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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一章

武器浮生錄 伊恩·M·班克斯 7643 2018-03-14
當你睡在一個滿腦都是影像的人身邊時,會有種滲透作用,一種夜間的共享行為。至少他是這麼想。他那時想了很多;也許比他過去想過的都多。也許他只是更加察覺到那過程,還有思緒的身份和度過的光陰。有時他感覺他跟她相處的每分每秒,有如處在一個深情地包覆起來的珍貴知覺膠囊,被小心地安置在某處毫無暴力、遠離傷害的地帶。 但他稍後才完全理解到;那不是他當時完全體認到的東西。在那時,他全然注意到的唯一事物就是她。 他常常躺著,看著她沉睡的臉龐籠罩在光源下,那穿過奇異屋子開放的牆面。他會張著嘴望著她的肌膚,因她的時常靜止而發呆,為她實際存在的事實而感到麻木,彷彿她是某種不小心的星辰,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熾熱的能力而入睡;她沉睡中的隨意不拘束令他驚奇;他無法相信如此美貌能不藉由任何超人類的強烈自覺而倖存。

在這種早晨,他會躺著注視她,聽著屋子在微風中發出的聲響。他喜歡這房子;那似乎……很合適。通常他應該會很痛恨它的。 然而此時此地他願意接受,快樂地將它視為像徵;同時開放又閉合,脆弱又堅強,兼具外顯與內在。當他第一次見到時,他以為那會在第一波猛烈強風下吹垮,但這些房子好像幾乎不曾塌過;在非常罕見的暴風裡,人們會撤到建築中心、擠在火堆旁邊,讓各層衣料跟厚重的外套在崗哨上搖晃擺動,最後破壞風的力道、提供核心的避風所。 然而──一如他首次從孤獨的海洋道路看見時對她提的──困在這種什麼也不是的地方,要放火跟搶劫都很容易。 (她那時看著他,好像覺得他瘋了,但接著吻了他。) 這種弱點令他著迷和不安。那裡有張她的肖像,同時代表她是詩人跟女人。他覺得其中一張影像相當相似;他喜愛聽她大聲朗讀著她用在詩裡的符號跟隱喻,儘管從不太能理解(太多文化暗示,而他也還沒完全學會那種令人困惑的語言,這也有時讓她大笑)。他們的肉體關係對他而言似乎更圓滿、完整,也比他過去知曉的任何類似事物更具挑戰性地複雜。愛情的矛盾化為真實具象,使最針對個人的攻擊成了他心中同等糾纏的結,有時令他感到厭惡,只因當他在這一切的喜悅中嘗試理解時,才發現陳述跟保證可能別有弦外之音。

性愛是種侵害、一種襲擊、一種入侵;他沒有別的辦法去看待它。每個行為,無論有多麼神奇而備受享受,有多麼自願地主導,有一股貪慾的音響共鳴。他佔有她,無論她被煽起多少情慾、他自己的愛情又日益增長多少,她依然是此行為的受害者,被壓在身上跟進入身軀。他注意到自己的荒誕,過度嘗試將性跟戰爭相互比較;他在幾次想這麼做的尷尬場合時會大笑出聲(“扎卡維,”在他嘗試解釋時她會這麼說,將冰冷修長的手指擱在他頸子後面,從野性難馴的一團黑髮後望著他,說:“你的問題太嚴重了。”她並會微笑),但那感覺、那些行為,兩人建構的世界對他是如此親近,有種無須說明的熟悉,而正是這種反應讓他更深入他的混亂之中。 但他嘗試別讓它煩惱自己;他在任何時候都能只要看著她,在寒冷的日子將愛慕如外套裹在她身上,看著她的生活與軀體、心情與表情、言語和動作,就像一整個迷人的領域,他可以像個學者終生鑽研。

(這樣比較像話,他內心某個提醒的微小聲音說道。這比較像事情該有的樣子;有了這些,你可將其他事情拋在後頭,罪惡跟秘密跟所有謊言;那艘船跟椅子跟另一位男子……但他嘗試別去聽那個聲音。) 他們是在港口的一座酒吧認識的。他才剛抵達,心想他會試試他們的酒是否真有當地人說的那麼好。確實如此。她就坐在下一張暗色的雅座上,嘗試擺脫一位男子。 你說沒有什麼能直到永遠,他聽見那傢伙哀號。 (嗯,真是陳腔濫調。) 不對,他聽見她說。我是說除了極少的例外,沒有事情能直到永遠,而這些例外裡沒幾個跟男人的工作或思想有關。 她繼續說著話,但他被勾起了興趣。那句比較好,他想。我喜歡。她聽來很有趣,不曉得長得什麼樣子?

