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諸神戰場Ⅱ·舊時的遺骸

第12章 第十一章凰王的真身

那個嬌小的身影一路疾跑,快得像只受驚的兔子,明昧好幾次被她甩掉。不過明昧一點也不慌亂,只需一直朝著最裡面的庭院跑,不久就能再次發現她的踪跡。目標很確定呢。 現在的情形比上島的時候更混亂了。矢茵失踪,阿特拉斯不知混到哪裡去,而憑空出現的帝啟似乎也落入了凰王之手……明昧有點後悔,這個計劃太過匆忙,也太冒險。 她手背的皮下埋藏著一塊人造脂肪組織,只需用力按下,同時有超過三顆衛星、七套通訊系統將收到她的求救信號,並保持長達三小時的實時定位。執玉司的接收單位會立刻趕到,用重型火力掃平一切障礙…… 不!她奮力把這個念頭甩出去。不冒險,不到最緊急時刻,阿特拉斯不會露出原型,帝啟也不會出現——事已至此,不豁出命是不行了!

正想著,前面的人伏下身體,趴在屋頂觀察。明昧也趕緊趴下。前面就是最後的院落了,半身嵌入山壁的大殿沒有一盞燈光,只有星光隱隱勾勒出它的屋簷。死灰色的線條,青灰色的平面,彷彿一座陷入死寂的大墓。 那人很久都不動彈。明昧離她約十米遠,慢慢爬到屋簷邊緣,探頭往下看,原來院門外站著二十名侍衛,牢牢看住每一個角落。她沒法再前進了。 如果她也是衝著黑玉而來,是不是確切知道下落?明昧心想,要幫她麼?若能讓她帶路,也許事半功倍,但要幹掉這麼多人可真不容易…… 明昧正猶豫,忽然背脊一涼——風從側面吹來,帶來了一股硝煙味。 直到此刻,並沒有任何槍聲,更確切地說是混合著子彈的味道、槍管殘留的硝煙味,以及只有長期摸槍的人才能辨別的槍油味。明昧抽抽鼻子:槍油很濃啊,而且偏酸,槍支長期放置在寒冷的地方,才需要添加了防凍劑的槍油……她身體陡然往下壓了壓,恨不得鑽進藤草編織的屋頂——神聖光輝軍團!

前面的院落沿著絕壁修築,但最後這個院子卻被弧形的山崖懷抱。與其他院落交界的這片寬闊的路的盡頭就是絕壁的末端。明昧不用看,也知道光輝軍團的人正從絕壁下往上攀,殺戮就要展開。她一寸一寸的往後蹭,轉頭看那女子,仍在探頭探腦地張望。要不要提醒她? 噗—— 子彈透過消聲器,高壓氣體的聲音絕大部分被吸收了,不過槍的功率很大,超音速飛行的子彈產生的音爆卻不能消除。噗的一聲,像老遠有人打開了紅酒瓶塞——突然的襲擊非常成功,距離絕壁第二近的侍衛腦門一歪,沒有任何掙扎就倒地身亡。 但是列普辛柯還是算錯了一著。 若是普通人,第一反應是看身旁摔倒的人,因此他先打第二人,再打第一人,卻不知道這些侍衛基本上不能算作人。靠得最近的第一名侍衛立即轉向絕壁——噗!他胸口炸開了花,向後仰倒。

“哼!” 與列普辛柯同時爬上來的一人中了那侍衛拋出的飛刀,刀子穿透了肩胛骨,幾乎從另一側透出。那人往下滑落了五六米遠,才勉強穩住。 他往下落時,另外兩人迅速爬上絕壁,頂了他的位置。剩下的侍衛取下背後的半自動步槍,半蹲在地,拉槍栓,瞄準。所有的動作無不規範整齊,沒有任何逃避、躲閃,完全無視正在連續射擊的對手。這麼一忽兒,神聖光輝軍團已乾翻了四名侍衛! 他們同時扣動扳機! 砰砰砰砰! 如同十八世紀的燧發槍團一般,十四名侍衛組成的排槍陣爆發出驚人的威力,一次齊射就覆蓋了整片絕壁的突出部位。在開槍前,列普辛柯本能地往下一滑,躲過了這輪攻擊,卻眼睜睜看著兩名弟兄往下墜落,血稀里嘩啦地往外噴射。

嘩啦——侍衛們拉槍栓,砰砰砰——又一輪齊射。鉤上懸崖的一根繩索被打斷,幸虧繩索上的人已經全部在絕壁上穩住了身體。 列普辛柯眼睛頓時血紅。 侍衛們槍響的瞬間,明昧縱身而起,貓著腰向那正往後狂奔的女子跑去,想要截住她。那女子聽到腳步聲,轉頭一看,驚喜地叫道“矢茵!” 明昧奔到她面前,那人驚道:“你是誰?” “我是矢茵的朋友,快跟我來!” “我、我、我想還是趕快回去比較好!” 叮叮叮——絕壁下方拋上來三枚雞蛋大小的球體。明昧猛地將那女子撲倒在屋頂。 “別動!” 啵、啵、啵!三聲悶響,接近一千四百枚鋼針被爆炸產生的高壓氣體射出,打得兩邊的牆壁砰然作響。其中一些甚至射穿木質屋簷,穿透屋頂,幾乎擦著兩人的身體飛出。

院牆下霎時一片死寂,片刻,才傳來一連串沉重的跌倒聲。女子全身顫抖,明昧捂著她的嘴巴,在她耳邊輕輕說:“不要動。別動。” 神聖光輝軍團的士兵們魚貫而上,最前面兩人挨個給每一名侍衛補上一刀,後面的則將重型裝備吊上來,依次發放組裝。有幾人沿著通道搜索前一片院落,無聲無息地殺死幾名侍女,其他的將屍體拖到大門口壘起,建立第一個據點。 “仍然沒有任何無線電通訊。”偵察兵切沃夫傾聽了片刻,報告道,“頻道非常乾淨,也沒有發現衛星通訊信道。但是有頻率非常高的規律脈衝,估計是執玉司的掃描系統。” “執玉司的人還在待命嗎?”另一人,副隊長加拉魯厄問。他有四分之一的南非血統,皮膚黝黑,在推崇純粹斯拉夫血統的神聖光輝軍團裡是個不多見的特例。

列普辛柯搖搖頭。 “或許對方已經開始了。我們不知道情況,必須做好最壞的準備。” “是!” “脈衝信號加強了,”切沃夫說:“而且頻率變得更高,對方似乎通過某種方式發現了我們!” 列普辛柯還沒說話,忽聽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槍響。加拉魯厄說:“是第二組,加特林重型機槍的槍聲!” “跟執玉司接觸上了嗎?” “或許是島上的防禦力量,”列普辛柯下令道。 “加快步驟!留下一個人,其餘的都跟我進去!既然對方發現了,立即與第二組恢復通訊,讓他們機動向我方靠攏,快、快、快!” “進去了……只有一個人在門口。” 他們分成兩個縱隊,沿著兩側的迴廊,往中央大殿逼去。除了軌道上的實踐三號衛星,沒有任何人能看見對面屋頂上的兩個女人。

“連加特林機槍都帶上了,顯然是格殺勿論。”明昧縮回頭,問,“你也是選秀的?叫什麼名字?” “我叫瑪瑞拉,你跟矢茵是一起來的?” “我是她姐姐。” 瑪瑞拉恍然大悟:“難怪你們倆很像!” “哪里相像?” “呃,兇巴巴的眼珠子。” “那可真的很像。她在哪裡?” “我不知道!她逃了,逃得遠遠的,我看見有人追上去了!哦,那個笨蛋!我早說過,憑我們的姿色不用擔心不用擔心,她偏不聽!現在好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昨天晚上見到她的?” “是,啊,那個瘋子!差點就把我的計劃毀了!” “什麼計劃?” “嫁給凰王啊!哦,你也是選秀的?你、你也通過了?” 明昧一言不發地看她。瑪瑞拉嚥口口水,小心地問:“今天下午,另外一些人怎樣了?”

