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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4383 2018-03-14
羈押室牆上的影像,不像大餐廳那麼模糊。為什麼?在生命的最後一天,霍斯頓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會不會是因為羈押室這邊的鏡頭裝了防護罩,擋得住風中的毒酸?在地堡裡,只要被判死刑,最後就是被送出去擦拭那些鏡頭。在小小的羈押室裡,牆上的影像,就是他們這一生最後看到的景象,所以,他們會因此特別用心,把羈押室這邊的鏡頭擦得特別乾淨? 霍斯頓喜歡最後這種可能性,因為那會令他格外想念妻子。那會讓他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會自願被關進鐵欄杆裡。 他坐在那裡,心裡想著艾莉森,眼睛看著外面那死亡的世界。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世界就已經被人類遺棄。在他們這個深埋地底的城堡裡,從這個角度看到的,並不是最美好的景象,不過,也不是最可怕的。遠處,那緩緩起伏的低矮沙丘呈現一種土黃色澤,看起來就像牛奶分量調得剛剛好的咖啡。而沙丘上的天空,始終是那一成不變的灰濛蒙,從他小時候,或是從他父親小時候,或甚至從他祖父小時候到現在,從來不曾變過。外面,唯一會動的東西,就是天上的雲。濃濃的雲團遮蔽了整個天空,籠罩在沙丘上,猶如圖畫書上那些成群流竄的野獸。

那死亡世界的景象,佈滿了羈押室的整個牆面。其實,不只是羈押室,地堡最上面這整個樓層,四周環繞的牆上都佈滿了影像,而每個牆面都是四周遼闊景象的不同片段。模糊的影像,斑點,污垢,而遠處是更模糊的荒野。羈押室裡,從床邊到銜接另一面牆的牆角,上至天花板,下至馬桶,整個牆面是滿滿的影像。那模糊的影像,彷彿鏡頭上沾滿了油污,不過,影像雖然模糊,看起來卻依然栩栩如生,彷彿跨一步就可以走出去,彷彿羈押室裡那令人生畏的鐵欄杆對面出現一個巨大的洞口,充滿誘惑,誘惑你走出去。 不過,那影像只有在遠看的時候才會逼真。一靠過去,霍斯頓立刻就注意到巨大的影像上有一些固定不動的像素點,白白亮亮,在一片黃黃灰灰的影像上顯得很突兀。每個像素點都亮得很刺眼(艾莉森曾經形容那是“貼上去的”像素點),彷彿一扇扇極微小的四方窗,窗裡的光線更明亮。也可以說,那一個個細得像頭髮一樣的小洞,彷彿想洩露出真正的景象。由於他已經靠得很近,看得很仔細,發現小洞總共有好幾十個。整個地堡有誰能修好這個影像嗎?有工具能夠執行這麼精密的工程嗎?霍斯頓很懷疑。這些亮點是否像艾莉森一樣,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再活過來了?到最後,是否所有的像素點都會全部死亡?霍斯頓想到,如果有一天,畫面上的像素點有半數以上變成亮點,然後,再過幾百年,整個畫面上只剩下寥寥無幾的灰點和黃點,到最後,只剩下幾十個,那麼,呈現的畫面就會徹底翻轉過來,變成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面貌。地堡裡的人會以為外面的世界是一片火海,而那些僅剩的灰黃色澤,可能會被誤以為是“壞掉的”像素點。

或者,會不會霍斯頓他們這一代的人正是這樣?他們在畫面裡看到的世界,並不是真正的世界? 這時候,霍斯頓忽然聽到後面有人清了一下喉嚨,他立刻轉身,看到詹絲首長就站在鐵欄杆外,身上穿著連身工作服,兩手交疊平放在小腹前。她朝羈押室那張床的方向點點頭,神情凝重。 “從前,如果羈押室沒關人,而你和馬奈斯副保安官也下班了,有時候,晚上我會跑進來,坐在那張床上,看著牆上的景觀。” 霍斯頓也跟著回頭,看著牆上那泥濘、死寂的遼闊荒野。看著那死亡世界,再想想童話書裡的美麗景象,會更令人沮喪。自從傳說中的“暴動”以後,地堡裡劫後殘存下來的書,就只剩下童話書了。書中那五彩繽紛的世界真的存在嗎?絕大多數人都存疑,就好像,他們也不相信世上真的有紫色的大象,或粉紅色的鳥。不過,比起眼前這個世界,霍斯頓倒覺得書上那些東西反而比較有可能是真的。每當他看著書上翠綠的大地、蔚藍的天空,他都會覺得那背後隱含著某種深沉的意義,隱藏著某個很根本的問題。地堡裡還有少數其他人也和他一樣。那荒涼的景象確實令人沮喪,不過,跟悶得令人窒息的地堡比起來,外面的世界倒像是天堂了。外面的空氣,才是人應該呼吸的空氣,不管有沒有毒。

