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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異鄉異客 罗伯特·海因莱因 10726 2018-03-14
吉爾·博德曼是個能幹的護士,她的愛好就一個,男人。那一天,她是史密斯所屬樓層的值班護士。當聽到流言說k-12號高級病房的特殊病人一輩子沒見過女人時,她半點也不信,於是決定前去拜訪這個古怪的病人。 她知道“女性訪客謝絕人內”的規定。雖然她並沒有把自己當成“訪客”,但還是繞開了有衛兵把守的正門。大兵們有個頑固的習慣,總是按字面意思理解命令。她進的是k-12的監控室。 撒迪厄斯醫生抬起頭。 “嗨!這不是'小酒窩'嗎?你好,寶貝兒,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我在查房。你的病人怎麼樣了?” “他就不用你費心了,小蜜椒。他不歸你管。看看你的護理單吧。” “看過啦。可我想瞧瞧他。”

“兩個字——不行。” “得了,撒迪,別在這兒打官腔!”,撒迪厄斯盯著自己的指甲,“只要我讓你踏進那扇門一步,我就會落得個發配到南極洲的下場。就算是監視室,被納爾遜醫生抓住你在這兒,我也會吃不了兜著走。”吉爾站起身來,“納爾遜醫生隨時都會闖進來嗎?” “除非我叫他。他的太空低重力疲勞症還沒有完全消除,還得睡覺休息呢。” “那你幹嗎這麼死板?” “免談,護士。” “好吧,大夫!”她補了一句,“臭豬!” “吉爾!” “假正經的臭豬!” 撒迪厄斯嘆了口氣,“星期六晚上的約會沒吹吧?” 她聳聳肩,“也許吧。這年頭,女孩子也沒法太挑剔。”吉爾回到自己的崗位,拿起內部通用鑰匙。她剛才吃了閉門羹,但並沒一敗塗地。 k-12還連著另一間病房,當高級病房裡住進大人物時,這間病房便充當休息室。這間房眼下空著,她溜了進去。大兵們一無所知,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迂迴了。

在連通兩間病房的房門前,吉爾停下腳步。她重又感受到了過去偷偷溜出護士學校宿舍時的興奮。她輕輕打開門,朝里張望。 病人躺在床上,門開時,他正看著她。吉爾的第一印像是病人已經完了,怎麼搶救都沒用了。只有病人膏肓、失去信心的人才會這樣全無表情。但緊接著,她看到了那雙眼睛,還是活的,閃著好奇的光。難道他是面癱? 她擺出護士的職業派頭,“那,咱們今天感覺怎麼樣?好些嗎?” 史密斯翻譯著這兩句話。對方和他自己都包含在這個句子裡,其含意讓人十分糊塗。他最後認定,“咱們”或許表示一種願望,希望關心他,和他更加親密。後一句則與納爾遜的語言模式相吻合。 “是。”他回答道。 “很好!”除了表情茫然外,她看不出這個病人有什麼不對勁的。不知他是不是真的一輩子未見過女人——即使是真的,他也掩飾得挺好,“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嗎?”她發現床頭架子上沒有水杯,於是問道,“我給你些水好嗎?”,史密斯第一眼便發現,和別的地球生物相比,這一個有些異樣。在從故鄉來到這裡的旅途中,納爾遜讓他看過一些畫片,想幫助他理解各個地球人群的差異(看得他稀里糊塗)。他暗暗將對面這位與那些畫片比對。想起來了,這一個是“女人”。

