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發條女孩

第7章 第六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10465 2018-03-14
把錢存在銀行里的問題就是,某隻老虎眨眨眼睛的工夫就會注意到你:原本是你的錢,轉眼就變成了他們的;你一生的血汗、勞動和銷售提成落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裡。這個問題——關於存錢的問題——一直在咬嚙福生的神經,就像一隻基因修改象鼻蟲,但他卻沒辦法將其一把碾成膿液和甲殼的殘渣。 若用時間來衡量,一個人將自己的時間用於賺取薪水,而薪水則在某家銀行里面存放著,那麼此人有超過一半屬於這家銀行。好吧,即便你是個懶惰的泰國人,至少也有三分之一。而失去了三分之一,實際上就等於失去了全部。 一個人有哪個“三分之一”是可以丟棄的?從他的胸口到他開始變禿的頭頂?還是從他的腰到他逐漸發黃的腳趾甲?兩條腿和一隻手?兩條胳膊和一個腦袋?假如一個人失去了四分之一的肢體,倒還不是必死無疑,但三分之一則實在超過了能承受的底限。

這就是銀行的問題。只要你將你的錢放入它的巨口,就等於說這隻老虎已經用牙齒咬住了你的頭。三分之一,或者一半,或者一個長滿老年斑的頭顱——都意味著失去了全部。 但假如銀行不值得信任,那又有什麼東西是能夠信任的呢?門上的一把爛鎖嗎?還是把錢塞入取出了填充物的床墊?藏在屋頂的瓦片下,再用香蕉葉蓋起來做掩護?又或者在貧民窟的小屋中切開竹子做的屋樑,仔細地將其內部掏空,然後把他帶回來的一捲捲鈔票全都塞進去? 福生選擇了塞進竹子這個方案。 把房間租給他的人聲稱這是“公寓套房”,從某種角度來說,的確如此。這房間四面都有牆,而不是用椰殼製作的防雨帳篷之類的東西。房後還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院子裡有個廁所,不過和牆壁一樣,是他與六個鄰居共用的。對一個黃卡難民來說,這何止是公寓套房,說是豪宅也不為過。就算如此,他還是聽到周圍所有的人都在抱怨——這就是人性。

房間的木牆無疑稱得上是一種奢侈品,儘管牆的下沿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甚至能看到鄰居們腳上穿的涼鞋。而且牆上還塗著油,以防木材在潮濕炎熱的氣候中腐爛。但這些牆是很有必要的,它們為他提供了一個存放現金的地方,否則他就得把錢用三層狗皮包好,放在雨水桶的底部,並祈禱在水中浸泡了六個月的狗皮仍然能夠防水。 福生停下手裡的活兒,仔細聆聽著。 旁邊的房間里傳來沙沙聲,但沒有跡象表明有人在偷聽他像老鼠一樣悄悄在牆上打洞的行為。他在將一塊竹板弄松,刨下來的鋸末也都收集起來以備後用。沒有任何東西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第一課。洋鬼子在收縮時代得到了這個教訓。沒有了石油,他們只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國家;他本人則是在馬六甲學到的這一課。沒有任何東西是理所當然的,沒有任何東西是完全可靠的。一個富有的人完全可能變得窮困潦倒。一個充滿歡聲笑語,每個人都油光水滑、無憂無慮,吃著豬肉和海南雞飯慶祝春節的華人家庭,最終只剩下一個瘦弱的黃卡難民存活。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至少以一個佛教徒的角度來看,他可以理解這些。

福生苦笑了一下,繼續安靜地干活。他沿著竹板頂部的一條線挖,將所有掉下的碎屑都收集起來。他現在的生活可謂奢侈:有蚊帳,還有一個燒沼氣的小爐子,一天可以用兩次——前提是他得付錢給當地幫派的大佬,這樣才能開通連接到城市路燈柱上的通氣管。當然,這是非法的。他還有屬於自己的一套接雨水的瓦罐,就放在窄小的庭院中。這院子是件不折不扣的奢侈品,保護它的是他那些極度貧窮的鄰居的榮譽和正直。當然,任何事物都有其限度,因此他讓這些雨水罐裡面長滿綠色的黏液和蚊子卵,以確保它們不會被盜。在這裡,他可能會在外面被人殺死,鄰居家的妻子可能會被黑道人士看上而遭到強姦。儘管治安如此惡劣,他的這套瓦罐卻一直安然無恙。 福生撬開竹樑上的小竹板,屏住呼吸,試著不發出刮擦的聲音。他選擇這個位置的原因是這裡的竹梁露了一點出來,低矮的天花板上方的瓦片把這個角落遮擋得十分陰暗。隱蔽與陰暗的地方代表著機會。周邊的居住者都醒著,有人在呻吟,有人在抱怨,有人在吸煙,而他則在緊張地流汗,開發這個隱蔽處。在這裡藏這麼大一筆錢真是愚蠢。要是貧民窟發生火災怎樣辦?要是某個蠢貨的蠟燭翻倒,點燃了牆壁的木材怎麼辦?要是那些暴民來到這裡,把他堵在屋裡又該怎麼辦?