“坐在這裡,可以看得比較清楚。”詹絲說,“呃,我的意思是,景觀看起來比較清楚。” 霍斯頓還是沒吭聲。他看到一團濃雲忽然散開,湧向另一個方向。灰暗翻騰的雲。 “晚餐,你想吃什麼都可以。”首長說,“這是傳統——” “規矩我很清楚,不需要再麻煩你跟我解釋。”霍斯頓忽然打斷詹絲的話。 “三年前,艾莉森最後的一餐就是我送過來的。才三年,就在這裡。”他不自覺地抬起手要去摸手上的銅戒指,忘了他根本沒戴戒指。一個鐘頭前,他把戒指放在櫃子上,忘了戴。這是一種習慣動作。 “真不敢相信,已經這麼久了。”詹絲低聲嘀咕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語。霍斯頓轉頭看看她,發現她正瞇著眼睛盯著牆上的雲。 “你會想她嗎?”霍斯頓的口氣有點不懷好意,“還是說,你覺得三年實在太久了,鏡頭一直沒人擦,才會變那麼臟,畫面才會那麼模糊?”

詹絲瞄了他一眼,但很快又低頭看著地上:“你應該明白,我並不希望看到有人被送出去,我根本不在乎影像清不清楚,不過,法律就是法律——” “你有你的責任。”霍斯頓想壓抑自己的怒氣,“法律,我比誰都懂。”他手動了一下,似乎想去摸胸前的警徽,似乎忘了警徽沒有戴在身上,就好像戒指也已經沒有戴在手上了:“哼,這輩子,我都在執行那些法律。就算我已經知道那些法律根本就是狗屁,我還是照樣執行。” 詹絲清清喉嚨:“呃,我並不打算問你為什麼要選擇這樣做。我想,我只能假設你在這裡過得很不開心。” 霍斯頓看看她,注意到她眼睛微微有點濕潤。她還來不及眨眼睛,把眼淚擠掉。詹絲看起來比從前瘦,而且因為身上那件工作服太寬鬆,整個人看起來有點滑稽。在他印像中,從前她脖子上的皺紋並沒有那麼深,而跟從前比起來,她的眼神也變得更深沉,或者,更沉重。她的聲音有點顫抖嘶啞,但霍斯頓感覺得到,那並不是因為她年紀大了,或是因為煙抽太多,而是她真情流露,真心的遺憾。

那一剎那,霍斯頓忽然在詹絲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他的身影倒映在詹絲的眼中,憔悴消沉,坐在一張破爛的長凳上,牆上那死亡世界的灰暗光影映照在他身上,使得他的皮膚也顯得黯淡無光。看到自己的模樣,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他猛然撇開頭,眼睛四下掃描,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引開自己的注意。此刻,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樣,猶如一場夢。他需要看看某種真實的東西,某種能夠理解的東西。過去這三年,感覺不像真的。而且,現在他甚至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真的。 他轉頭看著那陰暗的沙丘,突然,他眼角似乎瞥見畫面上又出現另一個白白亮亮的點。又有一個像素點壞掉了。彷彿眼前這個越來越可疑的影像上,又有另一扇小窗口打開了,可以讓他們看得更清楚。

霍斯頓憤憤地想:明天就可以解脫了。就算死在外面,至少是真的。 “這個首長,我已經當了太久。”詹絲說。 霍斯頓轉頭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滿是皺紋的雙手抓著鐵欄杆。 “你應該知道,我們的歷史檔案裡找不到地堡的起源,只記載到一百五十年前那次'暴動'。根據記錄,從那時候開始,歷任的首長都曾經送人出去擦監視器的鏡頭。不過,我任內送出去的人數,是歷任首長中最多的。” “很遺憾,我又加重了你的負擔。”霍斯頓冷冷地說。 “那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我要強調的就是,那一點都不愉快。” 霍斯頓伸手拂過那巨大的屏幕。 “不過,明天晚上,你一定會是第一個上來看夕陽的人,對吧?明天,風景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他有點後悔,為什麼要用這種口氣說話。不管明天會面對什麼樣的命運,不管自己這一生是多麼悲哀,不管明天會不會死,這些都不是令霍斯頓感到憤憤不平的。令他悔恨的,是艾莉森的死。儘管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儘管當時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無可避免的,但他還是覺得,那一切本來都還有機會可以挽回。 “明天,你就可以欣賞美景了。好好享受吧。”這句話,彷彿不是對首長說的,而是對他自己。

