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記憶傳授人

第15章 第十三章異於常人的生活

記憶傳授人 洛伊丝·劳里 4904 2018-03-14
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地過去。通過記憶的傳授,喬納思認識了各種色彩,甚至開始在平常生活中看見各種色彩(他的生活再也不平常,也無法恢復平常了),只不過他的色感總是無法持久。比如他曾在中央廣場的草地以及河邊的草叢中,瞥見一抹綠意,還看見卡車運載著邊界外農場的橙色南瓜,即使隔得老遠,他還是看見剎那間閃耀出的鮮亮色彩。但都一閃即逝,隨即恢復平淡無奇的外表。 傳授人告訴他,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學會保留這些色彩。 “我好想早點兒永久留住色彩!”喬納思生氣地說,“什麼東西都沒有顏色,實在不公平!” “不公平?”傳授人好奇地望著喬納思,“解釋一下你的想法。” “嗯……”喬納思必須停下來好好思考,“如果什麼東西都一樣,就沒有選擇的機會了。我很想一早醒來就可以做選擇,比如穿藍色上衣或紅色上衣。”

他低頭望著自己沒有任何色彩的衣服:“但是,所有的衣服都一樣,永遠如此。” 說著他微笑了起來:“我知道穿什麼衣服並不重要,關係也不大,但是……” “重要的是選擇權,對不對?”傳授人問。 喬納思點點頭,“我的弟弟……”他趕緊修正:“不,他不是我弟弟,他只是接受我們家特別照顧的小寶寶,他的名字叫加波。” “哦,我知道加波。” “就他的年紀來看,他學得很快。如果把玩具放在前面,他就會去抓——我爸爸說他正在學習控制小肌肉——他真的好可愛。” 傳授人點點頭。 “但是,現在我看得見顏色,至少有時候看得見啦。我就會想:如果我拿出的是鮮紅色、鮮黃色的玩具,不知他會選擇哪樣?” “他可能會選錯。”

“噢,”喬納思沉默了一秒鐘,“我了解你的意思。小寶寶選什麼玩具還無所謂,但是以後就至關重要了,對不對?所以我們不敢讓人們自己做選擇。” “不安全?”傳授人提示。 “絕對不安全。”喬納思很肯定地說,“如果他們可以自己選配偶,卻選錯了呢?” “又如果,”他繼續說,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謬、很可笑,“他們可以自己選擇工作呢?” “好可怕,不是嗎?”傳授人說。 喬納思輕聲低笑:“非常可怕,也很難想像。我們一定要保護大家,避免錯誤的選擇。” “這樣安全多了。” “對,”喬納思同意,“安全多了。” 當話題轉移後,喬納思感到一種莫名的沮喪。 近來他常生氣:對同學的安於現狀生氣,為何大家無法像他一樣去享受色彩呢?他也對自己生氣,生氣他無法為大家帶來改變。

他曾瞞著傳授人——因為他擔心會被拒絕——偷偷地將自己嶄新的知覺告訴朋友。 “亞瑟,”有一天早上他說,“你仔細看這些花。”那時他們站在檔案管理中心附近的一座天竺葵花圃邊,他把手搭在亞瑟的肩膀上,專注地想著紅色的花瓣,並儘可能將時間拉長,希望能把紅色的知覺轉移給這位朋友。 “怎麼回事?”亞瑟不自在地問:“哪裡不對勁?”他把喬納思的手推開。因為伸手碰觸別人,是非常魯莽的行為。 “沒事。我只是在想這些花快枯萎了,我們應該通知園丁多澆一點水。”喬納思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有一天晚上,他做完訓練回家,腦海裡塞滿了新知識。 那天傳授人選擇了一段令人既驚駭又焦慮的記憶。在他雙手的觸摸下,喬納思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那裡非常炎熱、狂風呼嘯、藍天如洗,周圍有幾束稀稀落落的青草、幾叢灌木和幾塊岩石,不遠處是一片寬闊、低矮的樹林。他聽見嘈雜音,一陣武器爆裂聲讓他意識到“槍”這個字;喊叫聲四起,不知什麼東西倒下來,發出轟然巨響,還將大樹的枝幹給壓斷了。

呼喊聲此起彼落,他躲在灌木叢後面偷看,想起傳授人曾告訴他:以前的人膚色不一樣。在這群人中就有兩位膚色是深褐色的,其他人則是淺色。他靠得更近,看見地上躺著一頭大象,動也不動,這些人砍下它的長牙,鮮血四濺。他不知所措地呆立著,體悟到紅色的另一個像徵。 這些人走了,坐上車子,加速往地平線的方向駛去,旋轉的車輪彈起小石子,其中一顆擊中他的前額,猛地一陣刺痛。但是記憶繼續向前,喬納思只得忍痛跟到底。 這時他看見另一頭大像從躲藏的樹叢中走出來,慢慢踱到那隻遇害的大象身旁,低頭凝視,用蜷曲的鼻子撫摩那巨大的屍身;然後它抬起鼻子,扯下一些樹葉,覆蓋在那傷痕累累的身軀上。 最後它抬起頭,舉起象牙,對著空曠的大地怒吼。吼聲中有無盡的憤怒和憂傷,喬納思從未聽過這樣的聲音。

