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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宇宙殺手 倪匡 7648 2018-03-14
那兩個人答應著,向阿財招手,對阿財的態度十分恭敬。阿財雖然不是很願意離開雷老,可是雷老連連揮手,已有不耐煩的神情,他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床上坐了一會,才道:“我這臥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樁,最是複雜。既含梅花五五之數,也含八卦八八之數。”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雖然不是深諳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為基數的種種變化之妙,也不是深諳八八六十四卦的變化,更別說兩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個變化和六十四個變化聯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變異,是由數學公式可以計算得出的。 但是這種中國武術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點了點頭。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樁在,也對它們有一定的認識,大白天,小心認著,可以踏樁而行。如果不知就裡,在黑暗之中呢?”

原振俠知道,雷老忽然說起房中所設的暗樁來,必有理由,並不單是和他討論武術那麼簡單,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認真。 在想了一想之後,他才道:“知道有暗樁,要看得見,行動也要相當小心。不然,就會出漏子。” 他一面說,一面提氣,疾行了幾步,到了床邊,又走了開去。雖然他說“要相當小心”,可是進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許之色,忽然又現出挑戰的神色:“閉上眼睛,當作在黑暗之中,試一試!”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藉著吸氣、呼氣的時間,他仔細察看這些矮木樁,想記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亂,注視了十來秒鐘,那些木樁竟似活的一樣,會在地上轉動。 原振俠心中一凜,知道絕不能貪多,不可能一時之間記下那麼多,只有揀簡單的試一試。他立時看到,這時所站位置,和那張方桌,約有五、六步,有三個轉折,要踏上六根樁,便可以到達。

他應聲道:“好,試一試!” 隨即緊閉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數。到第六步,右腳一踏上木樁,一提氣,一個“金雞獨立”之勢,身子一轉,緊接著坐下。他事先早已看準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張凳子上,這才睜開眼,行動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乾淨俐落之至。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聲採:“你以前練過?” 原振俠據實道:“沒有!不瞞您老說,只是硬記了幾根木樁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醜了!” 雷老連聲道:“難得之至!難得之至!”他說著,仍然坐在床邊:“我在臥房之中設這暗樁,一來是為了練功。年紀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靈活,不可偷懶,一懈怠下來,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雷老雖在閒談,但說的是武學至理,原振俠也聽得不住點頭。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來,我在江湖上闖蕩了那麼多年,總有些冤家對頭,多得自己也記不清,這就不能不防著一點──不是我吹牛,這梅花八卦樁,若是不明底細的人,進了房間之後,管叫他寸步難行。”

原振俠聽得雷老這樣說,不禁暗暗心驚。 雷老這時說來,大是輕描淡寫,但是數十年江湖恩怨,樁樁件件,都是腥風血雨。其間不知牽涉到多少難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在內。 中國的武術家,泰半會和江湖的風波扯上關係。而且,行為接近古而遠離今,時代的進展,對武術家的影響極微。傳統的武術家,遵奉的行為,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則上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原振俠雖然在武術上有一定的造詣,但是在思想觀念上,他卻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現代人,並不欣賞江湖人物的行徑。 而像雷老那樣,已過了百歲高齡,還在臥房之中設防,防仇家的暗算,這也可以算是他半輩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結果了。 原振俠心中感嘆,忍不住問了一句:“老爺子不涉江湖久矣,怎麼還會有什麼恩怨糾纏?”

雷老哈哈一笑:“有許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沒有機會,就無可奈何,一有機會,就會刺上一刀,人心險惡啊!” 原振俠默然,心下想,現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則不變。可見時代進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題:“所以,那幾個人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以為是尋仇者來了!” 原振俠連忙點頭,表示明白他是說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議怪事。 同時,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這樣生活的人,醫院中的那些醫生,自然對他無法了解。只怕雷老才一說到他臥房中有梅花八卦樁,那些醫生就當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難怪雷老會稱他們為“屁醫生”。 雷老說著,就在床上躺了下來:“那是子夜時分,我正練完了氣睡著。”

原振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現場來說經過的原因。因為在車中,他總不能說著就躺下來。 雷老躺著,聲音沉著:“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從大門走進來的。一進來,我就知道了,不動聲色,一下子就認出,進來的是三個人,一前兩後,居然步步都踏在樁子之上!” 雷老說到這裡,神情十分警惕,略頓了一頓,又道:“他們向著床走來,我當時就心想:尋事的來了!” 他說到這裡,原振俠就心中一動。而他又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補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樁事的主兒,夤夜私入,怎會有好事,你說是不?”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發覺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尋事的人來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時常牽掛著的,那件事,就是防人來尋仇。