福生停了下來,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我真是瘋了。沒人會來找我的。綠頭帶在遙遠的馬來亞,王國的軍隊會把他們擋在這個國家之外。就算他們真的來了,他們還得穿越一片多島的海域,這就給了我足夠的準備時間。他們得乘坐扭結彈簧列車,又需要好幾天的時間,更何況鐵路肯定會被女王陛下麾下的將軍們炸毀。即便他們的進攻能用上煤炭,那至少也要二十四個小時。要是不使用煤炭呢?就得靠雙腳走上幾個星期。時間足夠。我很安全。 他用顫抖的手將那塊小竹板完全撬開,露出竹子的中空結構。竹筒是完全防水的,是自然的完美恩賜。他將瘦得皮包骨頭的手臂伸入洞中,感受裡面的情況。 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似乎有人已經把東西拿走了,趁他不在的時候將裡面的東西偷了個精光。但就在這時,他的手指碰到了紙張。他漸次將一卷一卷的紙幣都取了出來。

在隔壁房間裡,蘇南和馬力正在談論她叔父的事,她叔父想讓他們運一批走私貨,從法朗等待檢疫的安格里特島上用快船運出11.s.8型的菠蘿。運輸卡路里寡頭生產的禁運食品有很大的風險,如果他們願意承擔風險的話,這將是一筆快錢。 福生一邊聽著他們的竊竊私語,一邊把錢塞進一個信封,把信封藏在襯衫裡面。他房間的牆壁裡藏了不少鑽石、現金和翡翠,但就算如此,拿出這一筆錢還是讓他感到肉痛。這不符合他愛好儲蓄的天性。 他把那塊小竹板放回原處,將竹筒封起來。他吐出一口唾沫,和碎屑混在一起,再把混合物塗到縫隙處。他退後一步察看,幾乎看不出痕跡了。要不是知道要往上數到第四節,他還真不知道該往哪兒看,也不知道該看些什麼。

銀行的問題在於它們不可信任。秘密儲藏處的問題在於它們難以保護。貧民窟房間的問題是任何人都可能趁他不在時進來把錢拿走。他需要另找一個秘密儲藏處,一個可以存放他辛苦得來的鴉片、珠寶和現金的安全的地方。這既是為了他的財產安全,也是為了他自己的安全,因此,不論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佛祖是這樣說的。福生年輕的時候既不信也不在意因果報應、禪宗奧義之類的事,但到了現在的年紀,他已經理解了祖母的宗教信仰,還有那些令人痛苦的真理。承受苦難乃是他的命運。一切身外之物都是他苦難的源頭。但儘管如此,他卻不能阻止自己,他只是一味地儲蓄、準備,努力保全自己,維持這突然變得如此窮困的生活。 我究竟犯下了怎樣的罪孽,才換來了這苦澀的命運?我看著我的家族被紅色的彎刀切碎,看到我的事業被燒毀,我的船隊被砸沉。他閉上眼睛,趕走那些回憶。悔恨也是苦難的一種。

他深吸一口氣,動作僵硬地爬起身來,巡視了一遍屋裡的東西,確定所有物件都歸於原位,這才轉過身,打開房門。木門與泥地發出刮擦的聲音,他鑽了出去,僅容一人通行的小巷就是這貧民窟的大街。他僅用一條皮繩鎖門,打了個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從前也曾有人破門而入,今後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一把大鎖頭會引來不必要的注意,而窮人的一條皮繩則不會。 耀華力貧民窟通向外界的道路上遍布陰影和蹲伏的軀體。儘管該地區被昭披耶河大堤投下的陰影籠罩著,但旱季的炎熱空氣依然壓迫著他,黏稠的空氣讓人感到窒息。沒人能逃脫炎熱的空氣。如果海牆倒了,整個貧民窟就會被涼爽的海水淹沒;但在那之前,福生還是只能流著汗,跌跌撞撞地在有如迷宮般的小巷中行走,身子不時蹭到破爛的錫牆。

