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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海伯利安的隕落 丹·西蒙斯 16792 2018-03-14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在戰鬥中壯烈犧牲。 、他仍然在和伯勞搏鬥,莫尼塔在他的視野邊緣僅成一個模糊之影。他穿越時間移形換位,一陣暈頭轉向之後,終於栽倒在了日光之中。 伯勞收起胳膊,後退一步,一雙紅眼似乎映照出卡薩德擬膚束裝上四濺的鮮血。那是卡薩德的鮮血。 上校環顧左右。他們在光陰塚附近,但卻是在另一個時間,一個遙遠的時間。原先這裡是不毛之地,遍布沙漠岩石和沙丘,現在卻被一片森林取而代之,這綠林屹立在整個山谷的方圓半公里內。在西南方,大約就在卡薩德所處時代的死寂之城的廢墟之處,矗立起了一座生機之城,城市的高塔、城牆和穹頂街廊在夜光下閃著微光。一邊是森林邊緣的城市,一邊是山谷,在兩者之間,長滿高高青草的草原在微風的吹拂下似巨浪翻騰。風是從遠處的籠頭山脈吹來的。

在卡薩德左邊,光陰塚山谷一如往常向遠方延伸,但現在懸崖峭壁卻墜倒了,由於沖蝕和山崩而崩塌潰陷,上面長滿了高高的草兒。光陰塚本身看上去嶄新異常,似乎剛剛被建好,方尖石塔和獨碑四周依然矗立著工人的腳手架。每個地面墓塚都在閃著明亮的金光,似乎縛在磨得鋥亮的貴金屬上了。門和入口都緊緊關閉。不可思議的笨重機器蹲坐在墓塚四周,將獅身人面像團團包圍,巨大的錨鍊和細線吊桿來來回回移動著。卡薩德恍然大悟,他是在未來——也許是在幾百年或者幾千年之後的未來——光陰塚即將投放回過去,向自己的時代進發,向更遠的過去迸發。 卡薩德朝身後望去。 幾千名男男女女一列又一列地沿著綠色山丘站定,那裡原先是懸崖的所在地。他們一個個沉默不語,身上全副武裝,列陣在那兒,面對著卡薩德,就像是作戰部隊正等待著他們的指揮官的命令。擬膚束裝能量場在其中一些人身上閃動,而其他人身上僅僅是皮毛、羽翼、鱗片、奇異武器、精細的著色,早先卡薩德跟隨莫尼塔一起遊歷至為他療傷的地點(時間)時,他就曾見過這些景象。

莫尼塔。她站在卡薩德和眾戰士之間,身上的擬膚束裝能量場在她的腰腹四周閃爍,但還穿著一件跳傘服,看上去似乎是用黑色絲絨製成的。脖子上繫著一條紅圍巾。肩上懸著一把細桿形武器。目光緊緊盯著卡薩德。 他微微搖晃,感覺到自己擬膚束裝下的重傷傷口,但也覺察到莫尼塔的目光中的一些東西,讓他吃驚得腿兒發軟。 她不認識他。她的臉表現出驚訝,疑惑……敬畏? ……後面一排排臉龐同樣顯示出這種表情。卡薩德和莫尼塔互相凝視,山谷中一片寂靜,除了長矛上的三角旗的獵獵響聲,或是風吹草地發出的輕微瑟瑟聲。 卡薩德朝後看去。 伯勞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就像十米外的一尊金屬雕像。高高的草兒幾乎沒到它那刺刃之膝上了。 在伯勞身後,越過山谷最前端,就在一簇簇黑色的雅緻樹木紮根之處的旁邊,一群群伯勞,一隊隊的伯勞,一列接著一列的伯勞,站立在朦朧的日光下,銳利的解剖刀閃閃發光。

卡薩德認出了他的伯勞,那唯一的伯勞。一是因為樣子很像,二是因為那怪物的爪子和甲殼上正流淌著自己的鮮血。怪物的眼睛閃著緋紅之光。 “你是那個人,是不是?”身後傳來某人的輕柔之聲。 卡薩德轉過身,剎那間又感覺一陣眩暈向他襲來。莫尼塔就站在幾步之外。她的頭髮很短,他回憶起他們第一次邂逅時,她就是這樣的一頭短髮。肌膚柔嫩,綴滿褐點的綠色雙眸幽深神秘。卡薩德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抬手輕輕地貼上她的臉頰,用彎彎的手指撫摸熟悉的下唇曲線。但他沒有。 “你是那個人,”莫尼塔再次說道,這次不再是在問他了,“我向我的人民預言的那位戰士。” “你不認識我嗎?莫尼塔?”卡薩德的好幾處傷口差不多都傷及入骨,但此時此刻,所有傷口都偃旗息鼓了。

她搖搖頭,把垂在額前的頭髮撩開,這動作真是熟悉極了。 “莫尼塔。意思是'記憶之女',同時也是指'諫告者'。是個好名字。” “難道不是你的名字?” 她微微一笑。卡薩德回想起這一笑容,那是他們在森林幽谷中第一次做愛的時候。 “不,”她低聲細語,“還不是。我剛剛抵達這裡。我的旅程和守護工作尚未開始。”她把她的名字告訴了他。 卡薩德眨眨眼,舉起手,手掌貼在了她的臉頰上。 “我們曾是戀人,”他說,“我們在早已被人遺忘的戰場上相遇。每一次你都會和我在一起。”他環顧左右,“這一切都引領我來到這裡,對不對?” “對。”莫尼塔說。 卡薩德轉身盯著山谷對面的伯勞大軍。 “這是場戰爭嗎?數千對抗數千的戰爭?”

