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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司馬林達之死

類人 王晋康 15174 2018-03-14
魯段吉軍和搭檔小丁、法醫陳大夫在上午九點趕到死者司馬林達的別墅,別墅位於南陽城北三十公里的鴨河口水庫庫區,一座孤樓面對著千頃碧波。別墅沒有圍牆,四周種著帶刺的植物權做圍牆,牆內有石榴,棗樹和香椿。正是早春時分,石榴樹和香椿樹都綻出嫩綠的芽胞,牆角的嫩草中星星點點夾著幾朵黃色野花。這是典型的農家院落,只是樓前停放著一架漂亮的雙座撲翼機,顯示了主人的身份。撲翼機是銀灰色的,外形像一隻矯健的信鴿,又柔又韌的雙翼此刻正緊抱著機體。小丁對它極感興趣,轉來轉去地看,嘖嘖稱讚著。小樓上下兩層,外觀粗糙,但進到房間內不由眼前一亮。屋內裝修不算豪華,但洗練、雅緻,品位很高。淡青色的窗簾,微帶藍色的白色牆壁,客廳正中懸掛著大型液晶壁掛屏幕,擺放著幾株青翠的鐵樹和芭蕉。

只有鴨河庫區警察分局的老杜在守衛,沒有圍觀者,這使吉軍和陳法醫先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意味著現場沒被破壞。老警察介紹說,這位司馬林達是一年前在這兒買的房子,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室內裝修,以後他每隔個把月就要來這兒住幾天。他與周圍的百姓來往不多,不過他住這兒的時段內訂有鮮牛奶,今天早上正是送牛奶的人發現了他的死亡。又說,送牛奶人報案後,警察分局立即封鎖了消息,再加上這兒地理位置偏遠,所以鄉鄰們沒有被驚動。 死者斜倚在書房的一張電腦轉椅上,面色安詳。面前的電腦沒有關機,處於屏幕保護程序,一排表示時間的數字在屏幕上輕盈地盪來蕩去,不知疲倦,每一次與屏幕邊緣相撞,便按照反射定律反彈過去。 陳大夫立即投入工作,先是猛勁地嗅鼻子,他是在辨認屍臭。吉軍乾了一輩子警察,單是屍檢也遭遇了十幾遭,所以他熟練地給陳大夫打下手,一邊獨立做著判斷。他的判斷至少可以算是半個內行吧。

司馬林達很年輕,三十歲剛出頭,眉目清秀,面容上看不到任何痛苦,很平靜,不過這種“無表情”面容是肌肉鬆弛所造成的。因為咬肌的鬆弛,下頜略微下垂,使他的年齡看起來稍大一點。他的屍體已發生了屍僵,臀部變得扁平,有明顯的暗紫紅色屍斑,屍斑看來屬於墜積期,尚未向血管外擴散。皮膚已變乾、變硬,屍體已變冷。沒有搏鬥痕跡。 依這些情況看,他肯定是屬於自殺,是典型的過量安眠藥中毒。 陳大夫(全名是陳張鴻生)忙了很久,得出了與吉軍幾乎相同的結論。他從死者胃中抽出一些尚未溶解的白色粉末,肯定是巴比妥類藥物,很可能是魯米那,是常見的催眠藥,致死量為九克。根據屍溫和屍斑判斷,死亡發生在凌晨三點半至四點半之間。

吉軍用碘銀感光板轉印法取下了死者的指紋,又在室內的茶杯、鍵盤、門把手等處取了指紋。初步對比,除了門把手上有外人指紋外(後來查明是送牛奶人的),屋內只有主人的指紋,看來主人在這兒過的是隱居生活,沒有來客。這使案情顯得十分單純,基本上可以判定死者死於自殺。那麼,以後的工作就是查明自殺的原因了。 但這些判斷在一分鐘後就發生了逆變。陳大夫已在做屍體的善後工作,這時小丁走過去,敲了一下電腦鍵盤,他是想檢查死者是否在電腦中留有遺書,因為現場沒發現文字遺書。屏保畫面隱去後,屏幕上閃出孤零零的一行字: 養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 小丁緊張地喊:老魯,老陳,你們看!吉軍看到這行字,神經立即繃緊。這是什麼意思?不要喚醒蜜蜂。這行字怪怪的,撲朔迷離,晦澀難解,很可能其中含有深意!他說,小丁,你把電腦中的文件仔細地查一下,著重查兩天以內的內容。小丁坐下來,仔細地檢查了各個文件,沒有發現更多的東西。大部分文件大概都是死者的論文或是筆記,都是些佶屈聱牙的東西。不過有一個大的收穫:小丁查出那行字存入記憶的時間:今天凌晨三點十五分。

按陳大夫的判斷,死者死亡時間為凌晨三點半之後,那麼,這行字很可能是死者打入的最後幾個字,是他的遺言。 但這行字是什麼意義?是對某人的警示?是對警方的暗示?還是純屬無意義的信筆塗鴉?小丁的圓臉膛繃得緊而又緊,神經質地說: “老魯,一定是他殺!這最後一行字是他臨死時敲上的,一定是用暗語向警察示警,沒說的!” 老魯笑笑,未置可否。小丁是新分來的警校學生,初次涉足命案,他會把福爾摩斯的所有推理都搬到案情中來。老魯含煳地說: “這句話的確值得懷疑,再說吧。” 死者的衣袋內有他的身份證,中國科學院智力研究所的工作證,錢夾中有信用卡,還有一張女人照片。女人相當漂亮,穿著十分暴露,乳房高聳,性感的大嘴巴,眼窩略深陷,皮膚白皙光滑,似乎從照片上就能感受到皮膚誘人的質地。一張沒有背景的單人照是看不出身高的,但她修長的雙腿雙臂給人的印像是:這個女人身材比較高,至少屬於中等偏高。她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心動的活力,帶著妖嬈,是一個西方化的中國美女。照片背後是四個字:你的喬喬。字體很拙,像是小學生的手筆。不過魯段吉軍知道,在電腦極度普及的二十二世紀三十年代,不少年輕人已經不大會寫中國字了,包括自己的助手小丁。所以單從字體的優劣,無法判斷這個女人的文化素養。