他把頭伸出雅座,看著他們兩人。男子淚流滿面;女子則……嗯,滿頭的頭髮……非常美豔的臉龐;俐落、幾乎帶著侵略性。出色的身軀。 “對不起,”他告訴他們。 “但我只想指出'沒有事情能直到永遠'可以視為正面的陳述……這個嘛,在某些語言裡……”說到這裡,他想到這種語言不算,他們對不同的一無所有使用了不同的字。他微笑,鑽回自己的雅座,突然感到困窘。他指控似地瞪著面前的飲料。接著他聳肩,按鈴召侍者來。 隔壁雅座傳來吼叫。一陣撞擊聲跟一小陣尖叫。他轉頭瞧見那男子衝過酒吧,朝著門口走去。 女孩出現在他手肘旁。她身上濕透了。 他看著她的臉;臉上濕答答的。她拿手巾抹掉水。 “多謝你的貢獻,”她冷冷地說。 “我本來正要把事情平順收尾的,直到你闖進來為止。”

“非常抱歉,”他說,但一點也不感覺如此。 她拿她的手巾對著他的杯子擰水,滴答滴答。 “哼嗯,”他說。 “你真好心。”他對她灰外套的暗色漬點點頭。 “你喝的還是他的?” “都有,”她說,折好手巾開始轉身離開。 “拜託;讓我替你再買一杯。” 她遲疑了。侍者在同一時間抵達。好的預兆,他心想。 “啊,”他對那人說。 “我要再點杯……我剛才喝的管他是啥,還有這位女士……” 她看著他的杯子。 “一樣,”她說。她坐下在桌子對面。 “就當作是……補償吧,”他說,從為這次拜訪而植入的字彙庫中挖出話語來。 她面露困惑。 “補償……我忘了那個字的意思;是跟戰爭有關,對不對?” “是啊,”他說,用手緩和打嗝。 “有點像……損害?”

她搖搖頭。 “冷澀得驚人的辭匯,不過文法糟糕透頂。” “我是城外來的,”他輕鬆愉快地說。那是真的。他從未接近過這地方的一百光年之內。 “夏安絲·恩琴,”她點點頭。 “我寫詩。” “你是個詩人?”他說,感到高興。 “我一直對詩人很感興趣。我有段時間嘗試過寫詩。” “是啊,”她嘆息,面露警覺。 “我猜所有人都是。哪麼你是……?” “夏瑞狄恩·扎卡維。我打仗。” 她微笑。 “我以為這裡已經有三百年沒戰爭了;你不會覺得有點缺乏練習嗎?” “是啊;那真無聊,是不是?” 她坐回椅子上,脫下外套。 “您又究竟是從多遠的城外來的,扎卡維先生?” “啊,該死,你早就猜到了,”他垂下目光。 “沒錯,我是外星球的人。哦,謝謝你。”飲料來了;他把一杯遞給她。

“你確實長得很有趣,”她說,觀察著他。 “'有趣'?”他忿忿不平地說。 她聳肩。 “不一樣。”她喝了飲料。 “可是沒那麼不同。”她往前靠在桌上。 “你看起來為什麼這麼像我們?我知道所有外來者不全是類人類,可是很多都是。怎麼會這樣?” “這個嘛,”他說,又一次將手擺在嘴上。 “應該說,這個……”他打嗝。 “……銀河裡的塵雲跟一堆玩意兒是……它的食物,而它的食物不停對它表達意見。所以才有這麼多種類人類種族;星雲群的最後一餐一直在它們身體裡重複羅唆。” 她咧嘴笑了。 “就這麼簡單,是嗎?” 他搖搖頭。 “沒啦;根本不是。非常複雜的。不過,”他舉起一根指頭。 “我想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是什麼?” “塵雲裡面有乙醇。