地方自治理事會共同管理此地。但自環網轟然倒塌後的這大約六個月時間裡,航空港的交通往來僅僅是依舊殘留在系統內的軍部艦隊的登陸飛船,以及來自遊群的頻繁遊蕩式遠足。看見高大的驅逐者身影在傑克鎮廣場購物,或者更異乎尋常的傢伙在西塞羅喝酒,這一切在現在已經不足為奇了。 在過去的短短幾個月裡,布勞恩一直待在西塞羅,住在旅館舊側樓四樓較大的一間房間中,而斯坦·列維斯基將這擁有傳奇的房子的毀壞部分重修並擴建。 “蒼天在上,我不需要大肚子女人幫我忙!”每次佈勞恩想要插手幫忙,斯坦就會嚷嚷,但是她每次總是會完成什麼事,讓列維斯基在一旁嘟嘟噥噥。雖然布勞恩是懷孕了,但是她依舊是盧瑟斯人,在海伯利安上待了區區幾個月,也沒讓她的臂力完全衰弱。

那天早上,斯坦開車帶她到系留塔,替她搬運帶給領事的行李和包裹。然後旅館主人給她遞來一個自己的小包裹。 “你去那荒蕪鄉的旅程是趟該死的無聊行程,”他咆哮道,“你得拿點東西讀讀,對不?” 禮物是約翰·濟慈《詩集》的1817年版翻印本,由列維斯基自己進行了皮面裝幀。 布勞恩拉過酒吧老闆,擁抱了他,這讓列維斯基感到非常尷尬,圍觀的乘客都快樂的很,最後他的肋骨都被擠得吱嘎作響。 “夠了,該死,”他嘟噥道,揉揉肋部,“給我向領事傳個話,說我在把這一文不值的旅館傳給我兒子前,我還想見見他的皮囊。告訴他,行不?” 布勞恩點點頭,和其他乘客一起向送行的祝福者揮手。飛艇鬆開繩索,瀉出沙囊,在屋頂上笨重地飛過,此時,她依舊在觀測夾樓上揮著手。

現在,隨著飛船將市郊拋在身後,搖搖晃晃沿著霍利河朝西方而去,布勞恩可以清楚地望見南面的山頂,在那兒,悲王比利的臉龐依舊匍匐在城市之中沉思。比利臉上有一道新劃的十米傷疤,正隨著風吹雨打慢慢淡去,那是戰鬥期間激光切割武器劃出來的。 但是,引起布勞恩注意的,是山脈西北面尚未成型的一座巨大雕塑作品。即使使用了從軍部借來的現代切割裝備,這件作品的進度還是相當緩慢。那巨大的鷹鉤鼻,濃密的眉毛,寬大的嘴巴,憂愁的明眸,這些器官呼之欲出。海伯利安上剩下的霸主難民反對將梅伊娜·悅石的肖像雕琢在山上,但是李思梅·考伯三世,創造出悲王比利臉龐的雕塑家的曾孫——順便說一下,他現在也是山的擁有者——說了一句話,口氣像極了外交官:“放你娘的狗屁!”,然後就繼續雕刻去了。再過一年,或者兩年,作品就會完工。

布勞恩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日漸滾圓的肚子——她以前總是很討厭懷孕婦女的這種裝模作樣, 但她現在發現自己也很難不這樣做。她笨手笨腳地走到觀測甲板上擺著的椅子邊。如果七個月已經有那麼大了,那麼足月時是什麼樣子呢?布勞恩仰頭望著頭頂上方,氣艇巨大的氣膜展現出一個膨脹的曲線形,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如果順風的話,飛艇旅程只需花上二十小時。路途的一段時間裡,布勞恩小睡了一會兒,但大多數時間她都觀望著底下一覽無餘的熟悉風景。 上午十時左右,他們行經卡拉船閘,布勞恩臉帶微笑,輕拍著帶給領事的包裹。午後時分,他們已經在接近納雅得的內河港口。從三千英尺的高空望下來,布勞恩看見河裡行駛著一艘古老的乘客遊艇,由蝠鱝推動向上游行進,尾部形成V形的水波。她琢磨著,那是不是“貝納勒斯號”呢。

上層休閒室晚餐時間到來之時,他們飛過了邊陲。落日用百色點亮了大草原,在推動飛艇的和風吹拂下,無數青草捲起漣漪,此時,他們開始穿越草之海。布勞恩拿著咖啡杯,來到夾樓上她最喜歡的椅子邊,將窗子開得大大的,望著印入眼簾的草之海,那景象就像是給人以美妙感官享受的台球桌。光線慢慢暗淡。就在夾樓甲板上的提燈點亮前,布勞恩有幸看到了一艘風力運輸車,正勤奮地由北向南進發,提燈在船頭船尾搖曳。布勞恩湊向前,隨著運輸車顛簸著改變航向,她清楚地聽到了大輪子的隆隆聲和三角帆的獵獵聲。 布勞恩走上甲板,到睡艙中穿上袍子的時候,床鋪已經準備好了。但是她沒睡覺,在讀了幾篇詩文之後,她重新回到了觀察甲板上,一直等到黎明來臨,她坐在最喜愛的椅子中打著瞌睡,呼吸著從底下傳來的青草的新鮮氣息。