小丁仔細端詳著照片,說:“是死者的情人或是未婚妻吧,你看她是南陽人還是外地人?” “你說呢?” “依我看是大城市人,沒錯,絕對是大城市人。她有一股……進攻型的氣質,可能是北京人吧,因為死者的主要生活圈子在北京嘛。” “對,和北京聯繫,這個漂亮女人將是咱們的第一個調查對象。” 吉軍要通了北京,是陳王金新警官接的電話,這也是一位老警官,過去為一樁案子與吉軍合作過。老魯簡要介紹了這邊的情況,請他查查死者的背景資料,查查照片上那個女人的情況。陳警官說:“沒問題,把照片傳過來吧。” 小丁用數字相機把照片翻拍,通過互聯網傳過去。老杜說:已經中午了,走,吃飯去,我做東。老魯說:別費事啦!這兒冰箱裡什麼都有,主人死了,東西扔這兒也是浪費,咱們自炊自食吧。

四個人一齊動手,很快就拼出一桌飯菜,蠻豐富的,有辣子肉丁、玉蘭肉片、涼拌三絲、糖醋裡嵴、酸辣肚絲湯,主食是牛奶和米飯。小丁又從櫥櫃裡搬出一箱青島啤酒,笑嘻嘻地說: “我想要是司馬林達還活著,一定會好好招待咱們。咱們就別客氣了,別屈了主人的意。” 老魯沒擋他,只是吩咐一句:“下午還要工作,別喝多了。” 他們在餐廳裡吃飯時,不時溜一眼書房的死者。陳大夫困惑地說,今天這個案子我看有點邪門,從現場看是一樁典型的自殺案,但電腦中那行陰陽怪氣的字是什麼意思呢。老魯說,是啊,這十二個字叫我心神不寧。我有個預感,這個案子調查起來不會太順。 吃過午飯,北京的複電到了。對司馬林達的調查沒有發現什麼疑點,他是所裡極為看重的青年科學家,事業一帆風順,定居瑞士的父母頗有財產(他的小飛機就是父母贈送的),死前沒有什麼反常行為。人們普遍的反映是:他不會是自殺,他沒有自殺的理由!照片上那個女人的身份也搞清了,叫白張喬喬,京城小有名氣的歌手,不過,她的名氣主要是在容貌而不是唱歌的天分,是那種吃“青春飯”、“臉蛋飯”的歌手。她與林達來往密切,所住的單人公寓就是林達送她的。 “不過”,那邊順便說:“這位喬喬肯定不在作案現場,我們已經知道,那晚她一直在另一個男人的床上。”

小丁很輕易地改變了觀點,說:“死者一定是自殺!你想嘛,美女情人——失戀或戴綠帽子——自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魯段吉軍懶得跟他抬槓,只是刺了他一句:“我看你的思想很活躍嘛。” 小丁嘿嘿笑了。吉軍對這位年輕人不大感冒,他思維活躍,興趣廣泛,愛朋友,好交際,僅僅對一件事沒有興趣,那就是自己的本行。吉軍相信,小丁這輩子絕不會成為一個好刑偵員。 他們把死者的屍體放到車上的冷藏櫃裡,準備帶回市局作詳細解剖,然後同鴨河派出所的老杜道了再見。一出門,小丁便兩眼放光地奔向撲翼機,他早就急不可耐了,午飯時還抽空繞著它轉了很久: “是蜜蜂V型的,真漂亮!帶導航功能,雙座,時速六百五十公里。撲翼機是仿鳥類的翅膀設計的,雖然速度低一些,但非常靈活,非常省油。這種蜜蜂V型是去年才出廠的新品種。老魯,”他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咱們進京調查時干脆乘上它吧。”

老魯說:“上哪兒找駕駛員?咱市局還沒一架撲翼機呢。據我所知,南陽只有兩架,都是大款的。” “我開呀!我在學校時就考過撲翼機駕駛證。” 他真的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駕駛證,上面蓋著北京市警察局的鋼印。魯段吉軍看著駕駛證,仍一個勁兒搖頭,他可不放心讓這個毛毛躁躁的年輕人帶上天去。小丁顯然知道別人對他的評價,說: “這樣吧,你和陳法醫坐車回去,我獨自把撲翼機開回南陽。只要我能活著到南陽,你不就放心啦?” “不行。”老魯乾脆地說,“你要把命送掉,我至少得擔個領導不力的罪過。” 小丁急了,把駕駛證杵到兩人的眼前:“看看,駕駛證能是假的?我的成績還是優秀哩。老魯,答應我吧,要不還得派人把這架撲翼機運回北京呢。”

拗不過他的死纏硬磨,老魯只好答應了。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他和法醫駕車回南陽。一路上免不了擔心,萬一機毀人亡,他至少要負個領導失職的處分。那邊小丁風風火火地與鴨河派出所辦了撲翼機交接手續,申請了航線。等第二天上班時,他駕著撲翼機降落到市局的院內,威風得像一位凱旋的勇士。 當天他們就趕往北京,撲翼機把這段路程縮短為一個多小時。他們沿著南水北調的中線乾渠往北飛,看著一線碧水在綠色中伸展。這一帶有很多古蹟,像白河上著名的瓜裡津古渡口,秦漢時著名的“夏路”等,不過,這些古蹟都被現代化建築覆蓋了。撲翼機確實十分輕巧,在空中可以懸停,倒退,可以貼著地面飛行。它的雙翅扇動著,有時羽翼平伸,在上升氣流中輕鬆地滑行,讓人想起神話中的大鵬鳥。老魯原想它的操作大概比較複雜,實際它的操縱大都由電腦進行,人工操作相當簡單。小丁經過昨天的操練已經找到了感覺,撲翼機輕盈地上下翻飛,越過黃河,掠過河北平原。 “怎麼樣?”他扭頭問身後的老魯。老魯真心地稱讚著:“不錯,真不錯。趕緊纏高局長買一架,你去當專業司機得了。”

