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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最後的日子

拉格朗日墓場 王晋康 3911 2018-03-14
魯冰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在飛船上她被兩次注射鎮靜劑,份量多了一點。 頭天船員一走下飛船,平托就發現了他們對魯冰的厭惡,甚至老拉里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把昏睡的魯冰安置在臥室後,平托把幾個船員都喊來,痛心地說:“你們不能這樣對待魯冰!” 班克斯怒沖沖地說:“是她害了魯剛船長!” 唐世龍苦笑道:“我是個惡棍,但即使是我也對這個女人心存忌憚,她太可怕了。” 老拉里也點點頭:“她的所作所為太過分了。” 平託生氣地說:“對,她是叫人生氣,可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魯剛這會兒站在我們頭頂,看著我們這樣對待魯冰,他會不會難過?你們該怎樣完成魯剛臨終前的囑託?” 幾個人悚然驚覺,班克斯不情願地說:“為了船長,我們以後會好好待她。你放心,老河馬大叔。”

平托轉向老拉里:“老猢猻,你這個老煳塗。冰兒也很可憐啊。不要再給她增添痛苦了。” 凌晨,魯冰悠悠醒來,看見平托、拉里和唐世龍都在身邊守著,目光中是深深的關切,她摟著平托,放聲大哭起來。平托眼眶發酸,連聲說:“哭吧,孩子,哭吧。大叔知道你的苦處。” 魯冰哭了很久才止住,聲息微弱地問:“魯剛哥哥呢?” “他這會兒離地球大約200萬公里,已經收不到他的信號了。他還沒有死,我想他永不會死,他會站在天國之門盯著你。冰兒,好好活下去,讓哥哥高興。” 魯冰的淚水又湧出來:“大叔,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在邁克用手槍指著魯剛時,魯剛笑道:“打死我之後,你準備怎麼處理這批核彈?卸到拉格朗日墓場?或者帶上它一頭撞向華盛頓?”

邁克還沒有回答,送話器響了:“魯剛先生,通報一個緊急情況,一個叫戰神的恐怖分子很可能藏在小飛蛾上,並即將對你採取行動。聽到後請回答!” 魯剛瞥瞥話筒,沒有去拿,送話器中又重複了幾次,然後便沉默了。飛船仍按原來的方向行進。魯剛神色自若地駕駛著,不時瞥一眼神色平靜的老邁克,不知道這個老傢伙準備怎麼辦。忽然,他驚奇地發現,老邁克微微一笑,隨手向後扔掉手槍。手槍在無重力的船艙裡翻著筋斗,悠悠飄蕩著。然後邁克意態悠閒地過來,從魯剛身後擠過去,把自己舒舒服服安頓在副駕駛椅上。他微笑道:“可以嗎?我想和你結伴同行。” 邁克是主動要求上飛蛾號的。當計劃順利進行、唐世龍已經攜著戀人飛往庫魯發射場時,邁克笑著對卡拜勒魯說:“我也去吧,我留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毫無用處了,對於我這樣的惡棍,能為2250顆核彈殉葬,恐怕是最合適的結局。”

卡拜勒魯倒是勸了他幾次,後來也就遂了他的願。正好飛蛾號上有一個秘密艙室,他讓邁克藏在裡面,算是安在唐世龍背後的一顆備用棋子。剛才,呆在那個秘密艙裡時,邁克一直在監聽著雙方的談話,隨著劇情的坎坷跌蕩,他忽然徹悟了。再回頭看看自己當時的諸般心態,諸般心計——被無情遣散後的憤懣;尋找100萬酬金的熱切;密謀時的一本正經等等,真有恍如隔世之感。現在,他甚至覺得,再去談什麼“最後晚餐”計劃,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慶幸自己上了這條飛船,能夠伴著魯剛,心平氣和地走完人生的最後里程。現在他突然強烈地萌生出一個願望:得到魯剛的友情。 對邁克的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魯剛又驚訝又好奇地揚揚眉毛,沒有再說什麼。因為在剎那間他洞察到,這位老人已參透生死了。他目前也確實無法把老人送回地球,於是他豪爽地說:“好,黃泉路上結伴行!”