飛艇在朝聖者歇腳地停泊了一會,獲取了新鮮食物和水,重新使用了沙囊,換了船員,但是布勞恩沒有下去走走。她看見纜車站附近的工作燈火,當旅途最終重新開始後,飛艇似乎是一路滑著那列纜索塔樓升向了籠頭山脈。 他們穿越山嶺之時,依舊是漆黑一片。車廂被加壓時,有名乘務員過來關上了長條窗戶,但布勞恩依舊能瞥見底下的雲層之間,纜車在一座座山嶺之間移動,冰原在星光之下閃爍。 就在破曉之後,他們經過了時間要塞,即便浸浴在玫瑰色的光線之下,那城堡的岩石也沒有給人一丁點溫暖的感覺。然後高處的沙漠出現了,詩人之城在左舷的遠處閃耀著白光,飛艇朝那兒新航空港東端的系留塔降去。 布勞恩沒有指望誰會在那迎接她。每個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會搭乘西奧·雷恩的掠行艇在午後時分抵達。但是布勞恩覺得乘飛艇更合適,能讓她一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她是對的。

但是,還沒等系留纜索拉緊,沒等舷梯放下,布勞恩就從那一小群人中看到了領事熟悉的臉龐。邊上站著馬丁·塞利納斯,他正皺著眉頭,瞇著眼望著陌生的晨光。 “該死的斯坦。”布勞恩嘀咕道,她記起來,微波通訊連接現在已經好使了,新通訊衛星也上了軌道。 領事以一個擁抱迎接了她。馬丁·塞利納斯打著呵欠,和她握握手,說道:“你不能找個更加不方便的時間過來嗎?” 晚上有個宴會。比起第二天早上領事的惜別會還要熱鬧——大多數剩下的軍部艦隊都回來了,相當多的部分驅逐者也和他們一同前來。驅逐者最後一次蒞臨光陰塚,軍部軍官最後一次駐足在卡薩德的墓塚前。於是,我們能看見十幾艘登陸飛船零亂地停放在小型場地上,而邊上停著的就是領事的飛船。

現在,詩人之城幾乎擁有了一千名長住居民,許多人是藝術家和詩人,雖然塞利納斯說他們大多是些裝腔作勢的傢伙。曾經有兩次,他們想選馬丁·塞利納斯為市長,但是兩次都被他拒絕,並且還對這些自充的支持者痛罵了一頓。但是老邁的詩人繼續管理著事務,指導修復工作,裁定爭論結果,分配住宅,安排來自傑克鎮和南方城市的物資供給飛行隊。現在,詩人之城不再是死寂之城了。 馬丁·塞利納斯說,現在的集體智商比當時遺棄此地時要高多了。 宴會在重修一新的聚餐閣中舉行。馬丁·塞利納斯在裡面朗讀下流的詩作,其他藝術家演著滑稽小品,龐大的穹頂也隨之迴盪著一陣陣笑聲。領事和塞利納斯身邊有一張圓桌,布勞恩和十幾個驅逐者嘉賓擁坐在那,其中包括弗里曼·甄嘉,考德威爾·閔孟,同時還有李思梅·考伯三世,他穿著一件縫綴的毛皮衣,戴著頂高高的錐形帽。西奧·雷恩姍姍來遲,滿口歉意,和觀眾分享了新近的傑克鎮笑話,然後來到桌子前,開始和大家一起品嚐甜點。最近,雷恩受到人們的擁戴,在即將舉行的四月選舉會議上,他將成為傑克鎮的市長——看來不管是土著,還是驅逐者,都喜歡他的行事風格。到目前為止,西奧還沒有表現出任何拒絕的跡象,看來黃袍加身的時候,他是不會謝絕的。