九點鐘他們降落到中國科學院智力研究所。研究所位於中關村以北,三環路之外,是一幢現代派的建築,外部造型就像一排盤旋而上的音符,極為闊大的玻璃窗收納著樓前的綠地和遠處的田野。北京局的陳王金新和研究所的易田所長在辦公室裡等他們。陳警官說:市局很重視這個案子,讓他來全力協助。 “林達的父母通知了嗎?” “通知了,他們正在歐洲旅遊,一時聯繫不上。歐洲警方正在尋找,只要他們再使用信用卡或購買機票就能找到。” “是否請易田所長再介紹一下林達的情況?” “情況昨天基本上已經說清了,林達的情況很單純,所里人不大相信他是自殺。不過昨天調查中發現了一點新情況,據反映,他的導師公姬司晨先生曾斷言他是自殺。” 他說得很客觀,沒有任何詞語上的暗示。吉軍看看陳警官,後者輕輕點頭,無疑,這個急著斷言死者是自殺的公姬教授值得見見。小丁卻忍不住笑意,輕聲咕噥著,公姬司晨,好名字,不就是公雞打鳴麼! 吉軍瞪了他一眼,問:“他的斷定有什麼理由?” 所長搖搖頭:“不大有說服力,至少沒把我說服。不過我不必轉述了吧,反正你們得去見他。需要我陪著嗎?” “不必麻煩你了,你派人把我們領去就行。” 類人女僕打開房門,為客人端來三杯咖啡,到書房請主人去了。房間佈置得很有情調,博古架上是清一色的紫砂茶具(魯段吉軍由此猜測,主人可能是宜興人),造型古樸厚重。廳中掛著一幅行書中堂,字跡龍飛鳳舞,好容易才辨認出落款是“司晨手書”。這麼說,主人還是一位書法里手。小丁一直好奇地等待著,想看看這位“公雞打鳴”先生究竟是什麼模樣。 主人出來了,眉目疏朗,滿頭銀髮,穿著白綢質地的家居服,趿著拖鞋,眉宇間隱隱見孤傲之氣。他以冷淡的禮貌對二人表示歡迎,開門見山地問:“你們是為林達來的?” 魯段吉軍恭敬地說:“對,我們是司馬先生的家鄉人,來調查他的死因。” “太可惜了,”公姬教授自顧說,“他是一個很有天分的科學家,雖不是愛因斯坦、牛頓那樣的絕世奇才,但他的天才足以在一個專業領域裡成為一代宗師。我是他的老師,但我相信他這一生的成就絕對會超過我。可惜,很可惜。” “請問他研究的領域?” “是一個很重要的領域:智力層面和電腦的'窩石'。”魯段吉軍急急地記下,智力層面和電腦窩石。他不清楚什麼是智力層面,但估計這幾個字不會聽錯,至於“電腦窩石”是什麼東西?他無法猜度,決定等一會兒再問。教授解釋道:“我說他的研究領域很重要,那是從歷史的高度上、從人類發展的角度去看,並沒有什麼近期的或軍事上的用途,所以你不必懷疑是什麼人對他實施暗殺。” “聽說先生曾猜測他是自殺?” “對。我說過,他是一個難得的天才,但天才往往比普通人更能看透生存的本質,當他的思考過於超前,失去了道德、信仰的支撐後,往往會造成徬徨,苦悶,心理失衡。歷史上天才科學家自殺的比比皆是。”他流暢地列舉了很多外國人的名字,魯段吉軍只記下了“圖林”這個名字,他知道圖林是二十世紀一位著名的數學家,是電腦技術的奠基人之一。還有一位自殺者是美國氫彈之父費米的朋友,他搞研究時從來不用數學用表(那個時代還沒有電腦),因為所有數據他都可以在瞬間心算出來,這個細節給他的印像很深。不過總的說,教授的這番話過於玄虛,他們如聽天書。教授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略為停頓後解釋道: “我說的也許你們難以理解。舉個例子吧,你們都是男人,你們天生知道追逐女人,男歡女愛,你們不會去思考愛情的動力究竟來源於何處。但那些深入思考的生物學家們發現,愛情只是有性生殖的附屬物,是基因們為了延續自身所設下的陷阱,愛情和母愛歸根結蒂是荷爾蒙和黃體酮所激發的行為反應。當一個人看透了愛情的本質,他(她)就很難像普通人那樣盲目地去愛。” 吉軍聽不進這些玄天虛地的話,看來陳警官也有同感。他想,這位公雞先生怎麼老繞著圈說話呢,但他仍含笑聽著。教授說: “司馬林達的自殺不會是為了世俗的原因,而是因為某種理念或信仰的崩潰。恰恰在他死前的那天晚上,他還給我來過一次電話,談話中已有精神崩潰的跡象。可惜我當時沒能及時發現。” 吉軍豎起耳朵:“他說了些什麼?” “很奇怪的,我知道他是一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但那天他忽然說,他已經確認了上帝的存在,但談話中又時時可見他對上帝的憤懣……” 魯段吉軍在心中苦笑,這位公雞教授今天成心和他繞彎子!對上帝的信仰,對上帝的憤懣,一個人會為了這個理由去自殺麼?他忍著不去打斷,但小丁把事情搞糟了,他愣頭愣腦地問: “公姬先生,你剛才說了男歡女愛,是不是暗指死者的自殺與男女之情有關?” 