“死了。” 風吹得緊,呼啦一下,捲走了瑪瑞拉的髮夾,頭髮頓時亂飛。她怔怔地發了一陣子呆,身體慢慢癱軟下去,低聲道:“真的?” “當然。只有我們倆通過了測試,你知道是什麼測試麼?” “……我只記得扎了一針。” “對。沒有死,就證明我倆的身體合格了。重點只是我們的身體,你懂這意思麼?” 瑪瑞拉搖頭。 “算了。”明昧用力紮緊頭髮,問,“矢茵往哪裡跑的?” “哪裡?我記不太清楚方位了。不過大殿裡有座噁心的雕像,雕像後有個洞穴,從那裡出去就能到一座棧道。棧道毀了!她就在棧道對面……” “好!”明昧站起身,“帶我去找她。” 瑪瑞拉剛坐起半身,怔了片刻,又慢慢坐回去。 “我……是這麼想的,既然都合格了,還是回去乖乖等待比較好……大家都是姐妹,以後多照顧點。”

“那你今晚跑來是做什麼?不會是看夜色好,散散步吧?” “呵呵,”瑪瑞拉尷尬地笑笑,“我本打算看看有沒有可能找到她,既然有你,我就放心了!我體弱勁小,又沒啥趁手的東西,就不拖累你了,再……” 最後一個“見”字她無論如何說不來了。明昧一把揪住她衣領,把她像隻小雞一樣扯過來。星光把明昧的頭髮染上一層紫藍色的光,她的眼睛幽幽發亮,好像母熊盯著春天醒來時的第一頓晚餐。 “我只說一次——你發花癡想要嫁給任何人都行,但不是今天。你有兩個選擇,帶我去找矢茵,或則從這裡一路滾到絕壁下。看在姐妹的份上,我保證你在滾出屋頂之前就斷氣,不用體會高空墜落的恐懼。” 瑪瑞拉臉憋得通紅,想掙脫,不行,想用腳踢她,但明昧全身壓了上來,這麼苗條的身體這會兒卻重得像鑄的一般,根本動不了分毫。她嘴唇蠕動,明昧稍鬆開一點,才勉強說:“我……我只會拖累你……躲得遠遠地,絕對不給你惹麻煩……”

當然不行,跟矢茵有關的一切都必須處於監視之下。明昧搖頭。 “不,我需要幫手。再說這夥人可是去刺殺凰王的,他們要是得逞,你就沒指望了。” 瑪瑞拉眼睛一亮。 “你的意思是,王妃之位要讓給我?” “我在此立誓,若不助你當上凰王王妃,死無葬身之地!” “爽快!咱走!” “等等!”明昧在屋頂摸了一陣,摸出兩根光輝軍團炸上來的鋼針。問她:“會不會使?” 瑪瑞拉豪邁的一拍胸脯:“真正厲害的在這裡呢,走!” “奇怪,真奇怪。” “嗯?” 前面帶路的侍衛聞聲回頭,矢茵睜大眼睛問:“還有多遠?” 侍衛沒有回答,只是示意讓她繼續跟上。他們沿著一條窄小的通道,一路往上走了好久。通道雖然窄小,卻被精心修繕。兩側洞壁和腳下的石階都打磨得很光滑,赤腳踩在上面真是種享受。每隔幾米,洞壁就凹進一塊,安放油燈。油燈上方甚至有走煙的通道,不讓通道有一點憋悶的感覺。看來就要到六十一的老巢了。 矢茵微張開嘴,說:“哪里奇怪。”她小心地不吐一點兒氣,聲音發不出來,但聲帶和舌頭的振動透過骨骼傳遞。振動的偏差已經被百萬分之一過濾,它聽得非常清楚,回答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植肢者不可能活這麼長。” “不是有很多長命百歲的麼?在你們那個偉大的帝國里?” “壽命的確比現在的人類要長,六位執行者據說能達到永生的地步,但那是有整套維持系統的情況。失去系統支持,不可能活過五千年。這些植肢者的壽命就更短了!如果他真是第三季出生,到現在接近一萬年,我才不信呢!” “有黑玉幫忙?” “黑玉?哦,拜託,雖然我沒見過,但再怎麼說,它也不可能重造整套系統。對了,他也許是名席德拉。” “席德拉是什麼?” “不同於普通人類,他們是直接隸屬執行者的人造體。他們的壽命據說可以上千年,可是也不能脫離系統長久保持下去。而且席德拉職能和階層都很高,不可能會淪落到植肢的境地啊。真正詭異!” “放心,”矢茵安慰它,“我會讓他吐出來的。” “別太衝動……” 侍衛推開了一扇石門,躬身退開,示意矢茵自己進去。矢茵小心地探頭看看,裡面還是一條通道,不過二十幾米外就是門。那侍衛似乎看都不敢看這條通道,只是不停揮手,讓她快走。矢茵剛走進去幾步,門就立即關上了。 “沒有任何人可以進入。”百萬分之一說,“一定留有舊時的事物。” 矢茵扶著牆站了片刻:“我腿有些發軟……” “哦,我聽錯了嗎?你膽子那麼大,也會害怕?茵姐!” “再叫兩聲?” “茵姐,茵姐!” 矢茵深吸幾口氣,咬著牙朝那扇門走去。石門看上去很厚實,但矢茵剛碰到,它就嗡的一聲自己開了。 “哇!”矢茵被門內突然透出的強烈光線照得頭暈。她扶著牆瞇眼站了片刻,等眼睛適應了強光,才一步步走進門內。 這不是跟六十一對峙的那個房間麼?偌大的空間、平整的地面、沿著石壁全是石門。房間頂部安裝著整整三圈刺眼的白色光源,真不知這傢伙把發電設備安在哪裡的。 “不一樣,”百萬分之一猜透了她的心思,提醒道,“根據引力差異計算,海拔比剛才的房間高三十米左右。我搜索不到定位衛星,無法確定是不是在同一垂直面上。面積倒是差不多,他一定製造了許多這樣的房間。” 矢茵往中央走去。果然,沒有洞口了。矢茵失落地蹲下仔細看,發現地面有道極細的縫,勾勒出一個直徑約一米的渾圓。也許這是個可以開啟的洞口…… “你來了。” 矢茵站起身,六十一從一面石門後跺出來。是幻覺嗎?總覺得他比剛才又老了二十歲,身體佝僂得更加厲害,以至於膝蓋都不能伸直,雙腿彎曲著艱難地往前挪動。他的頭一點一點的,捲縮的手臂抖個不停,全身搖搖晃晃,好像隨時都會摔倒——這是能活七八千年的樣子嗎?看上去連七八天都活不過去了。 “沒有椅子,你若不嫌棄,就坐在地上吧。這裡很乾淨的……” “好。”矢茵走到縫隙外,席地而坐。六十一氣喘吁籲地走到她面前,躲閃著矢茵的注視,低聲說:“…我的樣子很醜陋,是不是?” “呃,怎麼說呢。有點上年紀了。” 六十一嘿嘿地笑:“有點……不,你知道我是老得成妖怪了。我就是個妖怪,就是妖怪。妖怪?妖怪也沒我這麼醜陋……” 他坐不下來,也不肯站著不動,就艱難地繞著那圓環繞圈。 “我很好奇,你究竟覺醒到哪一步了?” “覺醒?哦,對,覺醒。可是我也不知道到哪一步。怎麼覺醒也分階段的嗎?” “我不太了解。只是觸發體通常有確定的觸發條件,而條件是分細則的,所以,”六十一繞道矢茵背後,仔細盯著她看了很久,低聲說,“你怎麼知道我是……”他牙根咬碎,就是說不出後面三個字。 “你為何不這樣想:植肢者就是我的觸發條件。或許我的存在,正是為植肢者而來。” “也許。那麼目的是什麼?” “誰知道?觀察?監督?治愈?”矢茵慢吞吞地說,“也有可能是徹底清理。” “清理?”六十一的身體抖的更厲害,不過他很快又鎮定下來。 “哦,不,你可不像清理者。” “你見過清理者?” “你其實可以問,我殺過幾個清理者。”六十一陰惻惻地笑著。 “我也可以回答,很多,很多!” “老妖怪在撒謊,”百萬分之一鄙夷地說,“三大系統的清理者總共只有九人,六個在安蒂基西拉系統,兩個升空至歐爾菲斯。據說,前往達倫波爾系統的清理者一直沒有信息反饋,跟達倫波爾一道陷入了靜默。很多?哈哈,真有意思。他在賭你知不知道清理前的事情。” “哈哈,有意思,”矢茵說,“總共才九名清理者,我真有興趣聽你到哪裡去殺很多?” 六十一不說話,繼續繞圈。等到再一次繞到矢茵背後,問道:“昨天,那道信息,是追逐你而來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矢茵搖頭,“昨天發生了什麼事麼?” 六十一立即後悔說出這話。七道波疊加在棧橋下方,十三道波疊加在收藏黑玉的洞穴內,組合和解碼的時間非常短。當時他距離西島不過三百米,等察覺到的時候,信息堆棧已自我潰散,變成無序的散射波。那個時候矢茵應該待在宮殿裡,離棧橋超過幾千米遠,厚厚的山壁也阻擋了洞穴內的散射波,她應該不可能接受到才對…… 也許,系統只是無意識地想要接觸到什麼。更有可能,是隱藏在洞穴內的黑玉又一次發出探測信息,而造成系統的一次自激反應吧。千百年來,這樣的自激反應已經發生很多次了。 他改口道:“你為何到這裡來?” “你為何在這裡?”矢茵反問,“這是你接連逃過兩次底層清理的地方?” “清理啊,唉,太久遠,我都不記得了。”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矢茵轉過去看他,“你有維持系統,對不對?” “你不是觸發體。”六十一的眼睛陡然瞇成一條線,連著倒退了幾步。 “觸發體屬於末端獨立任務單元,不可能知道這麼多。你究竟是什麼人?” “讓我看你的維持系統,六十一。”矢茵站起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想要知道更多,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有那麼極短的一刻,六十一差點雙膝一軟,就此跪下,向矢茵俯首稱臣。天啊,即使艱難掙扎了幾千年,面對這份完美的DNA時,那與生俱來的遵從、卑微的感覺仍然無法消除。他腦子裡嗡嗡作響,幾乎把持不住,就要痛哭出來。 不!心中有個聲音頑強的大喊:不!這不是真的!它早已經隕落了!這只是個觸發體,一個稍微有點記憶的觸發體而已! “你——”六十一咬緊牙關,全身骨節咯咯作響,堅持著不倒下,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所有的,一切!六十一,你隱藏至今,不會是偶然,對不對?是某個任務沒有終結,還是你覬覦著某件事物?”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已經獨自生存了幾千年,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個乳臭味幹的女孩?若說有交換條件,你又能給我什麼呢?” “這是個好問題,”矢茵承認。她癟著嘴認真思索、傾聽。須臾,她說:“這是個信任問題。” “嘿嘿。”六十一冷笑。 矢茵誠摯地攤開手:“瞧,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麼系統缺陷,所以不能確定可以給予怎樣的幫助。你或許應該遵循第十三章第五節第四十三項條例,向我開放基礎維持平台。” “第十三章規範的是植肢者向其直屬高階維持單位開放流程,但是你怎能證明擁有該授權?說到信任,我連你屬於哪個層面系統,生產時間及任務標示都不知道,怎麼談信任?” 兩人相互對視著,都不肯後退半步。腳鍊的溫度越來越高,百萬分之一正緊張搜索一切植肢者的信息,力圖猜到六十一的上一級維持單元。但是系統太複雜了,光是培育和回收植肢者的區域維持系統就有超過一千五百個,涉及的維持單元多達上萬。如果不是他的直接對應單元,是無權要求他開放基礎維持平台的。再說該死的系統已經崩潰幾千年了,他肯不肯聽都成問題! 過了老半天,矢茵才斟酌著開口:“我只能告訴你,我的一部分代碼,曾經是莉莉絲本體的侍奉者。” “哈哈哈哈!”六十一拼命壓抑內心的狂跳,一面放肆地笑道,“莉莉絲本體?克拉特克早在一千年前就淪陷了!很可能遠在那之前,莉莉絲本體也被清理乾淨!你睜眼仔細看看,現在的世界早已不是舊時!系統?系統在哪裡?基礎維持平台?哈!哪裡還有什麼狗屁維持平台!” 六十一面色通紅,不知哪裡來的力氣,背也不駝了,腳也不彎了,他亢奮地繞著環形疾走,一面說:“我們該侍奉誰?神祗已經隕落!我們該相信誰?我們是棄兒!我們被製造、被培養、被教育、被使用,得到的卻是拋棄、屠殺、清理,甚至連個理由都沒得到!他們從天而降,突破一切權限,抹殺所有存在——我們活該如此!” “他們是清理者?” “清理者?哦,對!對、對!他們是這場悲劇最大的看點,因為最終清理的是他們自己!”