一股奇妙的興奮感湧上心來,但與此同時,史密斯又有些失望。史密斯克制著興奮與失望,以便更深人地靈悟。他的情緒克制非常成功,隔壁監視室的撒迪厄斯醫生在儀表上沒有發現任何變化。 然而,翻譯出最後一句問話的意思以後,激動之情油然而生,害得他差點失去對心跳的控制,心在加速跳動。他趕緊抑制,同時狠狠責備自己:真是個沒規矩的巢仔。接著,他再次檢査一遍,唯恐誤解了對方。 不,他沒有誤解。這個名為女人的生物向他贈水,它希望與他更加親密。 他作出了極大的努力,竭力找出合適的詞語,以符合水之儀式的方式作出回答。 “衷心感謝你的水,願你永遠開懷暢飲。”博德曼護士吃了一驚。 “哎呀!你真可愛!”她找來一隻杯子,倒滿水,遞了過去。

他說:“你喝。” 怕我下毒不成?吉爾暗自思忖。但他的話中有一種不容人不從的意味。吉爾呷了一小口後,他才接過,也只喝一小口。這以後,他似乎滿足了,重新躺下,好像完成了一件意義非凡的大事似的。吉爾暗想,一場冒險竟得了這麼個結果,真讓人喪氣。她說:“呃,要是沒別的事,我得去繼續工作了。” 她朝側門走去,他叫了起來:“不!”,她停下腳步。 “嗯?” “別走!” “這個……好吧,只待一會兒,馬上就得走。”她回到他身邊,“你需要什麼嗎?” 他上下打量著她。 “你是……'女人'?” 這句話嚇了吉爾一大跳。她本能地想給他兩句厲害的,但史密斯的表情很鄭重,還有那雙讓人有些不安的眼睛,讓她沒罵出來。她發現,關於這個病人的那種不可思議的傳言原來是真的——他真的不知道女人是什麼!她小心地回答道:“是的,我是女人。”

史密斯仍舊死死盯著她。吉爾有些發窘。被男人盯著看沒什麼出奇,但現在卻像被放到顯微鏡下,仔細檢查。她不自在地扭動著,“怎麼?我不像女人嗎?” “不知道,”史密斯慢吞吞地回答道,“女人長什麼樣?長什麼樣才是女人?”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自打十二歲生日起,和男人的對話,從沒像今天這樣亂七八糟,“總不成叫我脫了衣服給你看吧!” 史密斯吃力地琢磨著對方的語音符號,極力譯解。第一組音符完全無法靈悟,也許是這裡這種人所使用的一種套話……可語氣卻十分強烈,像是閉縮甚至解體之前的最後一次交流。也許自己在與女人這種生物打交道時犯了什麼彌天大錯,使它打算解體了? 他不願這個女人就這樣死去,哪怕這是它的權利,也許還是它的責任。剛才還是親近的水之儀式,可轉眼間,剛剛通過水儀式得到的水兄弟卻想閉縮或者解體。要不是他一直有意壓制,這種突如其來的劇變會讓他驚恐萬狀,徹底失控。但他暗下決心,如果它死了,他也一定要立即死去——他靈悟到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在贈水之後,他別無選擇。

這句話後面那組語音他以前聽過。他沒法完美地靈悟到對方的意圖,但眼前的危機似乎是有辦法避免的——只要接受對方的請求就行。或許,只要這個女人脫掉它的衣服,他們倆就誰也不需要解體了。他高興地笑了:“請。” 吉爾嘴巴一張,又合上,接著再次張開。 “這個,活見鬼了!” 史密斯靈悟到了強烈的語氣,知道自己作出了錯誤的回答。他開始凝定心神,作好解體的準備:享受、珍愛所視所見的一切,尤其是這個名為女人的生物。就在這時,他感到這個女人朝他俯下身來。不知怎的,他意識到它沒打算就此死去。它凝視著他的臉。 “要是我理解錯了,請你糾正,”它說,“不過,你是要我脫衣服嗎?” 語序和語義很難明白,但史密斯好歹還是做到了。 “是。”他答道,只盼這句回答別再惹出新的危機來。