公姬教授的態度在這時有了一個突然的變化,他冷冷地盯著兩人,一句話也不說了。吉軍覺察到他的變化,賠著小心問:“教授,你剛才說司馬林達臨死的電話……” 教授擺擺手,乾脆下了逐客令:“對不起,我還有事,二位請便吧。” 吉軍慍怒地瞪了小丁一眼,只好站起身來。陳警官很尷尬——他至少算半個主人吧,能讓客人這麼灰溜溜地離開?他咳嗽一聲,想去勸說主人,吉軍用眼色把他制止住了。老頭兒這會兒正在火頭上——雖然他不明白火從何來——說也白說,等等再來吧。他仍保持著恭謹,與主人告別:“你有事,我們以後再來。公姬先生,再耽誤你一分鐘,你剛才談到電腦窩石——這當然是很高深的東西,我們不可能弄懂,不過請你盡可能簡單地介紹一下,什麼是電腦窩石——電腦裡總不會長出結石吧。”他開玩笑地說。 這個玩笑使老教授十分反感,他冷漠地說:“以後再說吧,以後吧。二位請。”他毫不留情地加上一句評價:“依你們的知識層面,接手這樁案子不太合適。再見。” 三人走出教授的公寓,不免有點尷尬。吉軍冷冷地對小丁說:“對證人詢問時不要太隨便,你看,你一句話就把事情問砸了。” 小丁不服氣,低聲嘀咕:“我咋問錯了?他要不是暗示男女關係,幹嘛說什麼男歡女愛?” 吉軍想想小丁說的也有道理,放緩語氣說:“反正以後多注意吧。陳警官,這位公雞教授怕是說的鳥語!什麼基因陷阱,理念崩潰,對上帝的信仰,對上帝的憤懣……盡是玄天虛地的話。不過他說了一件事:司馬林達在死前和他通過電話,請你查一下他說的是否如實。” 陳警官打了一個電話,幾分鐘後就弄清了,那晚十二點,確實有一個南陽的電話打到公姬教授家裡,通話時間為二十四分鐘,至於內容就不得而知了。一個人死前打了這麼長一個電話,無疑值得注意。陳警官說: “這樣吧,我找公姬教授的家屬做點工作,疏通疏通,明天咱們再去找他。今天咱們先去見白張喬喬,怎麼樣?” “好的,先去找她吧,那也是一個重要的證人。” 撲翼機上坐不下三個人,他們把它留在智力研究所,陳警官開來一輛奧迪,三人朝公主墳方向開去。 吉平如儀在醫院值了一星期夜班,星期天早上她值完夜班後,立刻打電話通知了劍鳴,又通知超級市場給家里送了幾盤菜料,便急匆匆趕回家。她的小公寓在南陽城南白河邊上,那是她和劍鳴共有的愛巢。菜料已送到,她先到廚房把菜餚做好。劍鳴說過,他喜歡吃“如儀親手做的菜”,所以,不管再忙,她也要親手為劍鳴燒菜。然後她去洗了個熱水澡,洗去夜班的疲勞,等著劍鳴。 如儀身材嬌小,大眼睛,娃娃臉,劍鳴常暱稱她是“精緻的瓷娃娃”。看面相會以為她只有十六歲,實際上她已經二十五歲,是一個頗有名氣的神經內科兼腦外科醫師。她與劍鳴相戀五年,馬上就要結婚了。 門鎖處有插拔磁卡的聲音,劍鳴推門進來,如儀立即像只百靈一樣撲入他懷中,狂吻他的面頰。劍鳴抱起她,在屋裡轉了幾圈。有一星期沒見面了,兩人都心旌搖搖不能自製,如儀伏在他耳邊說:“是先要我還是先吃飯?”劍鳴說:“先吃飯吧,最好的東西要留在最後慢慢品嚐嘛,對不對?” 如儀去廚房端來了麻辣雞絲、腰果蝦仁、八寶醬菜、乾炸茄條,都是劍鳴愛吃的。兩人偎在一起吃早飯,劍鳴吃得興高采烈,不住口地誇獎:“香!好吃!”說一句扭頭吻她一下,好像是為表彰決定蓋章。如儀高興地看著他的吃相,她喜歡劍鳴的性格,開朗隨和,幽默風趣,幹什麼都是喜氣洋洋的。吃完飯,劍鳴悄聲說:“我去沖澡,在床上等我啊。” 如儀收拾了碗筷,脫了衣服,在床上等著。她感到慾望的火焰在全身遊走,乳頭髮硬,肌肉深處有輕微的戰栗。她和劍鳴已同居兩年,仍像初戀一樣激情如火。浴室的水聲停止了,赤裸的劍鳴笑嘻嘻地走來,挨著她躺下,像往常一樣細心體貼地撫摸著她,撫摸著她的肩膀、臀部、乳房和每一處敏感部位。如儀緊緊摟著他,兩人的身體張滿如弓……然後弓弦鬆弛下來。 如儀躺在劍鳴的臂彎裡,快快活活地閒聊著。不過她很快發現劍鳴心情不豫,總是目光呆呆地望著遠處。她用手指在劍鳴胸膛上輕輕彈動著,輕聲問:“你有心事?” 劍鳴沒有瞞她:“嗯,我突然想起RB雅君了,今天是她被銷毀的日子。”停停他又說,“是我把她送上這條路的。” 如儀聽戀人說過RB雅君的情況,這時也覺淒然,不過她盡量安慰戀人:“不要過於自責,你只是執行法律而已。有時我想,警察局B系統的人員就像二十世紀中國的計劃生育幹部,他們幹的是扼殺小生靈的缺德事,到處遭人痛恨;但實際上,他們的所作所為又是最正確的,要不,中國社會早崩潰了,印度不就為人口過多吃了大虧?B系統也一樣,沒有你們的工作,那些在工廠大批生產的B型人恐怕早已佔據了地球,那對自然人未免太不公平了。”她問:“我說的有沒有道理?這都是爺爺教我的。” 劍鳴把她摟在懷裡:“我知道,從道理上我比你更清楚。不過,想起那位RB雅君,心中仍免不了作痛——她和齊洪德剛愛得多深!” 兩人都愀然不樂,不再說下去。對這件事,他們是無能為力的。劍鳴默然良久,說:“我想去探望一下RB雅君。”他苦笑著自嘲,“權當是鱷魚的眼淚吧,我想去送送她,多少減輕一點內疚。” “去吧,我陪你。” 劍鳴感激地吻吻她,兩人穿好衣服,駕車趕往武警部隊的氣化室。 