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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八、生死之間

類人 王晋康 11526 2018-03-14
快到晚上十點了。每天晚上十點到凌晨一點是爺爺的睡眠時間。毫無疑問,RB基恩如果對爺爺做手腳的話,只能在這個時間。她決定今晚通宵守到強力睡眠機旁。爺爺和基恩進來了,爺爺的心緒已經好轉,笑問孫女: “夜貓子,怎麼不去休息?” “爺爺,我想看你使用強力睡眠機的情況。在地球上,這種機器已經沒人使用了,連那些曾經熱衷於此道的人也放棄了。現在的時髦是'按上帝定下的節奏'走完一生。” 爺爺黯然道:“他們是對的,但我是在與死神賽跑,我只能這樣。” 他在睡眠機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練地安裝好各種傳感器和催眠脈衝發送器,然後啟動機器。爺爺閉上眼睛,機器均勻地嗡嗡著,兩分鐘後老人就進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面容十分安詳,嘴角掛著笑意。如儀不禁想到,這個毫無警覺的老人就是在這樣的安詳中被殘忍地揭開頭蓋,注入什麼毒素或者乾了別的勾當,她不由對這位“親切”的基恩滋生出極度的仇恨。

基恩已經把該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著勸如儀:“小姐,我會在這兒守到他醒來,請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觀察一個全過程,今晚要一直守在這兒。” “好吧,”基恩沒有勉強,在如儀對面坐下,瞇起雙眼。如儀警惕地守護著,但她很快覺得腦袋發木,兩眼乾澀,她艱難地撐著眼皮,不讓自己睡著,但眼皮越來越沉重。她在蒙碦中意識到是基恩在搗鬼,把本來指向爺爺的催眠脈衝對準了自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無聲無息的催眠脈衝很快把她送入甜蜜的夢鄉。 她從睡夢中醒來,立刻接續到睡前那一刻的意識:基恩對她做了手腳!警覺把她的睡意立即趕走了,她睜開眼,見時鐘是凌晨一點,RB基恩正對老人輸入喚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如儀,笑著問:“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沒有喚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誠,但此時此刻,這種“真誠”讓如儀嵴背發涼。她看見自己身上搭著一條毛毯,便勉強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謝謝你為我蓋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許知道她發現了異常,但他並沒打算中止行動。如儀開始後悔沒有讓劍鳴同行,至少昨天該把危險信號發回去,現在,誰知道基恩是否切斷了同外界的聯繫渠道?爺爺的身體開始動彈,他睜開雙眼,立即變得十分清醒,精神奕奕。他從平台上坐起來,笑道:“如儀你真的守了三個小時?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如儀順勢告辭:“好的,我真的困了,爺爺晚安,不,該說早安了。” 她走近房門時,爺爺喚住她:“噢,還有一件事。你準備一下,今天我同你一同回地球。” 如儀瞪大了眼睛:“真的?”爺爺笑著點點頭。這本來是件高興事,但如儀卻笑不出來。執拗的爺爺這次很難得地答應了孫女的要求,問題是基恩會不會順順噹噹放他們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忐忑不安中睡著了。

早飯時爺爺仍然神采奕奕,一點不像通宵工作過的樣子,他邊吃邊吩咐基恩:“幫我準備一下,飯後我們就走,明天返回。” 如儀悄悄觀察著基恩,在他沉靜的表情中看不出什麼跡象。她笑著問爺爺:“爺爺,你怎麼突然改變了主意?” “沒什麼,我只是突然想見見那個騙走我孫女的傢伙。” 如儀紅著臉說:“爺爺不許亂說!”雖然表面上言笑盈盈,但她心裡一直墜著沉重的鉛塊,她想基恩恐怕不會讓主人帶著頭上的傷痕回地球的。這兩天,儘管對“基恩在進行某種陰謀”這一點已確認無疑,但如儀實際上一直百思不解。基恩到底要幹什麼?如果是想對乖戾的主人報復,他似乎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吧。而且,主電腦尤利烏斯——它只是一名冷靜客觀的機器——怎麼會同基恩勾結在一起呢,這裡邊誰是主犯誰是脅從?