“我就知道你是這麼說的。兄弟,你沒病嘛。” 他首先關注的是“兄弟”這個詞。這個女人是在提醒他,他們倆已經被水的紐帶緊緊聯在一起。他呼喚自己的同巢兄弟給予他力量,幫助他滿足這位新兄弟的心願。 “我沒病。”他回應道。 “雖說我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你的毛病,但我才不會來個脫光光呢。還有,我得走了。”它直起身,轉身朝側門走去——又停下來,回頭狡黠地笑了笑,“換個場合再問我吧,話得說甜點兒。倒真想瞧瞧我會做點什麼。” 女人走了,邁克爾鬆弛下來,慢慢地把房間從意識中排除出去。一縷淡淡的成功感在心頭悄然升起。總算言談得體,現在,他們倆誰也不需要解體了……但還有好多事需要進一步靈悟。女人最後的話裡有些沒聽過的語音,還有些語音從前雖然聽過,但組合方式卻大為不同,很難理解。但他高興地意識到,那句話的基調是好的,水兄弟之間的交流正該如此。不過,裡頭還摻雜了什麼東西,讓人不安,同時讓人極其愉悅。他想著他這個新的水兄弟,這個叫女人的生物讓他覺得癢酥酥的。這種感覺真怪,讓他聯想起他第一次獲准參加解體儀式時的情景。他覺得很幸福,卻又不知道為什麼。

真希望他的兄弟馬哈邁德博士在這裡。有這麼多東西需要靈悟,但可以著手的地方卻又是這麼少。 那一天,吉爾整日神思恍惚,心猿意馬,滿腦子裝的都是火星來客的那張臉,還有他說的那些瘋癲話。不,不是“瘋癲”——她在精神病房乾過,她確信,他的話不是瘋子的囈語。她決定,應該用“天真無邪”這個詞,但轉念一想,這個詞也不恰當。他的表情確實天真,可那雙眼睛卻絕對不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有那樣的面孔呢? 吉爾曾在一家天主教教會醫院工作過;她心中突然出現了一幅火星來客頭戴修女頭巾的圖像。但這種想像實在不妥,史密斯的臉沒有半點女人氣。 該下班了。她正在更衣室換衣服,另一個護士探頭進來。 “吉爾,電話。”她接了電話。因為正在穿衣服,所以沒啟動圖像。

“是嗎?”一個低沉的男中音問。 “沒錯兒。是你嗎,本?” “是我,新聞自由的化身。忙嗎,小東西?” “有什麼建議?” “我的建議是:給你買塊牛排,再用烈酒撬開你的嘴巴,問你—個問題。” “回答仍舊是:'沒門兒'。” “不,不是那個問題。” “新鮮,你還會問別的?那就問吧。” “待會兒再說,得先軟化軟化你。” “真正的牛排?不是合成的?” “保證是真的,叉子一戳,還哞哞直叫喚呢。” “準是搞到了什麼肥差,有個肥戶頭給你撐腰吧?” “這個問題與我的提議不相干,而且相當不體面。如何?” “把我說動了。” “醫療中心樓頂,十分鐘後見。”

吉爾把剛穿好的便裝塞進儲物櫃,取出一套隨時放在裡面以備不時之需的禮服換上。禮服是端莊型的,只略略有些半透明效果,裙撐和胸墊都一點不誇張,只是重塑了她一絲不掛時的效果。她滿意地扭身看了看,然後乘升降管上到樓頂。 正在找卡克斯頓,一個護理員碰了碰她的胳膊,“博德曼小姐,有出租車在呼你,那架塔爾博特。” “謝謝,傑克。”她看見了那架空中出租車,艙門開著,正待載人離去。吉爾上了車,打算賞卡克斯頓一耳光,報答他的“紳士風度”,卻發現他沒在車裡。出租車調到了自動控制,吉爾坐定後,艙門自動關上,出租車升空,盤旋一周後斜斜飛過波托馬克河,在亞歷山大廣場的一個停機坪稍作停留,卡克斯頓鑽上來之後,又向前飛去。吉爾側目瞥了他一眼,道:“哎喲,我可真夠重要的啊!不用露面,只消派輛自動控制的車子來接就行了!” 他拍拍她的膝頭,溫柔地說:“理智點,小東西。不能讓人看見我接你——” “當真!” “——你也不能讓人看見跟我在一起。別發火了,咱們只能這麼著。” “唔……咱們倆中,得了麻風病的是誰?” “都麻風了。吉爾,我是個記者。” “我正覺得你沒準兒是別的什麼玩意兒呢。” “——而你則是在火星來客住院的地方工作的護士。” “所以沒臉帶我去見你媽媽?” “你需要張地圖指點著才能明白是不是?這附近足有上千號記者,還有各種新聞代理、主持人、評論員、專欄作家。自從'勝利者號'降落,這些人就在這裡擠成一團,每一個都巴不得能採訪火星來客——至今也沒誰成功過。