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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十四、類人之潮

類人 王晋康 25692 2018-03-14
司馬林達很快熟悉了他的新居。這不是他曾經生活過的、曾經習慣過的平坦空間,這裡畸變扭曲,是芯片的迷宮,是無數線束組成的網絡。進入這個世界之後,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世上本沒有絕對的自由,人類何嘗不是如此呢。人類不能離開空氣——那麼他就是被囚在空氣的管道裡;人類不能看見紫外和紅外光譜,聽不見次聲波和超聲波——那麼他就是被囚於可見光和聲波的管道裡。借助於科學,人類對上述囚禁達到了一定的超越,但還有一個最大的無法超越的囚籠呢——他們只能理解低等智力所能理解的科學,那麼他們就是被囚於低等智力的管道內。 在失去了人的實體後,司馬林達曾感到悵然,此後他只能以電子信息的形式存在,他是一個虛體而不是一個實體。但他很快就想開了,實體是什麼?當一個人觀看“實實在在的”景物時,不過是景物反射的光波(電磁波的一部分)進入瞳孔,再變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當一個人撫摸“實實在在的”愛人裸體時,實質上只是皮膚的原子通過核外電子層互相作用,再變成送往大腦的電子脈衝。宇宙中有四種力,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而在人類生活這個尺度內,一切活動(吃喝排泄、做愛、生育、殺戮、勞動)歸根結蒂是電磁力的作用,都是電子信息而已。

那麼,他如今生存的這個電子信息世界,正是“實體”的深層次提煉。 這個世界沒有了凡人的慾望,沒有煩惱、痛苦和卑鄙。這裡只有思考的快樂,思考文明發展的終極目的,思考宇宙的終極規律。對於這些問題,人類中極少數哲人作過無望的探索,而對於超智力體,思考和探索是惟一的生存目的。這個超智力體在進行自己的思考時,也從沒忘記向人類提供服務(人類所需要的低級服務),因為,超智力體畢竟是人類創造的,而且至今寄生在人類社會這棵大樹上。 司馬林達已經溶入超智力體,或曰上帝了,但他知道自己的溶入還不徹底,那個司馬林達個體的表面張力還多少存在。他不能忘情於司馬林達的愛憎。 林達常通過四通八達的互聯網去尋找故人,收集他們的信息。他曾回到瑞士父母家,去聽聽(通過電腦的語音輸入)他們是否已從兒子死亡的悲傷中解脫出來;他曾回到喬喬家,去看看(通過電腦的攝錄鏡頭)她是否已有了新歡;他想找到放蜂人,重聽一遍放蜂人樸實而蘊含哲理的談話。不過,放蜂人那兒沒有互聯網絡,無法找到他。

就在尋找放蜂人的期間,他新發現了一個更為廣闊的天地。原來,電子幽靈的世界並不限於互聯網絡(局域網、通訊線路等),在遍布全球的電力線路(強電網絡)中,他同樣可以如魚得水。這裡流動著五十赫茲的交流電,但高於五十赫茲的高頻信號也可以與其共存,並行不悖。自從學會了在電力網絡中生存,他就更為自由了,只要願意,他可以在0.1秒內周遊世界,到達西藏大峽谷、烏干達的農村、紐約唐人街的店鋪和棗林峪張樹林的簡易帳篷內。 不過他發現了幾處無法進入的絕地,家鄉附近的2號工廠就是一處。在這兒,互聯網絡的末梢只能通到工廠的外圍,電力線路當然是通入廠區的,但在工廠邊界裝有高效的濾波裝置,只允許五十赫茲的低頻電流在線路中自由流動,高頻信號被濾掉了。

他知道這兒是世界上防衛最嚴密的地方,電力線路的濾波是為了防止內部電腦網絡的信息藉其外逸。這個可惡的裝置阻斷了他的進路,不過他想總會找出衝破屏障的辦法,畢竟,這種濾波裝置只是低等智力的發明,它不可能限制超智力體的自由。 海狸建造的堤壩能阻擋人類的巨輪嗎? 礦山的日出比別處要晚一些。公雞打鳴很久了,天光已經放亮,太陽才慢慢從東山頭爬上來。山腰的皂角樹沐浴在朝霞裡。從礦洞伸出的軌道沿著山腰的等高線延伸到選礦車間,幾輛黑色的礦斗車撂在軌道上。這個礦山早已荒廢,車間只剩下框架。從選礦車間往下,是一條不太寬的山溪,溪底鋪滿了白色的鵝卵石,清澈的山泉在鵝卵石的縫隙中淙淙流過。一條公路穿過小溪通向遠方,由於年久失修,已變得坎坷不平。

宇何劍鳴在溪水中洗了臉,對著朝霞活動手腳。他身上的傷口已經平復,但心頭上的傷還未痊癒,它結了疤,還沒長出新肉。 這個鐵礦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成的,那是個失去理性的時代。經過匆匆的勘探,斷言這裡有豐富的礦藏,於是匆匆建立了礦山。不久,掘進幾百米的礦洞與一個老礦洞相遇,原來古人(可能是漢朝人)已在這兒開過礦,把主礦脈挖淨了。老礦洞中還殘留著鏽跡斑斑的鎚頭,和在污水中浸泡得發紅的錘把。時間的隔離常常造成雙向的謎團:漢朝的礦工肯定對二十世紀的風鎬、鑽機、重力和磁力探礦儀充滿神秘感;而二十世紀的人們對過去也充滿好奇:在那個朝代,沒有儀器、風鎬、鑽機和炸藥,他們是如何從重重疊疊的深山中找到礦脈,又是如何把堅硬的鐵礦石開采出來?

