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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四章

武器浮生錄 伊恩·M·班克斯 9001 2018-03-14
醫院天花板是白色的,牆壁跟床單也是。外頭冰山的表面上,整個世界同樣是白的。今日下著大雪,擦亮的干燥晶花打轉著飄過醫院窗戶。暴風雪籠罩下的過去四天都一模一樣;人們說他們預期這種天氣兩三天后才會散去。他想著部隊蹲在壕溝跟冰洞裡,懼怕著咆哮暴風的詛咒,因為那意味著可能無仗可打。飛行員也很高興,但假裝並非如此,大聲咒罵暴風雪讓他們沒法升空,看完了氣象預報,而大多人現在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望著雪白的窗子。看看藍天對你應該是好事。所以他們才把醫院建在地表上;其餘一切都埋在冰下。醫院外牆漆成鮮紅色,所以他們才不會被敵軍飛機攻擊。他已經從空中看過太多敵軍醫院,在白得耀眼的冰山雪丘上突出來,宛若某位受傷士兵流下的鮮血凝結著。

一陣白色短暫出現在一扇窗前,雪花於某個強風掀起的漩渦轉動,接著褪去。他望著玻璃層過去飄落的混亂,瞇起雙眼,彷彿透過絕對專注就能從該形成的暴風中尋得模式。他抬起一隻手,撫摸繞著頭的白色繃帶。 他閉起眼睛,然後嘗試──再一次地──回想。他的手落在被子上,在他胸口上方。 “我們今天進展如何?”年輕的護士問。她出現在床旁,扶著一張小椅。她將椅子擺在他的床跟右邊空床之間。其餘的床都是空的;他是院所裡唯一的一個人。已經有一個月左右沒攻擊了。 她坐下。他微笑,很高興見到她,也很高興她有時間路過與他交談。 “還好,”他說。 “還在嘗試想起發生了什麼事。” 她撫平腿上的白色制服。 “你的手指今天怎樣?”

他伸出雙手,擺動右手手指,接著看著左手;指頭只動了一點點。他皺眉。 “還是差不多,”他說,有點像在道歉。 “你下午得去看醫生;他也許會找個治療師照顧你。” “我需要的是找個治療師恢復記憶,”他說,短暫閉上眼。 “我知道有某件重要的事是我得記得的……”聲音語落。他發現他忘了護士的名字。 “我不認為我們有那種東西,”她微笑。 “你來的地方有嗎?” “這發生過;是昨天對不對?”他昨天也忘了她的名字嗎?他露出微笑。 “我應該說我不記得,”他說,露出牙齒。 “但不,我想他們沒有。” 他昨天忘了她的名字,前天也是,但他想了個計劃;他得做些什麼…… “也許看在你腦袋瓜這麼厚的份上,他們並不需要。”

她仍在微笑。他大笑,試著回想他構思的計劃是什麼。跟吹氣有關,跟呼吸有關,還有紙…… “也許吧,”他同意。他厚厚的腦袋瓜;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裡。厚的頭殼,比一般頭骨更厚或者起碼更堅實;這厚頭殼在某人開槍射他的頭時沒有完全碎裂。 (可是為什麼,那發生在他沒戰鬥的時候,發生在他跟自己飛行員同伴共處時?) 結果是骨折;骨折,斷骨,但不至於無可挽回地砸爛……他望向一旁,那裡有個小櫃。一張折起來的紙擺在上頭。 “別強迫自己嘗試想起事情,”護士說。 “也許你根本不記得,那沒有關係。你知道,你的大腦也得康復的。” 他聽著她說話,聽進去她說的東西……但嘗試回想他昨天被告知了什麼;那一小片紙,他得對它做些什麼。他對那張紙吹氣;折起的紙掀開,讓他看見了底下寫的字。塔莉貝。紙重新沉下去。但他已經斜眼瞥見了──他現在記住了──所以她不會看見。