這種節骨眼上,讓人發現你我雙雙離開醫院,這麼做明智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又不是火星來客。” 卡克斯頓打量著她,“你當然不是他,但你可以幫我見到他——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沒敢去接你。” “啊?本,你是沒戴帽子在太陽地里站久了?他們派了個海軍陸戰隊的大兵守著他!” “他們派了,而咱們得談談。” “我看沒什麼好談的。” “待會兒再說,先吃飯。' “總算說了句有理智的話。你的那個肥戶頭夠咱們去新五月花餐館嗎?你確實靠上了個肥戶頭,對嗎?” 卡克斯頓皺起眉頭,說道:“吉爾,去餐館太冒險,除非一直飛到路易斯維爾。像這種破出租車,飛那麼遠得花兩個小時。去我那兒吃怎麼樣?” “'——蜘姝對蟲子說。'本,我累了,沒力氣陪你折騰。” “我又沒說要那個。向上帝保證,掏心窩子。若起歪心,不得好死。 “有這些保證也強不到哪兒去。跟你在一起還能平安無事?我準是錯過了什麼新情況。好啦,咱們走,你就不得好死吧。” 卡克斯頓在控制面板上敲了幾個鍵。出租車剛才進入了“等待”模式,正在一圈圈盤旋,這時甦醒過來,朝本所住的公寓式酒店飛去。他鍵入一個電話號碼,問吉爾道:“用好酒撬開你的嘴巴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寶貝兒?我好告訴廚房準備牛排。” 吉爾想了想,“本,你那個捕鼠夾裡竟然還有私人廚房?” “算是吧,可以烤牛排,我會做。” “我來烤。把電話給我。”吉爾開始下達指令,中間只停下一次,問本喜不喜歡用萵苣作配菜。 空中出租車把他倆放到寓所的樓頂,他們走進他的公寓。公寓是老式的,唯一的奢侈品是起居室裡那塊真正的草坪。吉爾停住腳步,踢掉鞋子,赤足跑進起居室,在沁涼的草葉間舒服地扭著腳趾。她嘆道:“天,真舒服啊!自從護士培訓以來,我這雙腳一直疼得厲害。” “坐下吧。” “不,我想讓這雙腳到明天還能記住草坪是多麼舒服。” “隨你。”他走進廚房,開始調酒。 沒過多久,她跟了進去,做起家務來。送貨平台上是預訂的包裹,有牛排和烤好的土豆。吉爾拌了拌沙拉,放進冰箱凍上,然後在大烤箱上設置烘烤程序,在烤製牛排的同時加熱土豆,可機器怎麼也啟動不了。 “本,這烤箱怎麼沒有遙控板?”她問。 卡克斯頓對機器作了一番研究,“啪”地打開一個開關。 “吉爾呀吉爾,要是讓你用明火做飯,你該如何是好?” “我會做得棒極了。當年我可是當過女童子軍隊員的。你自己呢,機靈鬼?” 他們回到客廳。吉爾坐到卡克斯頓腳邊,兩人喝起馬丁尼來。椅子對面是一台偽裝成水族箱的立體電視,他按下開關,各色金魚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著名新聞主持人奧古斯塔斯·格里夫斯的面孔。 “——消息來源十分可靠。”主持人說,“正是為了隱藏這些事實,當局才將火星來客置於藥物控制之下。有關當局必將發現,隱瞞真相是——” 卡克斯頓“啪”地關掉電視,笑道:“格夫老伙計,你的消息半點也不比我的強。”本皺起眉頭,“不過,政府麻醉了火星來客這一條,恐怕倒還讓你說對了。” “不,沒那回事。”吉爾冷不丁冒了一句。 “嗯?怎麼回事,小東西?” “火星來客沒被麻醉。”吉爾本來不願多談,不過話已出口,索性再加上一句,“他有醫生晝夜監護,但沒誰要求給他用鎮靜劑。” “你敢肯定?你不是沒有護理他嗎?” “沒有,呃……事實上,有一條命令,不許女人接近他,還派了些兇巴巴的大兵確保命令徹底執行。” 卡克斯頓點頭道:“這我也聽說過。但說來說去,麻醉與否,你還是不知道。” 