好幾杯酒下肚之後,領事靜靜地請了賓客中的幾位到他的飛船上,去聽音樂,再去喝些酒。他們都去了,布勞恩,馬丁,還有西奧。一幫人高高地坐在飛船的嘹望台上,而領事一臉嚴峻、充滿感情地彈奏著格甚溫、斯塔德里、勃拉姆斯、盧瑟、披頭士的曲子,接著又是格甚溫,最後一曲是拉赫馬尼諾夫驚心動魄的美妙之曲——《C小調第二號鋼琴協奏曲》。 他們坐在暗淡的光線下,眺望著整個城市和山谷,喝著酒,一直暢談到深夜。 “你期待環網中會出現什麼?”西奧問領事,“政治動亂?暴民統治?還是退回到石器時代的生活?” “很可能是所有這些,而且更多,”領事笑道。他搖晃著杯中的白蘭地,“說真的,在超光停止之前,還是有足夠多的信息流被發了出來,通過它們,我們得以知道,儘管我們有實際困難,但是大多數環網的古老世界還是安然無恙的。”

西奧·雷恩坐在那兒,細細品味著自己從聚餐閣帶來的那杯酒。 “你覺得超光為什麼會停止?” 馬丁·塞利納斯嗤之以鼻。 “上帝厭倦了我們在他的外屋牆壁上的胡亂塗鴉。” 他們談起老友,想知道杜雷神父現在在做什麼。通過截取到的最後的超光信息,他們已經得知了他的新職位。他們想念雷納·霍伊特。 “你們覺得他會不會在杜雷去世後自動成為教皇?”領事問。 “我很懷疑,”西奧說,“但是,如果杜雷胸脯上那另一個十字形還有效的話,他至少有機會再次活過來。” “我想知道他會不會過來找他的巴拉萊卡,”塞利納斯說,撥弄著琴弦。布勞恩覺得,在暗淡的光線下,老邁的詩人看上去依舊像名色帝。 他們談起索爾和瑞秋。在過去六個月裡,成百上千的人試圖進入獅身人面像,只有一人成功——一位名叫彌甄斯貝·阿蒙耶特的文雅驅逐者。 驅逐者專家已經花了幾個月時間,對光陰塚和殘存的時間潮汐踪跡進行分析。說也奇怪,光陰塚打開之後,其中一些建築上出現了象形文字和熟悉的楔形文字。這些都引發了人們對不同光陰塚的功能提出了有根有據的推測。 獅身人面像是個單向入口,通向瑞秋(莫尼塔)說起過的未來。沒人知道它是怎麼挑選能夠進入的人選的,但是對遊客來說,他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試圖進入入口。沒有人發現索爾和他女兒命運的跡像或踪跡。布勞恩發覺自己常常想起年老的學者。 布勞恩、領事、馬丁·塞利納斯為索爾和瑞秋乾杯。 翡翠塋似乎和什麼巨型氣體行星有關。沒人可以走進它那獨特的入口,但是奇異的驅逐者,這些生來就是為生活在木星環境下設計出來的人,每天都來這兒,想要進去。不管是驅逐者,還是軍部的專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光陰塚不是遠距傳輸器,而完全是其它的宇宙連接方式。但遊客毫不在意。 方尖石塔依舊是個黑色之謎。這座墓塚仍然在閃耀,但它現在已經沒有入口了。驅逐者猜測,伯勞軍團仍舊在裡面等待著。馬丁·塞利納斯覺得方尖石塔只是座生殖器的象徵物,作為追悔之物扔進了山谷的舞台之中。其他人覺得它可能和聖徒有關。 布勞恩、領事、馬丁·塞利納斯為巨樹的忠誠之音海特·馬斯蒂恩乾杯。 重新封印的水晶獨碑是費德曼·卡薩德上校的墓塚。人們破譯了岩石上的符號,得知它們講述了宇宙戰爭,講述了這位來自過去的戰士協助打敗了大哀之君。火炬艦船和攻擊航母上的年輕新手們沉迷於此。隨著這許許多多飛船返回到故世界,卡薩德的傳說將被眾口相傳。 布勞恩、領事、馬丁·塞利納斯為費德曼·卡薩德干杯。 第一和第二座穴塚似乎無處可達,但第三座好像通進好幾個世界上的迷宮中。在幾名研究者消失之後,驅逐者研究人士提醒遊客,迷宮處於不同的時間之中——很可能是幾十萬年的過去或者未來——當然也處於另一個空間。他們封住了穴塚,僅對有資格的專家開放。 布勞恩、領事、馬丁·塞利納斯為保羅·杜雷和雷納·霍伊特干杯。 伯勞聖殿依舊是個謎。幾小時後,布勞恩和其他人回到了那兒,但一排排軀體已經不見了,墓塚內部和先前一樣大,但現在中心點上有一扇光之門在閃耀。進去的人都消失了,沒人回來。 研究者已經宣布禁止入內,他們努力譯解刻在岩石上的文字,那些文字已經歷經滄桑,被嚴重消蝕了。到目前為止,他們確認了三個詞——都是舊地的拉丁文——翻譯過來就是“圓形大劇場”,“羅馬”,“重新住入”。