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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章

武器浮生錄 伊恩·M·班克斯 5422 2018-03-14
“起床了。” 他醒來。 黑暗。他在被單下挺直身,心想是誰用那種語氣對他說話。沒人敢用這種語氣對他講話的,再也沒有了;就算沒完全睡著,在顯然是深夜的時刻突然醒來,他也聽見了那種語調,他已經有二十、也許三十年沒聽過了。傲慢。毫無敬意。 他將頭探出被單,鑽進房間溫暖的空氣,在只有一道光源的陰沉中轉頭看是誰膽敢那樣對他開口。 一瞬間的恐懼──有人穿過守衛跟安全防線了嗎? ──感覺被一股激烈的渴望取代,想看看究竟是誰如此厚顏無恥。 闖入者就坐在靠近床腳的一張椅上。他的樣子看起來相當怪;那是種新的不尋常、無法形容,甚至異邦的感受。他給人的感覺像是些許扭曲的投影。衣服也很奇怪;寬鬆,顏色鮮豔,儘管在床旁的油燈照耀下也一樣。那人穿得像小丑或弄臣,但太過對稱的臉看起來卻……嚴肅?輕蔑?那種……異國感讓事情很難搞清楚。

他開始摸索眼鏡,但他其實戴著它睡覺。醫生五年前給了他一雙新眼睛,但是六十年的近視卻給了他深根蒂固的反射動作,總想尋找不存在的眼鏡,每次醒來都是如此。他總認為那是個得付出的小小代價,加上現在的回春手術……睡意從眼中散去。他坐起來,看著椅子上的人,開始想他是在作夢還是看到了鬼。 那人看來很年輕,有張寬大、棕褐色的臉,黑髮束在後腦勺,不過這不是他腦中浮現靈魂跟亡者的原因。那跟黑暗有關,跟他臉上漆黑如洞的眼睛有關,還有那異邦的臉孔。 “晚安,行政官,”年輕人的聲音緩慢慎重。不知如何,那聽起來像某位更年長的人,老得讓行政官感覺自己突然好年輕。那讓他不寒而栗。他環顧著房間。這人是誰?他怎麼進來的?這座宮殿應該是堅不可破的。到處都有守衛。發生什麼事了?恐懼感再度湧起。

前一晚的女孩身影仍躺在大床的對面,看來只是床單下的一團。幾個冬眠的螢幕位於行政官左邊的牆上,映著床頭微弱的光線。 他渾身驚恐,不過已完全甦醒、迅速思考。床頭櫃藏了把槍;床腳的那人似乎沒有攜帶武器。房間裡的麥克風跟攝影機都在待命,自動電路等待特定的句語啟動它們。有時候他希望獨處,有時則希望自己錄些東西,他也當然曉得總有人可能闖進這裡,無論保全多麼滴水不漏。 他清清喉嚨。 “好啊,這真是個驚喜。”他的嗓音穩定、聽來平靜。 他抿嘴微笑,對自己感到高興。他的心臟──一位年輕煽動份子女性十一年前的心臟──正快速搏動,但沒快到令人擔憂。他點點頭。 “這真是個驚喜,”他重複。好啦;完成了。現在地下控制室的警鈴已經響起,守衛幾秒後就會塞滿門口。或者他們不會冒險,轉而釋放天花板的瓦斯槽,用令人盲目的煙霧將他們吹到窒息。他的耳膜可能會破裂(他邊想,邊嚥下口水),但他總是能從健康的反對派身上取得新的。也許他甚至不必這麼做;謠傳說回春手術有可能加入身體部位重新生長的服務。 “好啊,好啊,”他聽見自己說,只為確保電路沒有收到第一或第二次的指令。 “這確實是個驚喜。”守衛隨時都會抵達……