是否還包含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這些問題她都不能回答,推理的鏈條中有一節巨大的缺環。 這會兒基恩平靜如常,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隨身物品放進一個小皮箱內:“吉先生,現在就出發嗎?” “嗯,早點走吧,太空站聯繫過了嗎?” “聯繫過了。” 基恩服侍老人穿好太空服,又仔細地檢查了太空帽同衣服的密封,然後把鍍金面罩翻下來。他的手腳顯得遲鈍,但乾得很盡心。如儀冷眼旁觀著,心中對這位“忠心的僕人”不由生出懼意。 三人通過減壓艙走出太空島,外艙門一打開,如儀立即驚叫一聲,繫纜在艙門外的雙人太空船已經無踪無影了!憤懣在她心中膨脹,她記得很清楚,前天在泊船時,她非常仔細地扣好了錨樁上的金屬搭扣。何況太空並不是海灣,這裡沒有能沖走船隻的海流。毫無疑問是基恩搗了鬼。問題還不止於此,基恩不會不清楚,自己的這個把戲很容易被人識破,但他並不在乎這一點。如儀憤怒地盯著基恩,聲調冰冷地問:

“基恩叔叔,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基恩真誠地連連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職,我昨晚該幫小姐檢查的。請先回去,我馬上為你們聯繫一條新船。”他對著通話器說:“尤利烏斯,請打開氣密門,我們要返回。” 氣密門慢慢打開了,基恩扶著老人進去。在增壓的過程中,如儀沉著臉一聲不吭。基恩滿面歉意,爺爺看看他們兩人,沒有說話。回到太空球內,當基恩忙著同地球聯繫太空船時,吉野臣盯著如儀的眼睛問:“如儀,出了什麼事?” 如儀在心中嘆息著“可憐的老人”,他雖然是一個博大精深的學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十分低能——他連自己的腦蓋被人掀開都毫無所知,你還能指望他什麼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訴爺爺,誰知道呢,也許基恩(尤利烏斯?)在這小小的太空球內早已佈滿了竊聽器。她勉強笑道:

“沒什麼,我是生自己的氣,前天泊船時太馬虎了。爺爺,你的行程只好推遲兩天了。太空港還得等候合適的發射窗口呢。” 劍鳴閒了兩天,又忙開了。警察局的B系統在初建時曾被認為是多餘的配置,因為從生物工廠裡生產出來的B型人個個是忠誠的典範。不過現在風向有點變了,這些忠僕中開始有了小小的麻煩。今天劍鳴處理了一則類人僕人擅自出走案,快中午時,他才騰出時間給太空島掛了電話,聽見如儀急迫地說: “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電話了!” 劍鳴吃了一驚,昨天她不是還發來了平安信號嗎?今天卻突然變成“極端危險”!表面上他不動聲色地開著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經請準了假,準備去太空島陪伴你。” “你今天就來吧,你知道嗎,我的太空船飄走了,我正發愁怎樣回去哩。劍鳴,你要坐四人太空艇來,爺爺也要回地球看看,還有基恩。”

劍鳴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當然不會無緣無故飄走的。屏幕上,爺爺仍在伏案寫作,RB基恩在居室裡忙著什麼,如儀表面上還算鎮靜,但眸子深處藏著焦灼。他凝視著如儀的眼睛說:“好的,我馬上訂船票。你不要著急,耐心等著我,聽見了嗎?” 如儀也凝視著他,用力點頭。掛斷電話,他緊張地琢磨一會兒,立即要了高局長的電話,對著話筒說“宇何劍鳴有急事求見”。那邊很久沒有摁下同意受話的按鈕,劍鳴著急了,他想直接上樓去敲局長的門。這時屏幕亮了,局長微笑著問: “劍鳴,有什麼事?” 劍鳴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局長,我不知道那兒是否真的出了什麼事,但按我們走前的約定來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發現了某種危險。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也是因為類人僕人?” “很可能。” 局長猶豫片刻,爽快地說:“好吧,我讓秘書為你聯繫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帶上幾個人?” “謝謝局長,我想一個人能對付。” “這樣吧,你先一個人去,到達太空島立即給我來個電話。這邊我同太空警署聯繫,如果抵達後兩個小時內見不到你的電話,他們就派警用飛船去接應你。” “謝謝局長,你考慮得真周到。” 局長笑道:“什麼時候學會客氣啦?我當然要考慮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個能幹的部下。” 在局長辦公室裡,他摁斷了通話,宇何劍鳴的面孔從電話屏幕上消失了。但另一塊電腦屏幕上仍然是劍鳴的頭像,還列著他的詳細資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剛才中斷了談話,這會兒正在等候著。等局長回過頭,他懷疑地問:

“怎麼這樣巧?會不會是他聽到了風聲,想逃跑?” 局長搖搖頭:“不會的,兩天前他就給我打過招唿。你繼續說吧。” “剛才已經說過,這種錯誤是極為罕見的。咱們都知道,B型人是用人造DNA製造的,但在製造初期就仔細剔除了有關指紋的基因密碼,在製造的各個階段更是層層設防,嚴格檢查,所以,三十年來所製造的三億五千萬B型人中,從未發現帶有指紋的例外。宇何劍鳴是迄今為止已發現的惟一一例。” 局長沉思著:“提供情報的齊洪德剛是什麼背景?” “局長,你肯定記得那樁類人偽造指紋案,指紋偽造得天衣無縫,多虧宇何劍鳴把它戳穿了,涉案的女類人被銷毀,齊洪德剛就是那位女類人的未婚夫。”胖警官知道局長此時的思路,主動解釋道,“齊洪德剛當然是挾嫌報復,這點不用懷疑。但不幸他揭發的事實是真的,我們反複驗證過,確實是真的。現已查明,宇何劍鳴的父親是RB工廠的總工程師,他喜愛自己的產品到了喪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對工廠警戒系統的熟悉,精心策劃,製造了一個有天然指紋的B型人嬰兒,並騙過各級檢查程序,把他秘密帶回家中;又用妻子假分娩的辦法,為他偽造了合法的身份。”

高局長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著一支鋼筆,胖警官耐心地等待著。很久局長才問:“宇何劍鳴本人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從各種跡象判定,他的父親從未告訴過他。” “他父親呢?” “在西峽山中隱居,我們正考慮對他實施監控。局長,我也不忍心,宇何劍鳴是一個好警察,工作能力是出類拔萃的。要不是他,那個女類人的假指紋就不會被揭穿——劍鳴本人的身份也就不會暴露。媽的,這都是什麼事呀。” 局長輕輕嘆息道:“是啊,一個好警察。”他在屋裡踱著步,長久地思索著,胖警官的腦袋隨著他轉來轉去。很久之後,局長才停下來,一邊思考,一邊緩緩說道: “人類和B型人之間,除了指紋,身體結構沒有任何區別。換句話說,如果某人確有天然指紋,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人,我們也無法從法律上指認他。對於他,只能實施'無罪推定'的法律準則,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類似的判例,但從法律條文上說是不錯的。我說的對嗎?” 胖警官心領神會地說:“對,一點兒不錯。” 局長的思路已經理清,說話也流暢了,他果斷地一揮手:“這樁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審理,誰也沒有膽量、沒有權力對一個B型人循私。但你找一個高明的律師好好核計一下,既然宇何劍鳴是三億五千萬B型人中惟一的幸運者,而且,他本人主觀上又沒有隱瞞身份,那就讓他從法網之眼中逃一條性命吧。當然,即使能活著,他也不能在警察局里呆下去了。” “好,我這就去辦。宇何警官那兒……” “暫時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後我親自告訴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聯繫,對那個太空島實施二十四小時監控,一旦他遇到麻煩好去及時接應。從另一方面說,如果他本人……我們也可預做防備。”他心情沉重地說:“這是三十年來在B系統發現的第一個類人,我們不得不多往壞處想想,目前正是多事之秋。” 胖警官很佩服局長的細密周到,他說:“好,我馬上去找律師,我想,保他一條命沒問題。” 他站起來,局長又伸出一隻手指止住他:“還要煩你做一件事。” 胖警官咧咧嘴:“咋,局長跟我講客氣。” “煩你做一件事。”局長重複著,“你去為宇何劍鳴送行,想辦法在他身上裝一個竊聽器。”局長沉重地說。胖警官為難地皺著眉頭。並不是這事難辦,而是……昨天還是推杯換盞的哥們儿,今天卻要傾軋防範了!這個彎轉得太陡。他牙疼似的齜著牙: “行,我去。誰讓咱吃這碗飯呢,誰讓他是類人呢。媽的,這是什麼事兒!” 吉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煩惱拋卻腦後,專心於寫作。