他張開眼睛,痛苦地躺在接收記憶的床上,那聲音猶在耳際縈繞。就連騎車回家的路上,怒吼聲依然充塞他的心田。 莉莉那天晚上,當莉莉從櫃子上拿下她的填充大像玩具時,他問她:“你知道以前有活生生的大象嗎?” 她看著手上破舊的玩具,露齒一笑:“當然有啦,喬納思。” 爸爸幫莉莉解開蝴蝶結,梳理她的頭髮。喬納思走過去,將手搭在他們兩個人的肩膀上。他費力地想將一小段大象過去的形象,例如它們的軀體如何的雄偉碩大,以及它在朋友臨終前體貼地撫觸和照顧等記憶傳送給他們。 爸爸只是繼續梳著莉莉的長頭髮,莉莉卻對哥哥的觸摸感到不耐煩,拼命扭著身子。 “喬納思,”她說,“你弄痛我了。” “很抱歉,莉莉。”喬納思喃喃說著,將手移開。

“我接受你的道歉。”莉莉滿不在乎地回答,一邊輕撫著手上那隻沒有生命的大象。 “傳授人,”有一次在準備工作時,喬納思問,“您有沒有配偶?您不是可以申請一位嗎?”雖然在這裡可以不受禮教約束,他還是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唐突。但是傳授人向來鼓勵他發問,就連最私密的問題都不覺得受窘或被冒犯。 傳授人微微一笑:“沒錯,沒有規定說我不能申請配偶。我也的確有配偶。你忘了我已經多老了,喬納思。我以前的配偶現在跟其他沒有孩子的成人住在一起。” “哦,當然了。”喬納思忘了傳授人已經上了年紀。社區裡的成人一旦老了,生活形態就不一樣了,他們不用再去維繫一個家庭。所以等到喬納思和莉莉長大成人,他們的爸媽就會去跟沒有孩子的成人一起住。

“喬納思,如果你想要,以後也可以申請配偶。不過我要先警告你,你的生活方式跟一般家庭不一樣,因為這些書禁止一般居民閱讀,你跟我是唯一可以翻閱的人,所以你的婚姻生活難度很高。” 喬納思望著林林總總的書冊。在一次又一次的記憶傳承後,現在他已經可以看見顏色,不過還沒有機會打開任何一本書。他讀過牆上每本書的書名,知道裡頭蘊藏著過去幾世紀以來的知識,總有一天,這些書籍會通通屬於他。 “如果我有配偶,也許還有孩子,我必須把書藏起來,不讓他們看見嗎?” 傳授人點點頭:“我必須嚴格遵守這項規定。此外,我也不准跟配偶分享這些書。你記不記得規則裡說:不准跟別人提起訓練的內容?” 喬納思點點頭,他當然記得,現在這已變成最令他沮喪的規則。

“當這裡的訓練結束,你成為正式的記憶傳授人之後,就得面臨另一套全新的規則,也就是我現在遵循的規則,其中有一條你會猜得到——就是不准跟任何人談論工作內容,除了新的記憶傳授人以外。當然,對我而言,那個人就是你啦。所以你的生命完全無法跟家人共享,這很困難,喬納思,對我來說很困難。記憶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你很了解,不是嗎?” 喬納思又點點頭,但他很迷惑,生命不是由每天做的事建構起來的嗎,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我看過您散步。”他說。 傳授人嘆了一口氣,“我散步,用餐時間用餐,長老會找我的時候,就出現在他們面前,給他們提供意見或建議。” “您經常提供意見嗎?”喬納思有點害怕,擔心有朝一日他得單獨給管理統治階層提供建議。

傳授人搖搖頭:“很少,只有面臨突發事件時,他們才會傳喚我,要我用記憶提供建議,但這種狀況少之又少。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們能多找我,多運用我的智能,在很多事情上我都可以提供建議。我希望他們能有所改變,但是他們不想改變。生命在這裡是這樣平常、規律、乏味,這就是他們的選擇。” “那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他們不找記憶傳授人,為什麼還要設這個職位呢?”喬納思提出看法。 “他們需要我,也需要你。”傳授人說,但是沒有多加解釋,“十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更提醒了他們這一點。” “十年前發生了什麼事?”喬納思問,“哦,我知道了,您想要訓練一名記憶傳授人,結果失敗了。為什麼?為什麼這件事會提醒他們?” 傳授人深沉地苦笑了一下:“當新記憶傳承人的訓練失敗時,原本由她接收的記憶便釋放出來,這些記憶沒有回到我身上,它們……”