“戰爭,”莫尼塔說,“數千對抗數千。在一千萬星球之上。” 卡薩德閉上雙眼,點點頭。擬膚束裝起到了縫合、野戰敷料、超級嗎啡注射器的作用,但是並不能長久地將重傷傷口的痛苦和虛弱拒之門外。 “一千萬星球,”他說道,睜開雙眼,“那麼,這是場終極戰役麼?” “對。” “勝者可以得到光陰塚?” 莫尼塔朝山谷望去。 “勝者決定,埋在那的伯勞是為別人鋪平道路……”她朝伯勞大軍點了點頭,“或者是,人類在我們的過去和未來擁有發言權。” “我不明白,”卡薩德說,聲音中滿是壓迫感,“但軍人很少能理解政治形勢。”他湊向前,吻了吻一臉驚訝的莫尼塔,解下她的紅圍巾,“我愛你,”他邊說,邊把這一小塊布扎在自己突擊步槍的槍管上。指示器顯示,步槍還剩一半的脈衝電量和彈藥。

費德曼·卡薩德朝前跨了五步,轉身背對著伯勞,面對著那群人高舉起自己的手臂,他們依舊靜靜地站立在山丘上,卡薩德大叫道:“為自由!” 三千聲音緊接著喊道:“為自由!”吼聲綿延不絕。 卡薩德轉過身,高舉步槍和三角旗。伯勞朝前跨了半步,大展雄姿,張開手指之刃。 卡薩德大叫著向前攻去。身後,莫尼塔緊緊相隨,武器高舉。數千人緊隨其後。 之後,山谷的遍地屍堆中,莫尼塔和特選戰士中的幾位找到了卡薩德的屍體,他和被砸扁的伯勞依舊緊緊抱成一團,那是死亡的擁抱。他們小心翼翼地把卡薩德拉出來,把他抬到山谷中候命的帳篷中,將他滿身創傷的身體清洗呵護,扛著他穿越了眾將士,進入了水晶獨碑。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的身體被安放在白色大理石的棺架上,武器置放在腳邊。山谷中,巨大的營火將整個空間注滿了光線。山谷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舉著火炬移動著,其他人從湛青的天幕中一擁而下,有些駕著如同模塑泡泡一樣脆弱的飛行船,另一些展開一對能量之翼,或是包在了綠金的環狀物之中。

之後,整個山谷光輝閃耀,在其之上,星辰各就其位,發出明亮的冷光。莫尼塔與眾人辭別,進入獅身人面像。眾將士齊聲歌唱。遠處的原野中,小型囓齒動物穿梭在倒地的三角旗中,穿梭在甲克、裝甲、金屬之刃和熔化鋼鐵形成的稀稀落落的殘骸中。 將近午夜,人群停止了歌唱,他們喘息著走了回去。光陰塚閃著光。逆熵場的兇猛潮汐將人群趕得更遠了——趕到了山谷的入口之處,他們穿越戰場,回到了夜幕下閃著微光的城市。 山谷中,巨大的墓塚閃閃發光,從金色褪變成青銅色,開始了它們駛向過去的漫長旅途。 布勞恩·拉米亞走過光彩奪目的方尖石塔,竭力頂著狂暴之風形成的巨牆。沙粒撕扯著她的皮膚,如爪子般緊緊抓著她的雙眼。無聲的閃電在懸崖頂上爆裂,讓墓塚周圍本就怪誕的光線變得更加詭異。布勞恩張開雙手擋在臉上,踉蹌前行,她瞇著眼睛,透過指縫搜尋著小徑的踪跡。

布勞恩望見一絲金光,光芒萬丈,甚至比從水晶獨碑的碎玻璃窗中溢出的普通光線更加強烈,它們從裡面滲漏出來,照射在掩蓋在谷底的翹曲沙丘上。有人在獨碑中。 布勞恩曾信誓旦旦要直接去伯勞聖殿,盡已所能拯救塞利納斯,然後回到索爾身邊。千萬不要在中途偏離正事。但她看見墓塚中有個人的側影。卡薩德依舊沒有踪影。索爾已經把領事的使命告訴了她,但這位外交家也許因為暴風太過肆虐而返回了。杜雷神父不知所踪。 布勞恩朝那亮光走去,她在獨碑的鋸齒狀入口處停下腳步。 內部空間極其遼闊,讓人嘆為觀止。那空間扶搖直上,幾乎達一百米,然後抵達了有點像是天窗的屋頂。牆壁在內部看上去是半透明的,似乎有什麼日光般的亮光將它們轉變成華麗的金棕之色。布勞恩面前是一塊廣闊的空間,濃稠的光線灑落在其中心場景上。

費德曼·卡薩德躺在某種岩石葬台上。他身上穿著軍部的黑色軍裝,蒼白的大手交叉於胸。除了卡薩德的突擊步槍,還有一些布勞恩不認識的武器置放在他的腳邊。上校的臉龐憔悴不堪,死氣沉沉,但與他生前相比並不憔悴多少。他一臉平靜。毫無疑問,他死了;死亡的沉寂如熏香般在空中飄浮。 但是,布勞恩在遠處看見的人影是房間中的另一個人,此人現在引起了布勞恩的注意。 一位年紀在二十七八的年輕女子跪在葬台邊。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跳傘服,短髮,白皙的肌膚,大大的眼睛。布勞恩回憶起他們去山谷的漫長旅途中這位軍人的故事,她回憶起卡薩德的幻影戀人的所有細節。 “莫尼塔。”布勞恩小聲說道。 年輕女子正單膝跪地,伸著右手,觸摸著上校身體旁的岩石。紫色的密蔽場在葬台四周閃動,另一種能量——空氣中的某種強力振動——折射了莫尼塔身邊的光線,將這場景籠罩在一片朦朧和光暈中。

年輕女子仰起頭,朝布勞恩凝視而來,她站起身,點了點頭。 布勞恩邁步向前,腦中已經湧現出二十多個問題,但墓塚內的時間潮汐實在是太強了,它們攜著眩暈和似曾相識的波濤驅趕著她,讓她不住地朝後退去。 她抬起頭,葬台依舊還在,卡薩德安然躺在力場下,但是莫尼塔不見了。 她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要轉身跑回獅身人面像,找到索爾,把這一切告訴她,然後等在那裡,一直等到風暴停息,清晨來臨。但是,就在風暴的刮擦聲和哀鳴聲中,布勞恩覺得自己聽到了來自荊棘樹的尖叫,那棵樹已經消失在沙簾之下了。 布勞恩豎起領子,走回風暴中,找到了通向伯勞聖殿的小徑。 一大團岩石漂浮在空中,彷彿一幅山脈漫畫。