幾千年來的痛苦、憤怒和絕望被點燃了,難以抑制的情緒如同火山一樣噴出,六十一悲憤的舉起雙手,仰頭嘶聲慘叫道,“每個人、每段代碼、每台機器、席德拉、伴生體、代理體……他們獲得的最終任務清單便是清理自己!你、你不能明白!你不曾親眼看見自己的朋友、協助者、同夥……突然間一個接一個地斷開鏈接,脫離系統。或是在維持平台上悄無聲息地陷入靜默;或是被集體帶到集中點,被死光灼燒、清理;僥倖藏入'蓋亞'系統內的,被系統生成的一千萬剿滅者趕盡殺絕。最終連繫統也分崩離析,燃起大火,化為灰燼……大地傾斜、海洋沸騰,一顆又一顆火流星撞向地球,那是衛星和探空單元最後華麗的謝幕表演……毀滅,沒有理由!屠殺,沒有抵抗!你、你怎麼能夠、你怎麼可能明白!” 他吼得眼眶幾乎迸裂。回頭看矢茵。這個女孩子手摀著嘴,全身顫栗。是了,她害怕。可是她怎能想像到真正的可怕?怎能想像到波及整個太陽系的大崩潰是怎麼回事?怎能想像幾十萬人造體、數以億計的機器和程序化為灰燼時的慘烈?怎能想像那比人類憧憬的天堂還要光輝燦爛的帝國,如何在幾天之內毀於一旦? 她不知從哪裡得到這樣高階的DNA,記起了一星半點舊時的事情,就敢來對自己指手畫腳! 不!從底層清理開始的那一刻,自己已不再是那個混賬系統的一份子了,不再是舊時卑微的人造體、身不由己的植肢者。授權?見鬼去吧!侍奉?去他媽的!我是六十一,是獨自存活了九千年的神!是神!是神!是神! 他凜然道:“你在怕什麼?” “你、你的手……” 六十一低頭看。剛才狂暴之時,一直藏著的左手也不由自主伸了出來,將麻布掀開,露出了赤裸的身體。現在上半身繼續暴露在矢茵眼皮底下。暴露就暴露吧,六十一冷冷地說:“你說得對,我,是一名植肢者。曾經是。” 左肋下,種植著一隻活像金屬的長腳蜘蛛一般的事物。它的頭部深入六十一身體,也許緊緊嵌入肋骨,十六支金屬長腳捲縮在一起。隨著六十一起伏的胸膛,這些長腳微微顫動,猶如活物。 或許那就是活物。六十一右邊身體跟正常人一樣,左邊卻如被火燒過,幾乎沒有脂肪,焦黑色的皮膚直接覆蓋著凸出的肋骨,如同乾屍。左手也乾瘦得只剩臂骨,根本舉不了多高。長腳蜘蛛似乎吸乾了他半邊身體的養分,難怪他一直佝僂著。 “噢!”連百萬分之一都屏住呼吸。 “他是一名介於機器與人造體之間的植肢者。我聽說過這個計劃,據說系統對之前由代碼執行的深空探測效果不滿,但普通的人造體不能忍受長時間宇宙粒子的侵襲。所以有個秘密機構奉命培養能執行深空任務的半機械化人造體,或者,呃……等等,我這兒搜索到一個詞:具有類人體徵的獨立代碼執行器。” “這就是你存活下來的目的?”矢茵問。 “不!這是我能存活下來的原因。你不是要看我的維持系統麼?你敢看麼?無論那是什麼,你敢正視麼?” “我要知道真相!” “你承受不起真相!”六十一狠狠地呸了一口,重新裹好衣服。 “跟我來。” 那人仰天倒下時,明昧搶上兩步,用膝蓋撐了一下他的身體,腳背又墊了一下,讓他倒地的聲音盡量小。 他躺在地上,瞳孔已經消散,胸口還在劇烈起伏。植物神經監測到顱內壓力急劇降低,便往身體裡註入大量激素,收縮四肢和腸胃的毛細血管,同時迫使心臟加速,把省下來的血統統往頭部泵去。於是那人喉管處,被鋼針劃出的切口就一註一注地往外射血。血射到一米開外,不僅將他整個上半身都染成紅色,連站在明昧身後的瑪瑞拉都沾了不少。 明昧扒開侍衛們的屍體,將那人拖進去,再把屍堆重新壘好。她瞧了瞧瑪瑞拉,瑪瑞拉雖然面色慘白,倒也沒像尋常丫頭那樣嚇得屁滾尿流。 明昧說:“你不錯嘛。” “呃。我有點想吐。” “忍住,吐出來就收不住了。”明昧把屍體掩藏好,問她,“剛才那一瞬,你使的是催眠術?” “算是吧,我們叫作攝心術。” “你是陀閥教的人?如果我沒記錯,陀閥教對黑玉沒有太大的野心,倒是對長生不老有追求,難怪你想要嫁給凰王。” “矢茵告訴你的?” 明昧笑笑,又說:“我聽說陀閥教教義精深,修行者要通過七重境界的考驗,其中一重是'血池地獄'。你能代表陀閥教參加選秀,一定是佼佼者了,怎還會對這點血噁心?” 瑪瑞拉羞慚地說,“我不算最好的,師姐們厲害得多呢。只是師父寵愛我才……” 明昧解下那人的手槍,別在腰間,解下兩枚手雷掛在腰帶上,再端起改裝過的“勇士-SN”衝鋒槍,掂了掂重量。失去箱子以來,她第一次覺得安全了許多,扭頭對瑪瑞拉說:“來吧!” 兩人隱身在院牆的陰影裡,貓著腰跑到大殿側面。也許太信賴大門的防守,光輝軍團的人全都進入了大殿。大殿內透出手提式應急燈的燈光,卻聽不到人聲。兩人上了基台,明昧戳破一扇紙窗,往裡看——一個人都沒有。 “石壁上有洞。”瑪瑞拉咬著她耳朵說,“他們肯定進去了。我們快進去!”說著就要掀窗戶,被明昧一把抓住。 “那是什麼?”明昧指著離窗戶最近的一根柱子問。 “什麼?哪裡?” “柱子背面。” 瑪瑞拉瞇著眼看,終於發現靠近柱子的地上,有一個類似倒扣的高腳杯的東西。那東西小心地放在柱子背離大門的一邊,從門口進去是絕對無法看見。 “應該是某種振動接收裝置,”明昧沉吟道,“或是音頻觸發器,如果有人踩踏大殿地板就會觸發警報。” “難怪都不需要有人看守,太小看我們了!”瑪瑞拉狠狠地揉揉鼻子。 明昧看了看柱子上方的樑柱,低聲道:“來!” 兩人溜進窗戶,順著窗簾毫無困難地爬上頂梁。由於不知道那玩意兒是振動觸發還是聲波觸發,兩人盡量慢、盡量輕地沿著頂梁往前爬。她們爬到大殿中央停下。殿內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到洞穴在什麼地方。瑪瑞拉咬著明昧的耳朵說:“我知道。” “在哪?” “雕像後面有十八層地獄圖,每一層之間嵌有木格。我記得洞穴就是第五層蒸籠地獄的那口鍋。” 明昧拍拍她肩膀,以示誇獎。兩人順著離雕像不遠的柱子悄悄滑下,摸到雕像後。明昧抬起瑪瑞拉的腳,用力將她往上一送。瑪瑞拉在黑暗中張開雙臂,最大限度地撫摸牆壁,終於在第三次跳起來時摸到了洞穴的邊。兩人你推我拉的,沒費甚麼勁就進入洞穴。 “身手不錯嘛。” “我是怕那雕像。真是奇怪的姿勢!” “奇怪的姿勢?”明昧好奇地問:“哪種姿勢?” “形容不出來,就像這樣。”瑪瑞拉說著蹲下,很彆扭的做了一個姿勢。明昧伸手摸了片刻,說:“這是個關於繁衍的雕像。” “什麼?”瑪瑞拉睜大眼睛,“哪兒看出來的?” “這個姿勢,是胎兒在母體內的姿勢。只不過通常胎兒是頭朝下方,所以正過來後,讓人覺得非常彆扭。” 瑪瑞拉的眼睛漸漸直了,在雕像前哭泣的怪人說的話一句句從腦子裡飛過:“汝,將永生……汝需,謹記,汝,永生之意……汝……又,一個汝……又一個汝……汝將……永生……” “怎麼了?” 瑪瑞拉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想我們們得快、快、快點找到矢茵才行……” “停!”普留申科舉起一隻手,用力張開:“停止射擊!” 他身後的四名隊員同時住手,把發燙的槍管垂下,震耳欲聾的槍聲跟著驟然停止。只剩加特林重型機槍,六管搶口仍在飛速旋轉散熱,發出嗚嗚嗚的怪異嘯聲。 普留申科從隱蔽的樹木後面走出來,取下夜視儀,向前看去。密集的掃射已然奏效,三十幾米開外,那棟西島最大的房屋樑柱都被加特林重型機槍的火力打斷,整個屋頂坍塌下來,將裡面的人悉數壓在瓦礫之下。它周圍的幾棟房子也是千瘡百孔,其中有兩棟塌了一半,墜入後方的溝壑之中。 從破口看去,房間內已經著火。這些屋子的結構絕大部分都是易燃物,看樣子不到十分鐘,大火就會吞噬一切。 這樣好,這樣才符合“完全殲滅”的原則。普留申科想起在車臣戰鬥中的經歷,對這樣的結果甚為滿意。 剛剛得到列普辛柯的通報,他們在山里發現秘密通道,可以預料黑玉絕對不會在西島出現,所以也不怕這麼大規模攻擊會誤傷到什麼。 他帶頭向那片遺骸走去,打量滿地的屍骸。房間前面的是精壯男子,房間內則大多是老弱婦孺。普留申科看見一個嬰兒的屍體從房間滾落到沙地上,心中略有不忍。但這情緒瞬間就消失了。既然開了頭,就不能留活口,普留申科一揮手,四名手下會意,各走一個方向搜查。 他並非想搞大屠殺,該死,是這些人逼的。這些人沒腦子麼?他們的武器明明差那麼遠,可是自從第一個人發現動靜後,就不要命的、瘋狂的衝啊衝,用各種能用的武器攻擊——刀、弓箭、古老的步槍、木棍……普留申科想起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發瘋似的朝他們投擲石塊,卻直到被打死也沒發出一聲,就覺得胃部一陣陣痙攣。 這真他媽是個怪異的島,怪異的人。他們本來已經撤退了幾次,都被這群瘋子又逼了回來,前面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死得普留申科的手都軟了,他們卻視若無睹,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啊叫啊打呀死啊…… 好吧,也無所謂,這點人還不到死在他手裡的人的零頭。普留申科一邊心神不寧地想著,一邊往前走。 他繞過坍塌的房子,走到房子後的懸崖邊上。這是西島的最邊緣,離海只有不到二十米。他身後的房屋在燃燒,但他只聽得到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今天晚上雲層很厚,海天真正融為一體,黑暗吞噬一切。 這樣漆黑的夜晚,在西伯利亞,你猜怎麼著?第二天早上,雪一定堆過屋頂。 想著靜靜躺在那冰冷堅硬的冰川里的神聖之物,普留申科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聽見了第一聲槍聲。 槍聲從左側傳來,被凜冽的風吹得有點失真,同時傳來的還有一聲痛呼。普留申科聽得出來,發出聲音的人胸膛開了花,大部分聲音幾乎是從破損的肺裡直接發出來的。 他腦門爆出一層冷汗。死的人是隊內號稱追踪第一人的阿卡莫夫,他竟然沒有發出一聲警告就中了槍!普留申科轉身就往回跑,忽然嘩啦一下,燃燒的房屋倒下來,暫時阻隔了他。 第二槍在此刻響起。聽出來了!是SY-99狙擊槍,這不是阿莫佐夫斯基的麼?難怪阿卡莫夫會沒有告警——對方先乾掉阿莫佐夫斯基,再遠距離射殺了他! 這一槍響過,沒有人慘叫,普留申科剛鬆口氣,卻聽見一聲沉重的倒地聲。 “該死!別列列夫!斯特克莫夫!”普留申科大喊,“回答我!” “我在!”耳麥里傳來別列列夫的聲音,“我要殺了那王八蛋!” “等等,等我過來!找地方隱蔽!對方……” 噠噠噠—— 加特林重型機槍的聲音驟然響起,震得普留申科耳朵一痛。他拼命大吼著,冒險鑽過仍在燃燒的房屋殘骸,向別列列夫跑去。這挺重型機槍尋常人提起它都很困難,更別說六根槍管猛烈旋轉開火時那駭人的衝擊力。槍聲一直沒停,這證明別列列夫仍然活著,太好了! 普留申科跨過一堆屍骸,撞穿破碎的門板,衝出房間。他一下站住了,因為別列列夫躺在地上,而正端著加特林重型機槍掃射山崖玩兒的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呸地吐掉嘴裡的雪茄,用純正的俄語問他:“還有沒有什麼遺言,人渣?” 砰!普留申科開槍。回答他的是一長串——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踏上石階之前,矢茵深深吸了口氣。 這段石階位於環繞大廳的其中一扇門後,由青白色石頭砌成。矢茵踏上第一級台階,就吃了一驚,抬起腳看腳底,竟然滿是塵土。 這很詭異,因為六十一的潔癖,島上幾乎所有地方都極乾淨整潔。唯一的解釋,這地方只有六十一能來,所以很久很久都沒人清掃,才被塵土完全覆蓋。看六十一留下的腳印,左邊明顯比右邊小得多。 “來。”六十一招呼她。他躬著身在前艱難引路,往上走了三十幾米,轉而向左,又走了二十幾米,是另一道石門。