他看出孫女和基恩有些小齷齪,不過他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煩,機靈的孫女也會處理的。吉平如儀盡力保持著表面的平靜,她為爺爺煮咖啡,同他閒聊,到廚房幫基恩准備飯菜。基恩有條不紊地干著例行的家務瑣事,他同如儀交談時仍然十分坦誠親切。這種偽裝功夫讓如儀十分畏懼。 自始至終,她一直把爺爺保持在自己的視野裡。她要保護好爺爺,直到未婚夫到達。她當然不相信陰險的基恩會自此中止陰謀——可惜她至今沒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麼鬼把戲——但是,既然已經同劍鳴通了信息,既然劍鳴很快就要抵達,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臉皮,對他們下毒手。 劍鳴每隔兩個小時就打來一次電話,他告訴如儀,現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側,八個小時後才能趕上合適的發射窗口,大約在明晨兩點可以趕到這兒。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著那雙隱含憂慮的大眼,叮嚀道: “好好休息,等我到達。” 爺爺仍在旁若無人地寫作。 RB基恩這會兒正在對太空島生命維持系統做例行檢查,包括空氣循環、食物再生、溫度控制。如儀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維持系統上搗點鬼,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但如儀對此無能為力,她不熟悉這些東西。人類從繁瑣勞動中脫身,把它們交給機器奴隸和類人奴僕,但養尊處優的同時必然會喪失一些至關重要的權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託在機器和類人的忠誠上。這種趨勢是必然的,無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為什麼這樣平靜?他既然冒著被識破的危險把太空船放走,說明他的陰謀已經不能中止了。但他為什麼不再乾下去?太空島裡瀰漫著怪異的氣氛:到處是虛假的親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飾得體的恐懼。這種氣氛令人窒息,催人發瘋,只有每隔兩小時與劍鳴的談話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兩點,劍鳴打來最後一次電話,說他即將動身去太空港:“太空島上再見。我來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劍鳴實際說的是:我來之前一定要保持鎮定。現在,她一心一意地數著時間,盼著劍鳴早點到這兒。 變光玻璃慢慢地暗下來,遮住了強烈的日光,為球內營造出夜晚的暮色。十點鐘,爺爺和基恩照舊走向睡眠機。在這之前,如儀已經考慮了很久,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讓爺爺仍舊使用強力睡眠。如果突然要求他們停止使用,她無法提出強有力的理由,也怕爺爺心生疑慮。最後她一咬牙,決定一切按原來的節奏,看基恩在最後四個小時能幹出什麼把戲。她拿起一本李商隱的詩集跟著過去,微笑著說: “爺爺,基恩叔叔,今晚沒有一點兒睡意,我還在這兒陪你們吧。” 基恩輕鬆地調侃著:“你要通宵不睡,等著劍鳴先生嗎?分別三天,就如隔三秋啦。” 如儀把恨意咬到牙關後,甜甜地笑著說:“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只是不想睡覺。” 基恩熟練地做完例行程序,爺爺立即進入深度睡眠。如儀攤開詩集,安靜地守在一旁,實際上,她一直拿視力的余光罩著爺爺和基恩。幾分鐘後,昨晚那種情形又出現了,她感到頭腦發木,兩眼乾澀,眼皮重如千斤。她堅強地凝聚著自己的意志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來再抬上去……她豁然驚醒,看見面前空無一人,基恩不在,爺爺連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如儀的額頭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槍,輕手輕腳地檢查各個房間。 她沒有費力便找到了,不遠處有一間密室,這兩天她沒有進去過,此時門虛掩著,露出一道雪白的燈光。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從門縫裡窺視,立時像挨了重重一擊,恐懼使她幾乎嘔吐。