她的名字是塔莉貝。當然,那聽來很耳熟。 “我正在康復,”他說。 “但是有什麼我必須想起來,塔莉貝。那很重要,我知道是的。” 她站起來,拍著他的一邊肩膀。 “別管了。你不能累壞你自己。你為何不睡個覺;我要把窗簾拉上嗎?” “不要,”他說。 “你不能多留一會兒嗎,塔莉貝?” “你需要休息,夏瑞狄恩,”她說,將一隻手擺在她眉毛上。 “我很快就回來,要替你量體溫跟換衣服。如果你還需要什麼就按鈴。”她拍拍他的手,就走開了,帶著白色小椅子一起離去;她停在門口回頭看。 “喔,對了;我上次替你換衣服時有在這裡忘了把剪刀嗎?” 他環顧四周,搖了搖頭。 “我想沒有。” 塔莉貝聳肩。 “哦,好吧。”她踏出病房;在門關上時,他聽見她將椅子擺在走廊的地板上。

他再次看著窗戶。 塔莉貝每次都會把椅子拿走,因為他第一次醒來看見它時抓狂了。即使在那之後,等他的心智狀態似乎更穩定時,他每天早上醒來還是會發抖、眼睛恐懼地瞪大,只因為那張白色椅子就擺在他的床邊。所以他們把病房的幾張椅子移開他的視線到角落去,而塔莉貝或是醫生來拜訪他時,就從走廊拿那張椅子進來。 他但願自己能遺忘;忘掉椅子,忘掉制椅者,忘掉斯達伯林德號。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跟如此漫長的旅程後,那還仍然記憶猶新?但僅僅數天前發生的事──某人射殺他,把他丟在機庫等死──卻黯淡模糊得宛如暴風雪中的景象。 他望著窗外數十片雲朵,那毫無方向的狂亂雪花。那種無意義性嘲弄著他。 他倒回床上,任堆積的床單淹沒他,有如某種漂流物,接著睡去、右手擺在枕頭下,摸著剪刀的一側邊緣,那是他昨天從塔莉貝的盤子拿走的。

“頭怎麼樣啊,老夥伴?”薩茲·印塞爾拋給他一隻水果,但他沒接到。那擊中他的胸膛後滾落,他從腿上把它撿起。 “好多了,”他對那人說。 印塞爾坐在最靠近的床上,把帽子丟在枕頭上,解開制服最上方的釦子。他短而豎立的黑髮讓蒼白的臉顯得更白,此時病房窗外的虛無仍然填滿著世界。 “他們對你怎麼樣?” “很好。” “你的那位護士該死的真好看啊。” “塔莉貝。”他微笑。 “是啊;她是不錯。” 印塞爾大笑,在床上往後靠,手臂往後伸好支撐自己。 “只有'不錯'?扎卡維,她美極了。你會在床上洗澡嗎?” “沒有;我可以自己走到浴室。” “需要我折斷你的腿嗎?” “也許晚點吧。”他大笑。

印塞爾也笑了一下,接著看著窗外的暴風雪。 “你的記憶如何?有恢復嗎?”他戳著帽子附近的雙層白色床單。 “沒有,”他說。其實他想他可能有,但他不知如何不想告訴別人;也許他覺得那會帶來厄運。 “我記得進了飯堂,然後打牌……接著……”接著他想起看見床旁的那張白椅,將整個世界的空氣吸進肺裡,像暴風雨一樣尖叫到世界末日,或者至少等到塔莉貝過來安撫他(麗芙葉塔?他那時小聲說;妲……麗芙葉塔?)。他聳肩。 “……然後我就到這裡了。” “嗯,”薩茲說,拉直制服上衣的摺皺。 “好消息是,我們終於把機庫地板的血弄掉了。” “我想那還會回來的。” “隨你高興,不過那樣我們就不會再清理了。” “其他人情況如何?”