身著明亮服裝的男子笑了。他詭異地屈起四肢,傾身直到手肘靠在華麗的床腳櫃上。他移動嘴唇,露出應該是微笑的表情。他伸手從寬鬆丑角褲的一個口袋掏出一把黑色小槍。他將槍直指著行政官,說:“你的指令沒作用了,行政官基爾安。你不會再預期到更多驚喜,我也不會。地下保全中心就跟其他東西一樣死寂。” 行政官基爾安瞪著那把小槍。他看過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水槍。發生什麼事?他真的是來殺我的嗎?那人顯然穿得不像殺手,而且想當然任何認真的殺手會在睡夢中殺掉他。這傢伙在這裡坐得越久、繼續說話,他的處境就越危險,無論他跟保全中心的連線有沒有被切斷。他也許瘋了,但他可能不是殺手。真正專業的殺手錶現成這樣實在荒唐可笑,而只有極度高強、完全專業的殺手能滲透宮殿的防線……因此,行政官基爾安嘗試壓下自己瘋狂跳動、叛逆的心臟。該死的守衛在哪?他再次想著藏在背後裝飾床頭櫃裡的槍。

年輕人交疊雙手,小槍不再指著行政官。 “介意我講個小故事嗎?” 他一定瘋了。 “不,不介意。你為何不說個故事給我聽?”行政官說,用最友善慈祥的聲音說。 “附帶一提,你叫什麼名字?你對我似乎佔了上風。” “我的確是,不是嗎?”年輕人嘴唇傳出的年邁聲音說。 “其實是兩個故事,不過你知道其中一個的大部分。我會同時講出來,看你能不能分辨哪個是哪個。” “我──” “噓,”那人說,把小槍貼在唇上。行政官看著床對面的女孩。他這才發現他跟入侵者正在用相當低的語調交談。也許若他能把女孩弄醒,她就能夠吸引火力,或起碼讓對方分心,他則抓起床頭櫃的槍;感謝新治療,他比二十年前快多了……天殺的守衛到哪裡去了?

“現在聽著,年輕人!”他吼道。 “我只想知道,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嗯?” 他的聲音──沒有放大就足以響徹大廳跟廣場的聲音──在房間裡迴盪。該死,地下室保全中心的守衛就算沒麥克風也應該聽得見了。床對面的女孩連一動也沒動。 年輕人扮了個怪相。 “他們都睡著了,行政官。就剩下你跟我。現在,這個故事……” “等等……”行政官基爾安猛吸氣,在被單下抽回雙腳。 “你來此的目的是為什麼?” 入侵者看來有些訝異。 “喔,我是來除掉你的,行政官。你即將被剷除。現在……”他把槍擱在床腳櫃頂上。行政官瞪著。要搶過來太遠了,不過…… “這個故事,”入侵者說,坐回椅子上。 “很久以前,在一個位於本星球重力場外且很遠的地方,有個神奇世界,那裡沒有國王、沒有法律、沒有錢跟財產,但每個人都過活得跟王子一樣,行為非常良好且萬物無缺。這些人活在和平中,但是變得無聊,因為天堂過了一段時間就會那樣,所以他們開始執行善良工作的任務;你可以說是慈善地拜訪日子過得沒那麼好的人。他們也總嘗試將他們眼中最珍貴的禮物帶給他們,知識和資訊。當他們盡可能分散資訊同時,由於這些人很怪,所以他們痛恨階級、痛恨王國……痛恨所有的神職階級……甚至是領導者們。”年輕人冷淡微笑。行政官也是。他抹抹額頭、在床上往後移些,彷彿想更舒服些似的,心臟依然狂跳。

"嗯,有段時間一股可怕力量威脅著破壞他們的善良工作,但他們抵抗著而且獲勝,結束時比以往都更為強盛。要是他們為了自己而如此在乎權力,他們一定會嚇壞的,他們卻只感到些許擔心,從他們的權力程度來看只是尋常不過的事。他們揮舞那種權力自娛的一種辦法是介入族群,他們心想或許能從經驗中獲益,而在眾多族群裡這麼做的最有效率辦法就是找上領導人。 “他們的許多人成為偉大領袖的個人醫師,身上的藥物跟療法對相對原始的人們而言簡直就像魔法,確保偉大良好的領袖有更高的存活機率。他們喜歡以這種方式工作;你懂吧,提供生命而不是應付死亡。你或許會稱他們軟弱,不過因為他們很不情願殺戮,他們也許會同意你,但他們的柔軟就有如海洋。而且,嗯;去問任何海洋艦長大海有多麼無害弱小吧。”