在那間小屋裡,爺爺——還有基恩!全被揭開了腦蓋,裸露著白森森的大腦,兩人的眼睛都緊閉著。伴隨著輕微的嗡嗡聲,一雙靈巧的機械手移到爺爺頭上,指縫間閃過一道極細的紅光,切下額葉部一小塊腦組織,然後極輕柔地取下來。 作為醫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腦組織無損移植手術,那道紅光就是所謂的“無厚度激光”。現在手術刀正懸在爺爺頭上,她不敢有所動作,眼睜睜地看著機械手把這塊腦組織移過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腦的同樣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塊,然後機械手把爺爺那塊腦組織嵌在基恩大腦的那個缺口上。 接著,機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塊腦組織移過來,輕輕地嵌在爺爺的大腦上。然後機械手在兩人的腦蓋斷面塗上生物膠,蓋上頭蓋,理好被弄亂的短髮。這一切都做得極為熟練輕靈,得心應手。 到這時,如儀才知道這次手術的目的。原來,他們在用爺爺的健康腦組織為基恩治病!如儀仇恨地盯著那雙從容不迫的機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從手術情況看,毫無疑問,主電腦尤利烏斯也是陰謀的參加者,類人和電腦智能勾結起來,對付一個毫無戒心的老人。手術結束了,如儀想自己可以向兇手開槍了。就在這時,基恩睜開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點不像剛做了腦部手術的樣子,他站起身,蹣跚地走近仍在睡夢中的爺爺,端詳著他的腦部,滿意地說: “好,這是最後一次了。謝謝你,尤利烏斯,這個歷時十年的手術可以畫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屋裡響起尤利烏斯悅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興看到今天的成功。如儀小姐是否在門外?請進來吧。” 如儀一腳踹開房門,衝了進去。她的雙眼噴著怒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基恩的胸口。基恩沒有絲毫懼意,相反,他的表情顯得相當得意,他微笑著說:“如儀小姐,你睡醒了?手術正好也結束了,現在,我可以向你講述整個故事了。” 如儀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殺死你這個魔鬼!”在喊聲中她扣動扳機。 KW0002號太空球在眩目的陽光中慢慢旋轉著,所有舷窗玻璃都已變暗,遠遠看去像一個個幽深的黑洞。宇何劍鳴乘X303號太空摩托艇抵達這裡,打開反噴制動,輕輕停靠在減壓艙外,打開通話器唿叫: “爺爺,如儀,我已經到達,請打開艙門。” 通話器裡沉默了幾秒鐘,然後一個悅耳的男低音說:“是宇何劍鳴先生嗎?我是主電腦尤利烏斯,太空球內剛剛發生了一些意外,吉先生和如儀小姐這會兒都不能同你通話。現在我代替主人作出決定。” 劍鳴的心猛地一沉,脫口問道:“他們……還活著嗎?” “別擔心,他們都很安全。請進。”外艙門緩緩打開,劍鳴泊好船,進入減壓艙,外艙門緩緩關閉,氣壓逐漸升高。在等待內艙門打開時,劍鳴豎起了全身的尖刺,太空島內情況不明,無法預料有什麼危險在等著他,而在脫下太空服前,他幾乎是沒有還手之力的。內艙門打開了,按太空島的作息時間現在正是凌晨,球內晨色蒼茫。劍鳴迅速脫掉太空服,打開燈開關,在雪亮的燈光下,面前沒有一個人影。他掏出手槍,打開機頭,開始尋找,一邊輕聲喊著:“如儀,爺爺,你們在哪兒?” 一間小屋裡有動靜,透過半開的房門,看見如儀平端著那支小巧的手槍,指著面前的兩人,一個是基恩,一個是……爺爺!吉先生目中噴火,但在手槍的威脅下被迫呆坐不動。基恩左胸貼著雪白的止血棉紗,斜倚在牆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狀態。劍鳴急忙喊著如儀,跨進屋子,如儀立即把槍口對准他的胸口: “不准動!你是什麼人?” 劍鳴一愣,焦灼地說:“是我,宇何劍鳴,如儀你怎麼了?” “說出暗號!快,要不我就要開槍了!” 劍鳴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動物代表危險,極端危險就說我的上帝!” “我倆的第一次約會是在什麼時間?快說!” 劍鳴苦笑著:“具體時間我一時想不起來,但我記得是在醫院第一次碰見你的三個星期後,約會地點是公園涼亭裡。” 如儀這才放心,哭著撲入劍鳴的懷抱。吉野臣站起來,怒沖沖地罵道: “這個女瘋子!” 如儀立即從未婚夫懷裡抬起槍口,命令道:“不許動!爺爺你不許動!” 