薩茲嘆息,搖了搖頭,撫平脖子後面的汗毛。 “喔,還是跟以往一樣,一群可愛、討人喜愛的良好小伙子們。”他聳肩。 “中隊其餘人……說祝福你能快速康復。但你那晚讓他們非常不爽。”他悲哀地看著床上的人。 “夏瑞,老夥伴,沒人喜歡戰爭,可是有別的辦法去表達……你只是用錯方法了。我是說,我們都很感激你的貢獻;我們知道這不真的是你的戰爭,但我想……我想有些人……感覺甚至更糟。我有時會聽到事情;你有時在夜裡一定做了惡夢。你有時能看著它們的雙眼,彷彿他們曉得機率有多糟糕,而且他們沒法就這樣調適過來。他們怕死了:要是我這樣當著他們的面講,他們可能就會賞顆子彈到我的腦袋裡,但他們就是害怕。他們會很想找個辦法離開戰爭。他們是勇敢的人,想要報效國家,但他們想退出,知道機率的人也沒人會責怪他們。任何光榮的藉口都好。他們不會開槍打自己的腳,而這些日子來他們也不願穿著普通鞋子到外頭去,然後得了凍瘡回來,因為過去太多人這樣了;但他們很想要找到辦法離去。你不必在這裡,可是你留下來;你選擇戰鬥,而許多人都怨你這麼做。那讓他們感覺像懦夫,因為他們知道要是他們身在你的處境,就會待在地上跟女孩子說她們運氣多好,能跟一位這樣勇敢的飛行員共舞。”

“我很抱歉我惹惱了他們。”他摸著頭上的繃帶。 “我不曉得他們感受會如此強烈。” “他們沒有。”印塞爾皺眉。 “這才是奇怪的地方。”他站起來,走向最近的窗戶觀看外頭的暴風雪。 “狗屎,夏瑞,有一半的人都很樂意把你找到機庫去,想辦法讓你少幾顆牙齒,可是一把槍?”他搖搖頭。 “我信任人們在我背後拿著麵包卷或幾顆冰塊,但要是一把槍……”他再次搖頭。 “我不願多想。他們不可能會那樣的。” “也許這一切是我想像出來的,薩茲,”他說。 薩茲轉頭,臉上露出憂慮的神情。那表情在瞧見他朋友正在微笑時稍稍融化。 “夏瑞;我承認我不想去想像我誤會了他們其中一人,但退路就是……就是其他某個人。憲兵也不曉得是誰。”

“我想我對他們沒能幫什麼忙,”他坦承。 薩茲走回來,重新坐在旁邊的床上。 “你真的不記得你之後跟誰交談過?你去了哪裡?” “不記得。” “你告訴我說你要去簡報室,查看最新的目標。” “是的,我聽到是這樣。” “但接著金進去了──想邀你到機庫去對我們的高層指揮和低劣的戰術講些糟糕的話──你卻不在那裡。” “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薩茲。我很抱歉,但我只是……”他感覺淚水扎著眼睛後方。這個意外令他訝異。他將水果擺回腿上。他用力發出擤鼻子的聲音、揉揉鼻子、咳嗽,然後拍拍胸口。 “我很抱歉,”他重複。 印塞爾看著對方一陣子,那人從床旁的桌子拿出一條紙巾。 薩茲聳肩,大大地咧嘴微笑。 “嘿;別在意。我會回來看你。也許只是某個地勤組員瘋子非常不爽,因為你踩到他的手指太多次了。假如你要回想,可別想得太用力。” “是啊;'好好休息',這我已經聽過了,薩茲。”他從腿上拾起水果,擺在床旁的櫃子上。 “我下次能替你帶什麼東西來嗎?”印塞爾問。 “除了塔莉貝以外,要是你拒絕利用時機的話,我可能有自己的打算。” “不,謝了。” “酒?” “不,我想等到飯堂的酒吧再享受。” “書呢?” “我說真的,薩茲;什麼都不用。” “扎卡維,”薩茲大笑。 “你在這裡沒別的人能說話,你一整天到底要做什麼?” 他看著窗戶,然後回看著薩茲。 “想事情,想很多,”他說。 “我試著回想。” 