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狄!天殺的你好嗎?”他握住她的手,把她從剛浮上水面的座艙組件頂拉上木製碼頭。他用手抱住她。 “真高興再見到你!”他大笑。斯瑪拍拍他的腰際,發現她不太情願回抱對方。他似乎沒注意。
他放開她,低頭看著機器人從座艙組件出現。 “還有斯卡芬─阿姆提斯考!他們還是沒找人看守你啊?”
“哈嘍,扎卡維,”機器人說。
他把手放在斯瑪腰上。 “過來小屋吧;我們去用午餐。”
“好,”她說。
他們沿著小小的木頭碼頭走到鋪在沙上的一條石路,踏入林蔭之下。樹是藍色或紫色的;顏色深暗的巨大鼓脹末梢,在淡藍色的蒼穹下矗立著,為溫暖、時有時無的微風所搖曳。它們從銀白色的樹幹流出甜美的香液。機器人飛到樹梢高度一兩次,其他人則從樹下穿過。
男子和女子穿過樹間陽光普照的大道,直到抵達一個寬廣的水池,閃爍著二十來個白色小屋的倒影;一台小而流線的海上飛機漂在木製防波堤旁。他們進入一排建築,爬上階梯到俯瞰水池的陽台,還有一條狹窄的水道通往島嶼另一端的潟湖。
太陽移動到樹梢之間;陰影沿著陽台遠離,直到照射在小桌子跟兩張吊床上。
他示意斯瑪坐在第一張吊床上;一位女性侍者出現,他替兩人點了午餐。等服務生離開後,斯卡芬─阿姆提斯考飄下來停在陽台的欄杆上,往下看著水池。斯瑪小心將自己移到吊床上。
“你真的擁有這座島嗎,扎卡維?”
“呃……”他環顧四周,顯然不太確定,接著點點頭。 “喔,是的;的確是我的。”他踢掉涼鞋跳進另一張吊床搖晃著。他撿起地上的一隻瓶子,藉由輕鬆搖著吊床將飲料倒進小桌上的兩個玻璃杯。他倒完後得加大搖擺程度,好把飲料遞給她。
“謝謝。”
他啜飲著飲料,閉上眼睛。她看著他把杯子握在胸口前,看著液體往這邊、往那邊洗滌著杯壁,了無生氣又帶著眼睛的棕色。她將視線轉到他臉上,看見他並沒有改變;頭髮比她記得的深了些,從他寬大、曬成褐色的額頭往後卷綁成一個馬尾。跟以往一樣體態良好。當然,沒有比較老,因為他們穩定了他的年齡,作為上次任務的部份報酬。
他緩緩睜開眼睛、眼皮沉重,轉頭回看著她,緩緩露出微笑。那眼神顯得更老了,她心想。但她也有可能是錯的。
“所以,”她說。 “我們還得在這裡玩遊戲嗎,扎卡維?”
“你什麼意思,小狄?”
“我被派來帶你回去。他們要你多接一件任務。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所以現在就告訴我我是不是在這裡浪費時間。我可沒心情跟你爭論……”
“小狄!”他喊道,語露受傷,把腿轉過來從吊床放到地上,接著說服地微笑:“別這樣;你當然不是在浪費時間。我已經打包好了。”
他望著她,彷彿愉快的孩子,曬黑的臉開放又充滿微笑。她帶著放心跟不相信地看著他。
“那麼如此繞遠路是做什麼?”
“什麼繞遠路?”他無辜地說,再度坐回吊床。 “我得過來跟一位親近的朋友道別,就是這樣。但我準備好出發了。陰謀是什麼?”
斯瑪瞪著他,嘴巴張大。接著她轉向機器人。 “我們直接走就好了嗎?”
“不行,”斯卡芬─阿姆提斯考說。 “那艘通用系統船艦的航道設好了,你可以在這裡待兩小時,然後回到仇視外來者號;它可以跟平民申請書是啥號在約三十小時內會合。”它轉過來看著男子。 “但我們需要確實的答案。有艘一兆噸、載著兩千八百萬人的通用系統船艦正在朝這裡殺來;要是它想在此停留就得減速,所以它需要先確認。你真的要走嗎?今天下午?”
“機器人,我剛剛告訴你了。”他傾身靠近斯瑪。 “再說一次工作內容是什麼?”
“沃爾恩哈茲,”她告訴他。 “特索戴瑞恩·貝夏。”
他眼露神采、牙齒閃亮。 “老特索戴瑞恩還沒入土啊?好吧,能再去看他是件好事。”
“你得說服他重拾自己的職責。”
他對著空氣揮手。 “輕而易舉,”他說,喝了口飲料。
斯瑪看著對方喝飲料。她搖了搖頭。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夏瑞狄恩?”