而他補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樁事”,那是欲蓋彌彰,更說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著一件重大的尋仇事件! 原振俠本來想脫口問他,究竟是一樁什麼樣的恩怨,令他到了百歲以上高齡,仍然耿耿於懷,掛在心上! 可是原振俠一轉念間,並沒有問出來。因為他立時又想到這類事,多半牽連著許多江湖上的隱私秘密,不是當事人願意自己說出來,問也沒有用處。 所以,他只是點頭。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樣發出鼾聲,那兩個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來到了我的床前。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擊,驟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傷!” 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雙手緊握著拳,指節骨凸起,強勁有力。哪裡還像是人的拳頭,簡直就是一雙有棱有角的鐵鎚。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頭,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雙鐵鎚也似的拳頭,替他打出來的。 雷老說到這裡,仍然躺著,可是忽然間,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失聲道:“可是來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悶哼一聲:“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準備揚起被子來相抗。那人到了床前卻不出手,而是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俠也覺得奇怪,因為那不合邏輯──偷進屋來的人,哪有大聲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頓了一頓,補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俠望了他,並不發表意見,作為醫生,他這時心中,想到更多的是:這種不合邏輯的事,真正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屬於他自己的一種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當然,原振俠沒有把所想的說出來──他知道一說出來,他也會變成雷老口中的“屁醫生”了。

雷老卻沒有留意原振俠在想什麼,他的神情有點忸怩:“我那個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沒人叫了……少說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聽,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聲,我遙遠的記憶就回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應了一聲!” 雷老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正對雷老所說的情形,越來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視線一轉過來,他立刻現出聽得十分用心的樣子。 那絕不是原振俠行動虛偽,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須先令雷老對他有信心,才能對症下藥。 原振俠不相信雷老的話,也很有理由──一個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來,沒人叫過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紀,豈非比雷老還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俠在用心聽,他十分滿意,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豬兒。”

原振俠諒解地笑了一下。雖然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誰不尊敬?但是每個人皆有童年,童年時小名叫小豬兒,自也不足為奇。 雷老繼續道:“那時,我還躺著──” 他在向原振俠敘述的時候,真是躺在床上的。說到這裡,他慢慢坐了起來,神情疑惑之極,想來就是那個午夜時分的神情。 他續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來,問:你是誰?怎麼還知道我的小名?” 那時,雷老的心中,實在是疑惑之極。自從他七、八歲那年,家鄉旱災,逃離了家鄉,就一直沒有和家人聯絡過。等到十多年後,他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嘗盡人間的甜酸苦辣,機緣湊巧,得遇高人練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後,才回到家鄉。 可是他家鄉那片苦難的大地,不但歷經天災,而且,還經歷了人禍、兵災、盜賊,比天災更可怕。本來聚居了百多戶人家的村落,早已蕩然無存,連頹垣敗瓦都沒有留下。而本來就貧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禿禿地,只有東一簇西一團的茅草蒿子,有氣無力地生長著。連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處,何況是人?