劍鳴素來機警敏銳,這時也被搞煳塗了。他苦笑著問:“如儀,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是敵人?” 如儀的眼淚如開閘的洪水一樣直往外淌,她抽噎著說:“劍鳴,我不知道,我沒辦法弄明白。尤利烏斯和RB基恩勾結起來,為基恩和爺爺換了大腦,現在他,”她指指爺爺,“是爺爺的身體和思想,但卻是基恩的大腦。他,”她指指基恩,“頭顱裡裝的是爺爺的大腦,卻是基恩的思想和身體。我真不知道該打死誰,保護誰。你進來時,我連你也不敢相信。劍鳴,你說該怎麼辦?” 吉野臣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厲聲喝道:“快把這個女瘋子的槍下掉!我是吉野臣,是這個太空島的主人!” 劍鳴皺著眉頭,一時也不能作出決定。這時尤利烏斯的聲音響起來:“你好,宇何劍鳴先生,讓我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吧。” 如儀狂亂地說:“劍鳴,千萬不要相信他!他是幫兇,是他實施的手術!” 尤利烏斯笑道:“不是幫兇,是助手。宇何先生,如儀小姐,還有我的主人,請耐心聽我講完,然後再作出你們的判斷,好嗎?” 吉野臣和劍鳴互相看看,同時答應:“好的。” “那麼,請允許我先替基恩處理好外傷,可以嗎?” 十分鐘後,機械手為基恩取出槍彈,包紮好,又打了一針強心針。子彈射在心臟左上方,不是致命傷。在機械手做手術時,宇何劍鳴的槍口一直警惕地對著基恩和爺爺。如儀靠在愛人肩上,哽咽著告訴愛人,剛才當她滿懷仇恨對基恩開槍時,猛然想起基恩剛說過的話:“這是最後一次。”也就是說,基恩和爺爺的大腦至此已全部互換完畢。如果以大腦作為人格最重要的載體,那麼她正要開槍打死的才是她的爺爺,所以,最後一瞬間她把槍口抬高了。 “那時我又想到,我全力保護的原來那個爺爺實際已被換成敵人。可是,他雖然已經換成了基恩的大腦,但他的行為舉止、思想記憶又分明是爺爺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淚水又刷刷地流下來,劍鳴為她擦去淚水,皺著眉頭思考著,同時嚴密監視著那兩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這時,屋內的一部屏幕自動打開了,一個虛擬的男人頭像出現在屏幕上,向眾人點頭示意: “我是尤利烏斯。你們已經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講述了。十年前,我的主人吉野臣先生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他的大腦開始發生器質性的病變,出現了萎縮和腦內空腔。這種病發展很快的,五年以內他就會失去工作能力。現代醫學對此並非無能為力,可惜人類的法律和道德卻不允許。因為,”他在屏幕上盯著主人的眼睛,“正如吉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類最重要的屬性,絕不能使其受到異化,更不能採用人造神經組織來修補自然人腦。我說的對嗎,我的主人?” 吉野臣顯然抱著“故妄聽之”的態度,這時冷冷地點頭:“對,即使人造神經組織在結構上可以亂真,但它的價值同自然人腦永遠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對主人的這個觀點,尤利烏斯只是淡淡一笑,接著說下去:“那時基恩來同我商量,他說吉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讓吉先生這樣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腦組織為他治病顯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於是他說服我對主人實施秘密手術,用基恩的健康腦組織替換主人已經衰老的腦組織。這次手術計劃延續十年,每天只更換三千分之一。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不一次換完?個中原因我想如儀小姐一定清楚。因為,根據醫學科學的最新研究結果,只要新嵌入的腦組織不超過大腦的三千分之一,原腦中的信息就會迅速漫過新的神經元,沖掉新神經元從外界帶進來的記憶,然後原腦中的信息會在一兩天內恢復到原來的強度。這種情形非常類似人體在失血後的造血過程。雖然人腦的各個區域的功能是特化的,但大腦又是一個統一體,是複雜的立體網絡。失去三千分之一的信息後並不影響記憶的總容量,這就像全息照片——全息照的底片即使掉了一個角,仍能洗出一張完整的照片。