滿山的參差尖刺,鋒刃山脊,荒謬絕倫的垂直面,狹窄的岩脊,寬闊的岩石露台,積雪蓋頂的頂峰,窄得僅能讓一人站在上面——並且還得是一腳踩在另一隻腳上。 河流從太空蜿蜒而來,穿過離山脈半公里遠的多層密蔽場,穿越了最寬闊岩石露台上的青草窪地,接著一頭紮下一百多米,變成一條緩緩而行的瀑布,墜向下一塊階地,然後經由巧妙定向的浪花小流,反彈成五六條小溪流和小瀑布,沿著山脈壁一路而下。 審理會在最高的階地上開庭。十七名驅逐者——六男六女,還有五名性別不明——坐在一個岩石圈內,這個圓圈蹲坐在更寬闊的建有石牆的草圈中。兩個圈都把領事作為了它們的圓心。 “你明白,”弗里曼·甄嘉說道,她是超耳遊群之弗里曼部落的合格公民發言人,“我們已經知曉你的背叛?” “對,”領事說。他穿著自己最上等的深藍波洛服,栗色披風,戴著一頂外交官三角帽。 “知曉一個事實,那就是——你殺死了弗里曼·安迪爾,弗里曼·伊里亞姆,考德威爾·貝茲,彌甄斯貝·托倫斯。” “我知道安迪爾的名字,”領事低聲說道,“那三個技師並沒有引介給我。” “可你殺了他們?” “我承認。” “無緣無故,毫無預兆。” “對。” “殺了他們,搶奪了他們帶到海伯利安的裝置。我們告訴過你,那台機器可以瓦解所謂的時間潮汐,打開光陰塚,將伯勞從束縛中解放。” “對。”領事的目光似乎正凝視著弗里曼·甄嘉身後的什麼東西,很遠很遠的東西。 “我們已經作出過說明,”甄嘉說,“在我們成功擊退霸主飛船後,我們才會使用這一裝置。也就在在我們的侵略征服一觸即發的時候。就在伯勞可以被……控制的時候。” “對。” “然而你還是謀殺了我們的人,還向我們撒謊,並且自行提前幾年激活了狀置。” “對。”美利歐·阿朗德淄和西奧·雷恩並肩站在領事身後一步之外,陰沉著兩張臉。 弗里曼·甄嘉交叉雙臂。她是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擁有標準的驅逐者形態——光禿,瘦削,披著一身似乎在吸收光線的深藍豪華流服。面帶滄桑,但臉上幾乎沒有一條皺紋。眼睛很黑。 “即便在你看來,事情已經過了四個標準年,但你以為我們會忘記嗎?”甄嘉問。 “不,”領事低頭和甄嘉相望。臉上似乎露出了一點笑容,“很少有文明會忘記叛徒,弗里曼·甄嘉。” “可你還是回來了。” 領事閉口不答。西奧·雷恩站在一旁,感覺到一絲微風輕輕吹拂著自己的正式三角帽。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做夢。剛剛過去的航行實在是太古怪了,彷若夢幻。 當時,一條又長又矮的剛朵拉輕鬆自如地漂浮在領事飛船下的平靜河水上,三名驅逐者在其內與他們相見。當三名霸主來客就坐於船腹,船首的驅逐者便用長篙把船撐離了。小船以它來時的反方向駛離,似乎不可思議之河的水流反轉了過來。他們抵臨瀑布,小溪流筆直向上升起,通向他們這顆小行星的表面。就在此時,西奧閉上雙眼,但當他一秒後睜開眼睛,下還是下,河流似乎正極為正常地流動著,即便這個小世界的青草球體如同龐大的曲線之墻盤旋在一邊。透過他們身下的兩米粗的河水緞帶,可以看得見滿天繁星。 然後他們開始穿越密蔽場,駛出大氣層,隨著他們順著蜿蜒的水流緞帶一路行駛,速度開始增加。他們四周是密蔽場的管道——通過邏輯推理,外加他們沒有立即戲劇性的死亡,表明了這種必然——但那密蔽場沒有通常的微光和視覺特性,聖徒的巨樹之艦或者暴露在太空中的臨時旅客環境總是會有那種特性的。但在這,僅有河流、船隻、人,以及浩瀚的太空。 “他們不可能用這條河作為他們在遊群部隊之間的運輸工具的,”美利歐·阿朗德淄的聲音顫巍巍的。西奧注意到,考古學家的蒼白手指也緊緊抓著船舷上緣。船尾的那個驅逐者和坐在船首的兩個都沒有說上一句話,領事問他們這是否就是他們許諾的交通工具,他們僅僅是點點頭,表示肯定。 “他們在炫耀這條河,”領事輕輕說道,“他們在遊群休息時使用它,但僅為儀式所用。如果在遊群移動時使用這條河,那就是為了給人造成一種印象。” “用他們的高級技術來震懾我們?”西奧問,音調甚低。 領事點點頭。 河流蜿蜒扭曲著穿越太空,時而以某種不合常理的巨大環路對折一下,時而像纖維塑料繩索將自己繞成一個緊密的螺旋,時而在海伯利安的日光下微微閃光,在他們前頭退向無限遠處。有時河流會遮蔽住光線,那時就會產生五彩繽紛的華彩;西奧仰望著頭頂一百米上方的河流迴路,他喘息著,在太陽圓盤的襯托下,一條條魚兒在其中游動。 但船隻的尾端始終朝下,他們一路疾馳,速度肯定接近地月傳送速度,而交通道路是一條沒有被岩石和湍流打斷的河流。旅程的幾分鐘後,阿朗德淄注意到,這就像是在無邊的瀑布邊緣駕著獨木舟,並試圖享受一路向下飛馳的騎行。 河流流經一些遊群部隊,它們填滿了整個天穹,彷彿假星:宏偉的彗星農莊,它們灰塵蓋天的表面被嚴酷真空下生長出來的莊稼佈局所打碎;零重力球形城市,包裹著透明膜的巨大無規則球體看上去就像是不可思議的阿米巴變形蟲擠滿了忙碌的細菌群落和動物群;十公里長的刺叢,幾世紀以來一直在增長壯大,它們的內部單元、生活艙和生態環境看上去就像是從奧尼爾的皮繩和太空時代的啟蒙時期剽竊而來;漫遊森林覆蓋了數百公里,彷彿巨大的漂浮海藻床,經由密蔽場和纏結的束束根莖和匐莖,連接著它們的刺叢和命令結點——球形的樹狀結構順著重力的微風輕搖輕晃,然後被一條條筆直的日光所點燃,閃耀起亮綠和深橘之色,灑下舊地秋天的數百陰影;挖空的小行星,已經被他們的居民遺棄了很長時間,現在已經交付給自動化製造和重金屬再生業,表面岩石的每一厘米都被鏽蝕的建築、煙囪、骨狀冷卻塔所覆蓋,它們的內部聚變火光讓每處煤渣之地都像是的鍛鐵爐;巨大的球形船塢,僅因火炬艦船和巡洋艦大小的戰艦在它們的表面川流不息,才顯出它們的龐大規模,看上去就像是精子在襲擊卵子;還有讓人永生難忘的有機體,不知是河流向它們靠近,還是它們在飛臨河流……這一有機體,可能是製造而出,又或者是天然生成,但很可能兩者兼具,巨大的蝴蝶之形,張開的來自太陽的翼形能源,彷若昆蟲的太空船,又好像是太空船的昆蟲,它們經過時,觸角朝河流、剛朵拉和船上乘客轉來,多面之眼在星光下閃爍,小型的展翅飛翔的身形——人類——在其腹部的開口處進進出出,那船腹的大小就和軍部攻擊航母的登陸飛船的船艙一般大小。 