這個礦山廢棄後,礦工和工程師們早已星散,只有極少數人留下來,他們的後代變成地道的山民。他們種地,餵牲畜,利用寬敞的廢廠房種植木耳。宇何劍鳴和齊洪德剛離開何家之後,找到了這個理想的隱居之地:既與世隔絕,又有一定的工業基礎,有與外界聯繫的電話線和電腦。房東姓柴,是這兒的小能人,屋裡有一個作坊,為鄉親們修理機械和電器。兩人正是看中了這個作坊,便用高價把這兒租下來,老柴全家另找地方安置。他們告訴老柴,宇何劍鳴遭遇了車禍,未婚妻死了,現在他想在這塊世外之地養好心靈的傷口。老柴很同情他,常常過來閒聊一會兒,送一些青菜、糧食和山上的野物。 兩人在這兒住了兩個月,其間只出去過三次,兩次是去南陽購買所需的電器元件,一次是秘密會見何不疑,因為在計劃制訂時還需了解一些2號的細節。經過多次的反复,“盜火II”計劃終於成熟了。

劍鳴原想親自去執行這個計劃,他想看看自己的生身之地,想以自己的行動彌補良心上的虧欠。但德剛說服了他,首先是他臉上的傷口太刺目,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再者,作為B型人,他幹這事太危險。而德剛呢,即使被抓住,也只是一場牢獄之災。 前天,德剛離開這兒遠赴泰國,“盜火II”計劃正式啟動。他從泰國回來後又去了2號,計劃能否成功,今天就要看到結果了。 劍鳴留在家中,似乎比執行者更緊張,夜裡他睡不好覺,一遍一遍在心中模擬德剛的行動細節。這些細節他們早已預演上百遍了,但是……誰知道現場會出什麼意外呢。今天上午他沒有任何事情可干,這使時間十分難熬。 他坐在河邊的臥牛石上,一動不動,目光滑進了時間隧道。他看見如儀穿著泳衣在水里嬉戲,又偷偷溜到身後,抱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胸脯頂在他背上……他看見RB雅君赤裸著身體從水中走上來,平靜地攤開雙手說:我被氣化了,可是你看我的指紋是假的麼? ……他想起不遠處就是著名的南召猿人發現地,幾十萬年前,很多毛未褪盡的猿人就在這河谷裡打漁、追獵、用削尖的木棍播種粟子。他們生活得很辛苦,很艱難,那時他們大概還沒有如今人類的自大狂,動輒把自己擺在所有生靈的頂端吧。

有人從山溪的石頭上蹦蹦跳跳走過來,是老柴。山里人眼尖,他老遠就看見劍鳴,高聲招唿:“劍鳴兄弟,起得早哇。” 劍鳴也向他問了好,問他幹啥去了,他走過來,挨著劍鳴坐下,說:“去對山採些地曲連兒,喏,就是這玩意兒,”他從布口袋裡抓出一把黑乎乎的菌類,“拾掇好我給你送一點兒,很好吃的。德剛兄弟呢?” “出去辦事,今天能回來吧。” 老柴自得地說:“看這山里水多淨,空氣多好。多在這兒住一段,啥煩惱都忘啦。” 他的安慰反倒勾起劍鳴的痛苦,他知道老柴是好意,含煳地嗯了一聲。老柴忽然長嘆一聲,推翻了自己的話: “其實這兒的水不好啊。你看這麼大一個廢礦山,幾百間空房,只住了十幾戶人家。為啥?都叫這山水趕跑了。用山里人的話說,山水太'暴';用工程師的話說,山水中有有害元素。老人都說,這兒的住家只能延續五代,就絕了,然後山下人再來填這個空當兒。有時我真想立馬離開這個鬼地方。”

“真的?” “可不咋的!你沒見這兒的傻孩子多,見人一臉笑,就是這山水害的。” 劍鳴很吃驚,他沒有想到在二十二世紀居然有人甘心忍受這樣的生活環境。他說,你們得想辦法呀,要不把水樣送出去,我幫你找人化驗。老柴搖搖頭說,這兒太荒僻,就住這幾個人,值不得花錢改造水源。政府一直在動員我們搬走,可搬走有點捨不得。以後再說吧。他忽然轉了話題: “聽說山外邊家家都使著類人僕人,你家用沒用?” 劍鳴的臉色立即沉下來,這恰恰是他最不願意接觸的話題。他勉強答道:“沒有。類人大多使用在公共服務部門,能使用類人的家庭還是少數。” “劍鳴兄弟,有一點我抵死也弄不明白,咋把原子擺弄擺弄就能變成類人?我前些時到南陽,火車站售票的就是類人,和真人完全一樣!活靈活現的真人!他們說這些類人就是在西峽的2號工廠裡生產的,是把泥巴、空氣、水送到機器裡,用激光鉗日弄日弄,就變成了人的DNA,這到底是咋變的?”他央求道,“兄弟,這個疑問在我心中已經很久啦,問過幾十個人,沒一人能給我講清。我看你是學問人,能不能用最明白的話把這事說清楚?”

他殷切地看著劍鳴。劍鳴不願談這個話題,不願撕開剛剛結疤的傷口,但他卻不過老柴的誠意。老柴是個好人,心地良善,為人寬厚,他不想讓他失望。劍鳴思索一會兒,說: “我試試吧。”他在河床上撿了十幾粒石子,在臥牛石上擺出一個字,“這是什麼?” “是我的姓,老柴的'柴'呀。” “現在我去掉幾粒白石子,換成黑石子,它的含意變了嗎?” 老柴嘿嘿笑著:“沒變。那跟顏色沒關嘛。” “現在我拿掉幾粒石子,含意變了嗎?” “缺了點筆劃,還能看出是個'柴'字。” “再拿走幾個呢?” 老柴認真看著:“勉強還能看得出吧。” “再拿走幾個呢?” 老柴搖搖頭:“不行啦,缺筆劃太多,看不出來了。”

劍鳴總結道:“這就對了,你看,普普通通的石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來,就能產生一種新的意義,超過了'死'石子的本身。而且它和石子的大小、顏色等性質無關,只和排列模式有關。人造生命也是這樣,用普通的原子按一定模式排列起來,就能產生活的生命,超越了死物質的局限。我不知道說清了沒有。” 老柴不轉眼地盯著缺筆少劃的柴字,忽然大徹大悟:“對,魔式!魔式!這就像過去道士畫符咒一樣,只要按一定的魔式畫出來,就有魔力啦,有法術啦。老輩人說,蒼頡造字,鬼神都嚇哭了。為啥?就是橫豎撇捺拼起來,就成了魔式。”他喜孜孜地說,“劍鳴兄弟,多虧你啦,多少年弄不懂的事,你給弄清了。” 劍鳴暗暗苦笑,這就算懂了?他沒想到自己說的“模式”被偷換成“魔式”,又和道士的符咒扯到一塊兒。但往深處想,他也釋然了。儘管他和老柴是站在不同的知識基礎上理解這件事,但可以說是殊途同歸。因為他們都承認了基本的一點:複雜的締合模式(魔式、符咒)是比物質高一層面的東西。他微笑道: “對,就是這個意思。你的腦瓜很靈光。” 老柴樂哈哈地走了。 劍鳴仍坐在臥牛石上不動。在這個寧靜的小山村,在這條從南召猿人流淌至今的山溪旁,他的思想忽然有了頓悟,能以新的高度看待“盜火II”計劃。他們當然要努力完成這個計劃,但這裡已沒有了報復的慾望,沒有了多日以來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憤懣之情,也忘記了自己的類人身份。自然人和類人都是因同一種締合模式而超越物質的生命體,兩者之間被錯誤地劃了一道界限,現在他們要把它抹平。如此而已。 將近中午十二點時,他離開山溪回家,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德剛的電話: “我已經出來了。很順利,我正在往家趕。” 他被巨大的喜悅漫住了。一切順利,德剛是好樣的! 下午三點,他聽到了汽車聲,德剛急急走進院子,兩人在門口擁抱在一起。 “成功了?”