那次雷老回鄉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在江湖上名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一有機會,他就打聽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給他遇上一個同村的人,他也會歡喜不盡。 照說,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後,聲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想討他的好?可是全村幾百人,看來早已死光死絕了,硬是一個人的消息也探聽不到! 而這個心願,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當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於這一個原因,所以百歲之後,午夜夢迴,忽然覺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時代的小名,而這個小名自他逃荒離開之後,又是絕無人知道的。 所以,剎那之間,他心情激動,無以復加。他一面問來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睜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什麼人──他年紀雖然老,可是體魄壯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實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貼床站著一個人,在那人的身後,又影影綽綽地站著另外兩個人。 他一問,站在床邊,叫他小豬兒的那個,就“呵呵”笑了起來。 雷老心頭怦怦亂跳──這笑聲極熟悉,可是又實在太久遠了。想把它從記憶中找出來,得揮去許多塵封的往事。 雷老氣息急促,連聲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人仍笑著:“小豬兒,你出生,還沒洗乾淨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來讓人看,喜得直叫:'是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大胖小子!'也真怪,村里人人窮得脫底,靠野菜葉度日子,可是你才出生,硬是茁壯。是我取的小名,我說:'好傢伙,是一隻小豬兒!'你倒來問我,怎麼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說到一半,雷老的腦際,“嗡嗡”作響。他張大了口,兩個字在喉嚨裡打轉,可能是因為太激動了,所以竟然叫不出來。 雷老出生之後,母親就難產而死,他父親養他到三歲,也撒手歸西。沒爹沒娘的孩子,就跟了村里一個單身漢,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個小名“小豬兒”的那個人,雷老從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歲的娃兒沒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餓狼咬走,也早就餓死了。 雷老是昌叔養大的,他逃荒離開村子,也是昌叔帶著他一起走的。離開村子之後不到半個月,成千上萬的逃荒人群,沖散了他和昌叔。從此之後,昌叔就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了。 難怪他聽得那呵呵的笑聲是這麼熟悉──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衝破了時間的封鎖,飛舞跳躍而出,令雷老激動得全身發抖。 站在床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張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這兩個字來。 他實在太激動了,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手一起伸了出來,握住了床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時握住了他的手。 這種手握手的感覺,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樣。 雷老眼淚奪眶而出,他終於哽咽地叫了出來:“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來:“小豬兒,虧你隔了那麼多年,還記得我是誰!” 雷老除了“昌叔”兩個字之外,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 雷老對原振俠說當時的情形,說到這裡,神情仍是激動之極。雖然不至於再度老淚縱橫,但是也雙眼通紅,幾乎難以為繼。 原振俠在這時,作了一個手勢,想打斷雷老的敘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揮手,還是要說下去。 原振俠想暫時中止雷老的話,因為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路。那個“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歲,就算他還活著,也不能半夜摸上門來了。 所以,原振俠那時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個醫生是一樣的。 雷老由於長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親人。於是,曾經撫養他的“昌叔”就出現了,自然是出現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來的話,卻又令得原振俠愕然。雷老道:“你猜,當時我肯定了來到床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什麼?” 原振俠搖了搖頭,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實際上沒有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當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當時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後的那兩個人是陰差──牛頭馬面。昌叔一定是在陰司領了職司,他帶著陰差,來拘我的魂魄來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他確然沒有料到,雷老在這種情形下,卻有那樣的想法。想到雷老已過了一百歲,他的思想方式,自然與眾不同,原振俠順口應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雷老叫了起來:“害怕?哈哈,一點也不!一來我那麼老,也該死了;二來,有昌叔照應我,還有什麼可怕的?我才不怕!” 雷老當時,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帶著陰差來拘他的,他真的一點也不怕,平靜之至。反倒氣息暢順,可以說話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來拘我到陰司去的?” 