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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章

海伯利安的隕落 丹·西蒙斯 5169 2018-03-14
索爾再次夢見自從瑞秋染上梅林症以來,那個一直令他飽受摧殘的他在一座宏大的建築物中漫行,那裡如紅杉木一般粗細的廊柱高高聳入陰鬱的天空,緋紅的光線從遼遠的天頂之上拋下,像一枝枝堅實體的箭矢。沖天大火的巨響傳來,宛若整個世界在燃燒。他的前方,兩顆深紅色的橢球體閃閃發光。 索爾知道這個地方。他知道自己會在前方發現一座祭壇,瑞秋就躺臥其上——二十多歲的瑞秋,昏迷不醒——然後會傳來那個聲音,強人所難。 索爾在低處的陽台上停下,盯著下方那熟悉的場景。他的女兒,當年她離家去遙遠的海伯利安進行研究生課業研究時,他和薩萊曾與她道別,而現在這個女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塊寬闊的石頭上。整個場景的頂上,漂浮著赤紅的雙球體,那是伯勞的凝視。祭壇上放著一把骨質長彎刀,磨得銳利。正在這時,那聲音來了:

“索爾!帶上你的女兒,你唯一的女兒瑞秋,你鍾愛的女兒,去到一個叫做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將指引你之地,將她獻為燔祭。” 索爾感到一陣暴怒和悲痛,雙臂不住發抖。他撩了撩頭髮,向黑暗中大聲喊著,再次重複他以前對那個聲音說過的答案: “再不會有任何獻祭,不論孩子還是父母。也不會再有任何犧牲。以恭順求救贖的時代早已過去。要么作為朋友幫助我們,要么滾開!” 在從前的夢裡,這樣的回話之後,便是風聲和分隔,駭人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漸行漸遠。但這一次,夢境依然持續,祭壇發出微光,女子突然不見,只剩下骨刀。赤紅色雙球體依然在高空中漂浮,那兩顆如星球般大小的紅寶石像是充滿了火焰。 “索爾,聽著,” 聲音傳來,現在音量小了許多,不再是遙遠天頂隆隆的雷鳴,而幾乎成了他耳邊的低語, “人類的未來係於你的選擇。如果難以順從,你能否出自博愛,將瑞秋獻祭?”

索爾沒有刻意組織語句,卻聽見了心裡的答案。不會再有任何獻祭。今天不會有。任何一天都不會有。人類長久以來追尋著上帝,並為對神明的熱愛遭受了夠多的苦難。他想起了過去的數個世紀,他的民族,猶太人,曾經同上帝談判,抱怨、爭吵、譴責萬事的不公,但往往——往往——不論付出多少代價,最終還是歸於順從。一代一代人在仇恨的爐箱中垂死掙扎。未來的世代被灼熱的冷酷火苗和新生的仇恨刻上傷痕。 這次不會有。永遠也不會有。 “答應他,爸爸。” 一隻手觸到了索爾的手,他驚得跳了起來。他的女兒,瑞秋,正站在他的身旁,既非兒童也非成人,而是那個他曾經兩度熟知的八歲女孩——第一次是正常成長,第二次是因為染上梅林症而退回到那個年紀——瑞秋,淺棕色頭髮,簡單地編了個辮子,矮小柔嫩的身體籠著洗褪色的粗斜紋棉布套裝和兒童運動鞋。

索爾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握著,卻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了她,他也感覺著她小小的握力。這不是幻影,伯勞最終的殘酷之舉還沒有到來。這是他的女兒。 “答應他,爸爸。” 索爾已經解決了在面對一個已經變得兇殘的上帝時,亞伯拉罕是否應該順從的問題。在人類同他的神祗之間的關係中,順從不會再是至高無上的。但是,如果那個被選中作燔祭的孩子竟要求順從那個上帝的一時隨念,那該怎麼辦呢? 索爾單膝跪在他女兒身旁,張開雙臂。 “瑞秋。” 她用力抱住了他,他記憶中有數不清這樣的擁抱,她的下巴高高地懸在他的肩膀,雙臂緊緊箍住,那是出於強烈的愛意。她低聲在他耳邊說著:“求你了,爸爸,我們必須答應。” 索爾依然擁抱著她,感覺著她瘦弱的手臂環繞著自己,溫暖的臉頰貼在自己臉上。他正無聲地哭泣,感到面龐上有濕潤的東西流人他短短的鬍鬚,但是他不願將她放開,雖然他可以趁此機會把眼淚抹掉。