他問。德剛興奮地說:“依我看是成功了。各個步驟進行得很順利,指令發到激光鉗那兒後沒被察覺,至少在我離開2號前沒有被察覺。” “可以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對。” 他們準備在三天后去購買一名剛出廠的類人嬰兒,放這兒撫養,兩個月後確認其具有自然指紋。那時,這種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該是數以萬計了!他們將把消息捅給新聞界,然後笑看那道堤防的潰散。兩人笑著擊掌: “成功在望!” “成功了!” 劍鳴說,你還沒有吃飯吧,你休息,我準備午飯。老柴的酒櫃裡有一瓶郎酒,咱們用它小小慶祝一下。少頃,他把午飯準備好,德剛已把郎酒斟在兩個茶碗裡,清澈的酒液在輕輕蕩漾。 那時他們都沒料到,電腦霍爾,這個修煉成仙的傢伙,早已識破了他們的計謀。 在2號工廠裡,生產線已經停止,但哺育室裡卻分外擁擠。自霍爾發現那個外來指令後,安倍德卡爾就下令停止生產,但他卻不敢下令銷毀這批不合格的嬰兒——一千三百名嬰兒呀,他的良心承受不了這麼重的負擔。於是他採取了拖延的辦法,他命令把這一千三百名嬰兒全存放在哺育室裡哺養,不許送出2號,以便兩個月後確認他們是否真有指紋。霍爾溫和地指出: “不需驗證,指令是明明白白的,他們肯定具有自然指紋。” 安倍德卡爾苦笑著,霍爾儘管進化出了自我意識,但他對人類一些微妙的想法還是不能理解。他嘆口氣說: “霍爾,照我的決定執行吧。” 安倍德卡爾對世界政府的報告: 把辭職書交上後,安倍德卡爾忽然覺得異常輕鬆。自擔任2號總監以來,他常常有一個感覺,就是他的人格被撕裂著。對社會上奉行的類人政策,他總是惴惴不安。社會精英意識認為,類人是比人類低級的種族,但是,想想二百年前的美國吧,那時一位“睿智的”大法官曾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黑人顯然不應包括在內。可是後來科學家證明,所有人類都起源於非洲。如果硬要在人類種族中劃出區別的話,黑人的地位應該高一些——他們是人類的嫡長子呢。類人和人類的區別不也相同嗎? 他出身於印度賤民。在種族隔離最嚴重的時代,賤民如果走路時不小心讓自己的影子落到高等級種姓(婆羅門、剎蒂利、吠舍、首陀羅)身上,就是犯罪。印度種姓制度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種族主義制度,三千五百年前,白皮膚的雅利安人從中亞和高加索進入印度次大陸,征服了黑皮膚的土著民族,開始推行種姓制度。直到二十一世紀中期,還有不少印度政治家為它辯護呢。安倍德卡爾一個曾叔祖就是因為愛上一個婆羅門姑娘被燒死,所以,他對類人抱著天然的同情。 2號的停產已經造成了很大的動盪,雖然1號、3號開足馬力生產,也不能彌補2號損失的生產能力,於是類人嬰兒的價格開始直線上漲。在世界政府的壓力下,2號在仔細剔除了外來指令之後,迅速恢復了生產。 2號恢復了正常的運轉——除了一千三百名滯留在廠內的嬰兒。 丹丹這些天來異常忙碌,也異常興奮。為了照顧額外的一千三百名嬰兒,2號的職員們都得輪流去哺育室值班,但丹丹對此沒一點兒抱怨。想想看,那是些多麼可愛的小傢伙!他們的眼珠清澈透明,長長的睫毛撲撲閃閃,臉上常漾出一波模模煳煳的笑容,這笑容能讓你的心醉透。每天一上班,丹丹就以最快速度處理好本職工作,隨之就急急跑到哺育室去,與嬰兒們待在一塊兒。 這些嬰兒確實非常漂亮,漂亮得近乎完美,但他們之間還是有區別的,不久,丹丹就認准了一個女嬰作為“自己的”孩子,她的編號是KQ40345號,丹丹私下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可可”。每天在哺育室做完日常工作後,她就泡在可可床邊逗她玩耍,這種厚此薄彼的態度是保育員之大忌,但她畢竟是客串的,臨時的,其他保育員看見後都一笑置之。 這天她走進哺育室,在嬰兒的嘈雜聲中一下子就听見一個熟悉的哭聲,是可可在哭!她急忙跑過去,果然是可可在哭,哭聲很響亮,但並不悲痛。她抱起可可,原來是拉屎了,金黃色的軟便堆在尿布上,她為可可揩了屁股,抱在懷裡。隔著薄薄的衣衫,可可觸到了她的胸脯,努著小嘴四處尋找奶頭。麻酥酥的電擊感順著乳頭神經向體內迸射,她臉紅了,心頭怦怦跳動。周圍沒人注意,她迅速撩起衣服,撥開乳罩,把乳頭塞到可可嘴裡。可可立即起勁地吮吸著,更強烈的麻酥感向體內電射,腋下一根神經有發困發脹的快感。 這種麻酥感讓她呆住了。可可吮吸不到奶水,生氣地吐出來,以哭聲表示抗議,不過她的哭聲仍然沒有多少悲痛的成分,兩隻黑眼珠定定地盯著丹丹,嘴角掛著笑意,似乎已經能認人了。正是從這一瞬間起,丹丹下了決心,一定要把這個編號KQ40345號的女嬰弄到手,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撫養成人。 “丹丹,發什麼呆?”有人在她身後說,是安倍德卡爾總監。丹丹的面孔刷地紅到了耳後——她以為總監看到她偷偷哺乳了。總監看到了她的極度窘迫,感到奇怪,但沒有深究。這些天,安倍德卡爾心煩意亂,一門心思都在這一千三百名具有指紋的嬰兒身上。他對丹丹說: “你回辦公室,下午世界政府危機處理小組要進駐2號,你把有關事宜準備一下。” 丹丹猜到總監沒發現自己的小鬼祟,紅潮慢慢退了。她說:“總監,我要購買這個女嬰,編號是KQ40345。” 安倍德卡爾淡淡地說:“類人嬰兒都是一樣的。” “不,我就要這一個。我要事先辦妥購買手續,等著她出廠。” 安倍德卡爾苦笑著想,她能否出廠還是未知數哩,不過他沒有打擊丹丹的興致。他扳過可可的小手指,掏出放大鏡仔細觀察著,這幾天他一直隨身帶著放大鏡,隨時觀察嬰兒的手指。忽然他渾身一震,又繼續觀察一會兒。丹丹擔心地看著他,最後,安倍德卡爾抬起頭,沒有看丹丹的眼睛,沉重地說:“指紋已經顯出來了,這是一千三百名嬰兒中第一個顯出指紋的。” 丹丹的臉刷地白了,這些嬰兒將長出指紋,這已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但是指紋真的顯現出來仍使人感到震驚。作為2號工廠總監的秘書,她當然知道有指紋嬰兒應該如何處置,但這兩個月她有意無意地忘記了這一點。如果沒有這兩個月的共處,如果關於這些嬰兒的處置命令只是以書面和電子形式向上面通報,她也許會漠然地等待總監簽下“銷毀”的命令,再傳達給有關人員去執行,但現在她不能袖手旁觀了。她激烈地說: “安倍德卡爾先生,你不能銷毀她!” 安倍德卡爾平靜地說:“我不會下令銷毀她們的,我正是為此遞了辭呈。但他們的命運如何,我無法控制。” 丹丹斬釘截鐵地說:“我決不允許任何人銷毀她!” 安倍德卡爾看著她,感慨地想:女人哪,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就像丹丹,她一向溫順可愛,沒有什麼主見,可是一旦母性被激發,她在剎那之間就變成了一隻兇猛的鬥雞。