該死的東西到處都是。任何發明望遠鏡跟分光鏡的差勁種族開始朝著星辰看,結果他們找到什麼?”他敲著桌上的杯子。 “一大堆東西,但大部分都是酒精。”他飲下杯子的飲料。 “而類人類正是銀河嘗試擺脫酒精的辦法。” “這樣聽起來就合理多了,”她同意,點點頭、露出認真模樣。她好奇地看著他。 “那麼,你為什麼來這裡?但願不是要造成另一場戰爭吧。” “不是,我在休假;想要遠離它們。所以我才選了這地方。” “你會在這待多久?” “等我覺得無聊為止。” 她對他微笑。 “你覺得那會要多久?” “嗯,”他回以微笑。 “我不曉得。”他放下杯子。她將她的飲盡。他伸手想按鈴叫侍者,但她的手指已經在那裡了。

“輪到我了,”她說。 “還是喝一樣的嗎?” “不,”他說。 “我這次想喝點相當不同的。” 等到他嘗試列舉他的愛,指出她吸引他的一切時,他發現他自己從最大的事實開始說起──她的美貌,她對生命的態度,她的創造力──但當他想著剛剛過去的那天,或者只是看著她時,他注意到了別的姿勢、單一的詞語、特定的步伐,還有她眼睛的一舉一動,或開始尋求平等注意的手勢。他接著會放棄,轉而拿她說的某句話撫慰自己;那句話說,你不能愛你完全了解的事物。愛,她主張,是個過程而非狀態;將之緊握住,它便會凋謝。他不是很確定那一切。藉由她之助,他彷彿尋得了內在平和、清澈的寧靜,是他從前不曉得存在過的。 她天份的事實──也許是天才──也扮演了重要角色。那增加了他不可置信的疆域,他成為比所愛之物擁有更多的能力,而當下外頭的世界變成全然不同的角度。她是他此時此地所知曉的,能力充足、富裕且無可限量,然而當他們倆人都死去時(他發現他能再一次去想自己的死亡,而不致感到恐懼),一個世界起碼──也許有許多的文明──會知道她是個如此不同的事物,一位詩人;這位編織者創造過許多意義,對他只是印在一頁紙上的字語,或者是她偶爾提過的標題。

她說,她總有一天會替他寫首詩,但時候還沒到。他想著她想要的是讓他告訴她自己一生的故事,但他已經告訴過她他永遠辦不到。他無須對她懺悔;根本沒這必要。她已經解除了她的重擔,儘管他不太曉得究竟怎麼辦到的。記憶是解釋,不是事實,她堅持著,而理性思考只是另一種直覺性的力量。 他感覺到腦裡的對立慢慢治癒,將他的心思對上她的,他所有的偏見跟自負都對齊著她呈現給他的天然魅力形象。 她毫不自覺地幫助了他。她縫補好他,從他一直以為永遠通行不了的地方挖出埋得太深的事物,抽掉它的刺針。也許那也因而令他震驚;他這個人擁有的記憶是如此可怕,他很早便認命,那種效果只會隨著年齡越來越強烈。但她卻直接將它們推開,把它們切斷,拿它們包起來然後拋掉,自己卻壓根不曉得在這麼做,不曾知曉自己的影響力有多麼大。 他用手臂抱著她。 “你年紀有多大?”她在第一晚的黎明時分問。 “比你老,也比你年輕。” “故弄玄虛的狗屎;回答問題吧。” 他對著黑暗扮了鬼臉。 “這個……你們的人會活多久?” “我不知道。八、九十年?” 他得回想這裡一年的長度。夠接近了。 “那麼我……大概有兩百二十歲;一百一十;或者是三十。” 她吹聲口哨,把頭移到他肩膀上。 “好個選擇。” “算得上是。我是兩百二十年前出生的。我活了一百一十歲,而我實際上大概是三十歲。” 笑聲從她的喉嚨深處傳出。他感到她的胸部掠過他的胸膛,因為她轉身到他身上。 “被我幹的人有一百一十歲那麼老了?”她語帶幽默。 他把手放在她背後,光滑又涼爽。 “是啊,很棒不是嗎?有所有的經驗跟好處,卻無須──” 她俯身吻了他。