氣化室的外形非常簡單,一道厚厚的鐵門,牆上有一對紅綠按鈕。被判銷毀的B型人送進氣化室後,行刑人按一下按鈕,五秒鐘內B型人就會完全氣化,回到大氣中去,死者不會有任何痛苦。這兒沒有哀樂、輓聯和花圈,因為這只是一個工件的銷毀而不是人的死亡。 氣化室旁有一間監禁室,被銷毀者呆在裡面等待行刑。監禁室十分舒適,有漂亮的家具,舒適的床鋪,做工精緻的沐浴室。被銷毀者提出的任何合理意願都會得到滿足,人類願在這最後時刻充分展現人道主義精神。 監禁室的隔牆是守衛室,牆上嵌著巨大的鏡子,鏡子單向透光,被監禁的人看不到這邊,守衛則能對監禁室一覽無餘。守衛認得劍鳴,告訴他,這會兒齊洪德剛正在裡邊。透過單向鏡面,看見齊洪德剛和RB雅君緊緊摟在一起,沒有言語,沒有哭泣,只是緊緊地摟抱著,時間在他們的擁抱中靜止。如儀攥住劍鳴的手,兩人心中也覺酸苦。時間已近十點,監刑人馬上要到了,那邊監禁室裡,RB雅君推開德剛說:“來,讓我梳洗一下。” 她在鏡子那邊對鏡梳妝,不知道她是否清楚這是一面單向鏡子,但她的目光就像是越過鏡子直視著劍鳴。儘管明知道對方看不到這邊,劍鳴仍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在雅君身後,齊洪德剛用雙臂環繞著她的身體,淚水無聲地湧出來。雅君從鏡子裡看到了,從肩膀上攀過德剛的頭,柔聲說: “德剛,不要難過,我一點也不後悔,有了那個夜晚,也就當此一生了。”她為德剛擦乾淚水。 法院的監刑人來了,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特別的監刑人服裝,右臂上帶著紅色臂章。他對這種場景看慣了,麻木了,面色冷漠地走進監禁室,平靜地為RB雅君驗明正身,宣布了法院的判決。然後兩名警衛進來,要帶走RB雅君。雅君在此之前一直很平靜,這會兒像火山爆發一樣,忽然撲向德剛,發狂地吻著他的眼睛、嘴唇和麵頰,吻得驚心動魄。她退後一步,貪婪地看著德剛,淒楚地說: “永別了,德剛,我不會忘記你。”她扭頭對警衛說,“走吧。” 氣化室的鐵門呀呀地打開了。劍鳴很尷尬,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露面,但他最終咬咬牙,走出守衛室,把帶來的一束白色鮮花默默遞給RB雅君,遞花時他幾乎不敢看對方。雅君看來已把生死置之度外,面容很平靜,當她接過花束時,甚至綻出一波微笑: “謝謝你,警官先生,謝謝你為我送行。” 她最後留戀地看看德剛,走進氣化室,鐵門沉重地關上了。行刑人按下紅色按鈕,經過無聲無息的五秒鐘,綠燈亮了,表示已氣化完畢。如儀偎在劍鳴身旁,兩人臂膊相扣,都能感到對方身上輕微的悸動。作為自然人,他們從理念上接受自然人同B型人的分野,也支持那些限制B型人的法律——畢竟自然人才是地球人的原主人,畢竟B型人是自然人創造出來的呀——但這些乾癟的理念在撞上一個B型人的死亡時,未免顯得底氣不足。 監刑人確認犯人已氣化完畢後隨即走了,沒有同任何人打招唿,就像是一個程序精確的機器人。在這段時間內,如儀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雅君,這位如此平靜地走向死亡的女性,她的氣度讓人欽佩,直到氣化完畢,她才注意到齊洪德剛的目光。齊洪德剛一直狠狠地盯著劍鳴,目光熒熒,像一隻冬夜中的孤狼。如儀不由打了一個冷戰——他的目光中濃縮了多麼深的仇恨!從這一刻起她就知道:劍鳴的這一生難以安穩度過了。德剛走過來,聲音嘶啞,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他的誓言: “宇何劍鳴警官,我忘不了你對我的恩惠,我會用自己的後半生去償還。” 劍鳴苦笑著說:“我只是在盡我的職責。我等著你。” 德剛獰笑著掃了一眼如儀,上了車,他的汽車刷地開走了。 劍鳴和如儀駕車離開這裡,已經快中午了,初夏的太陽暖洋洋的,田野裡麥梢已經發黃。他們原打算野遊的,但這個星期天已經被毀壞了。雅君的死亡,德剛的仇恨,匯集成一個灰色的幽靈,時刻盤踞在他們的頭頂。如儀憂心忡忡地說: “劍鳴,你要小心啊,那位齊洪德剛絕不會放過你的。我想起他的目光,身上就發冷。” 劍鳴苦笑著說:“實際我對他很寬容。他幫RB雅君篡改了B型人身份,按說也該受處罰的,但我在口供中把他偽裝成一個'不知情者'。” “是否由我找他談談,化解這些誤會?” 劍鳴失笑了:“我心地單純的瓷娃娃喲,這種仇恨是語言能夠化解的嗎?不過,我會小心的,你放心吧。來,忘掉這件事,快快活活地玩一天。” 他們拋開煩惱,痛痛快快玩了半天,在一家小飯館裡吃了晚飯。晚上七點鐘,著名鋼琴家錢穆三元在北京有一場獨奏音樂會,如儀很喜歡他的演奏,兩人便匆匆趕回家,打開虛擬系統。長髮披肩的鋼琴家走上台,先把十指按在指紋識讀器上,驗明了自然人的身份,開始演奏。這個小插曲讓如儀一下子變得意興索然,啪地關掉虛擬系統,沉悶地說: “一場鋼琴演奏會也要驗明身份?真是焚琴煮鶴的敗興事。” 劍鳴解釋道:“這樣做還是有必要的。