總之,每天更換三千分之一,這樣循環不息地做下去,換腦的兩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記憶。如儀小姐到達這兒時,手術只剩下最後兩次,為了做完手術,基恩只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現在這個手術終於結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們親眼看到的。” 吉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們不要聽信他的鬼話,我即使再年老昏聵,也不會對自己腦中嵌入異物一無所知。” 劍鳴和如儀交換著目光,如儀苦笑著說:“尤利烏斯所說可能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了最後一次手術。現在,既然爺爺非常健康而基恩卻老態龍鍾,那麼他們就真的是在為爺爺治病而不是害他。對了,還有一點可以作旁證:前天我一來就感到某種異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剛才我才想起來,這是因為爺爺改掉了一些痼習,如說話時常常揚起眉毛,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這些痼習都跑到了基恩身上!這說明他們確實已經換過腦,不過換腦後外來的記憶並不能完全沖掉,多多少少還要保留一些。” 吉野臣不再說話,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現了猶疑。劍鳴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烏斯發問: “那麼,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用基恩的腦組織來更換?B型人的身體部件是隨手可得的商品,你們完全可以另外買一個B型人的大腦,那樣手術也會更容易。” 尤利烏斯微微一笑:“你說的完全正確,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基恩執意要與主人換腦,即使這樣顯然要增大手術難度。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他有意停下來讓人們思考。如儀惶惑地看著劍鳴,輕輕搖頭。劍鳴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烏斯說出來。少頃,尤利烏斯繼續說:“我想基恩的決定有兩方面的原因,其一是頑固的忠僕情結,他一定要'親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烏斯頭像富有深意地微笑著,“基恩是用這種自我犧牲來證明他的自我價值,證明B型人的價值,關於這一點就毋須多說了。” 如儀和劍鳴都把目光投向爺爺,又迅即溜走,不敢讓爺爺看見他們的憐憫目光。尤利烏斯說得夠清楚了,現在,這個固執的老人,這個極力維護自然人腦神聖地位的吉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人的腦組織延續了生命。從嚴格意義上講,儘管他仍保持著吉野臣的思維和愛憎,但他實際上已經變成他一向鄙視的B型人。 屋裡很靜,只能聽見傷者輕微的喘息聲。基恩失血後很疲憊,閉著眼,斜倚在牆壁上。劍鳴嚴厲地說: “尤利烏斯,你和基恩沒有徵得主人的同意,擅自為他做手術,你們難道不知道這是完全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對電腦和B型人有'危險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脫不了被銷毀的命運。” 尤利烏斯笑道:“在我的記憶庫中還有這樣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況,可以不必等候甚至違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說,如果主人命令我協助他自殺,我會從命嗎?” 宇何劍鳴沉默了。 RB基恩已經恢復過來,他艱難地掙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揚了揚眉毛想同主人說話。這個熟悉的動作使吉野臣身上一抖,目光中透出極度的絕望和悲涼。他猛然起身,決絕地拂袖而去。如儀和劍鳴尚未反應過來,基恩已經急切地指著他的背影喊道: “快去阻止他自殺!……” 等兩人趕到書房,看見爺爺已經從抽屜裡取出一把手槍,頂在太陽穴上。如儀哭喊著撲過去: “爺爺,爺爺,你不要這樣!” 