他開始做了個姿勢,用一隻手代表與聳肩相同的姿勢,接著改變主意。 “呃;當然。為什麼,狄賽特?”他嘆息。
“沃爾恩哈茲現在正劃分成兩塊;目前佔據上風的人想採取激烈的地球化改造政策……”
“那是某種……”他打嗝。 “行星的重新裝飾,對嗎?”
斯瑪閉上眼一會兒。 “是的。算是。隨你怎麼稱呼它,用溫和的說法,那都是對生態過於遲鈍了。這些人──自稱為人類主義者──同時也想獲得大得誇張的智慧生物權力,讓他們能接管任何軍事能力允許攻下的星球,甚至是有智慧種族居住的。那裡已經爆發了十幾起小規模戰爭。他們任一個都可能引爆大戰,而人類主義者在某種程度上又鼓勵這些戰事,因為他們顯然證實了他們認為星團太過擁擠的觀點,以致有必要尋找新的星球棲地。”
“同時,”斯卡芬─阿姆提斯考說。 “他們完全拒絕承認機器的智慧;他們剝削擁有初級意識的電腦,聲稱只有人類的客觀經驗才有內在的價值。碳基法西斯主義者。”
“我懂了,”他點頭,看來非常嚴肅。 “而你們想要讓老貝夏控制這些人類主義者,對嗎?”
“夏瑞狄恩!”斯瑪斥罵,斯卡芬─阿姆提斯考的力場也轉為冰霜色。
他看來很受傷。 “可是他們叫作人類主義者!”
“那隻是他們的名字,扎卡維。”
“名字很重要呢,”他說,顯得認真。
“那隻是他們稱呼自己的方式;那不會讓他們變成好人。”
“好的。”他對斯瑪咧嘴笑。 “抱歉。”他嘗試擺出更正經的模樣。 “你想要他從另一邊牽制,跟上次一樣。”
“是的,”斯瑪說。
“好吧。聽起來幾乎很容易。不必當軍人了?”
“不必當軍人。”
“我願意接,”他點頭。
“我聽到的是槍管底部被刮傷的聲音嗎?”斯卡芬─阿姆提斯考小聲說。
“把信號送出去就對了,”斯瑪告訴它。
“好吧,”機器人說。 “信號送出。”它刻意對著男子閃著力場。 “但你最好不會改變主意。”
“只有想到得跟你相處這回事,斯卡芬─阿姆提斯考,才有這個可能阻止我陪伴這位令人喜愛的斯瑪小姐前往沃爾恩哈茲。”他擔憂地瞥一眼女子。 “你也會來,對吧。”
斯瑪點頭。她喝了一口飲料,侍者則在吊床中間的桌上擺了些小碟子。
“就這樣,扎卡維?”等侍者再度離去後,她說。
“什麼就這樣,狄賽特?”他越過玻璃杯微笑。
“你就這樣走了。在多久……五年之後?建立你的帝國,想出計劃讓這星球變得更安全,使用我們的科技,嘗試沿用我們的辦法……你卻準備好當著這一切離開,不管那花了多少時間嗎?該死,你還沒知道是沃爾恩哈茲就答應了;你知道那有可能會在銀河另一端;甚至可能在星雲之中。你也許答應的是長達四年的旅程。”
他聳肩。 “我喜歡長時間的航行。”
斯瑪看著那人的臉一會兒。他毫無擔憂之色,充滿了生氣。她腦中想到的形容詞是活力跟精力。她茫然地感到厭惡。
他聳肩,從一隻小碟子吃了點水果。 “何況我安排設立了個基金會。那在我回來之前會被照顧好的。”
“要是有東西值得回來的話,”斯卡芬─阿姆提斯考觀察道。
“當然會有,”他說,把籽吐過陽台牆。 “這些人喜歡談論戰爭,不過他們可不是搞自殺的類型。”
“喔,那就教人放心了,”機器人說,轉過去。
男子只是對它微笑。他對斯瑪絲毫沒動的盤子點點頭。 “你不餓嗎,狄賽特?”