他跳過一條條無遮無擋的陰溝,在滑溜的木板上保持著平衡。女人們汗流浹背地煮著尤德克斯粉絲,在路邊晾曬臭烘烘的魚乾。這裡還有幾輛賣食品的小推車,他們無疑都賄賂過白襯衫或者貧民窟的大佬。他們大模大樣地點燃糞便,小巷裡充滿了糞便燃燒的煙氣和炸出的辣椒油味道。 他繞過上了三道鎖的自行車,小心翼翼地尋找著落腳點。衣物、煮東西的鍋子以及垃圾在防水油布的牆腳下隨意堆放,佔據了公共空間。油布牆會隨著屋內人的動作而顫抖:一個肺積水晚期的男人在咳嗽;一個婦女在抱怨她兒子愛喝老撾米酒的習慣;一個小女孩在恐嚇尚在襁褓中的弟弟,聲稱要揍他。在這些油布搭成的貧民窟裡,沒有人會在意隱私這種事,但至少油布牆讓人產生禮貌的假象。這裡顯然比黃卡難民被軟禁其中的擴張時代大樓要好得多。油布貧民窟對他來說已經夠奢侈了。再說這裡都是泰國人,這一點給他帶來很好的偽裝。比起他在馬來亞的時候,這裡要安全得多。在這裡他甚至可能被錯認為是本地人,只要他不開口說話並露出外國口音的話。

儘管如此,他仍舊懷念馬來亞。在那裡,他和他的家族雖然帶著異族人的身份,卻創下了一份輝煌的家業。他懷念祖傳宅邸中大理石鋪地的大廳和紅漆柱子,他的兒女和孫輩還有僕人前來拜訪時的鈴音。他懷念海南雞飯、亞三叻沙,還有甜美香濃的咖啡和印度飛餅。 他懷念他的船隊和船員(他也曾僱用過棕色皮膚的人擔任船員,不是嗎?他們甚至還能做到船長,難道不是嗎?)他那支曾遠航到世界的另一邊、甚至遠達歐洲的三下機械快速帆船艦隊,去的時候船上載著能抵抗基因修改象鼻蟲的茶樹品種,回來的時候載著昂貴的干邑白蘭地,那是從擴張時代結束以後就沒人再見過的東西。到了晚上,他會回到家裡,和他的妻妾們一起用膳,能讓他擔憂的只可能是一個不太有出息的兒子,或者一個找不到好丈夫的女兒。

那時的他是多麼愚蠢,多麼天真!他以為自己是一個海商,卻絲毫不懂潮漲潮落的可怕。 一個小女孩從一間油布帳篷的門口走出來。她朝他微笑——她還太小,不知道他是個陌生人,也就不會怕生。她充滿了活力,那活力簡直就像燃燒的木柴一般耀眼。已成為老頭、渾身骨頭酸痛的他只能又妒又羨。她朝他微笑著。 他想起了他的孫女。 馬來亞的夜漆黑黏稠,像一座叢林,充斥了夜梟的粗啞叫聲和昆蟲單調而低沉的嗡鳴聲。港口中的海水像鋪開在他們面前的黑色地毯。他和他的第四個孫女——這個失去雙親的孩子是他救下來的唯一一個——在碼頭和搖擺的船隻之間藏匿著。當夜幕完全拉下,他領著她朝大海跑去,來到那波濤反反复复沖刷沙灘的地方。他們頭上的星星就像黑緞子上散發出金色光芒的小孔。 “看啊,爺爺。金子。”她低聲說。 曾經,他告訴她每一顆星星都是等著她伸手摘取的金子,因為她是華人,只要認真工作、虔誠敬奉祖先和傳統,她就會富裕起來。而現在,他們頭上就是一片遍布金沙的絨毯;銀河在他們上方緩緩飄移,星星是如此密集,以至於他覺得自己如果足夠高的話,就可以伸出手來抓住它們,任由它們沿著自己的手臂滑下來。 金子,遍布於他們周圍的金子,可望而不可及。 在層層疊疊的漁船和小型發條船之間,他找到了一艘划槳船。他劃著船進入深水區,然後順著洋流朝海灣駛去。大海起伏的表面反射出天上的星光,他們的船隻是其中的一個小黑點。 如果那晚有云的話會更好些,但至少月亮沒有出來。他劃啊,劃啊,身旁不時有唇指鱸跳出水面,在空中翻滾,露出肥白的腹部——這是他的同胞改造出來的,以此餵飽挨餓的族人。