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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4786 2018-03-14
她走了以後,第一年,霍斯頓一直在等她回來。他變得跟她一樣瘋。他看得到她的屍體倒在那座沙丘上,但他相信那景像一定是假的。他一直懷著希望,希望她會回來。她走了以後,滿週年的那一天,他一個人在羈押室裡刷地板,清洗那扇黃色的閘門。他迫切渴望會聽到門後傳來聲音,敲門聲,太太的靈魂回來找他,讓他得以擺脫這一整年的煎熬。 然而,她並沒有回來。後來,他開始思考另一種方式:出去找她。他不斷搜尋她的電腦檔案,一天又一天,接連找了好幾個月,找到了一些她拼湊出來的資料,一知半解,因此也開始陷入半瘋狂狀態。他開始相信,這個世界是假的,更何況,艾莉森已經不在身邊了,所以,就算這個世界是真的,他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然而,艾莉森出去滿兩年的那一天,他表現得像個懦夫。他走進辦公室,本來想當眾宣告他要出去,但就在快要說出口那一剎那,他忽然又把話吞回去。那一天,他和副保安官馬奈斯一起外出巡邏,而那個秘密就像火焰般在他心頭燃燒。那一整年,他表現得很怯弱,他背棄了艾莉森。第一年,他背棄了她,第二年,他背棄了她。不過,到了第三年,他不打算再繼續這樣下去。 現在,第三年過去了,他孤零零地坐在氣閘室裡,身上穿著防護衣,對眼前的世界滿腹狐疑,對自己的選擇充滿自信。他身後那扇厚厚的黃色閘門已經緊閉,把他隔絕在地堡之外。霍斯頓忽然想到,從前,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死去,也不曾希望自己的人生會是這樣的結局。從前,他總認為自己會在地堡裡待一輩子,最後,就像他的父母一樣,埋骨在八樓土耕區的泥土裡。他曾經夢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甚至奢望生出雙胞胎,或是抽到第二次簽,和妻子白頭偕老。

不久,黃色閘門另一頭響起了警笛聲,警告在場所有的人離開。除了他。他必須待在這裡。他沒地方可以去。 氬氣槽開始發出“嘶嘶”聲,氣閘室裡開始充滿濃濁的氬氣,一分鐘後,霍斯頓已經感覺到氣壓了,因為防護衣的接縫部位變得很緊。他呼吸著防護衣裡的氧氣,站在另一道閘門門口。那是禁忌之門,門外就是那可怕的世界。他靜靜等候。 接著,牆壁內部的活塞忽然發出金屬的“嘎吱”聲。整個氣閘室裡覆蓋著一層拋棄式膠膜,現在那層膠膜已經被高壓氬氣撐得起皺。等霍斯頓出去之後,這層膠膜會被焚毀,然後工作人員會在天黑之前把氣閘室清洗乾淨,為下一次任務做好準備。 後來,大閘門顫動了一下,兩扇門板開始往內縮進門框裡,門板間露出縫隙。原本閘門的設計是可以全開的,不過,他們並不打算完全打開,因為必須盡可能減少毒氣滲入,降低危險性。

高壓氬氣開始從縫隙往外洩,一開始是尖銳的“嘶嘶”聲,後來,縫隙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低沉的怒吼。他慢慢靠近那扇門,而且很驚訝地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退縮的念頭。他想起從前那些人。他曾經感到困惑,為什麼那些出去的人面對那扇可怕的閘門都不會退縮。現在他明白了,待在氣閘室裡,很快就會跟那層膠膜一樣被燒成灰,還不如走出去,親眼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們寧可多活幾分鐘。 後來,閘門終於開得夠寬了,霍斯頓從門縫擠過去,防護衣擦過門板邊緣。他籠罩在一團霧氣中,因為外面的空氣比較稀薄,噴出來的氬氣都凝結了。他看不見前面,只能在霧氣中摸索著往前走。 霧還沒散,閘門就開始“嘎吱”作響,慢慢關上。接著,厚厚的鋼板“砰”的一聲合上,隔絕了裡面的警笛聲,也把他隔絕在充滿毒氣的外面。氣閘室裡開始噴火消毒,把滲進去的有毒物質徹底消除。

後來,霧漸漸散了,霍斯頓發覺自己站在一條水泥通道底端,水泥板斜斜地通向上面。他腦海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說——快點!快點! ——他知道時間不多了,他的生命正一分一秒流逝。他掙扎著往上爬,有點困惑,為什麼走出閘門之後,並不是面對地平線。先前在大餐廳看牆上的影像,總覺得腳下踩的地面,就是外面世界的地平線。他已經太習慣那種感覺。 那條窄窄的水泥板通道,兩邊牆上是一塊塊凸起的水泥。他拖著腳步往上爬。透過面罩,他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光,有點困惑。後來,當霍斯頓爬到斜坡頂端,他看到天空了。不久前,就是為了一個小小的渴望,渴望看到這片天空,他被判處死刑。他轉身四望,掃視著遠處地平線,看到那一望無際的翠綠,他忽然感到有點暈眩。