你知道B型人可以定向培育出體育才能,音樂才能或數學才能,如果沒有限制,以後就不會有自然人鋼琴家了。”他溫和地指出,“演奏前的指紋檢查一直就有嘛。” 如儀仍是悶悶不樂。劍鳴知道,她對音樂會的不快只是藉題發揮,實際上,她心中還刻印著雅君的死亡和德剛的仇恨。他摟著如儀到了陽台,坐在搖椅上,絮絮地講著戀人的情話,終於驅走瞭如儀心中的陰雲。兩人快活地擁抱著,回到床上。 一番繾綣後,兩人沉沉睡去。忽然電話鈴急驟地響了,是劍鳴的上司高局長。局長半是歉然半是諧謔地說: “劍鳴,打斷了你的良宵,十分抱歉。KW2034號太空球上又發生了一起血案,你馬上去那兒。” “是,局長。” “今天警用飛艇不在家,恐怕你得乘班機了。” “沒問題,今天上午就有合適的班次。” “替我向如儀致歉,任務完成,我答應把這個良宵還給她。” 如儀也醒了,正在緊張地盯著他。劍鳴放下電話歉然地聳聳肩:“沒辦法,緊急任務,又一起太空血案。”如儀沒有說話,“如儀,別掃興,我很快會回來的。” 他發覺瞭如儀面色的異常,她臉色蒼白,大眼睛裡包含了幾許惶惑。劍鳴走過去攬住她的肩膀:“你怎麼啦?” 如儀回過神來,勉強笑道:“沒什麼,高局長剛才說太空血案,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爺爺。我很長時間沒同他通話了。” 如儀的爺爺吉野臣今年七十九歲,是第一批太空移民,至今已在天上生活了三十四年。陪伴他的只有一位B型人男僕,RB基恩。劍鳴在如儀額頭上敲了一記:“不許胡思亂想,基恩是天底下最忠心的僕人,怎麼會……”他到衛生間去洗刷,一邊伸出頭說:“不放心你可以打一個電話嘛。” 如儀真的把電話打到爺爺的KW0002號太空球上,鈴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沒人接。如儀心中不祥的預感又加重了,爺爺和基恩一向睡得很晚,這會兒應該還沒睡呢,即使在熟睡中,這鈴聲也該把他們聒醒呀。她向浴室喊:“劍鳴,劍鳴!為什麼太空球裡沒人接電話?”浴室里水聲嘩嘩,劍鳴沒有聽見,忽然屏幕亮了,RB基恩驚喜地說: “是如儀!如儀小姐!你有好長時間沒同我們聯繫了!” 如儀曾在爺爺的太空球呆過五年,同基恩叔叔感情極佳。屏幕上,基恩的驚喜發自內心,如儀甚至為自己的不祥預感感到羞愧——即使所有太空球上都發生血案,基恩叔叔也不會成為凶手的。不過她仍然追問: “基恩叔叔,怎麼這麼晚才接電話?” “我剛剛服侍你爺爺進入強力睡眠,你知道,這時若中斷操作,他又會通宵失眠。” “爺爺還在用強力睡眠機?”如儀問。她覺得自己這幾年對爺爺關心太少。強力睡眠機曾經時髦過一陣子,現在地球上已基本淘汰了它,因為現今的時髦是“按上帝的節奏生活”。基恩解釋道: “對,你知道,吉先生已七十九歲高齡,他要爭取在有生之年完成一部巨著,他說,強力睡眠機每天可幫他搶回四個小時。” 他把可視電話的攝像鏡頭扭偏一點,可以看到爺爺正睡在強力睡眠機上,白髮蒼蒼的頭顱正對著這邊。如儀放心了,同基恩扯了幾句閒話,基恩埋怨道: “如儀,你已經十年沒來太空球了!爺爺和我都很想你,抽空兒來住幾天吧。” “好的,不過最好你和爺爺回地球上來度假,你們已經十五六年沒回地球了。” 基恩的眼光中露出黯然的神色:“勸不動吉先生的,他已發誓不再離開太空球。” 如儀知道老人的孤僻脾氣,也就不再勸了。她與基恩聊了幾句,道了再見。這時劍鳴從衛生間出來,開始穿衣服:“沒有問題吧,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嘛。我走了,再見。” 他利索地穿好警服,吻吻如儀的額頭走了,房門在他身後輕輕帶上。 如儀沒了睡意,思緒盡往爺爺身上滑。爺爺吉野臣是著名的作家,如儀五歲時,母親病亡,父親再婚,爺爺把她接到身邊撫養。她住在太空球上,太空球每天緩緩旋轉著,把地球的秀麗,太空的壯美隨時送進視野。在那兒,重力是由太空球的旋轉造成並且指向球心的,所以看著爺爺或基恩與自己分別站在球的對側,腦袋對著腦袋,那感覺真的新鮮無比。如果是為期一月的假期,如儀會把這段太空生活保存在緋色的記憶中。 但她並不是度假,而是長年生活。沒有綠樹紅花,沒有泥土和流水,沒有同齡夥伴。如儀很快就厭倦了這座碳纖維的牢籠。她奇怪怎麼有人(包括爺爺)會喜歡這樣的囚籠,甘願在其中生活一生! 基恩叔叔十分寵她,盡一切可能讓她快樂,但爺爺的性格讓她受不了。爺爺那時已近六十歲,也許是長期與世隔絕,性情有點古怪。他當然喜愛孫女兒,但這種喜愛常包上一層冷漠的外衣;他也不是不喜歡基恩,這個忠心耿耿的男僕,但他常把喜愛罩上嚴厲的外殼。他對基恩的嚴厲常常是不合情理的,因而使如儀漸生反感。 十歲那年,如儀忽然下定決心要離開太空球,無論是爸爸的勸說,還是基恩的挽留都不能改變她的決定。最後,爸爸只好把她接回地球。她的反叛無疑使爺爺很惱火,從那以後,爺孫倆的關係相當冷淡。 但如儀始終把爺爺珍藏在心裡。爺爺其實很愛她,在太空球裡,當她格格大笑著和基恩瘋鬧時,爺爺常常坐在一邊悄悄看著,看似漠然的目光中包含著歡欣。