他問得雖然平靜,可是剎那之間,想起自己數十年闖蕩江湖,過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身上十來處刀疤,可不是白來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難以算得清。 這些事,到了陰司地獄,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筆一筆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點惴惴不安。昌叔卻哈哈笑:“你把昌叔當成鬼了?小豬兒,告訴你,昌叔沒有死。我來帶你到一處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歡,可以留下來。” 雷老全然摸不著頭腦,他伸手抓頭:“昌叔,是怎麼一回事?” 雷老在問了之後,焦急地等待著回答。 昌叔看來很快樂,因為他每次總是未語先笑──這和遙遠的記憶之中,略有不同。昌叔確然是十分樂觀的人,但是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裡,辛勤耕作,難得溫飽,笑聲自然也沒有那麼多。 在逃荒的日子,為了爭奪草根樹皮,同是難民,還要打個頭破血流。再堅強的漢子,能忍著眼淚不流出來,已是上上大吉了,誰還笑得出來? 雷老在昌叔的笑聲中,首先想到的是:這些年來,昌叔的生活一定不錯。他又立時想到:昌叔該有多大歲數了?一百二十歲?還是更老?人老到了這個歲數,怎麼聽聲音還那麼健壯。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身子移動了一下,變成坐到了床沿。昌叔順勢一拉,拉住了他的手,令他站了起來:“來,跟我走。” 雷老忙又問:“到哪兒去?” 昌叔又笑:“現在對你說,你也不明白,到了再慢慢告訴你。” 昌叔拉著雷老向外走,腳步十分自然地踏在地上的矮樁上。那另外兩個人站著不動,在經過他們的時候,雷老向他們望了一眼──因為他心中還是在疑惑,那兩個是不是陰司的鬼差,牛頭馬面。 房中極暗,他沒能看清那兩個人的臉面。但倒也朦朧可以看清,那是兩個普通人,並不是牛頭馬面,手中也沒有拘魂的工具。 他心想,出了屋子,外面再黑,也總會有點星月微光。到時,就可以看清楚那兩個是什麼人,也可以再看到久違了的昌叔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心頭髮熱,多少年的往事,一一湧上心頭。他有許多話要告訴昌叔,告訴這許多年來他打出來的天下。雖然一個近親也沒有,但是他卻在江湖上,結識了許多肝膽相照,生死相許的朋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拚出了一個燦爛的前程來。 他和這些生死之交,都兄弟相稱,而且論感情,只怕比親兄弟還親(他沒有親兄弟,只好想當然!——這些生死之交都已去世,可是他們的子侄,卻遍布世界各地,有許多是各行各業中極出色的人物。甚至第三代、第四代,都有的是大有成就,出人頭地的大人物。 這些人見了他,無不尊敬萬分。他想告訴昌叔,當年餓得瘦成骷髏一樣的小豬兒,現在已經是全世界響噹噹的大人物了。 或許正由於他想得太多,而且,急於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昌叔,心有所想,所以未曾留意到身處環境的變化。等到他感到有點不對頭的時候,這才發現,四周更黑暗了。 剛才在房間之中,他還可以依稀看到一些人影。可是這時,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見。 雷老此際,當然不會害怕,他只是驚訝。同時,他也發覺他自己,和他身邊的昌叔,卻沒有向前走,而且是站著不動。 雷老咽了一口口水。昌叔在他身邊笑了起來:“這些年,混得怎麼樣?” 雷老的心中雖然疑惑怪異,但昌叔一問,他就大是興致勃勃,立時道:“什麼這些日子,整整一百年了。昌叔,大清朝的皇帝被趕下龍廷,人人都剪了辮子。你打我我打你,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大上海十里洋場,要是沒去過,你再也想不到,天下會有那樣的地方。我第一次見到紅眉毛綠眼睛的洋人,差點沒嚇得靈魂出竅,到處人講到處的話……” 雷老滔滔不絕地說著。一百年,是整整一個世紀,近一百年,絕非太平盛世,變化之多,變化之大,風起雲湧。就算揀大事記下來,也是幾十厚冊的歷史。 這些大事,有的雷老親身經歷,躬逢其盛,有的只是道聽塗說,不明究竟。他讀書不多,知識不廣,對許多歷史上的大事,他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時,他想向昌叔說百年的興衰滄桑,自然不得要領,說了半天,亂七八糟之至。若是在一個百年以來,對世事一無所知的人聽了,也就只有更加胡塗,不知所云。 雷老說了好一會,自己也覺得不對勁。他住了口,不再說下去,反問:“昌叔,你呢?這些日子來,你怎麼過的?” 昌叔道:“我說了,你可別吃驚!” 這一百年來,雷動九天雷九天,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經歷過?他聽得昌叔這樣警告,自然而然雙肩一聳,發出了一聲長笑。 儘管他以為自己絕不會吃驚,儘管昌叔已經警告了他,可是結果,昌叔的話一出口,他還是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昌叔說的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一處地方,與鬼為伍──也就是和許多鬼在一起。” 雷老立時感到遍體生寒──他早就想到自己一定是壽元已盡,昌叔來找他是拘他的魂,如今昌叔的話,似乎證實了這一點。 但是他隨即又十分平靜:“還是那句話,我陽壽已盡了?” 昌叔哈哈大笑:“你還是害怕了?想岔了?我告訴你,我不是鬼,我只是和鬼在一起。” 雷老越聽越是胡塗:“那……是一個什麼所在?是陰司地獄?” 人死了之後變鬼,鬼必須到陰司地獄去接受種種處理,這是中國民間根深蒂固的傳說,深入民心,所以雷老立刻想到了這一點。 昌叔的回答更古怪:“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實在又不是。” 雷老的性子極急,不由自主一頓足:“那究竟是什麼所在呢?” 昌叔笑了起來:“看,你從小就是火爆脾氣,至今不變。既然是人鬼雜處的所在,就算不是陰司地獄,也可以算是一座墳墓。” 雷老在對原振俠的敘述過程中,說得十分詳盡。原振俠極耐心地聽著,可是結果還是不耐煩了,他大聲打斷了雷老的敘述,問:“你在醫院,對那幾位醫生,也講了這些經過?” 雷老瞪大了眼:“是啊!” 原振俠心中暗叫了一聲“難怪”,他又問:“後來,你到了那地方沒有?” 雷老不是很高興:“當然到了,你比我還性子急。” 原振俠也苦笑,心想這倒好,老遠的路,來聽一個老人的妄語。不過也有好處,等他說完了他的幻想之後,向他請教一些江湖上的事,必然十分有趣。 雷老盯了原振俠片刻,原振俠投降:“我不再打岔了,老爺子請說。” 雷老道:“這樣說的時候,我和昌叔一直站著沒有動,四周圍仍然是一片漆黑。” 可是,忽然之間,就有了光亮,灰濛蒙地,一點也不明亮。而且叫人十分不舒服,不痛快,像是被膠在一片灰色的濃霧之中。 看出去,四周圍影影綽綽,有不少人在移動。可是隨便怎麼努力,卻又一個也看不清楚。 雷老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忍不住罵了幾句話。 昌叔指著那些人影,出言驚人:“這些,就全是在這裡的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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