綠色的山丘,綠色的原野,還有他腳下的綠草如茵。霍斯頓在頭盔裡驚嘆了一聲,眼前的景象令他心情激盪。而在那翠綠的山野之上,是碧藍如洗的天空,那鮮豔的色澤就和童話書裡一模一樣。而那純白無瑕的雲猶如活生生的動物在空中翻湧。 霍斯頓不停地旋轉,不停地旋轉,享受著眼前的美景。這時候,他驀然想起,當初他太太也有同樣的舉動。當時他看見她笨拙的、緩慢的轉身,那模樣彷彿迷路了,或是傻住了,或是在考慮該不該去擦鏡頭。 鏡頭!擦鏡頭! 霍斯頓伸手到胸前,從口袋裡掏出一片羊毛布。擦鏡頭!他終於明白了,剎那間的領悟衝上他腦門,令他感到一陣暈眩。這就是為什麼!這就是為什麼! 他轉頭去尋找那面牆。地堡最上層四周環繞著一面牆。他直覺以為轉頭就會看到,但很快就想到,對了,那面牆是在他腳底下。他背後是一座小小的水泥圓丘,大概兩米高,側邊有一道鐵梯,頂上有天線。面向他的那一邊,有一個口徑很大的魚眼鏡頭,圓圓的鏡面微微凸出。然而,當他越走越近,發現圓丘四面八方都有鏡頭。地堡的超級攝影機有很多鏡頭。

霍斯頓舉起羊毛布,慢慢靠近第一個鏡頭,腦海中開始想像,如果此刻他在大餐廳裡,他會看到自己漸漸靠近,身形越來越巨大。三年前,他看過太太也有同樣的舉動。他記得她朝他揮手,當時他以為她只是為了保持平衡,然而,現在回想起來,她是不是想告訴他什麼?當時,在頭盔的面罩後面,她臉上是什麼表情?是不是像此刻的自己一樣,傻兮兮地笑著?他拼命擦鏡頭,反复地噴清潔劑,反复地擦,然後擦乾鏡頭,貼上防蝕膜。當時,她是不是像個孩子似的滿懷希望,心臟怦怦狂跳?霍斯頓知道,此刻大餐廳裡一定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因為裡面已經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愛他,沒有人會捨不得他,留在那邊看。但他還是朝鏡頭揮揮手。此刻,他擦著鏡頭,心情並不是他原先所想像的那樣滿懷憤恨,也不是幸災樂禍,認定地堡裡的人都該死,而他這個被判死刑的人反而得到自由。此刻,他手上拿著羊毛布,用一種在半空中畫小圓弧的動作慢慢擦著鏡頭,而那種動力並不是來自一種遭到背叛的心情。那是憐憫。憐憫,還有無邊的喜悅。

霍斯頓忽然感覺眼前的世界又開始變模糊了,不過,那是一種美妙的模糊,熱淚盈眶因為他已經熱淚盈眶。他太太是對的:地堡裡的影像果然是假的。眼前的山坡,形狀和影像裡一模一樣。那景像他已經在地堡裡看過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眼就認得出來。問題是,顏色完全不一樣。地堡裡牆上的景象,就是他太太找到的程序製造出來的。他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把鮮豔的綠色變成暗綠,而且消除掉了所有的生命跡象。 霍斯頓擦掉鏡頭上污垢,心裡有點懷疑,影像越來越模糊,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污垢當然是真的,因為污垢是他親手擦掉的,他看得到。不過,那會不會只是一般的灰塵,而不是飄散在空氣中的毒酸?艾莉森發現的程序,會不會只是用來“修飾”真實的景象,把藍天綠草修改成灰暗的色調?此刻,太多新的資料和想法在霍斯頓腦海中翻騰,他彷彿變成一個孩子,突然被丟進一個巨大遼闊的世界,一下子有太多東西必須立刻思索理解,想得頭都痛了。

他把第二個鏡頭上的污垢徹底擦乾淨,這時候,他推斷影像變模糊是真的。鏡頭上覆蓋了一層污垢,道理就像程序製造出來的效果一樣。程序創造出假的灰黃色調,覆蓋在綠色的原野上,覆蓋著蔚藍的天空和翻湧的白雲。這麼美麗的世界,被他們隱藏起來,不讓大家看到。那景像如此壯麗,霍斯頓會不由自主地站在那裡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去擦鏡頭。他必須刻意不去看那景象,才有辦法專心擦鏡頭。 總共要擦四個鏡頭,他正在擦第二個。他忽然想起他腳底下那道牆。那道牆透過鏡頭捕捉了真實世界的景象,修飾變造,然後投射出假的影像。接著他又想到,地堡裡到底有多少人知道真相?有人知道嗎?要狂熱執迷到什麼程度,耗費多少心血,才有辦法維持這種令人沮喪的假象?這個秘密是否早在上次暴動之前就已經存在?有沒有可能,歷經千百年無數個世代,這個製造假象的程序一直在地堡的電腦裡自動運作,根本沒半個人知道?如果有人知道,如果他們有能力創造出任何影像,那麼,為什麼不讓大家看到外面的美麗世界?