“我愛你,爸爸。”瑞秋輕聲說道。 他站了起來,用手背一把抹去淚水,另一隻手緊緊攥著瑞秋的左手,開始帶著她朝腳下的聖壇漫漫前行。 索爾在一種下墜的感覺中醒了,伸手去抓孩子。她正在他的胸脯上熟睡,拳頭擰著,大拇指吮在口中,但當他開始直起身來的時候,她也醒了,哭鬧著拱起身子,儼然一個受了驚嚇的新生兒。索爾站起來,拂下裹在身上的毛毯和斗篷,緊緊把瑞秋擁入懷中。 天亮了。說得更準確一些,清晨已快過去。夜晚已經趁他們睡著的時候消逝,陽光偷偷溜進山谷,掃過墓群。獅身人面像就像某種食肉野獸一般,盤踞在他們頭頂,健壯的前肢在他們入睡的樓梯兩旁伸展。 瑞秋大聲哭著,她餓醒了,嚇得小臉都擰了起來,感覺到父親心中的恐懼。索爾站在強烈的陽光下輕輕搖著她。他走上獅身人面像頂級的台階,為她換了尿布,熱了一包奶餵她,直到她停止了哭泣,安穩地咂咂吸著奶,他給她拍了拍嗝,然後帶著她四處走動,直到她再次陷入淺淺的睡眠。

距離她的“生日”還不到十小時。十小時不到,夕陽西墜,他女兒將走完生命的最後幾分鐘。索爾不止一次地希望光陰塚是一幢巨大的玻璃建築,用以像徵宇宙和運行操控它的神靈。那樣,索爾會朝著這建築物扔石頭,直到一片完好的窗格玻璃都不剩。 他力圖記起夢境中的細節,但在海伯利安的刺目陽光下,夢境的溫暖和欣慰被撕裂成了碎片。他如今只記得瑞秋低聲說出的懇求。一想到要把她獻祭給伯勞,索爾的胃就因恐懼而疼痛。 “沒事的,”他低聲對她說,她又一次在這不願聽從她懇求的安睡之鄉中抽搐一下,嗚咽了一聲。 “沒關係的,孩子。領事的飛船很快就要來了。飛船隨時都會來。” 直到正午,領事的飛船都還沒來。直到下午三時左右,領事的飛船還是沒來。索爾在山谷的地面踱步,呼喊著那些失踪者的名字,瑞秋醒著的時候,他唱著那些快被遺忘的歌曲,她快要睡去的時候,輕聲為她哼著搖籃曲。他的女兒這麼小,這麼輕:同他記憶中剛出生的時候一樣,六磅三盎司重,十九英寸長,對著巴納之域古風的房屋里古風的什物微笑。

下午晚些時候,他正在獅身人面像張開的手爪下的陰影裡昏昏欲睡,突然間,一艘太空船從深青金色天空的穹頂掠過,他猛然驚醒,抱著醒來的瑞秋,站起身。 “它來了!”他大喊道,瑞秋動了動,揮舞著小手,似乎在回答。 一長列藍色的熔融火焰在極其強烈的日光下閃耀著光芒,只可能是大氣層中的太空船。索爾上下跳躍,多天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身體裡充滿瞭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大聲喊著,跳躍著,直到瑞秋嚇得大喊大哭起來,索爾才停止了動作,把她高高舉起,雖然他知道,她的目光還無法集中,但依然希望她能看見那艘正在降落的美麗飛船,它正在遙遠的山脈之上劃著弧線,朝高地沙漠降落。 “他說到做到了!”索爾大喊。 “他來了!飛船會……”