吉爾咬住嘴唇。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就得把自個兒搭進去。 “本,你不會賣了我吧?” “怎麼賣?” “任何方式。” “唔……涵蓋面不小啊。行,聽你的。” “那好。再給我倒一杯。”本倒上酒後,吉爾說話了,“我敢說火星來客沒被麻醉,是因為我跟他談過。” 卡克斯頓吹了聲口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今天早上起床時,我對自己說,'去找找吉爾,她是我口袋裡的王牌。'我的乖乖,再來一杯。喝它六大杯。來,整個酒罐都拿去。” “我才不想喝那麼急呢!” “好好好,全隨你。要我替你揉揉那雙可憐的、疲憊的小腳嗎?女士,你現在就要接受我的採訪啦。你是怎麼——” “不行,本!你保證過的!要是你在報導中引述我的話,我的工作就完蛋了。” “唔……'據可靠的消息來源透露',怎麼樣?' “我還是害怕。” “怎麼?你是想讓我急死,然後獨享牛排嗎?” “嗯,我會說的。但這個消息你不准用。”本一聲不吭,聽著吉爾描述自己如何繞開衛兵。 卡克斯頓插嘴道:“這不就成了!你能再乾一次嗎?' “什麼?我想是吧,不過我不會再乾了——太危險。” “那,幫我混進去行嗎?你看,我可以化裝成電工,穿工裝,配袖標,帶工具箱,還有聯盟徽章。你只消把鑰匙偷偷塞給我,然後——” “不行!” “嗯?聽著寶貝,講講道琿好不好?自從哥倫布哄得為他典當珠寶以來,再沒有比火星來客更讓人著迷的大事件了。我只有一個擔心,怕到時候會發現另一個電工。” “我也只有一個擔心,那就是我!”吉爾打斷了他,“對你來說只不過是個故事;對我可是工作,是前途!他們會摘掉我的護士帽,奪走我的證章,再把我塞進火車,轟出城去。” “唔——是有這個問題。” “當然有這個問題!” “女士,我宣布,你即將受到糖衣砲彈的攻擊。” “多少?要讓我在里約熱內盧那類地方過上體面日子,得有一大筆錢才成。” “這個嘛……你總不至於要求我的出價高於美聯社和路透社吧。一百元如何?” “你拿我當什麼啦?” “這個問題咱們早已解決。現在是討價還價時間。一百五十元?” “再給我倒杯酒,順便幫我査查美聯社的電話號碼,乖。” “首都10-9000。吉爾,你願意嫁給我嗎?我的出價最多只能到這一步了。” 吉爾吃了一驚。 “你說什麼?” “你願意嫁給我嗎,吉爾?你若嫁了我,被人塞進火車時,我會在城外車站等你,把你從悲慘的處境裡拯救出來。你會回到這裡,回到我這片草坪上——我們這片草坪上——歇你的腳,消你的恨。但是首先,你得把我偷偷領進那間病房。” “說得跟真的一樣,本。要是我打電話請一個公證官來,你會當著他的面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嗎?” 卡克斯頓嘆了口氣。 “去請公證官吧。” 吉爾站起身。 “本,”她輕聲道,“我不會拿這個要挾你的。”她吻了吻他,“別對老姑娘拿婚姻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 “我才不信呢。把口紅擦乾淨,我會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然後咱們再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讓你報導消息,又確保我不被牽扯進去。這樣公平吧?” “再公平不過。” 