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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5773 2018-03-14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霍斯頓用最快的速度衝進大餐廳。他的無線電還在“沙沙”作響,聽得出來是副保安官馬奈斯在大喊,說艾莉森出事了。霍斯頓一接到通知,想都沒想就開始一路猛衝,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梯趕往現場。 “怎麼回事?”他問。大餐廳門口擠滿了人,他一路擠過去,看到太太躺在地上揮舞手腳拼命掙扎,而康納和另外兩個餐廳的工作人員按著她,想讓她安靜下來。 “放開她!”他揮開他們的手,霎時他太太的動作失去控制,猛然一腳踢到他下巴。 “冷靜一下!”他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可是她兩手還在拼命揮舞掙扎,因為剛剛太多大男人想按住她。 “親愛的,怎麼回事?” “她剛剛衝到氣閘室門口,想開門。”康納氣喘吁籲地說。帕西抓住她亂踢的雙腿,霍斯頓沒有阻止他。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需要三個大男人去抓她。他湊近艾莉森,讓她看清楚他來了。她披頭散發,臉都被遮住了,不過,從髮絲的隙縫間,可以看得到她惡狠狠的目光。

“艾莉森,親愛的,冷靜一點。”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的口氣已經緩和下來,變得平靜,但還是很堅定。 “不要說這種話。”霍斯頓對她說。聽著她那冰冷陰沉的聲音,霍斯頓感到背脊竄起一股涼意。他伸手捧著她的臉。 “親愛的,不要說這種話!” 然而,內心深處,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知道,太遲了,別人都聽到了。在場的人都聽到了。他太太已經判了自己死刑。 他一直哀求艾莉森不要再說話,感覺整座餐廳彷彿在天旋地轉,彷彿自己來到慘不忍睹的意外現場,看到自己心愛的人身受重傷。從前,他曾經在機器工廠裡看過支離破碎的人體。此刻,他到了現場,雖然看到太太還活著,還在瘋狂掙扎,然而,他看了一眼,心裡就已經明白,太太身上有那種看不見的傷,已經沒救了。

霍斯頓伸手把她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這時候,他感覺到溫熱的眼淚沿著自己臉頰往下流。她終於看著他的眼睛,眼神不再狂亂。她終於意識到他來了,凝視著他的眼睛。他本來還有點懷疑她是不是嗑了藥之類的,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大概一秒鐘的瞬間,他注意到她眼睛炯炯發亮。那是神誌清醒、冷靜盤算的眼神。但就只有那麼一瞬間,她立刻又露出狂亂的眼神,又開始哭鬧不休,哀求說她要出去。 “扶她起來。”霍斯頓說。他是她的丈夫,但也是保安官,所以,他也只能噙著眼淚,履行他的職責。雖然此刻他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盡情哭喊,但他別無選擇,只能把她關起來。 “往那邊。”他交代康納。康納兩手托著她腋下,而她還在掙扎。霍斯頓朝辦公室的方向點點頭,也就是,羈押室的方向。走進辦公室,經過羈押室門口,最裡面的牆上有一扇巨大的門,亮亮的黃色油漆,非常顯眼。那裡就是氣閘室,氣象森然,安靜無聲,散發出一種虎視眈眈的氣息,令人望而生畏。

艾莉森被拉進羈押室之後,立刻恢復平靜。她坐在長凳上,不再拼命掙扎,不再拳打腳踢,那模樣彷彿是走進來休息一下,欣賞風景。現在,渾身抽搐、情緒崩潰的人,是霍斯頓。他在鐵欄杆外走來走去,喃喃自語,一直問為什麼為什麼,可是卻沒有人回答。這時候,馬奈斯副保安官和首長忙著代替他處理一些手續。面對霍斯頓和他太太,他們小心翼翼,像在對待病人。在過去的這半個鐘頭里,霍斯頓心神散亂,陷入無邊的恐懼,但儘管如此,他的腦子依然有一小部分殘留著保安官特有的敏銳,察覺得到地堡裡逐漸升高的緊張氣氛。此刻,隔著鋼筋水泥的牆壁,他隱約感覺得到大家的震驚,聽得到竊竊私語。地堡裡,鬱積太久的壓力已經快爆發了,那竊竊私語猶如蒸汽一樣不斷流洩噴發。