最後,他們來到了山脈——那其實是一整列山脈:有些隆起百來個環境艙,有些對著太空敞開門戶,但仍舊人口稠密,有些由三十公里長的吊橋或者支流和其他山脈互相連接,其他一些則獨孤而立,凜若君王,好多如禪園般空空蕩盪、整齊勻稱。然後是最後一座山脈,高高聳立,甚至比奧林帕斯山脈或者阿斯奎斯的希拉里山脈還要高。河流開始倒數第二次朝頂峰的墜落,隨著船隻突然以可察覺的可怕速度一頭紮下最後的幾公里,西奧、領事和阿朗德淄霎時臉色煞白,沉默無聲,三人又靜又驚地緊緊抓著橫坐板。最終,在這最後的不可思議的百米段落中,河流毫不減速地散發出滿滿的能量,廣闊的大氣再一次包圍了他們。船隻來了個急停,浮在青草地上,在那裡,驅逐者部落的審理會正站在那等待,岩石屹立成一個巨石陣的寂靜之圈。 “如果他們這麼做是想震懾我,”西奧低聲細語,船隻撞擊著青草河岸,“那他們成功了。” “你為何要返回游群?”弗里曼·甄嘉問。這個女人緩緩踱步,在極小重力下優雅地邁步,唯有生在太空的人才有這種本事。 “是首席執行官悅石叫我來的。”領事說。 “你來這裡,明知我們會判處你死刑?” 領事實在是太紳士,太善交際,他沒有聳肩。雖然如此,但他的表情還是傳達出了同樣的情感。 “悅石想要什麼?”另一名驅逐者問道,這位男子由甄嘉引介為合格公民的發言人,考德威爾·閔孟。 領事重複了首席執行官的五個問題。 發言人閔孟交叉雙臂,看了看弗里曼·甄嘉。 “我現在就來回答,”甄嘉說。她朝阿朗德淄和西奧看了一眼,“你們兩人也請聽好,萬一帶來這些問題的人無法和你們一起返回飛船。” “等等,”西奧說,他走向前,面對著人高馬大的驅逐者,“在作出判決前,你們必須考慮到一個事實——” “安靜。”發言人弗里曼·甄嘉命令道,但領事已經把自己的手搭到了他的肩上,讓他住了嘴。 “我現在就來回答這些問題。”甄嘉重複了一遍。高高的頭頂上,二十多艘小型戰艦靜默地一閃而過,這些被軍部稱為槍騎兵的艦船就像是一群魚兒在三百倍重力水平下曲折行進。 “首先,”甄嘉說,“悅石問,我們為什麼要攻擊環網。”她頓了頓,看了看集結在旁邊的另外十六名驅逐者,然後繼續道,“我們沒有。實際上,只有我們這一遊群試圖在光陰塚打開前佔領海伯里安,除此之外,其他遊群都沒有攻擊環網。” 三個霸主公民向前走了一步。甚至連領事也失去了他昏昏然的平靜外表,而激動地結結巴巴起來。 “這怎麼可能!我們看見了……” “我看見了超光圖像,就在……” “天國之門被毀了!神林被燒掉了!” “安靜!”弗里曼·甄嘉命令道。在一片靜默中,她繼續說道,“和霸主作戰的只有我們這一遊群。我們的姐妹遊群就在遠程環網第一次捕捉到它們位置的地方……正在遠離環網,正逃離類似布雷西亞之戰的進一步挑釁。” 領事揉揉臉,彷彿剛剛獨自從睡夢中醒來。 “但到底是誰……?” “對極,”弗里曼·甄嘉說道,“誰有這神通,能夠實現這樣一個偽裝?誰有這一動機,想要屠殺億萬人類?” “內核?”領事低語。 山脈正緩緩地旋轉,它們即刻進入夜晚。一股對流風穿越了山脈的階地,輕拂驅逐者的長袍和領事的三角帽,發出沙沙的響聲。頭頂,星辰似乎璀璨地爆發了。巨石陣的龐大岩石圈好像擁有內熱,正散發著光芒。 西奧·雷恩站在領事身邊,他很擔心這個人會一頭栽倒。 “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西奧對驅逐者發言人說,“這毫無意義。” 甄嘉眼睛一眨不眨。 “我們會給你看證據。締結的虛空的發射定位器。發自我們姐妹遊群的實時星野圖像。” “締結的虛空?”阿朗德淄說。他一直以來的平靜嗓音現在顯得激動不已。 “就是你們所謂的超光。”發言人弗里曼·甄嘉走到最近的石頭旁,一手撫觸著岩石粗糙的表面,似乎在吸收內部的熱量。星野在頭頂旋轉。 “現在回答悅石的第二個問題,”她說,“我們不知道內核的所在地。幾個世紀以來,我們逃離它,對抗它,尋找它,害怕它。但我們沒有找到它。你們必須告訴我們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已經向這個你們稱為技術內核的寄生蟲實體宣戰了。” 領事似乎要軟了下來。 “我們也不知道。從大流亡前開始,環網當局就一直在尋找內核,但內核就像傳說中的黃金國一樣難以尋覓。我們沒有發現任何隱藏的世界,沒有塞滿硬件的大型小行星,在環網世界也沒有它的任何踪跡,”他滿臉疲意地揮了揮左手,“我們都以為,你們把內核藏在了一隊遊群中。” “我們沒有。”發言人考德威爾·閔孟說道。 領事終於聳了聳肩。 “大流亡在大測量中忽略了成千上萬的世界。任何星球,如果在滿分十分的地基尺度上打不滿至少九點七分,我們就不會去睬它。內核可能在那些早期航行和探索線中的任何一處。我們永遠不會找到它……要是真被我們找到,環網也早就被摧毀了好多年了。你們是我們找到它下落的最後希望。” 甄嘉搖了搖頭。