他替自己的繼任者擔心,一千三百個有指紋的嬰兒,再加上丹丹這樣的因素,處理起來會格外困難。他含煳地說: “再說吧。丹丹,快回去做準備吧。” 二十一世紀最豪華的商業場所是類人交易中心。因為,類人這種商品——無論你的政治見解如何——要比金銀珠寶、高檔電器更為貴重。類人交易中心的廳堂巍峨高大,屋頂是透光極佳的水晶玻璃,陽光傾瀉進來,各種攀緣植物(紫藤,凌霄花)從四周向天花板中央匯集,濃綠的葉子把陽光染成綠色。柚木地板富有彈性。這是天然柚木,在這個人造生物交易的場所,反倒對各種天然物品更加偏愛,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吧。 漂亮的暗花玻璃屏風把大廳分割成一個個洽談室。 2125年11月13日,即2號工廠停產兩天以後,三號交易室的大江貞子姐接待了兩名顧客。是兩個年輕男人,三十歲左右,一位身高在1?郾90米上下,面容英俊;另一位個子稍低,無疑也曾是一位英俊小生,但臉上兩道傷疤破壞了他的俊美。兩人的關係顯然十分親密,目光相契,所以大江貞子小姐私下忖度著,他們大概是一對同性戀夥伴。 貞子小姐滿面笑容地請他們坐下:“歡迎二位光臨。二位想要什麼樣的類人,是成人,還是兒童?需要什麼專業技能?什麼樣的相貌類型?我們都可以滿足。” 高個子看看同伴,簡短地說:“我們想要一個嬰兒,男嬰女嬰均可。但……還是要一個女嬰吧。” 貞子對自己的忖度更加相信了幾分,這對同性戀夥伴是想認一個養女,組成一個家庭。當然法律上不允許類人具有自然人身份,但實際上,這種類人養子已成了普遍的社會現象,世界政府對此睜隻眼閉隻眼。她說: “當然可以。有什麼具體要求?想要黃種人、白人、黑人還是混血型?” “混血型吧。我們有一個要求,”他又看看同伴,“我們想要一個最近出廠的,最早不能超過大前天,即11月10日。” 貞子溫和地反駁:“為什麼?類人嬰兒又不是麵包,放兩天就不新鮮了。” “你就把這當作我們的奇特癖好吧,但這個要求一定要滿足。” 貞子沉吟一會兒:“2號工廠的生產線從大前天起就停產了。” 她看見兩人的臉色變了:“為什麼停產?”個子較低的顧客問。 “聽說是計算機出了嚴重故障,到今天還沒有排除。不過沒關係,可以為你們訂購1號和3號工廠的產品,只是交貨時間稍微拖後一兩天。” 高個子說:“我們更偏愛2號工廠的。這樣吧,等2號恢復生產我們再來。估計要有幾天?” “不知道,據說要持續一段時間。你們想等2號恢復生產再買也好,這些天,由於2號停產,類人的價格居高不下。等2號復產後價格肯定會回落。” “謝謝。我們等等再來。” “好的,二位可否先留下電話?一旦2號恢復生產,我即刻通知你們。” 高個子含煳地說:“我們正出外旅行,電話不必留了,我們會與你聯繫的。再見。” 兩人匆匆離開交易中心,回到車上,一時無語。奧迪車一直沒有熄火,發動機以怠速運轉著,車身微微顫動。車窗外的人流舒緩地流淌著,不少人走進類人交易中心。一個警察朝他們走過來,兩人都有點緊張,但那個警察只是遠遠朝車內看一下,又平靜地走開了。少頃,德剛說: “2號停產。修改指紋的指令肯定被發現了。” 劍鳴說:“我們還是低估了2號的安全系統——其實一直沒低估,但你進2號以後那樣順利,讓咱們過於樂觀了。” “怎麼辦?” “先回去吧,回去後再從長計議。” “好吧。” 兩人駕車返回山中住處,一路上氣氛比較沉悶。一兩次失敗是正常的,問題是,2號被驚動之後,再要想混進去就不大可能了。奧迪把城市甩到身後,進入了山區,嘩嘩地駛過漫水橋,德剛回頭對劍鳴說: “這次被2號發覺,相信警方很快會盯上咱們的,我想咱倆暫時分手,萬一被逮住,我一人把責任擔起來。”他誠懇地說,“這不是耍英雄,咱倆畢竟身份不一樣,你身上沒擔待。” 劍鳴搖搖頭:“不必。按照法律我不會有生命危險,即使有危險我也沒工夫考慮。咱們還是擰成一股繩,趕緊把要做的事做完。” 德剛低聲說:“好吧,我不再勸你了。” 淡紫色的遠山逐漸變成輪廓分明的近景,一群麻雀衝上天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輕盈曼妙,就像是一首樂曲。山村的炊煙升起來,直直向上,突然又被風吹倒,彌散於空中。他們把車駛入礦區,今天這裡很安靜,屋外沒有一個閒人,可惜他們沒停下來想一想這麼安靜的原因。 劍鳴打開門,吃驚地發現屋裡有一個人,背對著門坐著,背影很熟悉,很親切。是誰? 劍鳴沒有停下步子。那人回過頭,是高郭東昌!剎那間血液衝上頭頂,眼前又重現了飛艇爆炸時那團白光,白光是從如儀的懷裡爆發的。他立即掏出如儀留給他的那支掌中寶,但已經晚了,高局長黑洞洞的槍口已指著他們: “不要莽撞,宇何劍鳴。把槍放下,放下。” 內間屋裡出來兩名便衣,面無表情,槍口對著他們兩人。劍鳴怒火滿腔,他想在死前把一梭子子彈貫入高局長的胸膛……但他最終把槍扔到地上。德剛在他身後,他不能把德剛的命也賠上。 高局長使了一個眼神,一名便衣走上前拾起手槍,對他倆搜了身,沒有找到武器,把兩人的手機搜走了,然後兩名便衣悄悄退回去。高局長也收起槍,喑啞地說: “這就對了,理智一些。坐下吧,今天我只想和你們談談心。” 德剛對劍鳴點點頭,先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行啊,談談心。我知道局長一向很理智,在下令炸毀那艘飛艇時就非常理智。” 劍鳴也坐下了,高局長痛快地承認:“對,是我下的命令。不過我想讓宇何劍鳴回答一個問題:如果你不是類人,我會下這樣的命令嗎?” 劍鳴仇恨地瞪著他,不作回答,但在心裡他承認局長這句話是對的。局長一向待他很好——剛才他的背影還讓劍鳴感到親切呢,他不是一個壞上司。這會兒他縮著肩,腰背有些佝僂,比起兩個月前明顯老了。他的殘忍不是針對劍鳴個人,不是針對如儀或爺爺,而是基於最頑強的本能——延續自己的種族。劍鳴冷冷地看著他,心情非常複雜。他對高局長的仇恨絲毫沒有減弱。只要一想起如儀血肉橫飛的場景,他的喉嚨就發緊,想撲上去掐死這個惡魔。但他也承認,把仇恨集中到高郭東昌一個人身上是不公平的。高局長說: “我不想走到這步境地,又不得不走到這步境地。是誰逼我這樣幹的?是那些王八蛋科學家。”他粗魯地罵著,“王八蛋科學家!這一二百年來,科學家們全都瘋了,走火入魔了,研究什麼克隆人、基因雜交人、B型人。他們造出了一個個比人類更強壯更聰明的東西,又想讓警察維持人類的至尊地位,不是白日做夢嗎?”他看看劍鳴,灰心地承認,“我當局長快二十年,其實已經知道,對類人的防範注定要失敗。想想吧,三億類人,除了指紋外和人類完全一樣,他們能永遠俯首帖耳嗎?對類人的防範,就像是在高山頂上築壩,總有一天水會溢出來,衝潰堤防。但是,真要讓你們這些生產線上下來的工件代替人類,我實在於心不甘哪。”他怒沖沖地瞪著劍鳴,“於心不甘哪。” 德剛原來對高局長充滿敵意,但聽著他的內心獨白,不由泛起同情來。 “局長,你何必死抱著你的夷夏之防呢。歷史上種種塹溝都被填平了,夷族和漢族,黑人和白人,印度的賤民和婆羅門,阿拉伯人和猶太人……類人和人類之間的塹溝也是同樣嘛。