“是的,我懂了,”行政官說,往後更靠一些,將枕頭放在背後更遠的地方,查看他跟床頭櫃藏著槍的櫃子的相對位置。他的心臟在胸腔裡猛衝。 “這些人會做的另一件事,相對於處理生命而非死亡,就是提供低於特定科技水準的特定族群的領袖們一樣禮物,是這些領袖用盡財富權力都買不到的;死亡的療方。返老還童。” 行政官瞪著年輕人,好奇心突然壓過了恐懼。他指的是回春治療嗎? “啊;開始聽出意義了,是不是?”年輕人微笑。 “你想得不錯。那正是你正在進行的療程,行政官基爾安。你去年才付了錢。而且你──倘若你記得──承諾要支付比白金更多的價格。你記得嗎,哼?” “我……我不確定。”行政官基爾安拖延著。他可以用眼角看見槍所在的床頭櫃了。

“你承諾停止在尤瑞坎的屠殺,記得嗎?” “我也許說過我會重新考慮種族隔離跟遷移政策──” “不,”年輕人揮著手。 “我是說屠殺,行政官;還記得死亡列車嗎?廢氣其實最後是從尾端車廂排出來的。”年輕人的嘴唇擺了個類似冷笑的動作,搖搖頭。 “有喚起任何回憶嗎?沒有?” “我不曉得你在講什麼,”行政官說。他的手掌流著汗,又冷又滑。他把手在床單上抹了抹;要是他拿到槍,那絕對不能滑掉。入侵者的槍還躺在床腳櫃上。 “喔,我想你是知道的。事實上,我知道是如此。” “要是任何保全部隊成員有任何暴行,他們會被徹底地──” “這可不是記者會,行政官。”那人稍微朝椅背靠,遠離床腳櫃的槍。行政官緊張起來、開始發抖。

“重點是,你給了承諾卻不遵守,所以我來這裡履行懲處條款。你被警告過,行政官,能被賦予的也能被奪走。”入侵者更往後靠、環顧黑暗的套房,對行政官點點頭,同時把手枕在腦勺後。 “跟這一切道別吧,行政官基爾安。你將被──” 行政官轉身,用手肘猛槌隱藏面板,床頭櫃的一部分於是轉了過來;他從鉗夾抽出槍並轉身指著男子,找到板機扣下。 什麼也沒發生。年輕人正看著他,手仍擺在脖子後面,身體緩緩地前後搖晃。 行政官又多扣了幾次板機。 “有這些會比較有效,”那人說,伸入上衣口袋,把十來枚子彈扔在行政官腳邊的床上。 閃閃發亮的子彈邊滾喀答作響,在床單上堆成一團。行政官瞪著它們。 “……我可以給你任何東西,”他說,舌頭沉重又乾燥。他感覺自己的腸子開始鬆弛,然後絕望地揪緊,突然感覺又像個小孩,彷彿回春手術的效力過了頭。 “任何東西。任何東西。我能給你比想像更多,我可以──”