“親愛的,求求你跟我說話。”他不斷苦苦哀求。他不再走來走去,兩手死命抓著欄杆。艾莉森依然背對著他,眼睛盯著牆上的景象,那土黃的沙丘、灰灰的天空、濃密沉黯的雲層。她偶爾會抬起手,把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但除此之外她幾乎是一動也不動,悶不吭聲。剛剛她還在瘋狂掙扎,三個大男人費盡力氣好不容易才把她拖進來,但羈押室門才剛關上沒多久,她立刻就像變了一個人。霍斯頓終於忍不住了,拿出鑰匙插進鑰匙孔,那一剎那,她才終於開口說了兩個字:“不要!”霍斯頓就沒有再繼續開門了。 不管他怎麼哀求,她就是不理他,而就在這時候,全地堡各相關部門的人已經開始動員,為清潔鏡頭進行準備。技師已經量好尺寸,做好了防護衣,他們一大群人正從大廳那邊過來,要把防護衣送到氣閘室。清潔鏡頭用的工具也已經送到氣閘室。另外,附近傳來“嘶嘶”聲,顯然有人正戴著防毒面具,把氬氣填充到沖壓槽裡,羈押室裡可以聽得到那一陣陣的“隆隆”聲。而就在這時候,霍斯頓正愣愣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太太。那些技術人員進來的時候,本來都在竊竊私語,可是一走到羈押室門口,立刻都安靜下來,躡手躡腳地從他後面走過去,甚至好像都屏住氣不敢呼吸,悄然無聲。

幾個鐘頭過去了,艾莉森還是不肯說話。然而,他卻感覺她的沉默猶如一種可怕的轟然巨響迴盪在地堡裡。一整天,霍斯頓隔著欄杆對著她啜泣,內心痛苦掙扎,腦海中一片混亂。就在短暫的片刻,他所熟悉的一切已經徹底瓦解。艾莉森坐在羈押室裡,眼睛看著牆上陰暗荒涼的原野,神情愉悅,好像根本不在乎自己就要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天黑了,她拒絕吃最後的晚餐。後來,氣閘室裡那些技術人員終於忙完了,關上那扇黃色的門,然後就離開了。這一夜將是一個不眠夜。接著,副保安官拍拍他的肩膀,然後也離開了。大家都走了,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個鐘頭,霍斯頓不停地啜泣哀求,最後已經聲嘶力竭,疲憊虛弱,幾乎快昏厥。餐廳和大廳的牆上,那輪模糊的太陽已經隱沒在沙丘外,而夜幕已經籠罩了遠處那座廢棄的城市。這時候,艾莉森終於開口了。她幾乎是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到。

“那是假的。” 霍斯頓覺得她好像是這樣說的。他立刻精神一振。 “親愛的?”他抓住鐵欄杆,整個人跪著。 “親愛的。”他嘶啞著嗓子,抬起手抹掉臉上乾掉的鼻涕。 她緩緩轉身過來看著他。那一剎那,彷彿太陽突然回心轉意,又從沙丘後冒出來。她願意跟他說話了,這令他心中又燃起希望。他激動得哽住了,說不出話來,開始認為她只是生病了,發高燒意識不清,所以只要找醫生來診斷一下,證明她說的話都只是意識不清所導致的胡言亂語。她說那些話都不是有意的。只要能夠證明她說那些話都只是因為神誌不清,那她就有救了,不必被送出去,而霍斯頓光是看到她肯轉過來面對他,他就已經覺得生命又充滿了希望。 “那些全是假的。”她口氣很平靜。她的模樣看起來很平靜,可是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執迷不悟。那些話會把她推向死亡。

“過來我這邊,我們好好談一談。”霍斯頓朝她招招手,要她走過來鐵欄杆這邊。 艾莉森搖搖頭,然後拍拍她旁邊的床墊。 霍斯頓看了一下手錶。會面的時間已經過了。要是他現在走進去,很可能也會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他把鑰匙插進去,毫不遲疑。 鐵鎖發出驚心動魄的“鏗鏘”一聲巨響。 霍斯頓走進去,坐到他太太旁邊。他好想抱住她,帶她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回到他們的床上,假裝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坐在她旁邊卻不能碰她,那是無比的煎熬。 但他不敢動。他就這樣坐著,兩手扭絞成一團,聽著她喃喃低語: “那絕不可能是真的。沒有一樣是真的。全是假的。”她凝視著牆上的影像。霍斯頓坐在她旁邊,聞得到她身上的汗臭味。掙扎了一整天,她滿身大汗。