高高的頭頂上,晨昏線朝冰原下的他們疾馳而來,速度快得讓人驚懼,與此同時,山巔捕獲了旭日的光彩。 “第三,悅石請求我們停火。但是,展開攻擊的只有這一系統內的遊群,攻擊其他星球的並不是我們。只要海伯利安被我們控制住,我們會接受停火……其實馬上就可以了。我們剛剛得到消息,我們的遠征軍已經控制了首都和它的航空港。” “鬼扯。”西奧說,義無反顧地握緊了拳頭。 “的確是鬼話,”弗里曼·甄嘉沒有反對,“告訴悅石,我們現在將和你們並肩作戰,一起來反抗技術內核。”她朝審理會的其他沉默人士瞥了一眼。 “然而,由於我們和你們的環網相隔好幾年的旅程,並且,我們並不信賴由內核控制的遠距傳輸器,我們給予的幫助必然是替你們以牙還牙,為你們霸主的毀滅報仇。我們會替你們報仇雪恨。” “真是大快人心。”領事乾巴巴地說道。 “第四,悅石問我們是否會和她見面。我的答復是:會……如果她——就像她所說的——願意來海伯利安系統的話。我們沒有破壞軍部的遠距傳輸器,就是為了這一可能。但我們自己不會通過遠距傳輸器旅行。” “為什麼不?”阿朗德淄問。 第三名未經介紹的驅逐者,一名滿身毛髮但修剪得相當漂亮的人開口道:“你們稱為遠距傳輸器的裝置是種令人憎惡的東西……它玷污了締結的虛空。” “啊,宗教原因。”領事一面說,一麵點著頭,表示理解。 那名長著奇異條紋和毛髮的驅逐者固執地搖搖頭。 “不!遠距傳輸器網是人類脖子上的緊箍,是卑躬屈膝的條約,將你們綁縛得停滯不前。我們不會使用它們的。” “第五,”弗里曼·甄嘉說,“悅石提到了死亡之杖這門烈性武器,但那隻不過是個拙劣的最後通牒。我鄭重聲明,它對準的是錯誤的敵人。那些進入你們毫無還手之力的環網展開掃蕩的部隊,並非十二姐妹遊群的部落。” “這只是你的一面之詞。”領事說。現在,他和甄嘉四目對視,目光堅定,帶著蔑視。 “我的話對你來說一文不值,”發言人甄嘉說,“部落長老甚至不會對內核奴隸講話。但這是事實。” 領事似乎有點心煩意亂,他半轉身,面對著西奧。 “我們得立即把這消息告訴悅石。”他重新轉回去,看著甄嘉,“發言人,我的朋友可以回飛船傳達你的回复嗎?” 甄嘉點點頭,揮手示意將剛朵拉準備就緒。 “我們不會拋下你獨自回去的,”西奧對領事說道,他走向前,站在領事和最近的驅逐者之間,似乎要用自己的身體保護這位老人。 “不,”領事說,他再次把手搭在西奧的上臂上,“你得回去。你必須回去。” “他說的對,”阿朗德淄說,在年輕的總督再次開口前,把他拉走了。 “事情太重要了,我們不能冒險,我們一定要傳達出去。你去。我和他一起留下。” 甄嘉朝兩名奇異的大塊頭驅逐者揮了揮手。 “你倆都得回去。領事留下來。審理會還沒對他的命運作出裁決。” 阿朗德淄和西奧兩人同時轉過身,高舉拳頭,但是滿身毛髮的驅逐者按住了他們,拉著他們走開。驅逐者都沒用多大力氣,就好像大人在對付不守規矩的小孩子一樣。 領事看著他的兩位同伴在剛朵拉中坐好。就在他克制著和他們揮手永別的衝動時,小船沿著平靜的小河開始行駛,在二十米處彎曲的階地之外沒了踪影,然後重又出現,攀爬起通往黑寂太空的瀑布。太陽的炫目之光照射下來,幾分鐘後,它便消失了。領事緩緩轉了一整圈,和十七名驅逐者一一對視。 “快了結完事吧,”領事說,“我等了好長時間,就是為了現在這一時刻。” 索爾·溫特伯坐在獅身人面像的巨大腳爪下,注視著風暴慢慢平息,風兒從尖叫變成嗚咽,再成細語,一點點消亡,塵土之簾逐漸變小,然後一分為二,顯露出滿天星辰。最後,漫漫長夜穩定下來,變得異常平靜。墓塚比先前更加明亮,但沒有任何東西從獅身人面像的璀璨入口中走出來,索爾也無法進入。炫目之光的推擠就像一千隻無可抗拒的手指壓迫著他的胸膛,索爾不管怎麼傾斜、怎麼用力,還是無法靠近入口三米。不管裡面有什麼東西站著,或是在走動,或是在等待,那東西都已經隱沒在炫目之光下,什麼也看不見了。 索爾坐在那裡,緊緊抓握著岩石台階,而時間潮汐正用力推著他,拖著他,讓他在似曾相識的錯誤衝擊下淚流滿面。時漲時退的逆熵場形成的狂烈暴風似乎讓整個獅身人面像搖晃傾斜了起來。 瑞秋。 只要他女兒還有活著的一絲希望,索爾就不會離開。他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傾聽著怒號的暴風漸漸平息,望著冷星出現,望著軌道戰爭的流星尾跡和激光切割武器縱橫交錯,互相攻擊、反擊。他由衷地明白,戰爭已經輸了,環網危在旦夕。就在他望著的時候,龐大的帝國正在隕落。在這無盡的長夜中,人類種族可能安危未定……但他毫不在乎。 索爾·溫特伯牽掛他的女兒。 他靠在那裡,渾身冰冷,被烈風和時間潮汐捶打,累得全身瘀腫,餓得飢腸轆轆,就在此時,他感覺到一種平靜感突然降臨。他把女兒獻給了一個怪物,但不是因為上帝要求他這樣做,也不是出於命運和恐懼的意願,僅僅是因為他女兒出現在他的夢中,告訴他這樣做並不要緊,那是應該做的。這是他們的摯愛——他和薩萊的摯愛——所要求的。 到最後,索爾想,超越了邏輯和希望的,是夢想,是我們對我們最親愛的人的綿綿愛意,這就是亞伯拉罕對上帝的回答。 索爾的通信志不再運轉。自他將瀕死的孩子親手奉給伯勞起,可能已經過了一個小時,或者五個。時間潮汐讓獅身人面像彷若大海上的小船上下顛簸,索爾躺了回去,他依舊緊緊抓著岩石,凝視著頭頂的星辰和戰鬥。 隨著激光切割武器命中目標,火花劃過天際,如超新星般璀璨發亮,熔化的殘骸如陣雨傾瀉——從白熱到紅焰,再到一片漆黑。索爾腦海中想像著熊熊燃燒的登陸飛船,想像著驅逐者部隊和霸主海兵在嘯叫的大氣和熔化的鈦金屬中嗚呼而死……他試圖想像……但是無功而返。