已經有傳奇故事流傳開來,說此門通向消失的舊地,荊棘樹的受難者已經被傳送到了那裡。無數人等待著。 “瞧,”馬丁·塞利納斯對布勞恩說,“如果你他媽沒那麼快救出我的話,我可能已經回家了。” 西奧·雷恩湊向前。 “你真的想回舊地嗎?” 馬丁·塞利納斯笑了,那是最甜美的色帝笑容。 “他媽的再過一百萬年我也不願意。我生活在那兒的時候,實在是太沒勁了。那地方從來就沒有勁過。而這裡才是事情發生的地方。”塞利納斯為自己乾了一杯。 布勞恩意識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千真萬確。海伯利安是驅逐者和前霸主公民相會的地方。隨著人類宇宙逐漸適應沒有遠距傳輸器的生活,光陰塚也就意味著未來交易、觀光和旅行。她試著想像驅逐者眼中的未來,龐大的艦隊開拓人類的眼界,受過基因剪裁的人類拓殖巨型氣體行星、小行星,以及比行星改造前的火星和希伯倫還要不適宜的世界。但她想像不出這些景象。那是她的孩子……或者她的孫子將會看到的宇宙。 “你在想什麼,布勞恩?”領事打破沉寂。 布勞恩笑了。 “我在想未來,”她說,“還有喬尼。” “啊,對,”塞利納斯說,“那個可能成為上帝、但沒有真正實現的詩人。” “你覺得,這第二個人格怎麼樣了?”布勞恩問。 領事打了個手勢。 “我覺得它不可能從內核的死亡中倖免於難。你覺得呢?” 布勞恩搖搖頭。 “我有點吃醋。好像好多人都看到過他。甚至連美利歐·阿朗德淄都說他在傑克鎮見過他。” 他們為美利歐乾杯。五個月前,考古學家已經乘第一艘向環網方向返回的軍部迴旋飛船回去了。 “所有人都見過他,除了我,”布勞恩說,她盯著自己的白蘭地皺皺眉,意識到自己在睡覺前,得吃上幾片產前解酒藥。她發現自己已經有點醉意,不過如果她吃了藥,那玩意就不會傷害寶寶了。不過,到時顯然就已經對她產生影響了。 “我要回去了,”她開口道,站起身,和領事擁抱了一下,“明天一大早就要起來,給你的日出航班送行。” “你真的不想在飛船上過夜嗎?”領事問,“從客艙可以很好的觀看到山谷的景緻。” 布勞恩搖搖頭。 “我的東西都在老宮殿裡呢。” “我走前會和你聊聊的。”領事說,再次和她相擁,然後布勞恩馬上離開了,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淚水。 馬丁·塞利納斯護送布勞恩回到詩人之城。他們在公寓外燈火通明的風雨商業街廊中停下腳步。 “你是真的在樹上,還是那僅僅是刺激模擬出來的景象——其實你只是在伯勞聖殿中睡覺罷了?”布勞恩問他。 詩人沒有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脯,鋼鐵棘刺就是從那把他刺穿的。 “我是不是一位中國哲學家,夢見自己是只蝴蝶?還是一隻蝴蝶,夢見自己是位中國哲學家?孩子,你是不是在問我這個問題?” “對。” “那就對了,”塞利納斯輕聲說,“對。兩者都是。兩者都是真的。兩者都讓我感到痛苦。我會永遠愛你,懷念你,因為你救了我,布勞恩。對我來說,你永遠都有凌空而行的矯健身姿。”他舉起她的手,吻了吻。 “進去麼?” “不,我想在花園裡散會步。” 詩人猶豫了一下。 “好吧。我想,我們現在有巡邏隊了——技工和人都有,我們的格倫德爾——伯勞也還沒有再一次上台表演……不過還是小心點,好不好?” “別忘了,”布勞恩說,“我可是格倫德爾的剋星。我能走在空氣上,將它們變成玻璃妖怪,讓它們粉身碎骨。” “明白,不過還是別走太遠。好不好,我的孩子?” “好,”布勞恩說,她摸了摸肚子,“我們會小心的。” 他正等在花園中,就在燈光沒有照到、監視器沒有拍攝到的地方。 “喬尼!”布勞恩氣喘吁籲道,她飛奔向前,邁到岩石小徑之上。 “我不是,”他搖搖頭說道,看上去有點傷心。他長得很像喬尼。完全一模一樣的紅褐色頭髮,淡褐色的眼睛,挺拔的下巴,高聳的顴骨,溫柔的笑容。身上穿的衣服有點怪異,是件厚厚的皮夾克,寬皮帶,笨重的鞋子,拄著一根手杖,還戴著一頂粗糙的皮帽。就在布勞恩走近時,他把那頂帽子脫了下來。 布勞恩在不到一米之外停下腳步。 “當然。”聲音就跟耳語差不多。她伸出手想觸摸他,但手卻穿越了他的身體,雖然那身體完全沒有全息像的顫動和模糊。 “這地方依舊含有很強的超元網。”他說。 “啊哈。”她同意道,但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你是另一個濟慈。喬尼的孿生兄弟。” 矮個男人微笑著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布勞恩隆起的肚子。 “布勞恩,我是不是要做叔叔了?” 她點點頭。 “是你救了那孩子……救了瑞秋……對不對?” “你看見我了?” “不,”布勞恩低聲說,“但我感覺到你在那兒。”她猶豫了片刻,“不過,你不是雲門說的那個人——人類終極智能的移情部分,對不對?” 濟慈搖搖頭。他的捲發在昏暗的光線下發著微光。 “我發現自己是前面來的那個人。我為宣教的那個人鋪平道路,但恐怕,我所做的唯一的奇蹟是舉著孩子,等待著誰來從我手中把她帶走。” “你沒幫我……在我和伯勞的時候?幫我飄起來?” 約翰·濟慈大笑起來。 “不。那也不是莫尼塔幹的。是你自己,布勞恩。” 她猛烈地搖著頭。 “不可能。” “並非不可能,”濟慈輕輕說道。他再次伸出手,想摸布勞恩的肚子,她想像自己可以感覺到濟慈手掌的力道。他低聲道: “”他仰起頭看著布勞恩,“我想,宣教的那個人的母親,肯定能使用一些特權的。”他說。 “宣教的那個人的……”布勞恩突然站立不住,很快就找到了一條長凳。她一生中手腳從未笨拙過,但是現在,懷著七個月的身孕,要想坐下來是不可能去考慮優雅不優雅的。她不合時宜地思緒紛飛,想到了那天早上氣艇飛過來停泊的場景。 “……母親,”濟慈重複道,“我不知道那個人會宣教什麼,但是她宣教的東西將會改變整個宇宙,並讓各種想法不斷開動,那些想法在今後的一萬年中將變得極為重要。” “我的孩子?”她張嘴道,有點喘不過氣來,“我和喬尼的孩子?” 濟慈人格揉揉臉。 “人類之靈和人工智能邏輯的結合,也就是雲門和內核長久以來一直在搜尋、死也沒有弄明白的東西,”他說道,向前邁了一步,“在那個人宣教的時候,我真希望自己還活著。真希望能看看它對這個世界造成的影響。這個世界,還有其它世界。” 布勞恩的頭腦飛速旋轉,但她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了什麼東西。 “為什麼?你會去哪兒?出什麼事了?” 濟慈嘆了口氣。 “內核消失了。這裡的數據網實在是太小,甚至無法容納我的簡化形態……除了軍部的飛船人工智能。但我想,我不喜歡待在那兒。我從來不能很好的完成命令。” “沒有其它地方了麼?”布勞恩問。 “超元網,”他說,朝身後瞥了一眼,“但是裡面全是獅、虎、熊。我還沒有準備好。” 布勞恩且不管它。 “我有個主意。”她說道,然後把想法告訴了他。 摯愛的影像湊過來,雙臂抱住了她,說道:“女士,你真是個奇蹟。”他走回陰影之中。 布勞恩搖搖頭。 “我只是個懷孕婦女。”她探進袍子,摸著滾圓的肚子,“宣教的那個人,”她喃喃道,然後對濟慈說,“好吧,你是宣布這一切的大天使。那我該給她起個什麼名字呢?” 沒有回應,布勞恩抬起頭。 陰影中空無一物。 日出前,布勞恩來到航空港。送行的一夥人並不十分快樂。除了道別時常有的悲傷之情,馬丁、領事、西奧還在調理自己的宿醉,因為在後環網時代的海伯利安之上,次日藥丸已經脫銷了。