薩茲走到床邊。他顯得非常年輕。他遲疑,接著輕輕敲著他的胸膛。他瞥眼看著繃帶。 “別在裡面迷路了,老夥伴。” 他有陣子麵無表情。 “是啊;別擔心。不過反正,我是個好的領航員。” 他有某件事必須告訴薩茲·印塞爾,但是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啥。某件會警告他的事,因為他知道了一件之前不知曉的事,而有什麼必須……加以警告。 挫折感讓他有時想要尖叫;讓他想將白色豐滿的枕頭撕成兩半,拿起白椅從窗戶砸出去,讓外頭白色的怒吼灌入室內。 他想著窗戶破裂後他會多快結凍。 好吧,起碼那很合適;他被送到這來時就是結凍的,所以為何不落得相同的下場?他把玩著一個想法,在這麼多地方之中,是某種細胞記憶、某種骨骼記得的親和性把他帶到這裡,偉大的戰役於巨大無比、互相撞擊的冰山開打,這些冰山從廣大的冰河崩解出來,像冰塊在行星大小的雞尾酒杯打轉,一片不斷移動的冰封島嶼,有些長達數百公里,從極地跟赤道之間圍繞著世界,寬闊的背上是白色的荒原,散落著血、屍體,還有戰車跟飛機的殘骸。 為了這些無可避免融化掉、永遠提供不了食物,礦質或永久居所的地方爭鬥,對戰爭慣有的愚蠢而言幾乎顯得刻意而荒唐可笑。他喜歡戰鬥,但就連戰爭的方向都讓他不安,他也因為說出了內心話,而在其他飛行員之間樹敵,甚至還有他的上級。 但他不知如何曉得薩茲沒錯;有人嘗試殺他不是因為他在飯堂所說的話。至少(他內心某個聲音說)不是直接地…… 中隊的指揮軍官索恩來看他:頭一遭地,沒帶馬屁精來。 “謝謝您,護士,”他對門口說,接著關上門、露出微笑,走到床旁邊;他拿著那張白色椅子。他坐下來,挺起身軀,這讓他臉上的咧笑顯得較小了。 “好啦,扎卡維上尉,我們進展如何啊?” 一陣花香,索恩最偏好的香水味從那人身上飄出。 “我希望幾星期內就能恢復飛行,長官,”他說。他從不喜歡那位指揮軍官,不過盡力勇敢地擺出微笑。 “是嗎?”索恩說。 “你確實是。醫生可不是這麼說的,扎卡維上尉。除非他們對我說的話跟對你講的不同。” 他皺眉。 “我是說,可能要……好幾星期,長官……” “我想我們也許該送你回家,扎卡維上尉,”索恩說,一臉虛偽的微笑。 “……或起碼送到大陸上,我聽說你的家相當偏遠,嗯?” “我確定我能重返崗位,長官。當然,我知道有健康檢查,不過……” “是啦,是啦,”索恩說。 “好吧,我們就等著看看情況好啦。哼嗯。很好。”他站起來。 “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帶給──” “沒有東西是你能帶給──”他開口,然後瞧見索恩的臉。 “請您原諒,長官。” “如我剛才要說的,上尉;有什麼東西是我能帶給你的嗎?” 他低頭瞪著白色床單。 “沒有,長官。謝謝,長官。” “願你早日康復,扎卡維上尉,”索恩冷淡地說。 他對索恩敬禮,對方點點頭,轉身就離開了。 他被留在那裡看著那張白椅。 護士塔莉貝一會兒後進來,雙手交疊,她圓而蒼白的臉非常鎮靜、溫和。 “試著睡點吧,”她對他說,然後把椅子拿走了。 他在夜間醒來,看見外頭雪中閃耀的燈光;落下的雪花在泛光籠罩下畫為透明的陰影輪廓,龐大的柔軟對抗刺眼、下沉的光線。遠處的白色與黑夜,折衷成了一片灰。 他因鼻腔裡的花香而甦醒。 他的手緊抱著枕頭底下,感受著長柄剪刀一邊鋒利的刃。 他記得索恩的臉。 他記得簡報室,還有四位指揮軍官;他們邀他去喝一杯,說他們想听他發言。 