“沒胃口了,”她說。
他翻出吊床,同時揉著雙手。 “來吧,”他說。 “咱們去游泳。”
她看著他嘗試在小石池裡抓魚;穿著長泳褲四處滑水。她穿著她的短褲游泳。
他彎腰、全神貫注,真誠的臉望著水里,臉映在水面上。他似乎在對它說話。 “你知道,你看起來還是很棒。希望你聽了會覺得夠高興。”
她將自己弄乾。 “我老得承受不起奉承了,扎卡維。”
“亂講,”他大笑,此時嘴下方的水起了漣漪。他用力皺眉,緩緩將手伸入水下。
她看著他臉上的專注,手臂在水里鑽得更深、左右對稱。
他再度露出微笑,眼睛瞇起、雙手穩住;他的手臂現在居於深處,他舔了舔嘴唇。
他往前衝,興奮地大叫,然後握住手抬離水面朝她坐著的幾塊岩石過來;他大大地咧嘴笑著。他伸出手給她看。她看過去,瞧見一條小魚,微微閃著藍、綠、紅、金,一道鮮豔的波紋在那人捲曲的掌心裡漪過。她皺眉,重新靠回岩石上。
“現在你把它放回找到的地方,夏瑞狄恩,而且用原本的方式。”
他垮下臉。她打算再說些什麼,但他再次咧嘴笑,把魚扔回水池裡。
“講得好像我不會照辦一樣。”他走過來坐在她身旁的石頭上。
她望著大海。機器人在更遠的海灘上,在他們背後十公尺處。她小心撫平前臂上的暗色細毛,直到它們抹平為止。 “你為什麼把所有東西都給了人,扎卡維?”
“把永保年輕的萬靈丹給我們偉大的領導人們?”他聳肩。 “那時感覺是個好主意,”他些微坦承。 “我不知道;我以為那或許有可能。我以為我的介入可能比你們所做的更容易。我以為只要有個人,身懷有力的計劃,對自己的權勢擴張毫不感興趣……”他聳聳肩,看了她一眼。 “那還是有可能成功的。你永遠說不准。”
“扎卡維,那不會有用的。你給我們造成了很糟糕的一團亂。”
“啊,”他點頭。 “所以你也會接手了。還在想也許你會。”
“以某種形式來說,我想我們不得不接手。”
“祝好運。”
“好運……”斯瑪開口,但決定還是算了。她用一隻手掃過潮濕的頭髮。
“我這次惹了多少麻煩,狄賽特?”
“你說這件事?”
“是的,還有那枚刀鋒飛彈。你聽說了嗎?”
“聽說了。”她搖搖頭。 “我想你光是身為你自己,惹出的麻煩就已經不比從前多了,夏瑞狄恩。”
他笑了。 “我真痛恨文明的……容忍力。”
“所以,”她說,把上衣套上。 “你要求的條件呢?”
“好的報酬,是嗎?”他大笑。 “扣掉回春……跟上次一樣。外加一成協商金。”
“完全相同?”她悲哀地看著他,在水中弄髒的頭髮從搖晃的頭垂下。
他點頭。 “完全相同。”
“你是個傻瓜,扎卡維。”
“我很努力呢。”
“那不會有任何差別的。”
“你又不曉得。”
“想也知道。”
“而且我可以期望。聽著,小狄,這是我的任務,要是你希望我跟你走,你就得同意,好嗎?”
“好吧。”
他面露擔憂。 “你還知道她在哪嗎?”
斯瑪點頭。 “是的,我們曉得。”
“所以這是同意的嘍?”
她聳聳肩,往外看著海洋。 “喔;那確實是同意了。我只希望你搞錯了。我不認為你該再去找她一次。”她看著他的雙眼。 “這是我的忠告。”
他站起來,撣掉腿上的一些沙。
“我會記住的。”
他們走回小屋跟島嶼間仍然平靜的海水池。她坐在一堵牆上,等著他結束最後的道別。她聽著是否有哭泣,或者砸壞東西的聲響,但徒勞無功。
風溫和地拂著她的頭髮,且令她訝異的是儘管經過這些,她卻感覺溫暖又舒適;高大樹木的氣息在她周遭延展,游移的影子讓地面彷彿隨著微風移動,空氣、樹木、大地一同在島嶼中央亮黑色的水面搖晃蕩漾。她闔上眼,聲音如忠實的寵物般迎上她,輕觸她的耳梢;樹首摩擦的聲響有如疲憊的戀人舞動;海洋的聲響,在岩石間打轉、輕撫著金色沙灘;以及,她不曉得是什麼的聲音。
也許她很快便會返回灰白色水壩下面的居所。
你真是個混帳,扎卡維,她想著。我本可留在家的;他們本可派替身出去……該死,他們或許只需要派個機器人,然後你還是會過來……
他容光煥發、乾淨地現身,拿著一件夾克。一位不同的侍者提著幾件行李。 “好了,我們走吧,”他說。
他們走向碼頭,機器人則跟著,待在頭上的空中。
“順便問問,”她說。 “為什麼要加一成?”
他聳肩,他們踏上木製碼頭。 “通貨膨脹。”
斯瑪皺眉。 “那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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