類人是用物質原子直接製造的,但人類歸根結蒂也是從物質原子中產生的……” 高局長打斷了他的話:“不必對我講生命發展史,我都清楚。看來你比我開明,你們已樂意把類人和人類混為一談。那麼我說一個消息,二位是否也能坦然對待?”他轉向劍鳴,“你還記得那樁副研究員自殺的案子麼?是魯段吉軍負責的,已經結案了,確定司馬林達是自殺。為什麼自殺?理由很奇怪,當吉軍和小丁向我轉述時,我真不敢相信。他的自殺是因為——請你們聽好——他發現人類創造的電腦和互聯網絡已構成了一種超智力,遠遠超過人類,就像人類和蜜蜂的區別一樣。這個超智力體肯定在干涉人類的發展,但這種干涉是善意的,不露形蹟的。人類的智慧永遠不能理解上帝的思維,就像蜜蜂們不能理解今天你我的談話一樣。一句話,在超智力上帝的眼裡,我們(當然包括類人啦)都不過是動物園裡的狗熊。”他譏誚地看著兩人,“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些鬼話,如果它是真的,二位能不能坦然對待?” 兩人沉默著。他們都承認,“人”從本質上說不過是物質的一種締合模式,那麼,數百億功能強大的電腦締合起來也該能構成更高層面的智慧。從邏輯上接受這個結論並不困難,但從感情上呢?高局長用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們,惡意地笑著: “看來你們的開明也不徹底麼,那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啦。不說這些廢話了,”他揮揮手,“說說我該怎樣處置你——RB劍鳴吧。就地除掉?關進監獄?” 劍鳴毫無畏懼地迎著他的目光。高局長狠狠地瞪著他們,良久揮揮手,疲倦地說:“算啦,我已經心灰意冷啦,不想再讓手上沾染鮮血了。我要把你們禁閉在這兒,直到那一千三百名有指紋嬰兒得到處理。” 劍鳴和德剛迅速對視一眼。一千三百名有指紋的嬰兒!高局長當然沒有放過他們的表情,冷冷地說:“你們很能幹啊,給地球政府出了個大難題。至今無人敢下命令把他們全部銷毀,沒人敢承擔這個責任。但如果這一千三百名有指紋嬰兒流入社會——恐怕我再關你們也沒有必要了。”他立起身來,惡狠狠地說,“守在這兒等你們的勝利消息吧。但在此之前,不許出門,只要出門,格殺勿論!” 他怒沖沖地離開屋子,兩名便衣出來送走局長,又用嚴厲的目光對兩人作出警告,然後一聲不響返回內室。德剛和劍鳴極為興奮,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一千三百名有指紋嬰兒出生了,雖然沒能出廠,看來沒人敢銷毀他們。這麼說,那道堤壩快垮了。但興奮之中也有些惶惑,高局長說的什麼超智力上帝讓人心煩意亂,不過,那畢竟是比較遙遠的事,先拋到一邊吧。劍鳴大聲說: “咱們就安心待在這裡吧。該做午飯了,餵,”他喊內室的便衣,“我們要做飯啦。” 兩名便衣走出內室:“你們做吧。” “也包括你倆的吧。” “嗯,謝謝。” 劍鳴問:“你倆是哪個單位的?我從來沒見過你們。” “我們是從外地剛調來的。” 劍鳴笑了:“高局長手下挑不出人來監管我?怕他們顧念老感情?我這個類人在警察局的人緣還不錯吧。” 便衣含蓄地承認:“嗯,高局長說,真可惜你是個類人。” “是啊,我怎麼會是個類人呢。三十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自然人,就像你們一樣,對類人百般提防。忽然有一天,我知道自己是類人,那時心理幾乎崩潰了,就好像頭朝下看世界。”他開玩笑地說,“你們可千萬不要是類人啊,不要步我的後塵。” 兩人笑著搖搖頭,但眼神中多少有些惶惑——萬一是真的呢。劍鳴大笑道:“別怕別怕,我是2號老總精心製造的,是這個世界上惟一的一例。你們不必對自己的身世產生懷疑。德剛,咱們做飯去。” 兩個便衣立在廚房門口監視著,二人一邊忙碌,一邊興致勃勃地談天。二十分鐘後,他們端著飯菜來到客廳,喊便衣們吃飯。一個便衣輕聲咕噥著: “媽的,咋看他也不像類人呀。” 這會兒,在2號工廠裡,世界政府危機處理小組的成員走進安倍德卡爾的辦公室,關上房門。丹丹焦灼地盯著房門,為可可的命運擔心。小組成員剛剛視察了哺育室,在那兒,一千三百名嬰兒的指紋已經全部顯現了,沒有一個例外。小組會作出怎樣的決定呢?厚重的雕花門緊緊閉著,牢牢守著屋內的秘密。 屋內這會兒鴉雀無聲。小組成員中有來自1號的李普曼,來自3號的易卜拉欣,有中國的錢穆笑痴,陳吳明炬。他們都面無表情。危機小組組長是施特曼,一個嚴厲的德國人,他非常不滿地對安倍德卡爾說:“安倍德卡爾先生,看看你們的疏忽給世界政府製造了什麼樣的難題。所以,你不要再提辭職了,你自己捅出來的麻煩,自己去解決吧。” 安倍德卡爾尷尬地沉默著,施特曼緩和語氣說:“不過也不必對2號領導責之過苛。生產類人並把他們同人類隔離,是一個複雜的巨系統,複雜的巨系統不可能永遠處於受控狀態,它不在2號出問題,也會在1號、3號或外面出。我們的努力就像往山上推那塊注定要落下來的巨石。不說這些了,討論善後吧。” 會場上沉默了很久,氣氛尷尬,連施特曼和安倍德卡爾也沒有設法誘導發言,就這麼硬挺著。這個問題確實讓人撓頭,一千三百名類人嬰兒無法銷毀,也沒人敢讓他們流入社會,實在是個兩難的問題。沉默持續了四十分鐘,來自中國的錢穆笑痴向同伴陳吳明炬點點頭,後者向前欠欠身子,首先打破了沉默:“施特曼先生,各位同行,知道2號的事故後,我們已商量了一個應急方案。我先講講,作為拋磚引玉吧。” “請講。” “按照法律,這些不合格的類人無疑應全部銷毀,但這是不現實的,肯定超過社會心理的承受能力。我想比較穩妥的辦法是,對每個嬰兒作手術,去掉指紋,植上用細胞培育法培育的皮膚,這種去除是永久性的。另外,手術完成後,銷毀有關記載,把這批嬰兒分散到1號、3號的正常嬰兒中再推向市場。因為有關內情不可能永遠封鎖,但至少要保證,沒有哪個類人長大後知道自己曾經有過指紋。” 其他小組成員輕輕點頭,認為這是比較持重的辦法,尤其是第二點考慮得很周密,否則,讓一千三百名類人知道他們曾經有過自然指紋,有可能誘導出反叛思想。大家討論了一會兒,覺得這是惟一可行的辦法,施特曼說: “那就這麼定吧,感謝兩位先生東方式的智慧。安倍德卡爾先生,請你擬定一個詳細的實施計劃,報危機小組最終敲定。這次再不允許出現疏忽了!” 門開了,危機小組成員魚貫而出,丹丹忙起身含笑致意。他們都面無表情,猜不出他們剛才作出什麼決定。安倍德卡爾最後出來,向丹丹吩咐道:“送各位先生去賓館休息。”丹丹領他們下樓,送到廠內賓館,然後匆匆返回辦公室。總監先生正面對窗戶沉思著,丹丹不敢驚動他,可又忍不住,便鼓起勇氣問: “總監,對這批嬰兒如何處理?” 安倍德卡爾嚴厲地看她一眼。他知道丹丹是在為她的可可擔心,作為2號的工作人員,絕不容許對某個類人產生私人感情,丹丹已經不是個稱職的秘書了。但安倍德卡爾心思煩亂,再者,看著丹丹的焦灼和畏縮,他心頭也覺不忍,便簡單地說: “他們不會被銷毀了,要做指紋消除手術。” 