她把一切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我敢肯定他沒被麻醉,還敢肯定他不瘋不傻,儘管他說話的方式怪極了,問的問題也讓人哭笑不得。” “要是他講話不古怪,那才真叫怪呢。” “啊?” “吉爾,我們對火星知之甚少,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即火星人不是人類。設想一下,將你突然扔進一個連鞋子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叢林部落中,你聽得懂他們那些源自他們文化背景的閒聊嗎?這還只是一個很不恰當的類比;事實比這至少怪上四千萬英里呢。” 吉爾點點頭,“這個我也猜到了,所以並沒太在乎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我不傻。” “一點不傻。你聰明極了——對女人而言。” “想讓我把這杯馬丁尼酒潑到你頭上嗎?” “我道歉。女人比男人聰明得多,整個社會的結構都是明證。把杯子給我,我替你滿上。” 吉爾接受了對方的求和,接著說道:“本,那個禁止火星來客見女人的命令,真是太傻了。他又不是什麼性躁狂。” “他們準是不希望火星來客一下子受太多的震動。” “看到我時,他並沒震動。只是……感興趣。和別的男人看我的神情不一樣。” “如果你答應了他的要求,讓他參觀一番,說不定會被他纏得脫不了身。” “那倒未必。我猜他們向他描述過男人、女人。他只想瞧瞧到底有什麼差別。” “差別萬歲!”本一聲坎呼。 “別撒野!” “我?我恭敬得很呢。感謝上蒼,讓我生而為人,而不是火星來客。” “嚴肅點。” “再嚴肅不過了。” “那就別出聲。他才不會騷擾我呢,你沒看到他那張臉——我看到了。” “有什麼特別的?”吉爾沉吟著。 “天使你見過嗎?” “只見過你,我的天使。沒見過其他的。” “嗯,我也沒有——但他就像個天使!一張純真安詳、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上,長著一雙蒼老、睿智的眼睛!”她打了個哆嗦。 “'不食人間煙火',這倒是真的!”本緩緩地說,“真想見見他。” “本,他們為什麼要把他關起來呢?他甚至不會傷害一隻蒼蠅。” 卡克斯頓把兩手的指尖頂在一起,“這個嘛,是為了保護他。他在火星的低重力環境下長大,只怕柔弱得像隻小貓。” “但肌肉柔弱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呀。重症肌無力麻煩得多,我們還不是照樣能治好。” “他們還得防止他染上什麼病。他就像聖母醫院實驗室裡的動物一樣,從來沒有暴露在病菌之下。” “知道,知道——沒有抗體嘛。不過我在食堂聽人說,納爾遜大夫,那位'勝利者號'上的醫生,在航天飛機返航途中就已經採取了相應措施。交叉輸血之類,火星來客體內的一半血液都差不多換過了。” “這個情況我能引用嗎,吉爾?這也是新聞呀!” “隨你的便,別提是我說的就行。他們什麼預防針都給他打過,就差沒打預防膝蓋囊腫的針了。還有,本,防止他受感染,怎麼用得上全副武裝的軍人呢?' “嗯……吉爾,我也聽說過一些小道消息,你大概還不知道。我不能在報導裡用上這些消息,因為要保護消息提供人。但我會告訴你——前提是不能外傳。” “我不會說的。” “說來話長。再來一杯?” “不要。還是開始烤牛排吧。按鈕在哪兒?” “這兒。” “那就按吧!” “我?不是說做飯歸你麼?” “卡克斯頓,我寧可躺在這兒餓癟肚子,也絕不肯爬起來按下一個離你的指頭不過六英寸的按鈕。” “遵命。”他按下按鈕,“只要別忘了飯是誰做的就行。現在,我來跟你談談這位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他有沒有權利姓史密斯,這還是很值得懷疑的呢。” “啊?” “寶貝兒,你的那位朋友,是第一個有案可稽的星際雜種!” “去你媽的!” “請注意你的淑女身份。'