“很抱歉,我要佔用一些你的食品。” 兩人都笑起來。在目前的境況下,這句話顯得十分好笑,只有絕境中求生的人會對食品精打細算,但他們用不著這樣。 地球上仍不時送來唿叫,魯剛回了兩次,但對方顯然已經收不到了。可能是飛船上的電台功率太小。兩天之後,地球的信號也逐漸變弱。但到第三天早上,他們忽然收到了極清晰的信號:“魯剛船長,我們是一群自願者,已經把三台射電天文望遠鏡改製成強有力的電台。一台在玻多黎各的阿雷西博天文台,一台在中國的紫金山天文台,一台在澳大利亞。這樣,儘管地球旋轉,始終有一台天線對著你們。據計算,在你們投入太陽之前還能收到清晰的信號。願人類的聲音永遠伴著英雄同行!” 兩人互相看看,都很激動,邁克微笑道:“不不,他們說錯了,是一個英雄加一個惡棍。”

魯剛笑了,正在措詞安慰他,送話器中正好點了邁克的名字:“請邁克先生注意,我們不知道你的近況,不知道在此之前你扮演了什麼角色,甚至不知道你是否還在人世。但我們仍然要通知你,你的孫女小米斯已經作了骨髓移植手術,是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中國女子提供的骨髓,手術很成功,你的全家讓我們轉告你,請你放心,也請你在人生的最後時刻能求取主的寬恕!” 邁克的眼眶濕潤了。送話器中又說:“現在播放美國宇航局為你們選擇的最佳路徑。你們只需對方向稍作修正,就能利用金星的重力進行加速。這樣,到太陽的行程會縮短到75-80天。這樣作還有一個好處,當我們看到飛船改變方向後,就會確認你們還能收到地球的信號,願上帝保佑你們!”

下面播送了具體的飛行參數。魯剛立即按照這些參數修正了自己的方向,他做得很小心,因為飛蛾號的燃料已所剩無幾了。 大部分時間裡,送話器裡播放的是音樂:英雄交響曲,命運交響曲,悲傖,還有中國古曲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等。魯剛很高興自己有了一個談鋒很健的同伴。老邁克一直在神態冷靜地談天,不留情地剖析自己——如何從精英階層的意識中突然跌落,與恐怖分子攜手;又如何在生命最後一刻完成了思想的回歸:“作為第一流的武器專家,我一生都在研究怎樣才能最有效的殺人。我實際代表著人類的邪惡本性;另一方面,作為社會的精英,我又有強烈的責任心,自認代表著社會的正統;這本身就是一種悖論。或者,按人類的邏輯這是正常的,但按上帝的邏輯這是悖論。”他苦笑著補充:“也許生命本身就由悖論組成。非常感謝你,魯剛先生,多半因為你,我才能心境平靜地迎接死亡。”

魯剛真誠地說:“不要客氣,我很慶幸在最後的人生旅途中有你這樣一個同伴。” 送話器又響起來:“魯剛先生,向你報告一個消息,你認識一個叫阿慧的女子嗎?她堅決要求我們把下面的錄音發給你。我們無法斷定其內容的真偽,請你自己判斷吧!” 下面是阿慧哽咽的聲音:“老虎,我用那筆錢買了一條機動漁船,現在生活很正常,謝謝你。自七星岩的那晚之後,我已經懷上了你的孩子,我會把他養大。永別了,我的男人!” 邁克笑著拍拍魯剛的肩膀:“是真的吧,我想肯定是真的。” 魯剛很高興,也多少有點難為情,他說:“我想是真的,真對不起阿慧,我沒能娶她。” 邁克勸慰他:“不必太自責,世上很多事不是人力能左右的,阿慧一定會原諒你。”