只有布勞恩的心情相當愉快。 “該死的飛船電腦整個早上都怪裡怪氣的。”領事抱怨道。 “怎麼啦?”布勞恩笑道。 領事瞇著眼看著她。 “我叫它進行起飛前檢查,這艘傻飛船竟然給我念了首詩。” “詩?”馬丁·塞利納斯說道,揚揚色帝似的眉毛。 “對……聽好……”領事按了按通信志。 傳來布勞恩熟悉的聲音: 再見吧,三鬼魂!你們不能夠把我 枕著陰涼花野的頭顱托起來; 我不願人們餵我以讚譽,把我 當作言情鬧劇裡的一隻羊來寵愛! 從我眼前褪隱吧,再一次變做 夢中石甕上假面人一般的疊影; 再會!在夜裡我擁有幻象聯翩, 到白天,我仍有幻象,雖然微弱; 消逝吧,鬼魂們!離開我閒怠的心靈, 飛入雲端去,不要再回來,永遠! 西奧·雷恩說:“出故障的人工智能?我還以為你的飛船擁有內核外最棒的智能呢。” “的確是最棒的,”領事說,“它沒出故障。我給它做了個全面的認識力和功能檢查。一切都很好。但它卻給了我……這個!”他指著通信志記錄的讀出數據。 馬丁·塞利納斯盯著布勞恩·拉米亞,他細細審視著她的笑容,然後轉身面對著領事。 “啊,看樣子你的飛船成了飽學之士了。別擔心。你外出然後返回的這次漫長旅途期間,它會成為很好的旅伴的。” 緊隨而來的沉默中,布勞恩拿來一隻巨大的包裹。 “離別禮物。”她說。 領事解開包裹,起先慢吞吞的,然後連撕帶扯,那折疊著的、褪色的、被濫用的小毯子印入眼簾。他雙手撫摸著它,抬起頭,聲音中充滿了激動之情,“你在……哪兒……你怎麼……” 布勞恩微笑著。 “是個土著難民在卡拉船閘下發現它的。她在傑克鎮市場中想要賣掉它,當時我正好路過。沒人想要買它。” 領事深深地吸了口氣,撫觸著霍鷹飛毯上的裝置,正是它,讓自己的祖父梅閏遇上了命中註定的女子希莉。 “恐怕沒辦法再飛了。”布勞恩說。 “飛控線需要重新充電,”領事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不用謝,”布勞恩說,“我給你這個,是祝你旅途好運。” 領事搖搖頭,和布勞恩擁抱了一下,然後和其他人握握手,乘電梯上了飛船。布勞恩和其他人走回終端。 海伯利安湛青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太陽將籠頭山脈遠端的山峰抹上了深深的色調,並讓即將到來的這一天帶上了溫暖的希望。 布勞恩回頭朝詩人之城和前面的山谷看了一眼。她恰好能望見較高的那幾座光陰塚的頂部。獅身人面像的一個翅膀捕獲了日光。 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響聲,還有微微的一絲熱量,領事那艘烏黑的飛船冒著純藍的火焰起飛了,升向天穹。 布勞恩回想起她剛剛讀過的詩文,回想起她愛人筆下最長、最棒的未完結作品的最後幾段: 立即被光耀的海伯利安掃過, 火焰長袍從腳後跟一瀉而出, 發出一聲嘯叫,彷若大地之火, 將柔順、無形的時間女神嚇跑, 讓她們的白鴿之翼索索發抖。他踏火而翔…… 布勞恩感覺到暖風拉扯著自己的頭髮。她仰起面龐,朝天空望去,揮手致意。她沒有試圖隱藏或者擦掉自己的眼淚,反而更加用力地揮舞起來,絕妙的飛船拖著猛烈的藍燄,傾斜船體朝天空攀升,並發出一聲突然的音爆——就像遙遠的喊叫——把沙漠撕成兩半,聲音在遠處的山峰間迴盪。 布勞恩淚流滿面,她繼續朝遠去的領事、朝天空、朝永遠無法相見的朋友、朝自己的部分往日歲月、朝昇騰而起就像上帝神弓射出的絕妙黑箭揮動手臂,毫不停歇。 他踏火而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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