“你這樣說很不公平。”詹絲說,“法律就是法律。你觸犯了法律。這你自己應該明白。” 霍斯頓低頭看著地上,兩個人忽然陷入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詹絲首長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到目前為止,你都還沒有開口威脅我們,說你不肯做那件事。有些人覺得很不安,他們認為你可能不會去擦鏡頭,因為你沒有說你不肯。” 霍斯頓忍不住笑出來:“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說我不肯擦鏡頭,他們反而會比較安心?”他搖搖頭,覺得不可思議。這是什麼邏輯? “從前,只要有人坐在你現在坐的那條長凳上,每個都說他死都不會去擦鏡頭。”詹絲告訴他,“可是,他們出去之後,每個人都乖乖擦了鏡頭。現在,全地堡的人都有這種預期心理——” “艾莉森從來沒有威脅大家說她不肯擦鏡頭。”霍斯頓提醒她。不過,其實他知道詹絲的意思。當初,他自己也認定艾莉森絕對不會去擦鏡頭。而現在,當他自己也坐在這條長凳上,他終於明白她當時的心情。還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思考,比起來,擦鏡頭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被送到外面去的人,絕大多數都是因為犯了罪,而且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送進羈押室,幾個鐘頭後就會被送出去。他們說,出去之後絕對不會擦鏡頭,那是基於一種報復心理。然而,艾莉森和霍斯頓同他們不一樣。他們內心的困惑更巨大、更深沉。對他們來說,鏡頭擦不擦根本不重要。他們被關進羈押室,是因為他們自己想要進來。這是近乎瘋狂的。他們心中只有好奇,極度的好奇。在牆上那巨大的投影之外,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那麼,你到底會不會擦鏡頭?”詹絲開門見山問他。她顯然已經急了。 霍斯頓聳聳肩:“剛剛你自己不是說,每一個出去的人都擦了鏡頭,這其中必有緣故,不是嗎?” “為什麼”每個出去的人都會擦鏡頭?他假裝不在乎,假裝不感興趣,但事實上,這輩子,特別是過去這三年來,他飽受折磨,就是因為他絞盡腦汁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這問題快把他逼瘋了。他不肯回答詹絲的問題,因為,如果這樣可以讓那些人感到痛苦,那他何樂而不為?他認為,他太太等於是被那些人害死的。 詹絲兩手抓著鐵欄杆,上下搓動,顯得很焦躁。 “我可不可以去告訴他們,你答應要擦鏡頭?”她問。 “或者,你也可以告訴他們我不肯。反正我不在乎。好像不管我怎麼回答,對他們都沒什麼差別。”

詹絲沒吭聲。霍斯頓抬頭看看首長,她對他點點頭。 “要是你改變心意,想吃晚飯,那你就告訴馬奈斯副保安官。他今天早晚都會守在這裡,這是傳統——” 這並不需要她提醒。霍斯頓忽然想起他從前執行過的任務,不由得熱淚盈眶。十二年前,唐娜·帕金斯被送出去的前夕,他就坐在辦公室裡。八年前,傑克·布蘭特被送出去的時候,他也坐在辦公室裡。而三年前,他太太要被送出去時,整夜,他一會兒緊抓著欄杆,一會兒倒在地上,徹底崩潰。 詹絲首長轉身準備要走了。 “保安官。”她還沒走開,霍斯頓忽然喃喃嘀咕了一句。 “你說什麼?”詹絲隔著鐵欄杆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揚起她那濃密灰白的眉毛。 “現在,保安官是馬奈斯。”霍斯頓提醒她,“你剛剛不應該稱呼他副保安官。”

詹絲抬起手,指關節狠狠敲在一根鐵欄杆上。 “吃點東西吧。”她說,“我不想對你說話不客氣,不過,你實在該好好睡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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