六十一費力地推開石門,繼續往裡走。不地的往上走啊走啊,轉過去又轉過來,穿過一道又一道門。從第五道走廊開始,走道轉而向下,而且再沒有燈了。當身後的石門關上,周遭一片漆黑,矢茵伸手摸到石壁,一步一頓地往前走。 “真的要去嗎?”百萬分之一在她耳蝸裡小心翼翼地說,“你顫抖得很厲害……” 矢茵以更快的步伐回答它。 “唉。”百萬分之一嘆氣。 如此又通過了兩道門,一路不停往下,道路也更加曲折,甚至有一段螺旋向下的階梯。矢茵連著在石壁上撞了幾次,揉著腦殼問六十一:“怎麼不點燈?” “這裡不需要燈。” “那些點燈的人,你信不過?” “對。” “因為他們其實不算是真正的人?” “嘶——”六十一像氣管被割開了似的喘了一陣,才說,“不是這個原因。無論是誰,我都信不過。” 矢茵繼續大著膽子問:“那他們究竟算什麼?你說你是他們的神,難道他們是你造出來的?” “差不多吧。” “這樣似乎不是很划算。” 六十一停下腳。周遭一片漆黑,但矢茵卻立即感到兩道冰冷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我實在是有興趣聽聽,”過了半天,六十一干巴巴地說,“你所謂的划算是怎麼一回事。” “呃,我是說——”矢茵側耳傾聽,把百萬分之一枯燥的統計數據統統跳過。 “我的意思是……就目前來看,人類自然生產孩子這種方式,似乎才是成熟、簡單、安全,而且……嗯……你是島主,所以還可以順帶抽抽稅什麼的……如果要造人,即使只有一個人,那也簡直——我說不好——簡直需要天文般的資金才行呢!除非你仍然保留有舊時的培養機械。” “原來,你的目標是那些機械。” “我……” “不。”六十一打斷她:“我的確有培養機械——曾經有。一千一百三十年前,它們還運轉得很好。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創造了第一批人,十三個人。五個按照計劃出生;五個是半成品;還有三個變異體。這一點你大概已經看出來了。” “侍衛和點燈者?” “是的。” “他們真像人。”矢茵由衷地說。 “不,他們一點兒也不像!”六十一沒由來的發火,“一丁點兒也看不出人樣!他們沒有人格,沒有頭腦,沒有脾氣,沒有人該有的一切。他們跟大逃亡時代之前那些受機械控制的人一模一樣!這些舊時的幽靈又復活了!你相信嗎?沒有足夠的指導,他們連生孩子都不會!” 矢茵記起那一雙雙透亮的眼睛,和那個跌落懸崖的詩人,沉默了。 六十一繼續說:“唉,也許是我老了,所以心存仁慈。我讓他們都活了下來,繁衍後代。你說得很對,自然生產孩子這種方式才是成熟、簡單、安全。至於那些機械,因為一次不成功的實驗,被徹底摧毀,早已湮滅在塵土之中,否則我也不會如此……唉。” 矢茵說:“我只是好奇……但你既然討厭他們,為何不另找其他的人來統治呢?為何還要他們繼續延續下來?” “延續不好麼?” “當然好,但他們……嗯,畢竟不是自然產物……”矢茵一時語塞,自己也不知道想表達些什麼。 “說到自然產物,這是個大話題——話題的中心:我們人類真的是地球的自然產物嗎?”六十一打心底深處嘆出一口氣。 “你不會明白的。” 他不再說話,悶著頭帶路。通道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地上的灰很厚,又乾燥,踩下去像踩在滑石粉上,不得不打起精神,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前面的六十一走得更艱難了,氣喘吁籲,不時停下來,攢攢力氣再走。他的身體不知為何正急速惡化,見鬼,要死也要撐到黑玉現身再死啊。 通道再次往上,這次直直地走了大概四十米,咚!六十一撞上一扇石門。他奮力推啊推,卻怎麼也推不開。矢茵聽他喘得快把肺都喘出來了,便上前幫他一起推。門可真重,而且顯然沒有前面那些門的自動開關。他倆使出吃奶的勁,又踢又踹又推又頂,才勉強推開一道縫。兩人無力再把門推開一寸,便想法使勁把自己塞進縫裡,從另一頭死拽活拽扯出去。地上的灰太厚,他倆跌倒在地,活像阿波羅十一號登月艙在月面著陸,激起漫天的塵土。 “燈、燈火,咳咳……”六十一趴在地上掙扎,“把燈……咳咳咳……點上……快!” “咳咳,哪裡有燈?” “牆上……我這裡有、有火……” 矢茵從他手裡接過打火機,打燃了,先四處看了看。這一定又是一處大廳,空氣像把黑暗凝固住了,打火機的光根本照不出幾米遠。空氣乾燥,她只張嘴喘了幾口氣,就覺得咽喉都乾得發痛。有一股古怪的陳腐味道。這味道喚起了矢茵一段可怕的記憶——十一歲那年,也就是父親消失後,有短時間她一直隱約聞到這股味。直到有一天,她壯著膽子從床下掏出一具老鼠的干屍,才知道是它那乾得像木片的身體發出的味兒。 她吃力地嚥口口水,沿著石壁走,不久見到一隻油燈,將油燈點燃。她忽地一凜,連退兩步。 只見油燈下的石壁向內凹陷,約一米來深,裡面隱隱有個人的影子。矢茵背上像北極風暴刮過,一時幾乎僵硬。 “沒有生命跡象。”百萬分之一說。 “閉嘴!” 她不敢多看一眼,幾步跑到前面,點燃下一盞油燈。又是一處凹陷,裡面也隱約有個人形,似乎盤腿坐著。矢茵的小心臟跳得快要撞斷肋骨衝出來。不行、不行,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她鼓起勇氣,眼睛只盯著前方的油燈,不往下看,一口氣點燃了二十一盞油燈。每一盞油燈旁都有一處凹陷,二十一個鬼魅一般的人影。 她點完了燈,跑回門口,才回頭觀看。那些果然都是人,大多數盤膝而坐。有兩個委頓在地,有一個則伸長手臂,姿勢如昨天看到的那座雕像一般。毫無疑問,這些都是屍體,卻沒有腐爛,只是嚴重脫水,身體收縮,變成乾屍。不知死了多少年了,無數塵羅蛛網籠罩其上,再加上皮膚和骨骼變形、脫落,大多數屍體只勉強看出人的軀體,其面目已模糊不清了。 