在房間裡身為他們一員──他想不起來他們的名字,但很快就能記得了,他也已經能認出他們──他們詢問他們聽說他在飯堂裡講過的話。 而有些微醺、又自認非常聰明之下,他想他也許能找出一些有趣的事,於是告訴了他們他認為對方想听的東西,而不是他對其余飛行員講的那些。 結果他發現了個陰謀。他想要新政府遵守民粹主義的承諾,並且停止戰爭。他們則想發起政變,並且需要傑出的飛行員。 黃湯下肚又大膽地,他讓他們以為他要加入他們,然後直接去找索恩。索恩儘管嚴厲,但賞罰分明;索恩,讓人討厭又心胸狹窄,好虛榮的索恩,噴香水的索恩,但索恩也是個支持政府立場的人。 (雖然薩茲·印塞爾曾說過那人跟飛行員一起時是個支持政府者,跟上級在一起時則是個反政府者。) 接著索恩臉上的表情…… 不是那時;是之後。在索恩告訴他別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事後,因為他認為飛行員之間也有叛徒,要他像沒事一樣回去睡覺。所以他走了,且由於他仍然醉醺醺的,也許是吧,在他們對付他時晚了一秒才清醒。他們將某種浸滿液體的破布壓在他臉上,邊壓他邊掙扎,但最後不得不換氣,接著令人窒息的薰氣擊敗了他。 他被拖過走廊,穿著襪子的腳在地磚上摩擦;他的兩邊都有人。他們來到其中一個機庫,某人過去按電梯鈕,他也仍只能微弱地看見面前的地板,連頭都抬不起來。但他能聞到花香,那來自他右邊的那人。 蚌殼形的門在頭上打開,咻的一聲;他聽見暴風雪聲,在黑暗深處尖叫著。他們把他拖到電梯前。 他緊繃起來,轉過身、抓住索恩的衣領,看見那人的臉;厭惡,充滿恐懼。他感覺另一邊的人抓住他空出的那隻手臂;他掙扎,將手扯離索恩,瞧見指揮軍官槍套裡的手槍。 他搶到了槍。他記得人們吼叫著,想要退開但是跌倒;他嘗試射擊槍枝,但就是沒有用。光線在機庫遠端一閃。沒有裝子彈!沒有子彈!索恩對其他人大叫。他們看著機庫另一端;那裡有幾架飛機,但也有某個人,吼著什麼晚上開燈時打開機庫門。 他沒看到是誰射殺他。一發重彈藥擊中他頭的側邊,接著他看見的下一樣東西就是那張白椅了。 雪瘋狂地在被泛光照耀的窗外翻騰。 他就這樣看著,一直到天亮,不斷回想、回憶。 “塔莉貝;你能替我捎個消息給薩茲·印塞爾上尉嗎?跟他說我得見他,是急事;拜託傳個話給我的中隊,好嗎?” “好,當然,但你得先接受治療。” 他握住她的手。 “不,塔莉蓓;先打電話給中隊。”他對她擠眼。 “拜託,為了我。” 她搖搖頭。 “討厭鬼。”她走開從門出去。 “好吧,他到底來不來?” “他休假了,”她告訴他,檢查櫃子好核對他使用的藥物。 “狗屎!”薩茲沒提到任何跟休假有關的事。 “嘖嘖,上尉,”她說,搖著一個瓶子。 “叫警察,塔莉貝。叫憲兵;現在就叫。這真的很緊急。” “先用藥,上尉。” “好吧,如果我服用藥了,你能保證馬上打嗎?” “我保證。嘴張大。” “啊……” 該死的薩茲居然休假,而他沒提這件事更是加倍該死。還有索恩;那人真有膽!過來看他,看看他是否記得。 要是他當時記得,會發生什麼事? 他再度摸著枕頭下,尋找那把剪刀。它在那兒,冰冷又銳利。