他將手置在她肩上,將她擁得更緊。她在睡夢中動了動,手也同時抱住他,將他拉得更近。他嗅著她肩膀的皮膚,聞著從她身驅散發出來的氣息,無論有沒有香水,都只帶著她的味道;他閉上眼專注著這種感覺。他睜開眼,再度被她沉睡的模樣吸引,將頭靠近她的,舌頭伸到她鼻子下感受呼吸流動,急欲觸碰她生命的絲線。他的舌尖、她的唇與鼻之間小小的凹處,一個突出、一個凹陷,彷彿是天生被設計好的。 她的嘴唇張開又闔起;兩片唇摩以側面擦著彼此,她的鼻子也皺起。他帶著秘密的喜悅看著這些,著迷地宛如一個孩童,對著不斷在吊床旁邊消失的大人玩“嚇一跳”。 她繼續睡著。他再度將頭枕好。 在第一個晨光灰暗的早晨中,他躺在那裡讓她檢視身體的細節。 “好多疤啊,扎卡維,”她說,搖了搖頭,沿著他胸膛的線條看去。 “我老是闖進麻煩裡,”他承認。 “我大可把這些全部治好,不過……它們很適合……回憶。” 她把臉頰貼在他的胸上。 “拜託;承認你只是喜歡對女生賣弄它們吧。” “那倒也是。” “這個看來很棘手,要是你的心臟跟我們位置一樣的話……然後其他部位看起來也很像的份上。”她用根手指在一個乳頭附近的皺起痕跡外面畫了個圈。她感覺到他緊繃起來,然後抬頭。男子的眼裡有什麼讓她顫抖。突然間他宣稱的那些歲月都成真了,甚至比那更久。她將身子抬起來,一隻手掠過頭髮。 “那個還有點新,是嗎?” “那個……”他努力嘗試微笑,將自己的手指撫過身上小小凹陷的皺摺。 “很有趣,那其實是最老的一個。”眼神從他的眼裡褪去。 “這個呢?”她愉快地說,摸著他的頭一側。 “子彈。” “在一場大戰裡?” “嗯,算是吧。更精確的說是在一輛車裡。有個女人。” “喔,糟糕!”她將手蓋在嘴上,模仿驚恐。 “那時非常尷尬。” “好吧,我們就別多談這個……那這個呢?” “雷射……非常強的光,”他解釋,看見她面露困惑。 “更久以前了。啊……很多事情造成的。最後是昆蟲。” “昆蟲?”她發抖起來。 (然後他就回到了那裡;在那淹沒的火山中。離現在很久遠了,但還是有更多古老的記憶揮之不去。他記得火山口,再次看見靜滯的水池,以及那有毒湖泊中央跟周遭的岩石。他再度感受到他身上狹長的擦傷的感覺,以及不斷撲來的昆蟲……但那段永不休止的向心聚集再也不重要了;現在就只有此時此地而已。) “你不會想要知道的,”他咧嘴微笑。 “我想我會相信你,”她同意,緩緩點頭,修長的黑髮沉重地擺動。 “我知道;我會吻它們,讓它們好起來。” “可能要花不少時間,”他告訴她,她則轉身站起來。 “你趕時間嗎?”她問,吻了個腳趾頭。 “一點也不,”他微笑,躺回床上。 “儘管利用時間吧。永遠都行。” 他感覺她移動著,低頭看去。她用指關節揉著眼睛,秀發散落,拍拍她的鼻子跟臉頰,接著對他微笑。他望著她微笑。