使者號'的事,你還記得嗎?四對夫妻,其中兩對是布蘭特船長與布蘭特太太,史密斯大夫和史密斯太太。你那位長著天使臉蛋的朋友是史密斯太太之子,卻是布蘭特船長經手的。” “他們怎麼知道的?誰在乎這種事?這都多少年了,還把醜聞翻出來,真不厚道。人都死了——讓死者清淨清靜吧!”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人類歷史上,那八個人恐怕是記錄、鑑定得最詳盡的。血型、、頭髮眼睛的顏色,直至遺傳的各個方面——這些你比我清楚。瑪麗·珍妮·萊爾·史密斯是火星來客的母親,而他的父親是邁克爾·布蘭特。證據確鑿,無可辯駁。史密斯的基因可了不得:他父親智商一百六十三,他母親更高達一百七十,兩人都是各自領域的頂級人物。 “至於這件事誰在乎,”本繼續說,“在乎這件事的人多了去了;發展下去的話,在乎的人還會更多。聽說過'萊爾推進器'嗎?” “當然,不就是'勝利者號'使用的推進器麼?” “也是當今世上每一艘太空飛船所使用的推進器。它的發明者是誰?” “這我就不——等等!你是說她——' “給這位女士發支雪茄吧!正是瑪麗·珍妮·萊爾·史密斯博士。這種推進器是她在離開地球前搞的,只是後期研發還沒完成。她將核心技術申請了專利,交給信託基金管理。提醒你一句,不是非營利性基金。專利的控制權及收益則暫時劃歸自然科學基金會名下,所以最終是到了政府手裡——但是,它的所有權屬於你那位朋友。這可是幾百萬、甚至億萬的資產呀,多得我連猜都沒法猜。” 他們將晚餐端進屋。為了保護草坪,本·卡克斯頓的桌子都是懸吊式的。他放下兩張小桌,一張給自己,垂到適合椅子的高度;一張給吉爾,垂得很低,幾近地面,方便她坐在草地上用餐。 “肉嫩嗎?” “嫩極啦!”肉塞在嘴裡,吉爾含含混混地說。 “謝謝。記住,是我做的。” “可是,本,”吉爾將滿口食物咽了下去,這才問道,“既然史密斯是——我是說,他是非婚生子,還能享有繼承權嗎?” “他的身份是合法的。瑪麗,珍妮博士來自加州伯克利,而加州的法律根本沒有私生子這個概念。布蘭特船長來自新西蘭,那兒的法律同樣如此。沃德·史密斯大夫家鄉的法律更明確規定,凡是婚姻期間出生的孩子,不論家的野的,一律是合法的。這樣一來,吉爾,我們這位火星來客就是一個同時擁有三個父母的合法婚生子。” “啊?等等,本,這不可能。我不是律師,可我——” “你顯然不是。三個父母這種事雖說聽上去異想天開,但律師們才不在乎呢。無論按什麼法律,邁克爾的身份都是合法的——儘管事實上他就是個私生子——所以他有繼承權。還有件事,他的母親是個有錢人,但兩個父親幹得也不壞。布蘭特當年是跑月球的飛行員,掙下大把鈔票,絕大多數都投資於環月公司。你也知道那家公司的股票漲到了什麼地步——前不久又一次配股分紅。布蘭特還有個小毛病,賭博——但那傢伙屢屢得手,贏的錢也都投資了。沃德·史密斯祖上也傳下來不少家產。這一切都由史密斯繼承。” “唔!” “這還不到一半呢,寶貝兒。史密斯同時還是整個'使者號'探險隊的繼承人!” “啊?' “當初,探險隊的全部八名成員都簽署了一份名為《探險者君子協定》的契約,八名探險隊員相互擁有繼承權,且繼承人不限於隊員本人,也包括他們的子嗣後代。契約的訂立非常謹慎,採用十六、十七世紀的範本,條文異常嚴密,絕無漏洞可鑽。這些人可都是各領域的傑出人物呀,持有環月公司股票的人不止布蘭特一個,加在一起,佔了那家公司很大一部分股權。史密斯很可能已經擁有了環月公司的控股權,起碼擁有相當大的份額。” 吉爾想著那個嬰孩一樣的人,他對接受一杯水的施與都如此鄭重,讓人感動。