在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對老人真正身份的疑慮。爺爺立即把槍口轉向她——他的動作確如中年人一樣敏捷,怒喝道: “不許過來,否則我先開槍打死你!” 他把槍口又移向額頭,如儀再度哭著撲過去,一聲槍響,子彈從她頭頂上飛過,如儀一驚,收住腳步,但片刻之後仍然堅定地往前走: “爺爺,你要自殺,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淚俱下地喊著,爺爺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顧把槍口移向額頭。劍鳴突然高聲喝道: “不要開槍!……如儀你快停下,不要再往前走。爺爺,你的自殺是一個純粹的、完完全全的邏輯錯誤,請你聽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時還要自殺,我們決不攔你,行嗎?”他嬉笑自若地說。 他的指責太奇特了——邏輯錯誤!也許,正是這種奇特的指責起了作用,素以智力自負的老人臉上浮出疑惑,他沒有說話,但槍口分明抬高了一點兒。劍鳴笑道: “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來維護人類的純潔性,我對爺爺的節操非常欽敬。但你既然能作出這樣的決定,就說明你仍保持著自然人的堅定信仰,保持著自然人的愛憎,你並沒有因為大腦的代用就蛻變為類人。我想你知道,每個人從哌哌墜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細胞(只有腦細胞除外)都在不斷地分裂、死亡、以舊換新,一生中他的身體實際上已經更換多次,比如皮膚吧,一個人在七十年中能更換四十八公斤!所謂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但這並不影響他作為一個特定人的連續性和獨特性。每個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時空構體,它基於特定的物質架構又獨立於它,因此才能在一個'流動'的身體上保持一個'相對恆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達觀一點,把這次的腦細胞更換也看作是其它細胞的正常代換呢?” 他看見老人似有所動,便笑著說下去:“換個角度說,假如你仍然堅持認為你已經被異化——那好,你已經變成了B型人,請你按B型人的視點去考慮問題吧,你幹嘛要自殺?幹嘛非要去維護'主人'的純潔性?這樣做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著總結道,“無論你認為自己是否異化,都沒必要自殺。我的三段論推理沒有漏洞吧。” 在劍鳴嬉笑自若地神侃時,如儀非常擔心,她怕這種調侃不敬的態度會對爺爺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這番話看來是水而不是油,爺爺的狂躁之火慢慢減弱,神色漸歸平靜。她含悲帶喜地走過去,撲進爺爺的懷裡,哽咽著說: “爺爺,你仍然是我的好爺爺。” 爺爺沒有說話,但把她攬入懷中,他的情緒分明有了突變。劍鳴偷偷擦把冷汗——剛才他心裡並不像表面那樣鎮靜自若——也嬉笑著湊過來:“爺爺,不要把疼愛全給了孫女,還有孫女婿呢。” 如儀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發現你這人很不可靠。” 劍鳴笑著說:“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兩人這麼逗著嘴,爺爺的嘴角也綻出笑意。忽然他把如儀從懷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來基恩正扶著牆,歪歪斜斜地走過來,他的傷口掙開了,鮮血湮紅了繃帶。如儀和劍鳴急忙過去扶他進來,把他安頓在座椅上。 RB基恩仰望著主人,嘴唇抖顫著說不出話來。吉野臣冷漠地看著他,他對基恩擅自為他換腦仍然極為惱火,那使他今後將處於極為尷尬的境地。但基恩的用心是好的,如果沒有這個手術,恐怕死神早已找上門了。這裡的是是非非沒法子掰清楚,他看了很久,終於走過來,把基恩攬入懷中。 如儀和劍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著擁作一團,熱烈地吻著對方。如儀喃喃地說: “劍鳴,我太高興了,我真沒料到是這樣圓滿的結局。” 她笑靨如花,但兩行清淚卻抑止不住地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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