如儀現在已經是成人了,看到了當時看不到的東西。與世隔絕的太空球,兩個寡言的男人,小丫頭如儀曾是他們生活中惟一的活水,難怪爺爺對她的執意離去是那麼惱怒了。 她想到了基恩的邀請,當即決定去太空球探望爺爺。她和劍鳴馬上要結婚,正好去邀請爺爺參加婚禮。這些年她對爺爺太寡情了,她太年輕,不能理解老人的感情。今天,可能是因為目睹了一個女類人的死亡(銷毀)吧,她覺得自己忽然成熟了,她要在感情上對爺爺作出補償。這個念頭一生出來就變得十分強烈,一刻也等不得。她立即和醫院安排了今年的年休假,又打電話預訂了太空艇,是後天的票,因為太空小巴士要等待合適的發射窗口。這些安排是否要告訴劍鳴呢,她想了想,決定不說。劍鳴正在執行公務,她不想干擾劍鳴的工作。 隨後她安然入睡,剛才忽然生出的不祥預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踪。她沒有想到,隨後的幾天會充滿凶險。 去白張喬喬的寓所之前,陳警官先打了一個電話。這位喬喬不同意到家裡去,於是把約會地點定在附近一家“星星草”咖啡館。這是晚上六點,華燈初放。咖啡館位於一座大廈的頂樓,不銹鋼護欄圍著落地長窗,窗外是明亮的樓房、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和安靜的星空。咖啡館裡很靜,一縷輕曼的樂曲似有若無。顧客們多是成對的男女,有頭髮雪白的老年夫婦,也有脖子上掛著玉墜的中學生。喬喬小姐走進咖啡館時,滿屋的男人都覺眼前一亮。北京是美女如雲的地方,但喬喬在美女堆中也是比較出眾的,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風衣,風衣下是大膽暴露的小背心和超短裙。身體頎長,走路有名模的風度,而且不是那種中性化的模特,她的肌肉豐腴,胸脯和臀部把衣服繃得緊繃繃的,一頭長發波浪起伏地灑在身後。右臂彎裡還挎著一件衣服,是淡青色的風衣。在眾人的目光中,她裊裊婷婷地走過來,坐到三位警官面前。 陳警官已對她調查過一次,今天讓魯段吉軍和小丁當主角。在這麼一位美女面前——她的美貌讓人不敢逼視——魯段吉軍多少有些緊張。他在心中罵了自己一句,嚥口唾沫,開始詢問。不過隨著問話,這位美女的光芒很快消退,吉軍在心中鄙夷地斷定:這絕對是個沒心沒肺的女人。司馬林達屍骨未寒,她已經嬉笑自若,連一點悲傷的外表都不願假裝。正談話間她的手機響了,她從風衣中掏出手機,餵了一聲,立即眉飛色舞,那個“嗲”勁兒讓吉軍生出一身雞皮疙瘩。當著三個人的面,她與一位不知名的男人嗲了十分鐘,才關上手機。 喬喬非常坦率,爽快地承認自己與司馬林達關係“已經很深”,她瞟了吉軍一眼,意思是“你當然明白我這話的含意”。不過她說,她早就想和林達“拜拜”了,因為“那是個書呆子,沒勁”。沒錯兒,他長得很英俊,社會地位高,家裡也很有錢,但除此之外一無可取。他根本就不解風情,連在幽會中也常常走神。 “完全沒必要把林達的死同我連在一塊兒嘛!我已對陳警官說過,那晚我一直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我相信陳警官早去取過證啦。那個男人與我是一夜情人,他犯不著為我作偽證。”喬喬不耐煩地說。 聽著她坦然的敘述,吉軍忽然對那位死者產生了強烈的同情,如果真如小丁所說,司馬林達是因失戀自殺的話,那他死得太不值得了!他冷冷地問: “你和其他男人的性關係……司馬林達知道嗎?” 喬喬嫣然一笑:“我並沒有刻意掩飾,不過我想他不知道的。是誰說過這麼一句話:愛情使男人變成瞎子。” “如果他知道了——他是否會為你自殺?” 這個問題分量比較重,連喬喬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略微遲疑了一會兒,“他不會。”她思索後斷然說,“我想他不會。他雖然對我很迷戀,但我清楚,其實他並沒把我真正放在心上。和我做愛時他也會走神,不,他不是在想另一個女人,他想的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幽會時林達常常走神,他的思維已經陷入光與電的隧道中,無法自拔。那是漫長、黑暗、狹窄的幽徑,他相信隧道盡頭是光與電織成的絢爛雲霞,上帝就飄浮在雲霞之中。那是大能的上帝,無肢無竅,無皮無毛,他的大智慧是人類無法理解的,即使伽利略、牛頓、愛因斯坦也不行。上帝在雲霞中飄浮,在雲霞中隱現,也許世人中,只有林達一人能稍稍窺見他的真容。 林達很迷戀她的女友,迷戀她高聳的乳胸,修長的四肢,渾圓的臀部和其它種種無法坦言的妙處。即使在追踪上帝時,他也無法捨棄這具肉體的魅力。他早已看透了生命的本質,看透了基因的陷阱,但他在享受喬喬的肉體時,仍心甘情願地閉上眼睛。 如今他已經脫體飛升,融化在光與電的雲霞中。他與上帝同在。當他從九天之上俯視這個叫喬喬的女人,這個淺薄漂亮的尤物,他的心中是否會激起一波漣漪? “林達是個神經病!”喬喬惱怒地說,“他在我面前百依百順,但他走神時,眼中根本沒有我這個人。