“我告訴他們是急事;他們說正在路上了,”塔莉貝說,走進來,這次沒有拿椅子。她看著窗外,暴風雪仍然吹襲著。 “我要給你某樣東西好保持清醒;他們希望你能很有生氣。” “我已經很有生氣!我已經清醒了!” “安靜,把這些吃下去。” 他吃了。 他睡著,仍緊抓著枕頭下的剪刀,窗外的無盡白色繼續延續,最後終於穿透玻璃、一層又一層,某種分離的滲透過程,然後自然地沉在他的頭旁,緩緩圍繞著他打轉,加入繃帶的白色幾何並分解它們、放開它們,讓碎片沉澱在房間角落白色椅子所在之處,喃喃低語、策畫著什麼,然後緩緩抵在他頭上,用來越用力,旋繞著可笑的雪花舞,越來越快、越來越靠近,最後它們將化為繃帶,在他發燒的頭上又冷又緊,並且──找到治療中的傷口──潛入他的皮膚跟腦殼,在他的腦裡既寒冷、硬脆又有如晶體。 塔莉貝打開病房門鎖,讓軍官們進入。 “你確定他昏過去了?” “我給了他兩倍於正常的劑量。他要是沒昏迷,現在早就死了。” “他還有脈搏。你抓住他的手。” “好……呃!嘿,看這個!” “嗯。” “是我的錯。我一直在想這跑到哪去了。對不起。” “你做得很好,孩子。你最好先走,謝謝你。我們不會忘記的。” “好吧……” “怎麼了?” “那……那會很快,對嗎?在他醒來之前……” “當然。喔,當然;對啦。他根本不會曉得。什麼也感覺不到。” ……接下來他在寒冷的雪裡醒來,被從體內向外透出的一陣寒凍擾醒,刺著全身每一寸毛孔,尖叫著想釋放出來。 他醒了,也知道他就要死了。寒風已經令他的一邊臉麻痺。一隻手卡在身下壓得結實的雪中。他仍然穿著標準配發的醫院睡衣褲。那種冷不是冷;那是足以讓人暈厥的痛,從四面八方吞噬著他。 他抬起頭,環顧四周。附近是幾公尺平坦的雪,籠罩在可能是清晨的陽光下。暴風雪比以往安靜了些,不過仍然激烈。他最後一次聽到人們提及溫度是零下十度,但加上冰冷的風,那就實在、實在糟多了。他的頭、手、腳跟生殖器都好痛。 是寒冷弄醒了他。一定是的。那一定很快讓他醒來,不然他就死了。他們一定直接把他丟在這裡。要是他能找到他們從哪方向離去,然後跟著…… 他嘗試移動,但沒有辦法。他在體內尖叫,擠出有史以來嘗試過最強的意志力……而只成功翻過身,還有坐起來。 這動作本身就已經負荷太多;他得把手擺在後面穩住自己。他感覺雙手都在結凍。他知道他永遠都站不起來。 塔莉貝……他心想,但暴風瞬間就將思緒拂去。 忘了塔莉貝吧。你快死了。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瞪著暴風雪一團白的深處,那掃向他、掃過他,有如小小柔軟、壓緊匆忙的星塵。他的臉被一百萬根火熱的針刺穿,但已經開始麻痺。 走了這麼久的路,他心想,只為在別人的戰爭中死去。現在那顯得多荒謬啊。扎卡維、伊勒西歐摩、斯達伯林德、麗芙葉塔、妲肯絲。名字被捲襲,被咆哮強風的凜冽給吹走。他感到臉龐乾枯,一路從皮膚到眼球、舌頭、牙齒跟骨頭。 他將一隻手從背後的雪裡抽離;寒冷已經令剝掉一層皮的手掌麻木。他打開睡衣褲的口袋,扯開鈕扣,將胸膛那位於心臟上方的小皺摺疤暴露在猛烈的冷風下。他將手擺在身後的雪中,把頭往上抬。脖子的骨頭彷彿發出摩擦聲,在頭移動時喀嚓響著,彷彿冰冷掐住了他的關節。 “妲肯絲……”他對翻騰、凍骨的暴風低語。 他看見那位女子平靜地走向他,穿過暴風雪。 她走在壓實的雪上,穿著長的黑靴、有絨毛黑領跟黑袖的長大衣,並戴著頂小帽子。 她的脖子跟臉露在外頭,沒戴手套的雙手也是。她有著長而橢圓形的臉,以及深邃的黑眼。她毫不費力地走向他,而她背後的暴風彷彿分開了,他感覺自己處在某種比她高大身軀更多的庇護所裡,而在面對她的任何地方,都有某種溫暖彷彿滲入他的皮膚。 他閉上眼。他搖搖頭,那讓他有點痛,但他還是照做。