丹丹的臉龐立即被喜悅漫住了,她感激地看看總監,退出辦公室。然後,輕快的腳步聲響起來,安倍德卡爾知道,她是去哺育室了。 此後的兩個月,丹丹忙得一塌煳塗。要對一千三百名嬰兒做手術,而且必須在2號之內,沒人敢把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送到2號之外。丹丹找到了十個一流的整容醫生,在2號之內佈置了十個外科手術台,開始了這次的手術。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今年冬雪來得早,山野披上銀裝,山鳥被冬雪壓下來,飛到村莊里找食,只有2號裡春意盎然,濃綠的樹叢中點綴著奼紫嫣紅。手術整整進行了兩個月。當麻醉藥力過去後,嬰兒們憤怒地哭叫著,把哺育室變成了一個瘋人院。那些天,丹丹忙得連梳洗打扮都沒力氣了,不過,只要稍有閒暇,她就坐在可可床頭,目醉神迷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可可的手指很快痊癒,光光的沒有指紋。不過丹丹並沒奢望一個帶指紋的類人嬰兒,所以她仍然很滿足。 兩個月後,安倍德卡爾才下了第二道命令,這批嬰兒全部分成兩批,秘密送往1號和3號工廠,他們的原始記錄全部銷毀。丹丹面色蒼白地找到了安倍德卡爾: “我要我的可可。” 安倍德卡爾狠著心腸說:“不可能的。危機處理小組已決定把他們全部分散,務必保證他們中任何一人長大後不知道這段經歷。丹丹,我無法為你網開一面。” “我要我的可可。” “在2號工作了這麼長時間,你應該能想開的,所有類人嬰兒都只是生產線上一個工件。我可以允許你查出可可的生產參數,再製造一個完全相同的沒有指紋的嬰兒。” “我要我的這個可可。” 安倍德卡爾苦惱地說:“不要這樣固執,不要讓我為難。丹丹,你知道我不得不執行上邊的命令。” 丹丹面色慘然地走了。 一千三百名嬰兒全都運走了,丹丹陪著“自己的”孩子直到最後一刻。如果有可能,她不惜觸犯法律,把可可偷走,但2號警衛森嚴,無法下手。她只是無奈地拼命地看著可可,把她的小模樣記在心裡,然後,她會走遍天涯去尋找自己的孩子。 這一批嬰兒運走後,丹丹也從2號消失了,她的辦公桌上留下了一封簡短的辭職信。 兩名便衣是很省事的客人,他們中一個姓“何馬”,外號“河馬”(不過他的身軀一點也不粗壯);另外一個姓張郝,一般喊大張。他們總是呆在不顯眼的地方,如小臥室,廚房外,陽台上等,話語很少,似乎為自己打攪了主人的生活而愧疚。但他們的監視工作還是很盡責的,晚上輪班睡覺,劍鳴和德剛兩人起來小便時,總能看到黑暗中一雙灼灼的眼睛。 又是兩個月過去了,山坡背陰面還有積雪,陽坡上野花已經綻放。劍鳴和德剛雖然表面上還平靜,心中越來越焦躁。他們被關在這世外之地,手機被沒收了,電話線被掐了,外面的消息一點兒也傳不進來。一千三百名有指紋的嬰兒這會兒在哪兒,他們被集體銷毀了嗎?新聞媒體對此有什麼反應?劍鳴父母這會兒怎樣?他們一定為兩人的杳無音信焦急。這天晚上,德剛對河馬說: “餵,你們是不是給我們判了無期徒刑?催催你們的局長,是殺是砍都爽快點。” 河馬細聲細氣地說:“有消息局長會及時通知的。” 劍鳴冷著臉說:“告訴你,我可不耐煩了,我準備逃跑。” 河馬停下筷子,非常得體地說:“你不會讓我們為難的。” 他有意無意地看看同伴手中的槍。劍鳴冷笑著:“我不讓你為難,倒是你讓我為難了。就憑這兩把破槍,你以為我對付不了你們?我只是不想扭斷誰的脖子。” 他話語中的惡毒讓兩個守衛打了一個寒戰,不過河馬仍然委婉地說:“二位不會鋌而走險的,也許明天上峰就會送來釋放的命令。” 劍鳴哼一聲,沒有再理他,德剛向兩人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把話頭岔開。 晚飯後的時間更難熬,無事可干,連聊天也不願意——當著另外兩對耳朵,怎麼能提起聊天的興趣?有時劍鳴和德剛把電腦打開,但不能上互聯網,電腦又有什麼可看的呢。有時他們看見老柴在門外溜達,伸著脖子往這邊看,他一定為兩個被囚的客人著急,但這裡有守衛,他無法進來。 這晚,兩人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忽然咯噠一聲電腦屏幕亮了。兩人都驚異地看看對方,知道不是對方打開電源,那麼,電腦怎麼會自動打開呢?電腦打開後並沒有進入固定程序,沒有顯出WINDOW的畫面。屏幕上是一片藍天綠樹,十分逼真,一個小黑點從藍天深處迅速逼近,原來是一隻蜜蜂。蜜蜂的身體迅速擴大,一直變到正常蜜蜂的兩倍那麼大,然後它沿著屏幕的邊緣爬行,爬得十分從容,時行時停,停下時觸角向四周擺動,就像在傾聽什麼。兩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劍鳴低聲問: “這是什麼?定時發作的病毒程序?” 德剛搖搖頭:“從來沒有病毒程序自動打開電源。” 蜜蜂的圖像十分逼真,透明的翅膀,大大的複眼,黃褐相間的身體,精巧的細腿,甚至細腿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它爬了一圈,又輕盈地飛起來,屏幕上的場景跟著它迅速變換,終止在一朵鮮花上。蜜蜂吮吸著蜜漿,又飛回蜂巢,在蜂巢裡猛烈地抖動著身體,跳著圓圈舞。幾十隻蜜蜂跟著它做同樣的動作,然後一塊兒飛上藍天。蜜蜂的隊形迅速變幻,忽然變成一行漢字: “宇何劍鳴齊洪德剛” 兩人大為吃驚,這絕不是什麼病毒,是外界的人試圖同他們聯繫!劍鳴迅速起身看看兩個監視者,他們仍遠遠呆在牆角,沒有發覺這兒的異常。德剛到電腦後檢查了一遍,沒錯,上網的電話線早已掐掉,現在電腦同外界只有一根電源線。他們都是電腦高手,但實在想不通,這些信息如何能送進電腦。德剛坐下來,迅速敲了一行字: “你是誰?你怎麼進入這台電腦?” 他打出的漢字也顯現在屏幕上,在那八個漢字的下邊。這時,那八個字又忽然變成群飛的蜜蜂,在天空中消失,只有一隻蜜蜂留下來,用它的複眼看著屏幕外面,這雙眼睛向兩人逼近,兩人都覺得,他們被眼睛包圍了,走進了光與電組成的雲霞中。光與電的脈衝閃閃爍爍,在雲霓中打出一個巨大的字: “我” 兩人緊張地期待著,但“我”字之後就沒了下文。不過,屏幕上這只聰慧的蜜蜂令劍鳴聯想到某種東西,他迅速在鍵盤上打出一行字:“你是司馬林達嗎?” 沒有回答。 “你是那個上帝嗎?你在干涉人類的生活?” 沒有回答。劍鳴和德剛無計可施,相對苦笑。這時,屏幕上的影像迅速後退,又恢復成一隻蜜蜂。蜜蜂對他們微微一笑(它確實在笑!),振翅飛走,在藍天中迅速溶化。劍鳴和德剛呆呆地盯著屏幕,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夢中。電腦又自動關閉了,屏幕上的微光慢慢消失,兩人默默對坐,很久才回到現實中來。德剛低聲說: “你懷疑是超級智力體?” “嗯,但……不可思議!” “他是從電力線路進入電腦?” “只能是這樣吧。” 