這些話在魯剛心中攪起了波浪。此後整整一天,魯剛一直悶悶不樂,寡言少語。邁克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沒有打攪他,默默地陪著。等到他開口時,張嘴就說:“是我害了魯冰!這兩天我終於找到了悲劇的根源。我和冰兒之間,很早就是友情慘雜著愛情,但後來我非常'崇高'地硬把它限在兄妹的框內。結果,它使魯冰本來就殘缺的意識又復雜化了,造成了被壓抑的情慾,和潛意識中亂倫的羞恥感,正是這些扭曲了魯冰的性格。”他沉痛地說:“我想向冰兒道歉,分手時我對她太冷淡了。可是,我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沒有辦法。他們只和地球保持著一個單向通道,就連這個通道也隨時可能斷裂。據說人死後有一段里程,他們能聽到親人的祝愿,卻無法使自己的聲音返回人間。在這段路上,他們一定會陸續想起一些對家人的囑託,卻無法送到生者耳邊。現在他們真的體會到了這種無奈。

魯剛一直對此耿耿於懷。老邁克熱心地為他出主意,包括把書信裝到太空漂流瓶中送出艙外——當然,即使地球上能收到,也是千萬年之後了。 好在第二天他們收到了平託的聲音:“老虎,你好。我們知道了這個'伴英雄同行'的自願者活動,知道了他們的電台,現在通過電台向你說幾句話。我們都很好,冰兒已恢復了健康,她也很好。魯剛,你們本該是夫妻而不是兄妹,這種錯位造成了終生悲劇。願諒我在這個時候還要責怪你,但我想應該讓你知道這一點,這樣你心裡會好受一點。請你放心,我們會好好照顧冰兒的!” 下面是唐世龍的聲音:“魯剛,我的兄長,我們都會好好照顧冰兒的,謝謝你拉我走上一條新路!”拉里、班克斯、布萊克之後才是魯冰。她的聲音哽咽著,但是顯得很平靜,沒有了飛船上的燥狂:“魯剛哥哥,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會永遠記住你!……”

魯剛握住邁克的手,喜悅地說:“老邁克,這一下我再沒有憾事了。” 前面是金星,那層濃密的大氣層反射著陽光,使它顯得分外明亮。魯剛按地面提供的參數再次調整了方向,飛船沿弧線擦過金星,用它的重力大大加快了速度,一直向太陽飛去。 休斯頓美國航天中心不間斷地向總統報告飛蛾號的方位,但是很快就看不見它了,這個不發光的微小天體在廣袤的天幕中消失了。其後的行程是電腦估算的。 一個月後,按照計算,飛蛾號的食品已經用盡,由於已進入水星的繞日軌道之內,溫度必然過高,估計兩名乘員已經死亡。此後在太陽重力的作用下,失去控制的飛船依然向太陽飛去。 根據飛蛾號最後的飛行參數估算,它投入太陽的時間是在80-82天之後。正好在那段時間裡,天文學家觀察到一次日珥爆發。朱紅色的日珥噴發到百萬公里之外,翻捲著,振盪著,形狀變化多端,色彩絢麗奔放。公眾大多相信這是2250顆核彈所引發的。沒有一個天文學家發表否定意見,雖然他們知道一次日珥噴發就能拋出多於地球的質量,2250顆核彈的力量未免太微不足道了。魯冰就是把這一天作為魯剛哥哥的忌日,她在哥哥的遺象前默默鞠躬,獻上一束潔白的玉蘭花。 這樣做的還有遠在太湖的名叫阿慧的女子。 全世界的電台、電視台、因特網同時播放了哀樂。哀樂響起時,在中南海的中國國家主席,在白宮的美國總統同時起立默哀。總統辦公室主任馬丁告訴惠特姆,據蓋洛普民意測驗,他的聲望猛增了14個百分點。 “現在,我們可以對那幾個老傢伙說'不'了。”惠特姆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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