他用力劃著槳,唇指鱸圍繞著他們,膨脹的肚子裡裝滿了它們創造者的鮮血和軟骨。 他的小船終於靠上了目標,那是一艘在深水區下錨的快艇。哈菲茲的水手們正在睡覺。他爬上船,悄悄地從他們中間穿過。每個人都睡得很熟,他們的神在護佑他們。他們安全地活著,而他卻一無所有。 他的雙臂、肩膀和後背都因長時間划槳而痛得厲害。既是因為他老了,也是因為長期養尊處優的關係。他在水手之間穿行尋找著。他太老了,活下去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但他還不能放棄。他必須活下去。他的這個孫女必須活下去,就算她只是個小女孩,就算她不能為她的祖先做任何事,但至少,她是他的家族中的一員,家族的DNA片段仍然有可能存續下去。終於,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他俯下身去,輕輕觸碰那人的身子,同時摀住那人的嘴。 “老朋友。”他低聲呼喚道。 那人醒來了,看到面前的身影,眼睛頓時瞪大了。 “陳先生?”他半裸著仰躺在床上,抬手打算敬禮。然後,他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已經發生了轉變,於是放下手,用他以前從來不敢用的稱呼說道:“福生?你還活著?” 福生抿著嘴唇,“我帶著個沒用的姑娘,想到北邊去。我需要你的幫助。” 哈菲茲坐起身來,揉了揉眼睛,偷偷瞥了一眼正在睡覺的其他人。他低聲說:“要是我告發你的話我就發財了。抓到三榮公司的老闆,那會是一大筆錢。” “你為我工作的時候,我沒虧待過你,你並不缺錢。” “檳城大街上堆著的腦袋加起來也沒有你的值錢。我也就再不會有任何危險了。” 福生剛要發火,但哈菲茲舉起一隻手,示意他安靜。他把福生拉到甲板邊緣,緊靠著欄杆。他的嘴湊到福生的耳朵上,“你不知道你給我帶來多大的危險嗎?我的家人有些就是綠頭帶。我那些兒子就是!這裡並不安全。”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嗎?” 哈菲茲羞愧地轉開臉,“我不能幫你。” 福生皺起眉頭,“我對你的好意就換來這樣的回報?我不曾出席過你的婚禮嗎?我不曾給你和拉娜送上厚禮嗎?我不曾為你們舉辦長達十天的歡宴嗎?穆罕默德上吉隆坡的學校不是我交的學費嗎?” “你為我們做的不止這些。我欠你很多。”哈菲茲低下了頭,“但我們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我們之中到處都有綠頭帶,對'黃色瘟疫'表示善意的人都得遭殃。如果獻上你的腦袋,我的家人就安全了。我很抱歉。這就是現實。我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把你幹掉。” “我有鑽石和翡翠。” 哈菲茲嘆了口氣,轉過身去,露出他寬闊結實的後背,“如果我拿了你的珠寶,我肯定會把你的命也一起取走。如果我們要談錢的話,你的頭就是最有價值的獎品。最好不要討論那些誘人的財富。” “那麼,我們就這樣完了?” 哈菲茲轉過身來,向福生懇求道:“明天我會把你的'晨星'號快船交給他們,從而徹底與你脫離關係。如果我夠聰明,我會把你也告發了。跟黃種人打過交道的人現在都是被懷疑的對象。我們這些在華人工廠發了財、因為你們的慷慨而發達的人在如今的新馬來亞是最受憎恨的。這個國家已經變了。人們在挨餓,他們發怒了。