因為暴動!也許那就是為了要避免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起來暴動。霍斯頓在鏡頭上貼了一層防蝕膜,腦子裡又想到另一個問題。有人把外面的世界變造成恐怖的景象,誤導大家,是不是企圖用這種手段壓抑大家“想出去”的念頭?是不是有人認為真相會導致他喪失權力,無法再控制別人?或是還有更複雜、更可怕的陰謀?比如說,他害怕大家自由了,解脫了,肆無忌憚地生孩子,想生幾個就生幾個?可能性太多了,越想越恐怖。 那麼艾莉森呢?她在哪裡?霍斯頓沿著水泥圓丘邊緣走向第三個鏡頭,這時候,他看到了遠處地平線那廢棄的城市,高聳的大樓,多麼熟悉的景象。不過,有些地方不太一樣。大樓的數量比平常看到的多。有些矗立在側邊,有一棟距離比較近,看起來特別突兀。另外那些他熟悉的大樓,現在看起來都完好無缺,閃閃發亮,完全不像印像中那種殘破傾頹的模樣。霍斯頓眺望著前面那幾座青翠的山丘,想像艾莉森正沿著山丘間走過來,很快就會出現。不過這種念頭太荒謬了,因為艾莉森怎麼可能知道他今天會被趕出來?不過,說不定她記得今天是她出來滿三週年的日子,是不是?說不定第一年和第二年的這個日子,她都在等他出來,可是他卻錯過了,會不會?霍斯頓暗暗咒罵自己的懦弱。他浪費了兩年時間。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去找她。

他忽然有一股衝動想立刻去找她。他好想拿掉頭盔,脫掉笨重的防護衣,只剩碳纖維內層衣,然後衝上山丘,深深吸幾口清新的空氣,大笑幾聲,然後一路跑到那巨大神秘的城市。說不定城市裡有很多人,有成群的孩子嬉笑玩鬧。說不定太太就在那裡等他。 可是不行。他還是必須繼續穿著防護衣,不能馬上揭露真相。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不過,他太太就是這樣,而先前那些出來的人也都一樣。他們都沒有立刻揭露真相。現在,霍斯頓已經成為他們那個群體的一員。 “外面”的群體。他不能顛覆歷史,他不能背叛那些前行的人,他必須跟他們一樣。他們自有道理。他剛剛加入他們的“圈子”裡,為了他們,他必須偽裝到底。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只知道在他之前每個人都這樣做,保守他們共有的秘密。秘密就像高純度的毒品。此刻,他就只想完成他的任務,按照順序從不同的口袋裡拿出工具,按程序把鏡頭擦乾淨,而腦海中卻想著外面那個世界。那世界何其遼闊,一輩子也瀏覽不盡,還有無窮盡的空氣,無窮盡的水和無窮無盡的食物。那是多麼美麗的夢。 霍斯頓讓這些美夢在腦海中盤桓,同時繼續執行任務,擦第三個鏡頭。噴清潔劑,擦洗,一次又一次地擦乾淨,然後走向最後一個鏡頭。雖然穿著厚重的防護衣,他依然感覺得到胸口“怦怦”狂跳,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他告訴自己,快好了,快好了。他掏出第二片羊毛布,把最後一個鏡頭上的污垢擦乾淨。噴清潔劑,擦洗,最後擦乾鏡頭,然後把工具都塞回口袋裡,免得把地上弄得髒亂不堪。此刻,綠草如茵的地面是如此賞心悅目,他捨不得弄髒。完成了。霍斯頓往後退開,朝鏡頭看最後一眼,雖然他知道,此刻大餐廳和大廳裡空蕩蕩的,沒有人在看他。接著,他轉身走開。他要背棄他們,因為他們曾經背棄艾莉森,背棄那些被送出去的人。霍斯頓終於明白,那些人為什麼始終沒有回來找地堡裡的人。那是有原因的。基於同樣的道理,他們都曾經宣稱他們不肯清洗鏡頭,可是最後都完成了任務。他自由了,他即將加入先前那些人的行列,於是,他邁開大步走上那條佈滿足蹟的小山溝,追尋他太太的足跡。小山溝一路延伸到山丘上。從前在地堡裡看外面的景象,總是會看到他太太的軀體蜷伏在山丘上,猶如一顆卵石。而此刻他知道,他不會再看到那具屍體了。不會再看到那顆長眠不起的卵石了。霍斯頓相信,從前看到的那具屍體,只不過是一種觸目驚心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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