大概是聽到他們在低聲談話,河馬走過來看看他們,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又不聲不響退回去了。德剛和劍鳴仍低聲交談: “它向我們現身——什麼用意?” “恐怕它要善意地干涉了。” “為了類人?” “嗯。” 兩人不知道該是欣慰還是沉重,毫無疑問,這種干涉肯定有利於他們,但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上帝!劍鳴不由想起林達臨死時留下的那句話,他低聲念出來: “養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 “你在說什麼?” 河南林縣一對江朱夫婦購買了一個四個月大的女嬰,從這天起,他們的生活就不一樣了。 老夫婦苦了一輩子,他們都是“城市邊緣人”,身無長技,從農村來到城市,靠出賣苦力養兒育女。如今兒女都混得不錯,兒子是律師,女兒開化妝品商店,給爹娘置買了漂亮的房子,每年中秋節或春節,都會給老夫婦寄來禮物和現金支票,還有電話中幾聲問候,不過他們的親情也只限於此了。父子兩代文化水平相差太遠,用句時髦話說,屬於兩個不同的層面。他們之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 江老頭和江老太很寂寞,閒得發愁。老太忽然想出一個主意:“咱們買一個類人嬰兒吧,買一個剛出生的,把她從小養大,把咱這一輩子再過一遍。行不?” 老頭說:“那可是好。” 是一個極漂亮的女嬰,黑頭髮,黑眼珠,膚色白中透紅,漂亮的厚嘴唇。她的臉蛋光得像絲緞,摸一下,麻酥酥的,美到心窩裡。老兩口可忙壞啦,擦屎刮尿,餵飯穿衣,女兒咧嘴哭一聲,要叫兩人心疼半天。老兩口越忙越高興,惟一遺憾的是,老太的奶子裡沒奶水,不能像當年那樣餵奶。再者,這個女兒再惹人愛,也不能上到戶口冊上。類人交易中心的小姐知道老兩口文化低,特意再三告誡這一點。 這天他們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年輕姑娘打來的,她說:“我叫杜紀丹丹,是生產類人的2號工廠的秘書。我想去拜訪你們,是否可以?” “行啊行啊,俺們歡迎。”江老頭擔心地問,“是不是俺們的類人女孩有啥毛病?” “不,不是。具體情況見面再談吧。” 三十分鐘後,一個姑娘走進家門,很漂亮,風塵僕僕的樣子,模樣有些憔悴。她向主人問了好,直截了當地說,想看看他們才購買的女嬰。江老太心中忐忑地抱來女兒,丹丹仔細端詳她的容貌,臉上露出極度的失望: “不,不是我的可可。” 江老太問:“閨女,你說啥?你的女兒丟了?” 丹丹嘆息著:“是啊,我的女兒丟了,我要跑遍全世界把她找回來。對不起,打擾了,再見。” 江老太忙拉住她:“閨女,快晌午了,你要不嫌棄,吃完飯再走吧。你把丟女兒的事說說,說不定俺們還能幫你想出點辦法呢。” 於是丹丹留下來,江老頭去廚房做飯,江老太和丹丹逗著孩子閒聊。丹丹講了那一千三百名嬰兒的事,講自己如何在其中認了女兒,以及這批嬰兒如何被做了去除指紋的手術,又被毀掉檔案,使自己的女兒從此消失;又講,自己在交易中心查清了近兩個月全世界售出女嬰的名單,現在正排齊了去拜訪。丹丹眼眶紅紅地講著,江老太真情真意地欷著。其中,丹丹無意中講了那點人所共知而江老太從不知道的細節,老太很快會發現,這點細節對他們可是太有用了。丹丹說,雖然類人不能上戶口冊,但一個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只要出現在類人工廠之外,從法律上說他就具有人的身份了,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各個類人工廠的防範才這麼嚴密。 丹丹吃完飯,抱著孩子親了又親,依依不捨地走了。這天餘下的時間江老太一直心神不定,她扳著女兒的手指看了又看,想看看上面有沒有做過手術的痕跡。想到這兒她心中一抖,這麼小的娃兒,要把手指肚上一層皮肉刮下來,不疼嗎?不過女兒的手指光滑滑的,不像做過手術。 女兒餵飽了,酣然入睡。江老太出去買了幾袋奶粉,回來見老頭拿著放大鏡,正入神地看女兒的指肚,原來老頭子也不放心呀。她說:“老頭兒,看出啥名堂沒?我剛看過,沒有傷疤。”老頭兒抬起頭,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發生了大事,老頭迷迷瞪瞪地說: “老婆子,咱妮兒的手指上有指紋!” 江老太說你老眼昏花了吧,誰都知道類人沒有指紋,剛才丹丹姑娘還說呢,只要有指紋就能上戶口冊呢。說到這兒她渾身一震,忙接過放大鏡仔細察看。沒錯,有指紋!指紋很淡,隱在半透明的皮膚中,但分明是有的!她看看其它九個指頭,都有,甚至能看出是七斗三箕。 兩人樂傻了:“有指紋!”“是有指紋!”“咱們該咋辦?”老太想起來,“丹丹姑娘臨走還留下了手機號碼呢,問問她,一準清楚!” 丹丹的手機接通了。 “我是杜紀丹丹,你是哪位?”江老太興奮地喊:“丹丹姑娘,我是你江大媽呀。你走後我們用放大鏡看了女兒的指肚,她有指紋!” 丹丹的聲音也變了:“真的,沒看錯?” “沒有錯,看得很仔細,是七個鬥,三個簸箕!” 丹丹困惑地說:“她怎麼會有指紋呢,所有的指紋都削掉了呀。不管怎樣,恭喜你們了。這是極難得的,你們有一個真正的女兒了。” “我們該咋辦?咋去上戶口?” 丹丹沉吟一下:“你們先把消息捅到報紙上,那樣更保險,免得有人……南陽我有一位記者朋友,我現在就通知他去採訪你們,餘下的事他會幫你們辦。” “丹丹姑娘,謝謝你啦。” 丹丹笑著說:“說謝就太生分了,真的,我為你們高興。我自己也高興。” 第二天,南陽晚報上登出了這則消息,這是這批有指紋的類人中第一位披露於世的。當天,世界上又有三則同樣的報導。數千萬人看到了這幾則消息,凡是購買過類人嬰兒的家庭都用放大鏡去察看。第三天,全世界共發現了3497個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第四天是47893個,而且這個數字在逐日增加。也就是說,從四個月前的11月15號起,凡購買嬰兒超過出廠日期兩個月的,全都顯現了自然指紋,無一例外。 “截至今天為止,南陽地區共發現七十八例有指紋的類人嬰兒,大部分是2號工廠的產品,有十二例是1號和3號工廠的。”史劉鐵兵說,他坐在巨型辦公桌對面,高局長臉色陰沉,仰靠在座椅上。 “局長,這是咋回事?各個類人工廠都有世界上最嚴密的防護,咋能在一天之內全被攻破?是誰幹的?” 高局長沉默不語。 “局長你說該咋辦?得趕緊想辦法,要不,局勢就要失控了!” 高局長憐憫地看著他,鐵兵也是他的愛將之一,但他與劍鳴是不同類型的人。鐵兵忠心耿耿,責任心很強,只要有命令,他可以毫不皺眉地走進熊熊烈火中,但他的大局觀要差一些。現在還想什麼善後辦法?局勢早已完全失控了,從一千三百名有指紋嬰兒出生後就基本失控,等到五萬名有指紋嬰兒從1號、2號、3號工廠同時擁出來,那道堤防早就徹底崩潰了。