他們叫我們卡路里海盜、投機者、黃狗。沒辦法平息他們的怒火。你們的血已經流得夠多了,但他們還沒有決定怎麼對付我們。我不能為你而將我的家人置於險境。” “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到北邊去。一起航行。” 哈菲茲嘆了口氣,“綠頭帶早就在靠近岸邊的海域對難民展開拉網式搜捕了。那張網既寬又密。不論抓到的是什麼人,他們都會馬上殺掉。” “但我們比他們聰明,我們可以溜過去。” “不,那不可能。” “你怎麼知道?” 哈菲茲羞愧地轉開目光,“我兒子和我吹牛時說的。” 福生緊皺眉頭,抓著孫女的手。哈菲茲說:“我很抱歉。我將一直牢記這份恥辱,直到我死。”他突然轉過身,快速走向船上的廚房。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完好無損的芒果、木瓜,一袋尤德克斯大米,一個純卡公司的甜瓜。 “給,拿著這些。很抱歉,我只能為你做這些。我很抱歉。我必須要考慮自己的性命。”說完後他就催促福生趕快下船,回到大海的波濤中去。 一個月之後,福生獨自一人穿過了邊境線;在被蛇頭欺騙和拋棄之後,他穿越了危機四伏、遍布螞蟥的叢林。 福生後來聽說,幫助過黃種人的人也一群群地被屠殺了。他們被從懸崖上推入海中,然後儘力游泳,逃離岸上投來的巨石,或在漂浮於海面時遭到射殺。他經常在想,哈菲茲是否也被殺了,他獻上的三榮公司僅存的那些沒被砸沉的快船是否足夠拯救他和他家人的性命。他想知道哈菲茲那些做了綠頭帶的兒子會不會為他說情,還是僅僅冷漠地註視著他們的父親受難,因為他背負著如此深重的罪孽。 “老爺爺?你怎麼了?” 小女孩輕輕拉著福生的手腕,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你想喝水嗎?我媽媽可以給你一些開水。” 福生剛要說話,馬上又閉了嘴,只是點點頭便轉過身去。如果他開口說話,她就會知道他是個難民。最好泯然於眾人;最好掩藏他居住於為白襯衫和糞肥巨頭所驅使的貧民之間的事實,還有他的黃卡上蓋著的幾個假章;最好別信任任何人,哪怕對方看起來很友好。一個微笑的女孩有可能某一天也會拿起石頭,把嬰兒的腦漿砸出來。這是世上唯一的真理。你可以認為這世界上有著類似忠誠、信任、仁慈這樣的東西,但它們都像惡魔之貓一樣難以捉摸。最終它們都會化成輕煙,永遠無法握在手中。 在狹窄曲折的小巷中又穿行了十分鐘,他來到了海牆邊上。這座宏偉的堡壘是拉瑪十二世陛下為保護他的城市而建造的,各種簡陋的小屋像藤壺一樣緊貼其上。福生看到笑面詹坐在一輛小食車旁,大口吃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尤德克斯大米粥,黏稠的粥裡面還有些可疑的碎肉。 笑面詹曾是一名種植園的監工,監督手下的一百五十個工人割取橡膠樹的乳液。而現在,善於組織的才能幫他找到了一個新工作:監督苦力們在碼頭和起降場搬運貨物。泰國人太懶、太笨或是太慢讓雇主不滿時,他就能派上用場。他有時會賄賂那些有權力的人,讓他手下的黃卡難民有活做,以便得到食物。他有時也做其他工作,例如將從河流上游送來的鴉片和安非他明送到糞肥巨頭的大樓中,或是不顧環境部的禁令,從安格里特島上將農基公司生產的加強版大豆走私到城裡。 他少了一隻耳朵和四顆牙,但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他坐在那裡,像個傻瓜似的咧嘴笑著,露出牙齒中間的大缺口,目光不停地在步行的人流中逡巡。