三聲巨響幾乎同時在山谷響起:頭兩聲是飛船減速時它的“腳印”超過它自身從而形成的聲波激突。第三聲是它墜毀的聲音。 索爾眼睜睜看著那長長的熔融尾跡明亮的針尖般的頂點突然變得如太陽般耀眼,擴張成一片火焰和沸騰氣體構成的雲彩,然後上萬塊燃燒的碎片朝遙遠的沙漠翻滾而去。他眨眨眼,想要消除視網膜上的視覺留影,瑞秋仍在啼哭。 “我的天,”索爾低聲說著,“我的天。”毫無疑問,飛船已經完全毀滅了。碎片拖曳著黑煙和火焰,朝沙漠、群山,還有遠處的草之海飄落,次級爆炸撕裂了空氣,即使遠在三十公里之外,依然能感覺到那股力量。 “我的天哪。” 索爾坐在溫暖的沙子上。他筋疲力盡,已無力哭泣,內心空虛,已無心做點別的,只是搖著他的孩子,直到她停止哭泣。

十分鐘過後,又有兩條熔融尾跡燃燒在天空中,索爾朝天上看去,它們位於天頂,正往南飛行。其中一艘爆炸了,但距離太遙遠,聲音無法傳到這裡。另一艘在南面籠頭山脈遠方的懸崖之下不見了踪影。 “也許那不是領事,”索爾低聲說著,“有可能是驅逐者的侵略飛船。也許領事的飛船仍會來接我們。” 但是直到下午快要過去,飛船還沒有來。等到海伯利安小小太陽的光芒照在懸崖壁上,它的影子映到了站在獅身人面像最高一級台階的索爾面前,飛船還是沒有來。直到整個山谷都陷入了影子,它還是沒有來。 從這一秒算起,還不到三十分鐘,就是瑞秋的生辰了。索爾檢查了她的尿布,發現沒濕,於是餵了她最後一包奶。她吃食的時候,大大的深色眼睛仰視著他,似乎在尋找他的臉龐。索爾記起了他第一次抱她的幾分鐘,那時薩萊正在溫暖的毛毯下休息;這個孩子的雙眼帶著同樣的對這個新世界的好奇、疑問和驚喜,深深地印人了他的心房。

黃昏之風吹拂著山谷上的雲朵,它們飛快地飄移著。西南方先是傳來隆隆的聲音,像是遙遠的雷聲,然後這聲音伴隨著有節奏的擾人炮聲傳來,極可能是南方五百多公里開外的核彈或是等離子爆炸。索爾搜尋著逐漸降低的雲層上的天空,偶爾能瞥見熾熱的流星尾跡在頭頂上劃出一道道弧線:可能是彈道飛彈或登陸飛船。不管是什麼,它都已經為海伯利安而捐軀了。 索爾不去管這個。瑞秋喝完了奶,他柔聲對她唱歌。他本已走到山谷的入口,但是現在他又慢慢地走回獅身人面像。墓群正閃著前所未有的熾烈光芒,電子激起的氖氣射出刺眼的光芒,泛著層層光波。上方,西沉的太陽發射出最後幾束光芒,將低雲染成了一片淡彩火焰的雲冪。 距離瑞秋的最後一次生日慶典只剩下三分鐘不到了。索爾知道,即便領事的飛船現在抵達,他也來不及登船,更來不及將孩子送入冰凍沉眠。