這是個墳墓! 矢茵憋了半天,還是憋不住,轉頭乾嘔,嘔得全身痙攣也吐不出什麼。這不是單純的噁心,也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某種說不出來的、讓人絕望般的情緒。身旁的六十一是他們中的一員嗎?還是即將變成其中一員?他把自己領到這裡,想說明什麼?無論那是什麼,都讓人無法承受。她繼而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問題:難道黑玉就藏在其中一具乾屍身邊? “看吧,”六十一走到大廳中央,顫巍巍的舉起雙手。 “你要的真相。看吧!睜眼好好看!對了,我該給你介紹——” 他指著左首第一具乾屍說:“那是我來到本島的第一——該怎麼說呢——第一人吧。讓我想想,是一千兩百五十九年前,在此坐化,陷入寂滅;第二人,一千一百九十九年前入滅;第三人,由於一次事故,死於一千一百六十三年;所以第四、五人不得不分別延長了十二年那是最為艱難的一段日子。維持系統毀滅了,我不得不重新設計維持方案:孕育、出生這種最低級的方案。” “啊!”矢茵失聲叫道:“你……” 六十一不理她,繼續說:“第六直到第二十一,非常平穩,過渡時間和技術日臻完善。從第九人開始,分娩時的痛苦已經被縮減到兩小時;第十,開創了新型培育法,寄生用人體從平均二十人,大大縮減只需兩到三人;第十一,採用壓迫式高度營養培育法,寄生用人體的孕育時間也縮短至兩個月……” “哇!呃——”矢茵終於吐出來了!她渾身顫栗,只想狂奔狂跑,離開這個讓人作嘔讓人抓狂讓人發瘋的地方,偏偏雙腿發軟,一步也挪不動,只有扶著牆,面朝門外,大口大口地吐著。 “第十七,終於分解出一份舊時的高級別單元。儘管時隔久遠,基礎能量已幾乎耗盡,但利用其分解出的部分代碼,仍然成功將寄生用人體的腦橋、中腦、下丘體及海馬體從顱內分離,從此不再有異樣記憶及情緒進入子宮,新陳代謝和激素分泌終於維持在一個可控範圍內。” “第十八……” “閉嘴!”矢茵大吼道:“閉嘴!閉嘴!閉嘴!” 她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打得半邊臉都腫了,但總算略恢復了一點力氣,往門外擠去。忽的手臂一冷,六十一抓住了她。他滿臉驚慌、急迫、心驚膽顫,說道:“不要走,求求你!你、你有無法比擬的完美基因,如果能再次孕育我,一定可以達到……” 砰!矢茵一腳踢在他胸口,用力之大,踢得六十一飛出三米開外。她又哭又叫,拼命擠出了門縫,就要往前狂奔。 腳踝一緊,又被六十一抓住。矢茵待要再踢,驀地一股大力傳來,扯得飛起老高,從六十一頭頂越過,徑直撞到了穹頂之上。 那股巨大的力量推得她貼著穹頂滑了一段距離,才重新落下。雖然這裡的穹頂只有四米來高,矢茵在落下前奮力扭轉身體,就地打了個滾,但仍然摔得不輕。老長時間她耳朵裡除了轟鳴聲,什麼也聽不見,眼睛看出去也一片模糊。她只是憑著本能艱難地往後挪動。 “餵!醒過來!醒過來!”突然,她聽見了百萬分之一的尖叫,霎時清醒過來。只見六十一遠遠地站在門口,剛才那一下竟然把自己拋出如此遠。啊,等等,這個距離,差不多已經貼到牆上了! 矢茵一回頭,嚇得魂不附體——差點就撞到一具乾屍身上。她跳起來就往前跑,不料腳下一軟,再次摔倒。這才發現四肢劇痛,到處都有摔傷的痕跡。 “不要怕,”六十一沙啞的聲音傳來,“別怕,很安全,我、我已經做了很多次了。相信我,我們能創造出擁有舊時記憶的完美代理體。我們能重建舊時的輝煌!” 他站直了,彷彿陡然增高了幾十厘米,衣服下的身體也跟著膨脹了數倍,昏暗的光線下,如同一頭披著衣服的熊。剛才的虛弱是裝的,還是在這間屋裡,他又重獲力量? 他用一隻手就關上了石門。不可能再戰勝他了,不可能了! 隨著他的話語,地板中央一個直徑約五米的圓形突然無聲地向下沉了一段距離,而後分成八塊扇形,徐徐打開。一個巨大的灰色蛋殼從地下伸起,發出吱吱、滴滴的聲音。蛋殼上部弧形非常完美,表面也很光滑,材質有點像玉石。它的下面深深植入一圈黑色框架內。 隨著一陣低沉的引擎式的聲音,幾十根黑色的線、管道從框架升起,一一鏈接到蛋殼上方。每一根線或是管道插入蛋殼,蛋殼上便亮起一點藍色的光。光點迅速增多,不一會兒,整個蛋殼都亮了起來。在光的照耀下,它變得半透明,隱隱露出蛋殼內部狹小的空間——狹小只是相對於它的體積,實際上內部剛好能容下兩個人。 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在我家的矢茵,生平第一次連牙齒都咯咯咯地打起架來。在這昏暗閉塞的地方,在這幾十個乾屍環繞的墓穴內,有個人——呃,光是想到這個人,矢茵就止不住想吐——竟然想要跟她……跟她…… 因為事情變化得太快,太過詭異,矢茵全身軟得連坐起來都困難。這幾個小時發生的事在腦子裡咕嚕嚕的沸騰著,無數念頭爆豆子一樣冒出,那些困惑她的疑問一瞬間都解開了。 難怪他要與外族女子通婚!這個島上根本只有他一個是,或者曾經是真正的人類! 難怪他每隔六十年才通婚一次!難怪他千年不死!他竟然通過某種方法,讓外人懷孕,並生下帶有記憶的自己! 難怪他在那雕像前顫抖著說:又一個汝,又一個汝…… 就在十分鐘前,矢茵還覺得世上最可怕的是那雕像,此刻,哦,算了吧!跟六十一比起來,那東西比天線寶寶還要乾淨! 在矢茵亂七八糟想的時候,聚集在蛋殼表面的藍色光點變成了紅色。管線們好像吸飽了血,變得粗大起來。一根管線忽然從基座上脫離,嘶嘶的低鳴著,像蛇一樣蜿蜒爬向牆洞裡的一句骸骨。它爬到骸骨頭頂,從某個看不清的孔洞鑽了進去。 矢茵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只是全身的毛一根接一根地炸開,眼睜睜看著幾十根管線一一脫離基座,爬向四周的骸骨。