福生在他身邊坐下,一碗同樣冒著熱氣的粥放在他面前。他們吃著粥,喝著咖啡——味道和他們在南邊時喝的同樣好。兩人不斷觀察著周圍的行人、給他們送上食品的女人、在巷子中其他桌旁坐著的男人,以及騎著自行車飛快掠過的人們。畢竟他們兩個都是黃卡人。這種習慣就像柴郡貓搜尋天空中的鳥兒一樣,是改不掉的了。 “你準備好了?”笑面詹問道。 “再等一會兒。我不想讓他們看見你的人。” “別擔心。我們現在走起路來和泰國人一模一樣。”他咧嘴笑著,露出黑洞洞的豁口,“我們正變成本地人呢。” “認識那個'狗日的'嗎?” 笑面詹很快地點點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素克里也認識我。我會到海牆下面的村子那邊去,避開他的耳目。我已經派阿平和彼得修盯著他了。” “很好。”福生把粥喝完,付了自己和笑面詹的兩份飯錢。有了笑面詹和他的人在附近,福生的感覺好了一些。但就算這樣,風險仍然很大。如果事情不利,笑面詹離得太遠,不可能有效地營救他。事實上,當福生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並不確定自己付的錢是否足夠讓笑面詹做出營救行動。 笑面詹晃晃悠悠地起身離開,在油布帳篷之間三轉兩轉,很快就不見了。福生在熾熱的空氣中走上陡峭的小路,艱難地沿著海牆上行。他慢慢走過一間間貧民窟,每走一步膝蓋都會疼痛。最終,他爬上了高大的海防設施寬闊的頂端。 與下方那陰暗的、散發惡臭的貧民窟不同,這裡徐徐的海風拉扯著他的衣衫,令他心胸舒暢。大海呈現亮麗的藍色,像鏡子一般反射著光芒。有些人站在堤壩的人行道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遠處,拉瑪十二世陛下設計的一台燒煤水泵像一隻巨大的蟾蜍,蹲在堤壩的邊緣,金屬外皮上的巨蟹標誌清晰可見。它的數只煙囪有規律地噴出蒸汽和煙霧。 在這下面的深處,由天才的國王陛下所設計的水泵,以及四通八達的抽水管,從下面把水抽上來,從而使這座城市不會被淹沒。即便是在旱季,仍有七台水泵在工作,防止曼谷被大海吞噬。而在雨季,以黃道十二星座為標記的十二台水泵全力運轉,對抗從天而降的傾盆大雨;那個時候,人們出行時要在大街上撐船,同時感謝季風的適時到來,以及依然堅挺的海牆。 他沿著海牆另一側的台階走下去,來到一座碼頭邊上。一個載著一船椰子的農夫賣給他一隻椰子,綠色的表皮被削去一塊,方便飲用。遠方的波濤中,被淹沒的吞武里市的建築時隱時現。小艇、拉網漁船和快速帆船在海中來來往往。福生深吸一口氣,將鹽、海魚和海藻的味道吸入胸膛的深處。充滿生機的大洋的味道。 一艘日本快速帆船從他面前駛過,塗著棕油的複合塑料船身,高大潔白的風帆,看起來就像海鷗的翅膀。船身底部的水翼現在尚未展開,一旦這一部件在水下展開,帆船就會用發條引擎加速,整艘船就會像魚兒那樣躍出水面。 記憶在福生的腦海中浮現出來:他站在自己擁有的第一艘快速帆船的甲板上,船上高大的風帆飛揚著,帆船像小孩擲出的石片般在大海的波濤上跳躍;而他本人則放聲歡笑,飛濺的浪花沖刷著他的全身。那時的他轉向他的結髮妻子,告訴她一切皆有可能,未來就在他們手中。 他在海岸邊找了個位置坐下,喝著綠色椰子裡剩餘的椰汁。一名小乞丐注視著他。福生招手示意他過來。這個小男孩似乎挺聰明,他喜歡獎賞那些聰明的人,那些耐心地看著他要怎麼處理椰子殼的人。