“沒興趣,”那人說,搖搖頭。 “故事還沒說完。你知道,這些人,這些軟弱又偏好應付生命的善良好人……當有人跟他們約定時,就算對方在承諾後殺了人,他們仍然不喜歡以死相報。他們寧願用魔法跟寶貴的同情做第二好的事。所以這些人就消失了。”那人再度往前傾,靠在床腳櫃上。執政官瞪著他,不斷發抖。 “他們──這些好人──會把壞人弄不見,”年輕人說。 “他們並且會僱人找到壞人,以便將他們帶走。這些人──這些收集者──喜歡對被收集者加諸死亡的恐懼,而且傾向穿得……”他示意著自己五彩繽紛的服裝。 “……很隨性。而且當然──多虧魔法──他們要進入世上守衛最嚴密的宮殿也毫無困難。” 行政官嚥下口水,用一隻顫抖得發狂的手,終於將毫無用武之地的槍放下。 “等等,”他說,嘗試控制嗓音。他的汗沾濕了床單。 “你是說──” “故事就快講完了,”年輕人打斷。 "這些好人──你稱之為軟弱,如我所說的──會剷除壞人,而且把他們弄走。他們把他們放在一個製造不了傷害的地方。不是天堂,感覺也不像監獄。這些壞人,他們有時得傾聽好人告訴他們自己有多壞,他們永遠沒機會重蹈覆轍,不過能過著舒適、安全的生活,然後和平死去……感謝這些好人。 “而儘管有人會說這些好人太軟弱了,軟弱善良的好人卻會說,這些壞人犯的罪通常太過可怕,根本沒有已知的辦法讓壞人感受到他們造就的痛苦跟絕望的百萬分之一,所以重分配有什麼意義?那隻是把死亡套在暴君的性命上的另一種可憎辦法。”年輕人短暫露出不安的神情,然後聳肩。 “如我所說;有些人會覺得他們太軟弱。”他拿起床腳櫃的小槍,放進褲子的口袋裡。 那人緩緩起身。行政官的心臟仍碰碰跳著,但雙眼已盈滿淚水。年輕人彎身抓起幾件衣服,丟給行政官,後者抓起來抱在胸前。 “我的提議還是有效,”行政官基爾安說。 “我能給你──” “工作滿意度,”年輕人嘆息,瞪著一隻手的指甲。 “你能給我的就是那個,行政官;我對別的事沒興趣。穿上衣服,你得離開這裡。” 行政官開始穿上襯衫。 “你確定?我相信我甚至發明了幾個舊帝國不曉得的惡行。我很樂意跟你分享。” “不,謝了。” “你說的那些人到底是誰?”行政官扣上釦子。 “我能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嗎?” “穿上衣服就好。” “嗯,我還是覺得我們能達成某種協議……”行政官扣好領子。 “這一切實在太荒謬了,不過你不是個殺手,我理應感到感激吧,嗯?” 年輕人笑了,彷彿在指甲挑出什麼。他把手插進小丑褲的口袋,行政官踢掉被子去拿他的長褲。 “是的,”年輕人說。 “以為你會死掉一定很嚇人。” “不是最愉快的經驗,”行政官同意,在褲子里拉起一條腿,然後是另一條。 “不過我能想像,你得到緩刑會寬慰許多。” “哼嗯。”行政官短促笑出聲。 “有點像被困在一個村子裡,想著你就要被槍決……”年輕人打趣著,在床腳麵對行政官。 “……然後被告知你的命運頂多是移居。”他微笑。行政官遲疑了。 “移居:用火車,”年輕人說,將黑色小槍從口袋掏出。 “一列載著你家人、你街上的人跟你村莊的人的火車……” 年輕人調整黑色小槍的某樣東西。 “……然後最後除引擎火焰外啥也沒剩下,還有很多死人。”他冷冷微笑。 “你認為呢,行政官基爾安?像這樣嗎?” 行政官停止移動,雙眼瞪大地望著槍。 “那些好人叫做'文明',”年輕人解釋。 “我也一直覺得他們太軟弱了。”他伸長手,握著那把槍。 “我一段時間前停止替他們工作。我現在獨立作業。” 行政官說不出話,看著黑色槍管上方陰暗、年邁的雙眼。 “我,”那人說。 “名叫夏瑞狄恩·扎卡維。”他將槍對準行政官的鼻子。 “你被宣判死亡。” 他擊發槍枝……行政官把頭往後一抽尖叫起來,於是一發子彈打穿了口腔上壁,接著才在他的腦袋炸開。 腦漿灑在華麗的床頭櫃上。軀體跌進柔軟的被單、抖動了一下,不斷噴出血來。 他看著血流湧出。他眨眨眼,眨了幾下。 然後緩緩地,他脫下俗豔的服裝。他把衣服塞進一隻黑色小帆布背包裡。他底下穿著一件式的暗影色衣物。 他從背包拿出平光的黑面罩,把它掛在脖子上但沒戴上。他走到床頭從睡著的女孩脖子上撕下一小條透明貼片,然後回到房間的陰暗角落,邊走邊戴上面罩。 他藉著夜視鏡打開保全系統控制面板,然後小心移除幾個小盒子。接著又輕又緩慢地,他走向覆滿牆面的情色繪畫,那背後隱藏著行政官通往下水道跟宮殿屋頂的緊急逃生道。 他在關上門前緩緩轉身,看著床頭櫃雕出來的曲線沾滿血腥。他冷淡微笑,帶著一絲不確定。 接著他消失在黑色石牆深處,化為夜晚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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