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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醫界狂人

生死平衡 王晋康 5179 2018-03-14
1947、中國、皖西大別山區 小山半夜被驚醒,有人在用力擂門,喊:“周大夫,周大夫!”喊聲和狗吠聲混在一起,在空曠寂寥的山區迴盪。小山一激靈,急忙在黑暗中摸索衣褲,等他出門時,看見院裡有幾根火把,停著一張竹床,兩隻粗大的抬槓靠在一邊,幾個抬槓人敞著懷,圍著病人蹲成一圈,頭上騰騰地冒著熱氣。週醫生已經出來,正在檢查病人,煤油燈光照著他黝黑的臉,表情十分嚴峻。 小山今年10歲,出身於皖北蒙城一個書香世家。他的老爹不像一般土財主那樣愚魯,他知道世道已亂,百畝良田不一定比得上薄技在身,所以狠狠心把小山送給至交周儒墨醫生去學醫。週醫生是個基督教徒,中西醫兼學,他從不呆在城市,一直在偏僻鄉村和山區巡迴行醫,他的醫術和他的怪脾氣一樣聞名。

病人大睜雙眼,乞求地看大夫。他的左腳已經腐爛發黑,發出一股怪味兒,顏面和頸部出了一些棕黑色血性皰疹。週醫生從針盒中取出一個注射針頭,在病人發黑的部位輕輕紮下去,問病人:“疼嗎?”病人茫然搖搖頭,“癢嗎?”病人點點頭:“癢,發高燒,頭疼。” 周大夫沉著臉問:“為什麼這麼晚才送來?”抬槓的一名老者苦著臉說:“山里路險,不好往外送呀。滿共五十里山路,折騰了一天,兩頭不見日頭。周先兒,他是什麼病,有救嗎?” 周大夫臉色陰沉,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炭疽。”小山已經懂得炭疽是一種兇惡的傳染病,但只是在聽到老師咬著牙擠出這兩個字時,才真正體會到它的凶險。他不由打一個寒顫。 山里人不知道什麼是炭疽,但從醫生的表情知道它的歷害。他們怯怯地問:“還有沒有救?”週醫生略為躊躇,分開眾人,俯在病人面前,他說:

“這個兄弟,我把病情給你挑明吧,你得的是皮膚炭疽,馬上鋸腿,興許能保住命,可是,我這兒沒麻藥,沒手術器具,你得忍著疼,我把它硬鋸下來。兄弟,敢不敢,你說句話。” 病人慘然一笑說:“周先兒,俺們知道你是好人,都信服你。你就放手幹吧,治好了我給你燒高香,治死了我認命。” 週醫生走過來,喊小山作準備。他們藉來殺豬刀,木工鋸,用酒精消毒,把病人綁在床上,讓鄉人按住他,又讓病人吃了足量止疼片,在他的嘴裡使勁塞了幾條毛巾。 遠處傳來雞鳴聲,天色已微明,熄滅的火把冒著青煙。週醫生拿起刀鋸,對病人說:“兄弟,我要動手了。”病人不能說話,用力點點頭,眼神就如待宰牲畜一樣恐懼。小山在旁遞著器械,不敢正眼看手術,只聽見刀子哧哧地劃開皮肉,鋸子隆隆地鋸著骨頭,劇痛下掙扎的病人在竹床上猛烈地痙孿竄跳。

腿鋸掉後,病人已經昏死過去,週醫生手腳麻利地止血,激醒病人,為病人注射了昂貴的盤尼西林,然後他一連聲地下著命令: “挖個深坑,把病腿埋掉,竹床和被褥燒掉。小山子多配一些5%石炭酸溶液,先讓老鄉們洗洗手臉,再把衣物消毒。”老鄉們從他的緊張語氣中知道了炭疽的歷害,趕緊照辦了。他又交待道: “我今天要照顧病人,抽不開身。你們得回去一個會辦事的人,檢查檢查村里人,特別病人家屬有沒有類似病症。若有立即來找我。檢查檢查全村馬、牛、羊,發現牲畜有惡寒戰栗、眼瞼浮腫、唿吸困難、瞳孔放大、粘膜發紫、鼻流血等症狀,立即燒掉,或用石灰水棉球塞住鼻孔後埋在高燥處。千萬不能捨不得,這病一傳開就是幾百幾千條人命啊,這個病人一穩住我就去你們那兒。”