他看過幾個他也許願意為此奪人性命的微笑,但從來沒看過願意拿性命交換的。他除了報以微笑還能怎麼辦? “你為什麼總是比我先醒來?” “我不曉得,”他嘆息。屋子也嘆息著,微風推著模棱兩可的牆面。 “我喜歡看著你睡覺。” “為什麼?”她翻身躺下來,將頭轉向他,頭髮大片落在他身上。他把頭擱在暗色的芬芳地帶裡,想起她肩膀的氣息,愚蠢地想著她醒來後會不會聞起來不一樣。 他擠了擠她的肩膀,她些許笑出聲,想辦法移動肩部把頭貼著他。他吻了她的脖子,在完全遺忘問題之前回答。 “你醒來以後就會動,然後我會錯失事情。” “什麼事情?”他感到她吻了他的頭。 “你所做的一切。你睡著時幾乎不會動,所以我能看得一清二楚。時間也很夠。” “真奇怪,”她的嗓音緩慢。 “你醒著跟睡著時聞起來一樣,你知道嗎?”他撐著自己的頭,盯著她的臉、咧嘴笑著。 “你……”她開口,然後低下頭。她重新抬頭時,臉上的微笑好悲傷。 “我好愛聽這種胡言亂語,”她說。 他聽見了弦外之音。 “你是說,你現在喜歡聽這種胡說八道,可是在最近的未來並不想。”(她痛恨那其中的平庸,但她有她自己的傷疤。) “我想是吧,”她說,握住他的一隻手。 “你對未來想太多了。” “那麼,也許我們可以以此抵消彼此擺脫不了的情感。” 他大笑。 “我想我正在踏進其中一個呢。” 她摸著他的臉,打量她的雙眼。 “我真的不該跟你墜入愛河,扎卡維。” “為何不?” “很多原因。全部的過去跟未來;因為你是你,而我是我。只因為一切。” “我要細節,”他說,揮著一隻手。 她大笑,頭搖晃著埋入自己的發中。她重新浮現並望著他。 “我只擔心這無法持久。” “沒什麼是直到永遠的,記得嗎?” “我記得,”她緩緩點頭。 “你認為這不會持續下去?” “目前……感覺起來……我不曉得。但要是我們真想要傷害彼此……” “那我們就別這麼做,”他說。 她垂下眼瞼,將頭貼向他,他則將手抱著她的頭。 “也許就是那麼簡單,”她說。 “也許我喜歡沉溺在可能發生的事,這樣就永遠不會感到訝異了。”她抬頭望著他的臉。 “這讓你擔心嗎?”她說,搖著頭,表情充滿著眼睛周圍的痛苦。 “擔心什麼?”他彎身吻她,微笑著,但她移開頭表示自己不想,他則將頭抽回。她同時說道:“擔心……我相信的不夠,所以仍有懷疑。” “不。我不擔心那個。”他吻了她。 “真奇怪,味蕾(taste-buds)本身卻沒品味(taste),”她對他的脖子低語。他們一同大笑。 有時在晚上,他躺在黑暗中、她則睡著或沉默下來後,他會想著他看見真正的夏瑞狄恩·扎卡維鬼魂,穿過帷幔牆走進來,陰暗、冷硬又握著某種特大致命的槍,上膛準備發射;人影會看著他,四周的空氣彷彿溢出……糟糕跟憎恨;以及嘲弄。在這些時候,他會意識到自己跟她躺在此地,如任何年輕人般墜入愛河又執迷不悟,躺在這裡用手臂抱著一位美麗女孩、天分出眾且年輕,他為她沒有不願意做的事,也完全、徹底清楚他對自己──無論是他成為或一向都是的──所做的那種毫不含糊、無私、默默奉獻的行為都是出於羞恥,一種必須加以根除的東西。而真正的紮卡維會舉起槍,眼睛透過準星盯著他,接著便開火、鎮靜又毫無猶豫。 