他把椰子殼給了那個男孩。對方深施一禮,接過椰子殼,在光滑的石頭上把它敲碎。然後他蹲下來,用一片牡蠣殼把裡邊的椰肉刮出來,大口吞吃。他似乎已經餓壞了。 等了很久,“狗日的”終於來了。他的真名叫素克里·卡姆興,但福生很少聽到黃卡人這樣稱呼他。他們對他有太多的仇恨。黃卡人只會叫他“狗日的”,這個詞語裡充滿了憎恨與恐懼。他是個矮胖子,身體中滿是卡路里和肌肉。他完全適合於他的工作,就像巨像完全適合於將卡路里轉化為機械能。他的雙手和雙臂上都有蒼白的傷疤。本該是鼻子的部位卻只有兩個小黑洞,這使他的形象與一頭豬更為接近。 黃卡人之間有時會爭論此人鼻子的去向。有些人說是發紺病太嚴重,觸鬚已經長到肉裡,醫生不得不徹底切掉他的鼻子;還有些人說他的鼻子是糞肥巨頭砍掉的,目的是給他一個教訓。 “狗日的”在福生身邊蹲下。他有一雙冰冷的黑眼睛,“你那位詹醫生來找過我了,帶著一封信。” 福生點點頭,“我想見你的主人。” “狗日的”發出一聲冷笑,“竟敢打擾我的午睡。我折斷了她的手指,然後把她操死了。” 福生臉上的表情絲毫沒變。 “狗日的”也許是在說謊,也可能說的是真的,但現在無法知道真相。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試探。他想看看福生會不會畏懼,會不會討價還價。也許詹醫生真的已經死了,那也不過是在他來生的賬本上又增加了一個名字而已。福生說:“我認為你的主人看到這份提議會很高興。” “狗日的”在鼻孔旁邊漫不經心地撓了撓,“那你幹嗎不去我的辦公室談?” “我喜歡戶外。” “你派了人在這周圍看著?都是黃卡人?你覺得這會讓你更安全?” 福生聳聳肩。他眺望著遠方的船隻和風帆,廣闊的世界似乎在召喚他,“我想與你和你的主人做一筆生意,能讓你們賺到一座金山。” “那麼,告訴我。” 福生搖搖頭,“不。我必須當面和他談,只能是他。” “他不和黃卡人說話。也許我該干脆點,把你扔到海裡餵紅鰭魚。就像南邊的綠頭帶對你的同胞做的那樣。” “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的不過是你信上所說的。”“狗日的”揉著鼻子殘樁的邊緣,雙眼緊緊盯著福生,“在這兒,你只是個黃卡人罷了。” 福生沒有說話。他把鼓鼓囊囊的錢袋遞給“狗日的”。對方懷疑地看著這個袋子,沒有接過去。 “這是什麼?” “一件禮物。打開看看吧。” “狗日的”很好奇,同時也很謹慎。這個信息有價值。他不是那種會把手伸進袋子然後被裡面的蝎子蜇到的人。他解開袋子,把裡面的東西倒在地上。一捆捆的現金掉出來,在退了潮的地面與貝殼和塵土一起翻滾。 “狗日的”雙眼圓睜。福生強忍住笑意。 “告訴糞肥巨頭,我陳福生,三榮貿易公司的老闆有一項合作的提議。把我的信交給他,你會得到很多好處。” “狗日的”笑了,“我想我或許應該把錢收下,然後讓我的人好好收拾收拾你,直到你這黃卡人說出其他的錢都藏在什麼地方。” 福生沒有說話,臉上的神色也絲毫未變。 “狗日的”說:“這附近所有笑面詹的人我都認識。他這樣對我不敬,我會懲罰他。” 福生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害怕。他生存在恐懼之中,但在他夜晚的夢魘中,他所懼怕的並不是像“狗日的”這樣的黑道人士。說到底,“狗日的”是一個生意人。他不像白襯衫那樣,把國家榮耀和自己的社會地位看得比什麼都重。 “狗日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錢。他和福生是有機經濟體中的不同部分,但除去一層表皮,他們就像是兄弟一般。隨著心中逐漸增長的自信,福生笑了起來。 “這只是一件小禮物,用於彌補給你帶來的麻煩。我的提議會讓大家獲益更多。這是為了我們所有人。”他又拿出兩件物品,其中之一是一封信,“把這封信給你的主人,不要拆開。”他又把另一件物品遞給對方,這是一個小盒子,上面有熟悉的扭軸和曲柄,整體看是塗著棕油的複合塑料,外面罩著一層暗黃色的殼。 “狗日的”接過這東西,把它翻了個個兒。 “扭結彈簧?”他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意思?” 福生笑了笑,“他讀完信後自然就會明白。”他說完站起來,沒等“狗日的”回話就轉身離開。他感到自己變得強壯而自信。自從綠頭帶燒掉他的倉庫、鑿沉他的快速帆船以來,他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在這一刻,福生感到自己又是一個人了。他走路的時候挺直了身子,甚至忘記了身上的酸痛。 現在不可能知道“狗日的”手下會不會跟踪他,但他知道笑面詹的人圍在他身邊,像救生圈一樣保護著他,所以他走得很慢。他穿過小巷,進入貧民窟的深處,直到笑面詹那笑呵呵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他在等他。 “他們把你放了。”他說。 福生又掏出一沓錢,“你幹得不錯。不過,他知道是你的人了。”他多給了笑面詹一筆錢,“用這筆錢打發他。” 笑面詹看到這沓錢,笑得更開心了,“這筆錢夠打發他兩次了。那'狗日的'自己不願意冒險的時候,更樂意讓我們去安格里特島偷運加強版大豆。” “反正你拿著吧。” 笑面詹聳聳肩,把錢裝進口袋,“那就謝謝了。起降場關閉以後,我們確實需要這筆錢。” 福生本來已經轉身準備離開,聽到這話,他又轉了回來。 “你說起降場怎麼了?” “被關閉了。白襯衫昨晚突擊檢查了那邊。一切都被他們控制了。” “出了什麼事?” 笑面詹聳聳肩,“我聽說他們把貨物都燒了,全都變成了升上天空的煙霧。” 福生沒有繼續問下去。他轉過身開始奔跑,以他的老骨頭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奔跑。他不斷地咒罵自己;咒罵自己的愚蠢,竟然沒有聽到一絲風聲;咒罵自己沒有在“活下去”這個基本目標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反而急切地想去做無關生存的事。 他每一次為未來做打算的時候,似乎都會遭遇失敗。他每一次向上努力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會向他壓下來。 他被太陽曬得汗流浹背。在素坤逸路上,他終於找到了一家報攤。他翻看著報紙和手寫的傳單,在六合彩的幸運號碼和預測泰拳比賽冠軍的內容之間尋找他需要的信息。 他不停地翻閱著,一張又一張,每翻開一張,他的動作都愈加狂亂。 所有報紙和傳單上都是齋迪·羅亞納素可猜——曼谷之虎——微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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