“親愛的,你到底怎麼了?” 他說話的氣息噴在她頭上,她的髮絲搖曳了幾下。她伸手摸摸牆上的影像,摸摸那些像素點。外面的天色越來越暗。 “說不定外面現在是早上,我們永遠搞不清楚。說不定外面現在有人走來走去。”她忽然轉頭看著他,“說不定他們正在看我們。”她冷笑了一下。 霍斯頓凝視著她的眼睛。先前她整個人像發了瘋似的,但現在她看起來非常清醒。她並沒有發瘋,但說話像瘋子。 “你怎麼會有這種念頭?”他覺得自己心裡有數,但還是開口問了。 “你是不是在硬盤裡找到什麼東西?”他這麼問,是因為他聽說她是從實驗室跑出來,直接衝到氣閘室門口,而且一路瘋狂喊叫。顯然,她工作的時候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你發現了什麼?”

“硬盤資料被刪除,不是只有在暴動的時候。後來有人刪除了更多資料。”她低聲說,“其實那沒什麼好奇怪的,他們當然會把所有的資料全部刪掉。近代的資料。”她冷笑了一下,突然開始越說越大聲,眼神又開始渙散。 “當然包括一些機密郵件!” “親愛的。”霍斯頓鼓起勇氣握住她的手,而她也沒有把手縮回去。他緊緊握住。 “你發現了什麼?是電子郵件嗎?是誰寄的?” 她搖搖頭:“不是。我發現了他們用的程序。他們用那種程序製造牆上那些影像。老天,那些影像,看起來好像真的,太像了!”說著,她又回頭去看牆上那越來越幽暗的夜色。 “資訊區。”她說,“資!訊!區!就是他們。他們知道所有的秘密。只有他們知道。”她猛搖頭。