但接著他會大笑,轉身面向她、吻她或接受吻,在這太陽下沒有任何威脅或危險,或是其他事情能將他從她身邊拉開。 “別忘了我們今天要上去找那隻卡林。事實上是今早。” “喔,對,”他說。他翻身面向上,她坐起來伸展手臂、打著呵欠,強迫眼睛睜大望著耀眼的天花板。她放鬆雙眼,嘴巴闔上,看著他並用手臂在床上枕著頭,以手指梳著頭髮。 “不過牠可能還沒被困住。” “嗯,也許還沒,”他同意。 “我們今天去找時牠可能不會在那裡。” “的確。” “但要是牠還在那裡,我們就得上去。” 他點點頭,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微笑,很快吻了他,跳下床走向較遠處。她打開搖曳的透明帷幔,解下一對掛在框竿子上的小型望遠鏡。他躺著看著她將望遠鏡湊近眼前,打量上頭的山坡。 “還在那裡,”她說,聲音遙遠。他閉上眼睛。 “我們今天出發。也許今天下午。” “我們應該走的。”嗓音遙遠。 “好吧。” 也許那隻蠢動物根本沒被困住;比較可能的是它打盹而進入一種無意識的冬眠。他聽說它們會那麼做;它們會直接停止進食,望著前方、用那雙大笨眼瞪著什麼,然後疲倦地閉上眼而昏迷,純粹出於意外。也許它真的困住了;卡林獸有濃密的一層毛,有時會糾纏在樹叢跟樹枝上,結果無法動彈。他們今天會上路;風景很宜人,他也能做些不全然是垂直性的運動。他們會躺在草地上談天,眺望朦朧中的大海。也許他們會釋放動物,或者將牠喚醒,她則會用一種他曉得不該打擾的眼神看著動物;到了晚上她會寫作,也許那便會造就另一首詩。 他以無名情人的身份出現在她許多近期作品中,儘管她通常將許多給扔了。她說有朝一日,她會寫首特別關於他的詩,也許在等他告訴了她更多他的生活以後。 屋子呢喃,移動著其部位,搖動擺盪、灑落光線又使之黯淡;帷幔不斷改變的厚度跟強度構成了此處的牆壁與隔板,暗地摩擦著彼此,有如僅聽見一部分的對話。 在遠處,她將手擱在頭髮上,心不在焉地歪向一旁,用一根手指移動桌上的紙張。他看著。她的手指掃過她昨天寫下的東西,玩弄著羊皮紙;指尖緩緩繞著它們,緩慢地收縮旋轉,被她注視,也為他注視著。 眼鏡掛在她另一隻手上,繫帶下垂、遭到遺忘,他則在她站在日光下時緩緩掃過注目;腳、腿、臀部、肚子、胸膛、乳房、肩膀、脖子;臉和頭還有頭髮。 手指移到桌上,她那晚會在那裡寫了首關於他的短詩,他會偷偷抄一份起來,免得她不喜歡而扔掉了。而待他的慾望滋長、她平靜的臉不再看見任何手指移動時,他們其中一人就只會遞過什麼,只宛如對方日記一頁裡夾著的葉片,而他們真正必須談的事情,則可以用沉默以對。 “我今天得寫些東西,”她對自己說。 一陣停頓。 “嘿?”他說。 “嗯?”她的聲音很遙遠。 “我們浪費一點時間好嗎?” “好個婉轉說詞,先生,”她打趣道,依然心在遠方。 他微笑。 “上來幫我想更好的詞吧。” 她笑了,他們互相看著彼此。 然後是陣好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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