來人中年紀最大的老者說:“我聽周先兒的話,我回去吧,別人回去說話不靈。” 老者帶了幾塊乾糧匆匆走了。週醫生細心地為自己和小山消了毒。他坐到碾盤上,手指顫抖著。小山為他端來早飯,他擺擺手,說放一會兒吧,我吃不下。 小山怯怯地瞧著他的側影,看著他緊鎖的眉頭,飽含痛苦的嘴角。他問: “周伯伯,炭疽病真的這麼歷害嗎?” 周先生嘆口氣說:“當然歷害。大約50年前,一場洪水過後,這兒流行過一次,死亡數万人。那時它是不治之症。現在有了盤尼西林,情況好些了,還是不能完全根治。”他嘆口氣說,“自從亞當夏娃偷吃智慧果後,人類就有了原罪,世間種種痛苦乃是我們應得的懲罰。各種惡性傳染病便是地獄的使者。六世紀的鼠疫毀滅了半個羅馬,中世紀它又奪走歐州2500萬條人命。2千多年前天花就肆虐人類,死亡率高達25%。連流行性感冒在二十世紀初也曾使9億人患病,2000萬人死亡。這是上帝的旨意啊。”

小山氣憤地說:“周伯伯,上帝的心腸一定非常狠毒!” 周伯伯驚慌地說:“孩子,不能說這種瀆神的話。上帝是仁慈的,上帝對世界的秩序自有他的安排,你看凡是兇惡的傳染病,它的病原體一般是比較虛弱的,或者生命力不強,或者難以傳播。總之在它的生命之鍊中一定有易斷的一環,使它不能在人類中任意肆虐。象炭疽桿菌,它的芽胞極為頑強,埋病畜的土壤中經34年仍有存活的芽胞,牧場一經傳染可維持30年的傳染性。但炭疽桿菌本身則十分脆弱,55℃加熱40分鐘、5%的石炭酸、陽光都能使它們死亡。如果炭疽桿菌、鼠疫桿菌、天花病毒都像大腸桿菌那樣頑強和易於傳播,人類恐怕早已滅亡了!” 小山十分崇敬周伯伯,但今天他卻不能服氣。也許一直在不信上帝的家中長大,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種“上帝的安排”。那晚他沒有再反駁,只是默默地思考著。

他沒想到,這個思考一直持續了十年。那時他已是北京醫學院的學生。暑假他回到蒙城,小城也是一派大躍進的氣氛,磚牆上大書著“苦幹15年,超英壓美學蘇聯”的標語。街道兩旁的民房院內,不時可看見土煉鋼爐在冒著白煙。皇甫右山沒有留意這些政治風景,他找到那位仍在縣城行醫的周先生,一進門就興沖沖地說: “周先生,我總算想通了,你說的不對!” 這突如其來的責難使周醫生吃了一驚。他已經頭髮花白,腰背佝僂,這些年因為他的宗教背景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對自己昔日的得意門生也懷著謙卑。他的學生已經是一個健壯的青年,平頭,臉色紅潤,肩膀很寬,仍穿著小城鎮的對襟上衣,兩道劍眉很濃,一對小眼睛熠熠有光,閃爍著掩飾不住的傲氣,那是基於對自身才華的自負。他驚惶地問:

“什麼不對?什麼不對?” 皇甫右山把他給恩師買的禮物掏出來,一本英國海沃德著的《近代免疫學》,幾瓶北京醬菜,放在那張殘缺不全的桌子上。診所很簡陋,屋角用布簾遮住一張土坯壘就的床,一床舊被,這幾乎是這位孤身老人的全部家當。皇甫右山心頭泛起一股酸楚,但這些世俗煩雜很快被他的純理性思維所淹沒。他拉老師對面坐下,興奮地說: “就是你在十年前所說的上帝的安排:凡是最兇惡的病原體一般都是比較虛弱的,這樣人類才有生存的狹縫。” 老師惶惑地點頭: “是我錯了,我現在已經知道沒有上帝,宗教是統治階級欺騙人民的鴉片。” 皇甫右山啼笑皆非,不耐煩地揮揮手: “你弄擰了,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當然,世俗化的上帝肯定不存在,又仁慈又萬能的上帝不會逼迫亞伯拉罕拿長子獻祭——即使是試探也未免太惡毒。他也不會因一個瀆神的人就毀滅整個耶利哥城,不會因人類的罪惡而用洪水毀滅掉人類,獨獨留下諾亞一家。周先生,你是那樣的明智曠達,可是你在對上帝頂禮膜拜時,為什麼不想想這些顯而易見的事實呢。”

週醫生的心房被狠狠剜了一刀。雖然解放後他已放棄了對上帝的信仰,那隻是表面的蹈晦之計,在內心他時刻保存著那枚十字架。但小山子這幾句簡單的話卻在他的信仰之牆上捅出一個大洞……皇甫右山轉了話題: “不提這個,這個上帝暫且拋到一邊去吧。但另一個上帝——客觀上帝是存在的,上帝的秩序也是存在的。人類從單細胞生物發展到今天,一直是在異已環境中進化過來的,時時刻刻面臨著眾多的病原物:痢疾桿菌、大腸桿菌、鼠疫桿菌、天花病毒、狂犬病毒、艾滋病毒,等等等等。直到文明社會之前的原始人、類猿人、類人猿們並無醫術,卻能傳宗億萬年,為什麼?因為人類以及一切存留到今天的物種(包括病原體),都是進化的強者。人類在體內進化出了強大的免疫系統。一種新的病原體出現後,它會吞噬千萬人的生命,但龐大的人類群體中總有一些資質特異者能戰勝死亡——同時也獲得了對這種病原體的免疫力並傳給後代。今天的人類實際是無數倖存者的共同結晶,我們的免疫系統是一個極其豐富的寶庫。世上有多少病原體,人類的免疫系統就有多少個相應的抗體。所以,”他加重語氣說:“並不是你說的:凡是兇惡的病原體都比較脆弱。應該這樣說:凡是生命力比較脆弱的病原體,因其較少有進攻人類的機會,人類體內未能激發出有效的抗體,所以它們才比較兇惡。”

他在周伯伯的面前展示出五彩繽粉的理性天地,使老人也不由自主地倘佯在其中,他微張著嘴,專心地聽自己昔日的學生大放宏論。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你說過流感病毒曾十分兇惡,它在二十世紀初曾奪走2000萬人的生命。白人殖民者初進澳州時,他們帶去的流感病毒對沒有抵抗力的澳州土人是絕對致命的,但現在倖存的澳州土人已經不怕它了。天花病毒至今仍是兇惡的,但漢族人的抵抗力就高於從關外來的滿州人。那些饒勇善戰的滿族人對天花恐懼異常,以致把是否生過天花作為選取皇太子的重要理由。” 老人很激動,對小山子的話已經完全信服。因為真理本身有強大的力量,當你一旦從亂麻中把真理之線抽出來,所有的亂麻都會理得經緯分明。他被囚禁多年的靈氣也甦醒了,接過小山子的話頭說道:

“所以,病原體——人類,這是一種生死平衡,一種永遠也不會結束的刀刃上的舞蹈。不過,人類已經有了祖先留下的抗體寶庫,有了足夠龐大的人口群體,再加上日益發展的醫學,有了抗菌素,消炎藥,疫苗,人類一定會打勝仗的。是這樣嗎?” 他很奇怪那個青年人久久不說話。門外有人使勁敲鑼,高聲喊著:“除四害統一行動羅!攆麻雀統一行動羅!”人們熙熙嚷嚷地爬上房頂、樹杈,鑼聲此起彼伏。周儒墨惴惴地側耳傾聽這次行動,沒有人通知他,他不敢貿然參加,但他已經沒心思與皇甫右山清談了。不過,他不好意思催促學生離開。皇甫右山的思維則完全脫離了現實生活,他沉思默想著,很久才開口說話:“周老師,我學了幾年西醫,覺得西醫的發展之路完全錯了,從根本上就錯了。” 周儒墨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到這個結論,甚至比乍聽到上帝並不存在更令人震驚,因為上帝畢竟見不到,而西醫的煌煌功績是舉目皆見的。他疑惑地問: “你說什麼?” “老師,我不是否認西醫近百年的偉大成就,他們把諸多疾病從亂麻中抽出來一項一項加以殲滅,發明了化學藥物、抗菌素、疫苗等,肆虐兩千年的很多兇惡疾病都得到控制。但是,西醫是繞開人體的免疫系統直接和病原體作戰,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危險的遊戲。一方面,人類免疫系統在無所事事中逐步退化;另一方面,病原體在超強度的鍛煉中日益強化。這就像是高堤蓄水,總有一天人為的平衡被破壞,疾病就會加倍兇猛地吞噬人類。” 周儒墨目瞪口呆。這番見解簡直令他不寒而栗。它摧毀了一個醫生幾十年的信仰。而且,它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是那樣赤裸,那樣雄辨,幾乎使你沒有懷疑的餘地。他膽怯地求問昔日的學生: “那麼,你說醫學該如何發展?” 年青的皇甫右山說出自己的結論時,絲毫沒有勝利的歡快。相反,他的表情顯得十分沉重: “老師,那個問題我整整思考了十年,可是等得出結論,我倒寧可從未想過個問題,因為這個結論太殘酷了。我認為,醫學發展了幾千年,轉了一個大圈後,恐怕又要返回到它的起點:人類應回到自然中,憑自身的免疫功能和群體優勢去和病原體搏鬥。在這場搏鬥中,應該允許一定比例的犧牲者,只有這樣才能把上帝的自然選擇堅持下去。這是一種殘酷而公正的生死平衡。新醫學所要做的,只是用科學手段在不影響自然選擇效應的前提下,把這個平衡點盡量移向生的一邊——但絕不要妄想徹底擯除疾病死亡。” 老醫生生氣地問: “你是說,僅靠病人本身的免疫力去戰勝病原體,如果不行,就放任他去死,不使用藥物治療?” “恐怕就是這樣,至少應剝奪他們的生育權利。少數人的死是為了整個人類的生。其實,現行的醫學能避免疾病死亡嗎?單單抗生素過敏,每年美國就要死亡15萬人;因濫用藥物造成耐藥菌株的,每年也要死亡幾十萬。” 老醫生非常氣憤,他衰老的思維已經不能忍受這些離經叛道的見解,但他又難以駁倒。這時一個街道幹部進來打破了僵局,那個女幹部冷著臉說:“週右派,全城統一滅麻雀,你為什麼不去?”老醫生的身高似乎一下子變低了,怯弱地低聲申辯:“沒人通知我呀,我不知道該不該去。”那人朝皇甫右山瞄一眼,問:“這是誰?”老醫生忙說:“是北京醫學院的一個學生,他是來教育我的。”女幹部不耐煩地說:“行了,快出去吧,我是為你好,免得別人說你有抵觸情緒。”老醫生連忙低頭:“那是,那是,我心裡清楚。” 臨走他對皇甫右山說:“小山子,我走了啊。” 皇甫右山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的思維已經跑得太遠,陷得太深,一時還回不到現實中,週醫生又遲遲疑疑地交待: “你那些想法……千萬要謹慎啊。” 老醫生的預感沒有錯。皇甫右山走得太遠了,他的觀點已經不僅僅局限於醫學流派,他基至向全人類公認的倫理道德也提出了挑戰。兩年後皇甫右山畢業,留在著名的協和醫院,但他不久就被醫學界認為是瘋子。八年後,他被紅衛兵掃地出門,回到生他的農村,原因是他在政治上(並不是醫學上)的瀆神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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