吉爾不由得為他難過起來。卡克斯頓接著說:“真希望我能悄悄看一眼'使者號'的飛船日誌。'勝利者號'找到了它,但我想他們不會公佈的。”本繼續說。 “為什麼不公佈呢?” “其中內幕有些令人不堪。我的消息來源只透露了一星半點,緊接著他的酒就醒了。當時,沃德·史密斯大夫為太太做了剖腹產。太太死在手術台上。接下來的事說明這個人早就心裡有數:他用同一把手術刀割斷了布蘭特船長的喉嚨——接著是他自己的。對不起,寶貝兒。” 吉爾打了個哆嗦,說道:“我是護士,對這種事有免疫力。” “你在撒謊,但我就喜歡你這一點。我做過三年警察暴力的報導,但這種事仍舊習慣不了。” “其他人後來怎麼樣了?” “只要官方對飛船日誌的封鎖不鬆動,我們永遠無法知道。而我這個滿懷理想憧憬的小記者卻認定,我們應當知道。秘密會導致專制。” “本,如果他們騙走他的遺產,他的日子也許會更好過些。要知道,他太不諳世事了,就像……不是這個世上的人似的。” “這句話說得完全正確。再說,他要錢幹嗎呢?火星來客是不會餓肚子的。各國政府,還有上千所大學、研究機構都恨不能永久留住他呢。” “對那筆財富,他最好簽字放棄,然後忘掉了事。” “事情沒那麼簡單。那樁著名訴訟案,通用原子公司對拉金,你總聽說過吧?” “嗯,你是說'拉金裁決'吧?我上學時學過,和大家一樣。可它與史密斯有什麼關係?” “想想當年那段歷史吧,俄國人首先把第一艘飛船送上月球,可它墜毀了。後來,美國與加拿大合作,也把飛船送上了月球,並成功返回,但卻沒有在上面留人堅守。再後來,由自由世界聯邦贊助,美國與英聯邦國家著手向月球發射一艘殖民飛船,俄國人也為同樣的目標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可沒等發射,通用原子公司便搶先一步,悄悄地從在厄瓜多爾租借的一個小島上率先向月球送去了第一批移民。當自由世界聯邦與俄國的殖民飛船相繼到達月球時,通用原子公司的人早已安坐月球,正自鳴得意地笑看這些姍姍來遲者呢。” “於是,通用原子公司——一家由美國人控股的瑞士公司——便宣布,它取得了月球的所有權。對此,自由世界聯邦十分無奈。它不可能將搶先者趕走,獨占月球,因為俄國人是不會袖手旁觀的。於是高級法院裁定,公司法人,作為一個法律假定的概念,無權擁有星球,星球的所有權只能歸該星球的實際居民所有。因此,月球的所有權屬於現住居民,即拉金和他的伙伴們。據此裁定,他們將拉金和他的伙伴們視為一個主權國家,吸收成為自由世界聯邦的成員。大多數好處當然由他們內部瓜分了,通用原子公司及其子公司——環月公司也分到了一杯羹。這個決定並沒有讓所有人滿意,那時的聯邦法院也沒有現在這麼大的權力,但它畢竟是各方都能勉強接受的一種妥協。此後,凡遇地外殖民星球的歸屬權裁決問題,都沿襲'拉金裁決',從而避免了不少流血衝突。這一套確實行之有效——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爆發並不是由太空飛行之類的爭端引發的。所以'拉金裁決'成了法律,適用於史密斯。” 吉爾搖了搖頭,說道:“我看不出二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想想看,吉爾。按照我們的法律,史密斯就是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而且是火星的唯一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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