他停下來,好像在跟那概念抗爭:“我不是很確定,那些記憶回到創造記憶傳授人之前的某個地方……”他含糊地打了一個手勢,“然後被人們接收到了。很明顯的,有一陣子每個人都獲得那些記憶。” “那真是一場大災難。”他說,“他們真的苦惱了一陣子。最後記憶被吸收完,事情才平靜下來。這件事讓他們體會到,他們確實需要一位記憶傳授人來接收所有的痛苦和知識。” “但你卻得無時無刻不在受苦。”喬納思指出。 傳授人點點頭:“將來你也一樣,這就是我的生命,也是你以後的生命。” 喬納思想像自己的未來:“散步、吃飯,還有……”他環視牆上的書,“閱讀?就這樣?” 傳授人搖搖頭,“那些只是我平常做的事,我的生命在這裡。” “在這個房間裡?” 傳授人又搖搖頭,將手放在自己的臉上、胸膛上:“不,這裡,在我身上,這個裝載記憶的地方。” “科學工程老師告訴過我們大腦是怎麼運作的。”喬納思急切地說:“我們的大腦裡有好多電子脈衝,就像計算機,如果你用電極刺激某部分的大腦,它就會……”他住口不說,因為傳授人臉上出現了怪異的表情。 “他們什麼也不懂。”傳授人苦澀地說。 喬納思很震驚。打從受訓第一天開始,他們就不受規則約束,喬納思對這一點感到非常自在。但是這句話不一樣,比違反規則更加嚴重,這已是一種指責,如果被別人聽到了怎麼辦? 他飛快地看了一眼牆上的擴音器,生怕長老會跟平常一樣監聽別人談話。還好,跟他們每次一起工作時一樣,開關是關著的。 “什麼都不懂?”喬納思緊張的嘀咕著,“但是我的老師……” 傳授人甩甩手,就好像要把東西拂到旁邊:“哦,你的老師受到很好的訓練,了解他們知道的科學真相,每個人都接受了完整的職業訓練。只不過……沒有記憶,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意義。他們把記憶的重擔加在我身上,我的前一任記憶傳承人,以及他以前的記憶傳承人身上。” “以及以前、以前、再以前的……”喬納思很了解地接著說。 傳授人笑了,但笑聲有些刺耳:“沒錯,下一個就是你了,真是天大的榮耀。” “是的,先生。在典禮中他們跟我說過了,至高無上的榮耀。” 有幾個下午,傳授人沒有訓練他就讓他離開。喬納思發現只要他抵達時看見傳授人弓起身子,輕微的前後搖晃,臉色蒼白,那他很快就會被打發走。 “走吧!”傳授人緊繃著臉告訴他,“今天我很痛苦,明天再來。” 在那樣的日子裡,喬納思只能懷著擔心和失望的心情,沿著河岸騎回家。路上只偶爾見到幾位送貨員和正在工作的園丁。小一點的孩子下課後都留在育兒中心,大一點的則忙著當義工或受訓。 他想測試發展中的記憶,於是望著路邊的草叢,想找出綠色;當綠色躍現時,他馬上專注捕捉,加深它的形象,並儘可能將它保留在自己的視覺中,直到頭痛了,才讓記憶飄走。 他凝視著平坦、毫無色彩的天空,將藍色的記憶引出來,最後終於回想起陽光,並感覺到短暫的溫暖。 他站在跨越河面的橋墩下,望著這座只有外出處理公務方可穿越的橋樑。喬納思曾經在學校旅行中,跨過這座橋去拜訪外界的社區。河界以外的地區和這里大同小異,一樣都是平坦、井然有序的農田。沿途所見的社區也跟自己的社區差不多,只有房屋樣式跟學校的課程略有不同而已。 他很好奇:在更遠的、那些他沒去過的地方,會是什麼景緻?鄰近的社區外面有著廣大的土地,山丘是不是就坐落在那裡?有沒有他記憶中看見的那個刮著風沙、大象死亡的地方? 有一次,在他被打發走的第二天下午,他問傳授人;“是什麼讓您如此痛苦?” 傳授人沉默不語,喬納思繼續說:“首席長老一開始就告訴我,接收記憶會帶來無比的痛苦。您也跟我描述過,上一位記憶傳承人在失敗後將痛苦的記憶釋放出來。但是,我沒有受過苦,真的還沒受過苦。”喬納思笑了,“哦,您在第一天讓我感受到日曬的痛,但那並不嚴重。是什麼讓您如此痛苦?如果您轉移一點給我,也許就可以減輕您的痛苦。” 傳授人點點頭:“躺下來,”他說,“我想,時候到了,我不可能永遠保護你。你最後還是得承受一切。” “讓我想想。”他繼續說。喬納思躺在床上,內心不由得忐忑起來。 “好吧!”過了一會兒,傳授人說,“我決定了,我們就從較熟悉的事物開始,讓我們再次回到山丘和雪橇上。” 他將雙手放在喬納思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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