“秘密?什麼秘密?”霍斯頓實在沒把握那到底是真的,還是胡言亂語。但此刻,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開口說話了。 “不過現在我知道了。而且,你也很快就會知道。我會回來找你的,我對天發誓。這次會和從前不一樣。我們可以打破這種一代又一代不斷重複的過程。你和我。我會回來找你,然後,我們一起爬上那個沙丘。”她忽然笑起來。 “如果那邊真的有那座沙丘的話。”她越說越大聲,“如果那座沙丘真的在那邊,而且綠草如茵,那麼,我們就一起爬上去。” 她轉過來看著他。 “那根本不是什麼暴動,而只不過是少數人的反抗行動。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他們想出去。”她露出笑容。 “而他們也真的出去了。”她繼續說,“他們的願望實現了。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擦鏡頭。他們口口聲聲說他們打死都不會擦鏡頭,可是最後都乖乖擦了。我知道為什麼。我知道。而且,他們一直都沒有回來,他們在外面等,一直等一直等。不過我不會像他們一樣。我會馬上回來,這次會跟以前完全不一樣。” 霍斯頓緊緊抓住她的手,淚水沿著臉頰往下滴落。 “親愛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感覺到她想跟他解釋,因為地堡已經夜深人靜,這裡只剩下他們兩個,沒有人會來打擾。 “我知道所謂的暴動是怎麼回事。”她說。 霍斯頓點點頭:“我知道,你剛剛已經說了,有一些人……” “不對。”艾莉森忽然把手縮回去,不過,她只是想往後退一點,這樣才能夠看著他的眼睛。她的眼裡,已經不再是先前那種狂亂的眼神。 “霍斯頓,我知道暴動是怎麼造成的。我知道為什麼。” 艾莉森咬了一下嘴唇。霍斯頓等著她開口,渾身肌肉緊繃。 “總是有人會懷疑,外面的世界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可怕。你自己也曾經有過那種感覺,不是嗎?你不是也會懷疑,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根本就是假的,有人一直在騙我們?” 霍斯頓不敢回答她,甚至連動都不敢動。他知道那種危險。只要有人敢討論這種問題,下場就是被送出去清洗鏡頭。他坐在那裡渾身僵直,等著。 “起來暴動的人,有可能是年輕的一代。”艾莉森說,“大概每隔二十年就會發生,我想,他們大概是想去嘗試,去探索。就拿你來說,難道你都不曾有過那種衝動嗎?難道你年輕的時候沒有過嗎?”她又開始出現迷惘的眼神。 “或者,也可能是年輕的夫妻,剛結婚的。在我們這個該死的世界裡,別人不准他們生孩子,他們簡直快發瘋了。也許他們願意不顧一切去冒險,只要有機會——” 她的視線彷彿落在某個很遠的地方。也許她忽然想到當初他們抽到的簽,而現在他們再也沒有那個機會了。她回頭看看霍斯頓。他一直沒吭聲,也沒有阻止她,叫她不准再說這些觸犯禁忌的話。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因為這樣也被送出去清洗鏡頭。 “說不定也可能是老人家。”她說,“已經在這個小地方關太久,再活也沒幾年,所以他們什麼都不怕了。說不定他們就是想出去,把裡面的空間讓出來,讓給他們的寶貝孫子孫女。總之,不管是年輕人還是老人,每次暴動都是因為這種懷疑,這種感覺。他們覺得這個地方很爛。”她轉頭看看羈押室四周。 “不能說這種話。”霍斯頓壓低聲音說,“這是最嚴重的犯罪——” 艾莉森點點頭:“公然宣稱自己想出去。沒錯,這是最嚴重的犯罪。不過,你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會有這種禁忌?因為暴動就是這種慾望所引起的。這就是為什麼。” “想出去,你就真的會被送出去。”霍斯頓輕聲嘀咕了一句。那是小時候大人常常告誡他們的一句話。爸媽警告過他,絕對不可以有離開地堡的念頭,連想都不准想。他是他們唯一的寶貝兒子。只要一說出口,立刻就會面對死亡,而他們就會失去唯一的孩子。 他回頭看著太太。他還是搞不懂她為什麼突然發瘋,突然決定要出去。她說她發現被刪除的程序,而那種程序製造出來的影像,看起來和真實世界一模一樣。那是什麼意思?她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他問她,“你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不先來找我?一定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查出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可以分成幾個步驟,比如一開始,我們先告訴大家你在硬盤裡找到那些——” “然後呢?掀起另一次大暴動?”艾莉森大笑起來。看樣子,可能她的理智還沒有完全恢復,或是因為挫折感太強烈,或是積怨太久,或者,也可能是她覺得自己被欺騙,被蒙在鼓裡,所以才會情緒失控。也許,幾十年來,或是幾百年來,地堡裡世世代代的人都被蒙在鼓裡。 “你這種方法我看就免了吧。”她不再笑了,“我已經把我發現的東西刪掉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就讓他們繼續留在這裡吧,活該。我說我會回來,只是為了要回來找你。” “你一出去就回不來了。”霍斯頓憤憤地說。 “從前那些被送出去的人,你以為他們還在外面嗎?你以為他們是因為覺得被我們背叛,所以決定不回來?” “你覺得他們為什麼會去擦鏡頭?”艾莉森問,“為什麼他們會毫不遲疑地拿起羊毛布,拼命擦鏡頭?” 霍斯頓嘆了口氣。他發覺自己滿腔怒火已經漸漸消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說。 “我問的是你。你覺得呢?” “這問題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他說,“我們討論過多少次了,你忘了嗎?”他相信,夜深人靜的時候,每一對年輕夫妻都曾經私下揣測過。他轉頭看著艾莉森後面的牆壁,回想起他們從前也曾經聊過這些問題。此刻,看著那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他大概可以估得出來現在是晚上幾點。時間已經不多了,明天,他太太就會被送出去。這個簡單的事實,就像暴風雨中偶爾劃過的閃電一樣,不斷在他腦海中閃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揣測。”他說,“我們從前也私下討論過,不知道多少次了。現在我們就——” “不過現在你已經知道新的資料。”艾莉森把手縮回去,撥開臉上的頭髮,“現在,你和我都已經知道新的資料。現在,我們總算搞清楚了,從前那些出去的人為什麼會有那種反應。完全搞清楚了。明天,我就可以親自去證明了。”艾莉森露出笑容,拍拍霍斯頓的手,彷彿在安撫小孩子。 “而且,親愛的,有一天你自己也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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