他也不想這麼做。 索爾慢慢地爬上通往獅身人面像的階梯,心中料想著二十六標準年以前,瑞秋也同樣走過這條路,從沒想到在那黑暗的墓穴中等待著她的,竟是這樣的命運。 他在最後一級台階上稍作停歇,深吸一口氣。現在已經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太陽射來的光線,它充滿了天空,似乎要引燃獅身人面像的雙翼和上部物體。墳墓自身似乎在散發著它儲積的光能,就像希伯倫沙漠中的岩石,多年以前索爾曾經在那的荒漠中漫步,尋找啟示,卻只找到了憂愁。空氣也微微地閃著光,風聲漸起,將砂粒吹過山谷地面,復又溫和下來。 索爾在頂級石階上單膝跪下,脫下瑞秋身上裹著的毛毯,直到孩子只穿著柔軟的棉布嬰兒服。襁褓。 瑞秋在他的手中扭動著身子。她的臉頰發紫,十分光滑,那一雙小手紅紅的,用力握拳,又放開。索爾的記憶中,當醫生把那個嬰孩遞給索爾的時候,她就完全是這樣的,他當時也是像現在這樣注視著他新生的女兒,然後把她抱上薩萊的腹部,讓做母親的也能好好看看。 “啊,上帝呀。”索爾吸了口氣,又垂下另一條腿,現在是真正的跪下了。 整個山谷都搖撼起來,彷彿是地震的顫動。索爾能夠模模糊糊地聽到南部遙遠之地傳來的持續不斷的爆炸聲。但是現在,更為攥人心慮的是從獅身人面像中射出的駭人光線。索爾身後的影子遠遠地拖在階梯之上,延伸過整個山谷地面,足有五十米長,隨著墳墓的搏動和光芒的振顫,也在不住跳躍。索爾眼角的余光瞥見其餘的墳墓也亮起輝煌的光芒——如同巨大而結構複雜的原子反應堆熔毀前的最後幾秒鐘。 獅身人面像的入口律動著藍光,然後變成紫羅蘭色,最後變成慘白。獅身人面像之後,光陰塚山谷上方的高原壁牆之上,一棵難以置信的巨樹閃著微光出現了,那巨大的樹乾和尖利的鋼鐵樹枝刺穿發光的雲層,直通其上。索爾飛快地瞥了一眼,望見那些三米長的荊棘和上面掛著的可怖果實,然後他又看回獅身人面像的入口。 不知何處,風聲怒號,雷聲隆隆。某個地方,朱紅色的塵霧像乾燥的血幕飄揚起來,映照在墓群可怕的白光之下。不知什麼地方,眾人大聲呼號,齊聲尖叫。 索爾不去理會這一切。他的雙眼只顧看著他女兒的臉,還有她身後遠處。現在,有個影子塞滿了墓群閃光的人口。 伯勞出現了。這怪物不得不低下頭,它那三米高的身軀和鐵刃才堪堪掃過門頂。它走上獅身人面像的頂層走廊,朝前行進,這半生物半雕塑的東西,每跨一步,都伴隨著夢魘中那可怖的沉著。 漸逝的天光在怪物的甲胄上泛起波紋,如瀑布一般淌下弧形的胸甲,流向鋼鐵荊棘,在每一個關節上冒出的指刃和柳葉刀上閃耀。索爾把瑞秋抱在胸前,直直地望進伯勞眼睛的千面紅色熔爐。日落淡入了索爾不斷重現的夢中那血紅的光芒。 伯勞的頭微微轉了轉,毫無摩擦地轉了個圓周,向右旋轉九十度,向左旋轉九十度,好像這怪物在環視它的領地。 然後它向前走了三步,停在索爾面前不到兩米的地方。怪物的四隻手臂扭曲著舉起來,指刃舒展。索爾緊緊地抱著瑞秋。她的皮膚濕潤了,她的臉龐因為出生時的吃力而發青發紫。只剩下幾秒了。她的雙眼向著不同的方向轉動,似乎要努力看清索爾。 答應他,爸爸。索爾記起了夢。 伯勞的頭低了下來,直到那恐怖的頭罩之下,紅寶石的雙眼死死盯住了索爾和他的孩子。它水銀的下顎略微分開,露出裡面一層層一排排的鋼鐵鋸齒。四隻手伸到前頭,金屬手掌朝上平攤,停在了索爾面前半米的地方。 答應他,爸爸。索爾記起了夢,記起了他女兒的擁抱,他意識到,在最後——當其餘的一切都灰飛煙滅——對於所愛之人的忠誠是我們能夠帶入墳墓的唯一東西。信任——真正的信任——便是那種愛的託付。 索爾舉起他新生垂死的孩子——幾秒鐘大的孩子,現在正以她最初和最後的呼吸啼哭著——把她遞給了伯勞。 失卻了她微弱的重量,索爾當頭感到一陣眩暈。 伯勞舉起瑞秋,向後退去,光芒包容了它。 獅身人面像背後,荊棘樹停止了閃光,進入頗合時宜的狀態,視野中的它變得駭人地清晰。 索爾往前走去,雙臂祈求地張開,伯勞步步退後,走入光芒之中,消失了。爆炸吹皺了雲層,衝擊波的重壓把索爾沖得跪倒在地。 在他身後,四周,光陰塚正在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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