蛋殼發出輕微的嗡嗡嗡的聲音,管線們嘶啦啦地爬行,最後咯咯咯地鑽入骸骨。這場面真比矢茵能夠夢到的最可怕的噩夢還驚悚。 “啊,我明白了。”百萬分之一恍然大悟般地感慨。 “真不容易呀。” 矢茵沒有力氣問它。百萬分之一等了片刻,才說:“代碼確認。這是已經被禁止的寄生方式啊,真不容易!不過系統已然崩潰了近萬年,他再怎麼找也不可能找到可替換代碼了。在激活狀態下孕育自己,代碼鏈必然每一次都會缺失一部分。難怪他窩在這島上不肯離開呢,每一次孕育,都必須與之前的代碼想法子重新鏈接。已再生二十二次,讓我想想——嗯,按照標準算法估計,他這次重生的概率,已經小於千分之十二,其代碼徹底斷裂概率至少在百分之三十七以上。真可憐,他這純粹是在賭命了!” 矢茵艱難地搖搖頭,表示不能理解。 “這麼說吧,”百萬分之一試著簡化解釋,“就像人的繁衍,需要完整DNA鏈條一樣,他若想保有記憶,在激活狀態下重生,代碼鏈必須是完整的。可是每一次繁衍都會缺失一小部分,通常情況下,系統會再次分配代碼補充。他能活這麼久,一定有某套維持設備,可惜在一千多年前毀壞,或是徹底喪失能量。於是想出這麼個辦法,卻又沒有代碼生成器,只能在繁衍時利用骸骨組合完整代碼。這些骸骨的垃圾代碼還能再用幾次?不完整代碼重生,那滋味可痛苦得要死呢,他有什麼放不下的?如此留戀人世,真是瘋狂。我聽說第三季末,有些人逃過了清洗,卻最終選擇自殺,就是因為受不了那份痛苦。他居然忍受了六十一次!”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是管線發出的撕咬聲,還是骸骨在哀號。等到所有管線都插入骸骨,蛋殼發出滴的一聲,開始將管線收緊。管線們紛紛離開離開地面,直至被拉得筆直。管線的另一頭不可能固定在殘破的骸骨內,一定鑽入了骸骨後的石壁,才能拉得如此直。 看著蛋殼被管線拉得漸漸抬起,矢茵覺得呼吸困難。她覺得眼前無數色彩在上下翻飛。她的胃已經痛得開始抽搐,全身肌肉又酸又軟。 “真奇怪。”百萬分之一說,“如果我不是親眼看見你被嚇癱,單從你的血壓、呼吸、體溫以及腎上腺激素來看,我還以為你會跟他拼了呢!” “準備……”矢茵喃喃低語。 “哈,你很有幽默感,這時候還開玩笑!” 百萬分之一等了片刻,有點緊張地說:“餵,就在剛過去的幾秒鐘裡,你又往循環系統裡釋放了超過常人十倍的腎上腺激素。這可不好,這會嚴重損傷你的肝臟。平靜一點,你還是別死撐,乾脆昏過去算了。幫人懷孕這件事的確讓人難堪,但我個人比較傾向於平靜接受,否則在受傷的情況下再接受,可就不好說了……” 啪——嘶—— 現在,管線已經能支撐蛋殼的平衡了,基座開始脫離蛋殼,慢慢往下沉去。六十一邁開步子,慢慢向蛋殼走來。他說:“時候到了。別擔心,我將按照標準程序……你做什麼?”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因為那個原本應該嚇得癱軟的女孩突然一躍而起,向蛋殼衝去!看她滿臉狂怒的表情,絕對不是甘心歸順的樣子。 她要拼命?六十一的目光落在正在徐徐下降的基座上,渾身一激靈,隱藏在袍子下的s機械左手一抬,啪的一聲,一枚指頭大小的鐵器向矢茵疾射而去。 矢茵往前一撲,雙手撐地,身體憑空翻滾,躲過了這一擊,並且順勢翻滾過了一根管線。她的身體連續翻滾,姿勢優美得好像在參加體操大賽,以一個匪夷所思的速度翻越橫在面前的管線! “不!” 六十一失去控制的尖叫,往前狂奔,然而那些管線的高度恰好擋在他腰間,逼得他要么費力翻過,要么從下方鑽。六十一剛一遲疑,對面的矢茵像個上足了發條的彈簧一樣蹦跳著,已翻到了蛋殼面前!此刻基座完全沉入了下方,而地板卻還未收回,黑漆漆的洞口活像一直通往地獄深處。 六十一要翻身去關閉開關,來不及了!系統一旦開啟,要終止可不是那麼容易!他只有蹲下身體,奮力向前一撲——矢茵鑽進去了!她身體下落,姿態控制得非常好,所以還從容的昂起頭,衝著六十一比了個“去死”的手勢。 六十一四發狂地叫著、嚎著,四肢亂抓,粗壯的身體一路不知撞斷了幾根管線。當他終於撲到洞口時,八面扇形地板只差幾厘米就要合攏,縫隙間還有矢茵的一撮頭髮。他發瘋地想伸手去抓,手指還沒碰到,地板就啪咔一聲拼合在一起,矢茵消失了! 六十一狠狠拍打地面,沒用!他又費力地爬起來,氣喘吁籲地往回跑。來不及避開的管線,他一一拍落在地。串在管線上那些骸骨咯咯作響,有些甚至破裂倒塌下來,在地板上砰砰亂彈,好像在怪他沒長眼睛。 哦,去他媽的吧!你們這些死不去、活不來的東西,統統爛成泥吧!六十一已喪失了所有理智,一路狂衝到門口,嘩啦一聲拉下開關。 他在狂怒中等了片刻,等來滴滴兩聲,然後是一個變調的尖銳的提示聲:“管線未能回收,管線未能回收……請注意,代碼尚未提取,系統無法進入檢測步驟……” 被撞斷的管線在地上扭曲、滾動、掙扎著,像被斬斷頭顱的蛇身一樣,沒頭沒腦地亂爬。它們的行動顯然干擾了那些沒被撞斷的,它們紛紛收緊,以至於蛋殼逐漸失去平衡,被拉得歪斜。 這裡的一切結束了…… 看著滿地散落的骸骨被管線無情碾壓,越來越殘破,六十一神經質地笑了兩聲。他摸了一把臉上的汗,卻連皮帶肉拉下一大塊。時間到了,這個代理體就要崩潰了。死有的時候真比活著容易得多。這具腐爛的軀體,什麼時候才肯真正他媽的安息呢? 他一邊想著,一邊奮力去拉石門,忽然身體向右邊歪去。他以為腿軟了,用力頂住。隨即覺得不對勁,左側身體為何變得如此之輕,輕得好像失去了最重的那一部分…… 十幾秒之後,陰暗的房間裡,響起六十一發自肺腑的絕望的慘叫聲:“不——不!求你!求求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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