索爾明白,太空戰、艦隊的調遣、帝國的隕落都是他無法想像的,它們都藏匿在他的同情和理解的蓄水池之下。這種事屬於修昔底德、塔西佗、凱通,還有吳。索爾曾面見過巴納之域的議員,曾多次面見過她,出於他和薩萊的請求,希望拯救瑞秋,讓她倖免於梅林症,但索爾無法想像費爾德斯坦是如何參與到大規模的星際戰爭中的——他也無法想像任何比首府巴薩德新醫療中心落成儀式、比克羅佛大學集會時的討好性握手更加龐大的事情。 索爾從沒面見過現任霸主首席執行官,但身為學者,他喜歡她充滿才智地引用丘吉爾、林肯、阿爾瓦雷茲一騰普這些經典人物的演講。但現在,躺在這巨型石獸的腳爪之下,索爾為他的女兒哭泣,他無法想像,那女人在做決定的時候頭腦裡在想什麼東西,而她的決定,將可能拯救數十億人類,也可能毀滅他們;可能保護住人類歷史長河中最偉大的帝國,也可能將它引入歧途。 索爾沒有咒罵。他想要他的女兒回來。他不顧一切邏輯的反對,想要瑞秋活下來。 索爾·溫特伯躺在被蹂躪帝國那受困世界上的獅身人面像石爪下,抹掉眼角的淚水,以便看清楚天上的繁星,他同時想到了葉芝的那首詩,《為我女兒的祈禱》: 風暴又一次咆哮;半掩 在這搖籃的篷罩和被巾下面, 我的孩子依然安睡,除去 格雷戈里的森林和一座禿丘 再沒有任何屏障足以阻擋 那起自大西洋上的掀屋大風; 我踱步祈禱已一個時辰, 因為那巨大陰影籠罩在我心上。 為這幼女我踱步祈禱了一個時辰, 耳聽著海風呼嘯在高塔頂, 在拱橋下,在氾濫的溪水上, 在溪上的榆樹林中迴盪; 在快樂的迷狂中幻夢 未來的歲月已經來到: 踏著狂亂的鼓點舞蹈, 來自大海殘酷的天真…… 索爾現在終於明白,他所想要的一切,就是詩中所述的這種可能,那是每一個為人父為人母恐懼害怕、憂心忡忡的未來。不能讓自己兒女的童年、少年時代和危險的年輕成人期被疾病所摧毀。 索爾用去了一生的時間,希望無法返回的東西能夠返回。他記起那天他突然看見薩萊在折疊瑞秋剛學會走路時的衣服,把它們放在閣樓的箱子裡,他回想起她的淚水和他自己對女兒的失落感覺。雖然當時女兒還在,但對他們來說,她已經遺失在時間的簡單箭頭中了。索爾知道,現在不會有什麼東西可以返回,除了記憶——薩萊已去天國,無法返回,瑞秋孩提時期的好友和世界都永遠消失,甚至連他幾個星期前剛剛離開的社會也正在湮沒,無法返回了。 索爾躺在獅身人面像的魔爪下,這些想法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風兒停歇,假星閃耀,就在此時,他想到了葉芝另一首詩,但這首詩帶著更多的不祥之兆: 必然,即將有某種啟示; 必然,即將有再度的降臨。 再度降臨!這句話才出口, 便自宇宙魂升起一巨影, 令我目迷:在沙漠的某地, 一個形象,獅其身而人其首, 一種凝視,空茫殘忍如太陽, 正緩緩舉足,而四面八方, 憤然,沙漠之鳥的亂影在輪轉。 黑暗重新降下;但現在我知道 沉睡如石的二十個世紀,當時 如何被一隻搖籃搖成了惡魔, 而何來猛獸,時限終於到期, 正蹣跚向伯利恆,等待誕生? 索爾不知道。他再次發現,自己毫不在乎。索爾只想要自己的女兒回來。 作戰理事會中多數人的意見似乎炸開了鍋。 梅伊娜·悅石坐在長桌子的最前面,她感覺到一種奇特但並不怎麼難受的孤獨感,那是由於長時間以來睡眠過少造成的。閉上雙眼,即便是一秒鐘,也意味著在疲勞的黑冰上滑動,因此她不敢閉眼,即使它們在火辣辣地灼燒,而簡報、會話、緊急辯論的嗡嗡聲在倦意的厚簾之下逐漸消退、模糊。 理事會成員一起觀看了181.2特遣部隊的餘燼——也就是指揮官李的攻擊隊——一個個地熄滅,直到最後,原先七十四艘艦船隻剩下十幾艘,仍舊在朝逼近的遊群開赴。李的巡洋艦就在這些倖存者當中。 在寂靜的人員消耗期間,大家都凝望著這抽象的、帶著古怪魅力的圖像(那是極其真實的殘暴死亡),就在此時,辛格元帥和莫泊閣將軍完成了他們陰鬱的戰爭評估。 “……軍部和新武士道是為有限的戰爭、小規模衝突、禁止極端、適中有度的目標設計出來的,”莫泊閣總結道,“軍部只有不足五十萬數量的服役公民,沒法和一千年前的舊地民族國家軍隊相比。遊群可以用人海將我們淹沒,打敗我們的艦隊,通過數量取得壓倒性勝利。” 科爾謝夫議員坐在桌子對面的位置上怒目而視。在整個簡報和爭論的過程中,這位盧瑟斯人比悅石更為活躍——大多數問題都頻頻地轉向他提出,而非悅石——就好像房裡每個人的潛意識裡都明白,權力在轉移,領導權的火炬已經被傳遞。 還沒呢,悅石想,她豎著手指,輕叩下巴,傾聽著科爾謝夫在那向將軍盤詰。 “……撤退,防衛第二波名單上的主要星球——當然包括鯨逖中心,但還有其他不可或缺的工業星球,比如復興之二,富士星,天津四丁,以及盧瑟斯?” 莫泊閣將軍低下頭,翻了翻文件,似乎要藉此隱藏眼中突然閃現的怒火。 “議員先生,離第二波展開對目標名單的侵略,只有不到十天時間。復興之二,在九十小時之內就將受到大舉進攻。但是,我所說的是,憑軍部目前的規模、體系和技術,我們甚至不能保證自己能不能保住一個系統……比如說,鯨心。” 柿沼議員站起身。 “將軍,這完全不能接受。” 莫泊閣抬起頭。 “我同意,議員。但這就是事實。” 普羅·特恩·登齊爾一希亞特一阿明總統坐在那兒,搖了搖白髮蒼蒼、佈滿斑點的腦袋。 “討論這毫無意義。難道我們沒有什麼計劃來防衛環網嗎?” 辛格元帥坐在自己位子上發言道:“我們對威脅進行過估算。最好的結果是,我們離遊群展開攻擊最少還有十八個月的時間。” 外交部長佩索夫清清嗓子。 “那……如果我們將這二十五個世界拱手讓給驅逐者,元帥,距離第一和第二波侵略軍攻擊我們其它的環網世界,還有多長時間?” 辛格不必查閱他的筆記或者通信志。 “佩索夫先生,那要看他們襲擊的目標了,最近的環網星球——希望星——離最靠近它的遊群有九個標準月。最遠的目標——家園星系——用霍金驅動器駕駛的話,也得十四年左右。” “時間夠我們轉向戰時經濟政策,”費爾德斯坦議員說道,她那些巴納之域選民僅剩四十標準小時不到的活命時間了。費爾德斯坦曾許諾,她將和自己的子民一起面對末日降臨。現在,她的聲音清晰,卻毫無熱情。 “有道理。我們得認賠。即使我們損失了鯨心和二十多個世界,環網依然能生產大量的軍需品……甚至只需九個月時間。這一年內,驅逐者將會深入環網,但我們肯定能通過大規模工業生產將他們打敗。” 防禦部長伊本搖搖頭。 “在第一和第二波侵略中,我們會損失一些不可替代的原材料。環網經濟將受到重創。” “我們有別的選擇餘地嗎?”來自天津四丁的彼得斯議員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坐在阿爾貝都這位人工智能顧問身邊的人。 彷彿是為了強調這一時刻的重要性,一名新人工智能人格獲准進入戰略決議中心,他將介紹貼著“死亡之杖裝置”的彆扭標籤的武器。他就是南森顧問。此人身材高大,男性,皮膚黝黑,脾氣隨和,給人深刻印象,有說服力,可信賴,充滿了罕見的領袖魅力,讓人一眼見到就會喜歡上他,並且還心生敬意。 梅伊娜·悅石立即就對這位新顧問產生了恐懼感和厭惡感。她感到,人工智能專家設計出這個投影,似乎就是特意要讓人產生信賴和服從的反應。她感覺到桌邊的其他人都已經有了這種反應。而南森的信息,她害怕的信息,意味著死亡。 幾個世紀以來,死亡之杖一直都是環網手裡擁有的技術——由內核設計,僅限軍部人員和一些特殊安全軍使用,比如說政府大樓的警力和悅石的禁衛軍。死亡之杖不燃燒、不爆炸、不發射、不熔毀,也不會把啥東西轟成炮灰。它不發出任何聲音,不放射任何無形的射線或聲波覆蓋區。它僅僅是讓目標死亡。 確切說來,如果目標是人類的話。死亡之杖的射程極為有限——不足五十米——但在那範圍之內,被擊中的人就會一命嗚呼,而其它動物或者屬物完全安然無恙。通過屍體解剖可以發現,他們的神經元突觸成了一鍋粥,但是其它地方毫髮無傷。死亡之杖僅僅讓人終止生命。好幾世代以來,軍部的軍官把它們帶在身上,作為個人短程武器,也作為權威的象徵。 現在,南森顧問發話了,他說,內核已經完成了一項無懈可擊的裝置,此武器使用死亡之杖的原理,但是范圍更加廣大。他們很猶豫,不知道是否要把它的存在告訴大家,但是由於驅逐者侵略軍迫在眉睫的可怕威脅…… 接下來的質問力道十足,還帶著點尖酸刻薄,帶著軍事方面的質疑,而不是政治方面的。是的,死亡之杖能讓我們擺脫掉驅逐者,但是霸主的人呢? 把他們轉移到一個迷宮世界的掩體裡去,南森回答道,他重複了阿爾貝都顧問早先的計劃。五公里厚的岩石可以保護他們不受死亡之杖寬波輻射的影響。 這些死亡射線能穿透多遠距離? 它們的作用不滿三光年就會減小到低於致命水平,南森平靜且自信地回答,最後一名推銷員使用了他倒數第二條推銷說辭。殺傷半徑夠大,足以殺光任何體系的攻擊性遊群。當然也夠小,最近的毗鄰星系完全不會受損。百分之九十二的環網星球在五光年的範圍內都沒有其它住人星球。 那麼,那些無法撤離的人呢?莫泊閣問。 南森顧問笑了笑,攤開手掌,似乎想要讓大家知道裡面什麼也沒有。先讓當局確認所有的霸主公民已經撤離或者受到保護,然後再開動裝置,他說。總而言之,一切都由你們掌控。 費爾德斯坦、撒本斯多拉芬、彼得斯、佩索夫和其他人一下子變得熱情高漲起來。一種秘密武器,可以終結其它所有武器的秘密武器。驅逐者可以受到警告……我們可以作一下演示。 抱歉。南森顧問說。笑容綻放的時候露出一嘴白牙,似珍珠,猶如他穿的那身白袍。不能演示。此武器的效用跟死亡之杖完全一樣,僅僅是范圍更廣。不會有屬物損失,也不會有爆炸波效應,沒有可測量的微中子水平之上的衝擊波。僅僅會讓侵略者一命嗚呼。 如果要演示,阿爾貝都解釋道,你們必須把它用在一隊驅逐者遊群頭上。 戰略決議中心內的興奮之情毫無減弱。棒極了,全局發言人吉本斯說,那就選擇一隊遊群,試試裝置,把結果通過超光發送給遊群,再給他們一小時的最後通牒時間,讓他們停止攻擊。我們並沒有發起這場戰爭。讓數百萬敵人死掉,總比在接下來十年吞噬數百億人生命的戰爭要好得多。 廣島。悅石道,這是她當日僅有的一句評論。這句話說得非常輕,只有她的助手賽德普特拉聽見了。 莫泊閣問:致命的射線真的只是在三光年範圍內有效嗎?你們有沒有試驗過? 南森顧問笑了。如果他回答是,那也就是說,某個地方有一摞死屍。如果他回答否,那此項裝置的可靠性就將受到嚴重質疑。我們確信它能起作用,南森說。我們的模擬運行是天衣無縫的。 基輔小組的人工智能也是這麼評價第一個遠距傳輸器奇點的,悅石想。而那個奇點摧毀了地球。她沒有說出聲。 然而,辛格、莫泊閣、范希特和他們的特種兵挫敗了南森的計劃,他們表示,無限極海已經無法迅速撤離,而且受到第一波襲擊的環網世界中,擁有迷宮的僅有阿馬加斯特,距佩森和自由星一光年遠。 南森顧問臉上助人為樂的誠摯微笑沒有消失。 “你們想要演示,那僅僅是個明智的想法,”他平靜地說道,“你們需要讓驅逐者知道,你們不能容忍他們的侵略,但又想讓死傷人數減到最低。你們想要保護你們的霸主土著公民,”他頓了頓,握著雙手,擺在桌面上,“那麼,海伯利安如何?” 桌邊的嘁嘁喳喳聲越發低沉了。 “那還不是真正的環網世界。”發言人吉本斯說。 “不,既然現在軍部的遠距傳輸器依然存在,那它實際上已經屬於環網!”外交部長加利安·佩索夫叫道,顯而易見,他已經轉而皈依這一想法了。 莫泊閣負隅頑抗的表情沒變。 “到那還得花上幾個小時。我們正在保護奇點球,但它隨時會被驅逐者摧毀。海伯利安已經差不多全部落人驅逐者之手了。” “但霸主人員已經被撤離了,對不對?”佩索夫說。 辛格回答道。 “除了總督。我們在混亂中沒有找到他。” “真遺憾,”佩索夫部長說,但口氣中並沒顯出多少遺憾,“但重要的是,剩下的人差不多全是海伯利安的土著了,他們很容易進入那裡的迷宮,對不對?” 經濟部長巴比·丹一基迪斯的兒子是浪漫港附近的纖維塑料種植園經理,他說道:“三小時內?不可能。” 南森站起身。 “我不這麼認為,”他說,“我們可以給留在首都的地方自治當局發送超光警告信息,他們可以立即展開撤離工作。海伯利安上的迷宮有上千人口。” “首都濟慈已經被圍,”莫泊閣吼道,“整個星球正在受襲。” 南森顧問悲痛地點點頭。 “並將很快被驅逐者野蠻人手刃。女士們先生們,這實在是簡單的抉擇。裝置肯定會起作用。海伯利安領空中的侵略軍將簡簡單單不復存在。這個星球上的數百萬人將獲救。並會對別處的驅逐者侵略軍產生非同凡響的效果。我們知道,他們所謂的姐妹遊群通過超光互相交流。侵略霸主領空的首支遊群——海伯利安遊群的覆滅——將對他們造成極大的威懾。” 南森又搖了搖頭,他左右四顧,臉上掛著幾如父親般的關切之情。如此痛苦的真摯感不可能偽造。 “決定權在你們手裡。這項武器是用,還是不用,全在你們。把人類……或者,由於無為,讓人類的生命受到傷害,實在是讓內核感到無比痛苦。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數十億生命危在旦夕……”南森再次攤開雙手,最後一次搖了搖頭,然後坐了回去,顯然已經把決定權留給了人類的頭腦和情感所處理。 長桌邊的喋喋不休聲突然變響。爭論幾乎變得狂暴不已。 “執行官大人!”莫泊閣將軍叫道。 在突然的靜寂之下,悅石仰起頭,目光朝頭頂黑暗中的全息顯屏望去。無限極海的遊群朝這個海洋世界落去,就像一陣血之湍流奔向一個籃色小球。只留下181.2特遣部隊的三個橙色餘燼,就在沉默的理事會注目的時候,其中兩個也熄滅了。然後,最後一個也隱滅了。 悅石小聲對她的通信志說著話。 “通信器,李元帥有沒有留下最後的信息?” “沒有發給指揮中心的信息,首席執行官,”傳來答复,“只有戰鬥中的標準超光遙測信息。看樣子他們沒有進入遊群中心。” 悅石和李原本希望能俘獲驅逐者,希望能審問他們,希望能排除一切疑問,確認他們敵人的身份。現在,這個精力充沛、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死了——因梅伊娜·悅石的命令而死——七十四艘第一線作戰軍艦被白白浪費。 “無限極海的遠距傳輸器已被預置的等離子炸彈摧毀,”辛格元帥匯報導,“遊群的先頭部隊現已進入地月防禦圈。” 無人應聲。全息像顯示出,血紅之光的巨浪將無限極海系統一口吞沒,那個金色世界四周的最後橙色餘燼盡數熄滅。 幾百艘驅逐者戰艦繼續盤旋在軌道上,大概是在將無限極海的優美浮城和海洋農莊夷為一片燃燒的廢墟,但是血潮的很大一部分繼續席捲而上,淹沒了上方區域。 “阿斯奎斯系統還有三標準小時,四十一分鐘。”顯示板邊上的一名技師長嘆一聲。 科爾謝夫議員站起身。 “我們來投票表決,是否進行海伯利安演示,”他說,表面上是朝悅石開口,其實是在對眾人講話。 梅伊娜·悅石拍了拍下嘴唇。 “不,”她最後說道,“不投票。我們使用這項裝置。元帥,準備將載有此裝置的火炬艦船傳輸至海伯利安領空,然後向整個星球和驅逐者播放同樣的警告信息。給他們三小時時間。伊本部長,將編碼超光信號發送到海伯利安,告訴他們,他們必須……重複一遍,必須……立即到迷宮中尋求保護。告訴他們,我們要試驗一項新武器。” 莫泊閣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首席執行官,我們不能冒任何風險,這項裝置不能落人敵人之手。” 悅石望瞭望南森顧問,她試圖不讓自己的表情透露出她的感受。 “顧問先生,這項裝置可不可以裝配上一些東西,如果我們的飛船被俘獲或者被摧毀,那它就能自動引爆,可以嗎?” “可以,首席執行官。” “那就裝上。向專門的軍部專家解釋所有必要的故障保護裝置是如何運轉的,”她轉身面對著賽德普特拉,“為我準備全網廣播,預定在裝置觸發前十分鐘開始。我得把這一切告訴我們的人民。” “這明智嗎……?”費爾德斯坦議員開口道。 “必須這麼做,”悅石說。她站起身,房內的三十八人緊接著站了起來。 “你們工作的時候,我想先睡幾分鐘。我希望裝置能立即準備好,並進入系統,同時海伯利安受到警告。我希望,三十分鐘後我醒來時,你們能準備好進行談判協議的緊急情況計劃和次序。” 悅石朝眾人望去,她知道,不管怎樣,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將在接下來二十小時內大權旁落,墜下政壇。不管怎樣,這是她擔任首席執行官的最後一天。 梅伊娜·悅石笑了笑。 “理事會現在解散,”她說,然後傳送到了她的私人住所,去小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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