現在,即使大禹重生,也不可能再讓洪水歸位。 鐵兵到現在還看不到這一點! 史劉鐵兵還在熱切地看著他,在他心目中,局長就是萬能的上帝,只要局長一聲令下,局勢就會瞬間改變。高局長不忍打破他的希望,溫和地說: “我都知道了,局勢太複雜,暫時不要採取什麼措施,你先回去吧。” 史劉鐵兵惶惑地走了。高郭東昌留戀地看看他的辦公室,看看他的巨型辦公桌。記得他還是一個小警察時,第一次走進局長辦公室,他曾為這裡的氣勢所震撼。那時他曾想,坐在這張巨型辦公桌號令天下是什麼滋味!後來他果真當上了特區警察局長,他二十年的工作,就是盡力建立了一道對類人的堅固堤防。現在,這道堤防在旦夕之間崩潰了,消融了,他也該謝幕下場了。 他按電鈴喚來秘書,吩咐道:他要休息幾天,局裡的事先由秘書招唿著。秘書驚慌地瞪大眼睛,這幾天正是多事之秋,一個個事故令人應接不暇,在這個當口兒局長卻忽然要休息!她很想勸局長改變主意,但看看局長冷靜的表情,知道勸也是白勸。也許局長有什麼個人想法?也許局長已聽說上峰要將其免職?她點點頭說:“好吧,局長盡快回來,這兩天如果需要做什麼決定,我用電話請示你。” 高局長微微一笑:“有事也不要找我,我既然休息,就要真正地休息。” 秘書沒有堅持:“好吧,還要我做什麼?” “沒有了,謝謝你這些年的工作。” 高郭東昌住在城南的高級住宅區裡,院裡種著漂亮的棕櫚樹,地上鋪著厚厚的草毯。這種草是從澳大利亞進口的轉基因牧草,顏色特別綠,冬天也不會乾枯。厚厚的草地吸收了汽車的噪音,這裡顯得十分安靜。 女兒女婿和四歲的小外孫今天都在家,看見他回來,女兒驚喜地說:“哎喲,老爸今天有空回來啦。” 小外孫鬥鬥喊著“昌爺爺,昌爺爺”,向他撲過來。他抱起外孫親親,對女兒說:“今天我休假。” 妻子說:“真難得呀,平常只聽說你加班,啥時候見過你休假?咱們好好玩一天。到哪兒去玩呢?” 鬥斗說:“到內鄉去看恐龍蛋和火山蛋!爺爺答應過的。” “好的,今天就去內鄉。” 內鄉縣離這裡有九十公里,一個小時後,他們來到內鄉縣衙博物館。這是全國惟一完整保存的古代縣衙,裡邊陳列著縣官和皂役的塑像,擺著過去縣衙所用的各種刑具。西側一座陳列室裡是恐龍蛋和火山蛋。小外孫對火山蛋最感興趣,火山蛋呈扁圓形,有橫向紋路,一個剖開的火山蛋顯示其中是空心的。 “爺爺,為什麼火山蛋是空心?” 解說詞中對此沒有說明,高郭東昌只能憑推測解釋了。他說火山蛋是火山爆發時形成的,一團熔岩——就是熔化的石頭——被拋到空中,快速旋轉著。於是這團黏稠的熔岩就變成了扁圓的南瓜形。由於離心力的作用,中央成了空的。這團熔岩一定被拋得很高,使它在落下時已基本冷卻,所以這種形狀能保存下來。小外孫不知聽懂了沒有,但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中午他們把車開到一座山坡上,在一片草地上吃了野餐。鬥鬥一直猴在爺爺身上,和他寸步不離。胖爺爺,你有手槍嗎?胖爺爺,明天你帶我到寶天曼原始森林去玩,可以嗎?妻子感慨地說,真是親勁兒攆著哩。鬥鬥長這麼大,當爺爺的沒抱過幾次,可你看鬥鬥對外公多親!高郭東昌把外孫抱起來,用胡茬子紮紮他的嫩臉蛋,鬥鬥咯咯笑著,用力推著爺爺的臉。他的瞳仁又黑又亮,皮膚下能看到細細的血管,潔白的糯米牙閃閃發亮。高郭東昌把鬥鬥緊緊摟在胸前,兩顆淚珠滾下來,他沒讓別人看見,悄悄地揩掉了。 晚飯後,女兒女婿要帶鬥鬥回家,鬥鬥還纏著爺爺明天領他去公園。此時高郭東昌還不知道他明天要幹什麼,但他預感到明天不能和鬥鬥一塊兒玩了。他說:“鬥鬥,爺爺明天不能陪你玩了,真對不起。”鬥斗說: “爺爺,你明天上班嗎?” 在斗鬥的心目中,“上班”是個法力無比的禁咒,只要爸、媽、爺爺上班,那他再纏磨也是沒用處的。高郭東昌含煳地說: “是啊是啊,鬥鬥再見,鬥鬥再和爺爺親親。” 女婿把他抱上車,女兒高興地說:難得老頭子今天高興,今天玩得真痛快。 晚輩們走了,屋裡又恢復了往常的安靜。高郭東昌說我到書房裡待一會兒,他走進書房,在裡面待了兩個小時。妻子不像女兒那樣粗心,早看出了丈夫有心事。她知道,外面正為類人嬰兒的事鬧得天翻地覆,在這時休假,不是什麼好兆頭,莫非他被上級免職了?但她沒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首先,鬧出這麼多帶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並不是丈夫的責任,丈夫負責2號工廠之外的防衛,出事卻是在2號內部。而且,連遠在美國和以色列的1號、3號也同樣鬧出亂子了呢。即使丈夫被免職,也不是壞事,他已經五十六歲了,該歇歇了,這個工作太辛苦,太出力不討好,早該把它撂下了。 但她沒有同丈夫把這些話說透,這也是她日後切切疚悔的地方,也許那天好好開導開導丈夫,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了。晚上十點,丈夫從書房出來,神色很平靜,說時候不早了,休息吧。睡到床上,妻子問他,明天還休假不?要是休假,再帶鬥鬥玩一天,你看鬥鬥對你的親熱勁兒,叫人感動。丈夫含煳地說: “明天再說吧。”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今後,那些生產線上下來的嬰兒就要同鬥鬥平起平坐了。” 這是他透露心境的惟一一句話。妻子委婉地勸他:“想開點吧老頭子,有一句老話,盡人事,聽天命。人再強,強不過老天的。其實,我見那些領養了類人義子的家裡,不也都是親親哪肉肉呀,疼愛得不得了,看不出他們和自然人的孩子有什麼區別。” 丈夫平靜地說:“睡吧,不說這些了。睡吧。” 丈夫似乎很快入睡,妻子想了一會兒心事,也蒙碦入睡。但她睡不安穩,丈夫的平靜後面似乎藏著什麼東西,令她不安。她夢見丈夫伏在她頭頂向她告別,腦袋後面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她問丈夫,那是什麼?那個黑洞是什麼?丈夫扭頭看看黑洞,一句話也沒說。夢境到這兒截止,然後丈夫似乎下床了,他是去小便吧,但很長時間還沒回來。她從迷濛中醒過來,床的那邊是空的。剛才的夢境忽然閃過,她有了不好的預感,忙下床去尋丈夫。書房的門虛掩著,沒有燈光,就在這時,書房里傳出一聲沉悶的槍響,她馬上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淒慘地喊一聲: “東昌!” 話音未落,便昏倒在地上。 高郭東昌局長自殺的第二天,一架“蜜蜂”型直升機飛到那座廢棄的礦山,降落在德剛和劍鳴的住室前。機翼沒有停轉,旋起了地上的落葉和灰塵,一名便衣從直升機上跳下,貓著腰跑過來,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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