他再次睜開眼睛。 她仍在那裡。 她半跪在他面前,雙手在裙子蓋住的一邊膝蓋上交疊,臉與他平行。他朝前凝視,將一隻手重新從雪裡抽出(已經完全麻痺,但是當他把手抽回來時,他看見被扯下的皮留在雪上)。他嘗試觸摸她的臉,但她用自己的雙手握住他的手。她好溫暖。他想他這輩子從沒感受過如此美妙的暖和。 她握著他的手,暴風在背後岔開繞過,她的呼吸於空氣形成雲朵,他也在這時大笑起來。 “他媽的,”他說。他曉得聲音在藥物跟冰冷影響下顯得無力。 “我天殺的一輩子都是無神論者,結果那些輕信受騙的混蛋一直都是對的!”他喘氣、咳嗽著。 “還是你故意不出現好讓他們意外?” “你太恭維我了,扎卡維先生,”女子說,聲音極為深沉性感。 “我不是死神或某種想像的女神。我跟你一樣真實……”她用細長、強壯的拇指撫著他撕裂、流血的手掌。 “只不過比較溫暖些。” “喔,我確定你是真的,”他說。 “我能感覺你是真……” 他的聲音褪去;他看著女子背後。一個巨大的形體出現在打轉的雪花里。跟雪一樣灰白,但有股更深的陰影,在女子身後飄起來,又厚重又穩定。他們四周的暴風彷彿止息了。 “這是十二人座的座艙組件,夏瑞狄恩,”女子說。 “它是來帶你走的,要是你想被帶走的話。你想要也可以到大陸去。甚至跟我們到更遙遠的地帶去,若你喜歡如此。” 他試著眨眼跟搖頭。無論他腦袋裡是什麼在玩這種超乎尋常的遊戲,那都願意花所有的時間來自娛。這跟斯達伯林德號還有那張椅子有何關係,他還看不出來,不過要是事情真是那樣──而且還能怎麼樣? ──那麼在這種虛弱、死去的狀態下根本毫無奮戰的意義。就讓它發生吧。他沒有真正的機會。 “跟你們走?”他說,試著別大笑。 “跟我們走。我們想給你一份工作。”她微笑。 “但我們先去溫暖些的地方談,好嗎?” “溫暖些?” 她用頭一甩的姿勢示意。 “座艙組件。” “喔,是啊,”他同意。 “那個啊。”他嘗試把兩隻手從背後壓緊的雪抽出,可是失敗了。 他回頭看她;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瓶子。她繞過去到他身後,緩緩將瓶子的內容倒在他手上。他的手暖和起來,輕輕冒著煙地脫離。 “好了嗎?”她說,握著他的手,溫柔地扶他起來。她從口袋掏出某種拖鞋。 “來。” “哦。”他大笑。 “是啊;多謝。” 她將一隻手臂穿過他腋下,頭抵著他另一邊的肩膀。她力氣真大。 “你好像知道我的名字,”他說。 “如果不算不禮貌的話,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她說。 “是拉斯德─柯度雷薩·狄賽特·伊姆布萊斯·斯瑪·達瑪芮海德。” “別開玩笑!” “但你可以叫我狄賽特。” 他大笑。 “是啊;好吧。狄賽特。” 她走著,他跌跌撞撞,踏進橘色溫暖的座艙組件內部。牆壁看來是高度磨亮的木材,椅子有如光潔的獸皮,地板彷彿是毛皮地毯。這一切聞起來像高山上的花園。 他嘗試將肺部吸滿這股溫暖而芬芳的氣息。他搖擺、轉身又震驚地看著女子。 “這是真的!”他喘息。 要是他有足夠的呼吸,他也許會尖叫起來。 女子點點頭。 “歡迎登艦,夏瑞狄恩·扎卡維。” 他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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