神經病,八成是自己尋死啦!” 小丁輕輕碰碰吉軍,吉軍知道他的意思。關於林達是死於“神經失常”的提法,這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在此之前,公姬教授也提到過林達可能死於“心理崩潰”。他說:“喬喬小姐,你的這點看法很重要,能不能做一些具體的說明呢。” 喬喬說,反正他常常發呆、發楞,即使正在幹男女之事,他也會突然冒出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最近他常常把白蟻啦,黏菌啦,蜜蜂啦掛在嘴邊,他的話老是莫名其妙。他常常談蜜蜂的整體智力,說一隻蜜蜂只不過有一根神經索串著幾個神經節,幾乎談不上智力,但只要它們的種群達到“臨界數量”…… 吉軍打斷她,問:“什麼數量?他說什麼數量?” 喬喬想了想,不太有把握地說:“他說的是臨界數量,我大概不會記錯吧。他說只要蜜蜂的種群達到臨界數量,智力上就會來一個飛躍。它們能密切協同,建造人類也嘆為觀止的蜂巢。它們的六角形蜂巢是按節省材料的最佳角度建造的,符合數學的精確。”她說,“都是這種談話,我沒興趣聽,也聽不懂。不過他說的次數多了,我也能記得幾句。對了,近來他常到郊區看一個放蜂人……” 魯段吉軍的瞳孔陡然放大:放蜂人!案發現場那句神秘的留言上就含有這個字眼:放蜂人的諭旨:不要喚醒蜜蜂。所以,這位放蜂人肯定是本案的關鍵。小丁看來也想到了這點,作勢要追問,吉軍用目光止住了他,佯作無意地問: “怎麼又出來個放蜂人?是司馬先生的朋友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清楚,他幾次都是騎摩托去的,當天返回,所以那人肯定在效區附近。他從沒提過放蜂人的名字,但他從放蜂人那兒回來後,表情總是怪怪的,有時亢奮,有時憂鬱,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什麼'智力層面','宇宙大道'等,把我煩死啦。”她皺著眉頭說:“煩死我啦。我早就想和他分手,我可受不了這種神經兮兮的男人。”停停她補充:“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吉軍不由對這位風流女人生出一絲同情,不過他仍未放鬆對放蜂人的追問,他看看陳警官,陳警官機敏地插話: “上次你沒有對我說到放蜂人,請你再想想,還有什麼有關放蜂人的情況。他在什麼地方?是不是林達的親戚?” 喬喬對這些一無所知,她不耐煩地說:“我知道的都說完了,該放我走了吧。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找我,我與司馬林達已沒什麼關係了。” 吉軍冷冷地問:“聽說你的住宅是司馬林達買的?” 喬喬對這個問題很反感:“對,沒錯。但他是為我買的,房產證上寫著我的名字,你想讓我把房產還給他嗎?” 吉軍緩和語氣說:“不不,你安心住下吧,不會有人找你麻煩。我只希望喬喬小姐能配合警方的調查,盡快弄清林達的死因,使死者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喬喬哼了一聲,起身告辭。她已經走到咖啡店門口,吉軍喊住他:“餵,喬喬小姐,你的風衣!” 喬喬噢了一聲,不在意地說:“差點忘了,這是林達忘在我家的風衣,口袋裡有放蜂人的照片,留給你們吧。” 她轉身走了,吉軍和小丁瞪著她的背影,不知道是該惱火還是該高興。放蜂人的照片!多麼重要的證據,她竟然幾乎忘了向警方提供!他們急急忙忙掏出照片,有厚厚一沓,不過多是拍的蜂箱和蜂群。一群蜜蜂在天上飛舞,十幾隻蜜蜂在蜂箱的入口狹縫處爬動,蜂王在天空同雄蜂交配。只有一張是放蜂人的,偏偏那人正在取蜜,頭上戴著防蜂蜇的面罩,所以面容很不清晰。三個人失望地在照片上尋找著,小丁眼尖,在蜂箱上發現了一行字跡,是紅漆寫的地址和名字:河南新鄭石橋頭,張樹林。 三個人真正是喜出望外了。調查進行到這兒可以說是峰迴路轉,在開始見到屏幕上的留言時,雖然對它很重視,但在某種程度上,吉軍只是把“放蜂人”作為一個隱喻而不是一個實體。但現在,在林達的生活圈子中真地出現一個放蜂人,一個有地址有照片的真人。那麼,屏幕上這句神秘的留言必定含有深意了。 老刑偵人員常有這樣的經歷:看似容易查證的線索會突然中斷,看似山窮水盡時卻突然蹦出一條線索。不用說,下面就要去找到這個張樹林。放蜂人是居無定所的,到哪兒去找他?老魯說這不難,放蜂人總得要和家里通電話吧,先請河南新鄭警察局查出石橋頭張樹林的家,再向家人打聽他現在的放蜂地點。 三個人喜氣洋洋,端著咖啡當酒杯碰,“這個女人!”吉軍說。 “煳塗娘們儿!”小丁也說。不過他們總的說很感謝這位沒心沒肺的喬喬。不管怎麼說,是她提供了一條重要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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