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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楔子

類人 王晋康 22142 2018-03-14
何不疑今天上班時特意提前了半個小時,他駕著氫動力飛碟來到“2號”上空,不過並沒有馬上降落。他推動操縱桿,小飛碟扶搖直上,一直鑽到雲層裡。腳下是熟悉的家鄉風光,西北一片崇山峻嶺,西南是波平如鏡的丹江水庫,一條白帶蜿蜒向南,這是漢水。東南有山勢較緩的桐柏山,這是千里淮河的源頭。幾條磁懸浮高速列車和高速公路在東南方的南陽市匯聚,組成一個壯觀的米字形。 小飛碟浮出雲層,雲層像河水一樣平穩地向後流去,速度各有不同。稀薄的白雲流速最快,那是距飛碟最近的層雲;越往下則流速越快。當然,這並不代表真正的雲層速度,而是飛碟運動加上雲層遠近所造成的錯覺。鬆軟的雲堆綿亙千里,被朝陽塗上艷麗的金紅。有的雲堆像瀑布,有的像乳房,有的酷似清朝的官帽,從錐形的圓頂上瀉下一圈瓔珞。何不疑忽然想到自己的童年,45年前,他出生在八百里伏牛山中一座相當閉塞的小山村,童年時他是泡在奶奶的神話故事中長大的。那時他常常仰坐在山坡上,嘴裡嚼著一根草莖,痴痴地看著藍天上的白雲,棉花狀的,羽毛狀的,奇形怪狀的,白雲在澄碧的天穹上悠悠飄著,無始也無終。彩雲中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有懸雲寺、小和尚和人參姑娘? (懸雲寺是一則美麗的神話傳說:善良的小和尚和人參姑娘為了逃避惡和尚的迫害,把人參湯澆到寺院四周,借人參的神力使寺院升到空中,在這個過程中,幾位人參姑娘甘願作了犧牲)。有時他甚至能真切地聽到,雲層中有清亮的小女孩的笑聲!

如果他早生200年,他可能永遠遐想下去,甚至向奶奶的神話中再添幾勺濃湯。不過他是生在21世紀,他很快走出山村,很快就在飛機上看到了真實的雲層——於是,神秘感消失了。 消失的可不僅僅是對朝霞彩雲的神秘感。如今他是世界上有名的生物學家,他已經能把上帝的“最終的”魔術還原成精巧的技術——非常非常精巧,但畢竟是人類可以掌握的技術,在這裡,神秘感也消失了。 他搖搖頭,抖掉這些思緒。今天的浮想聯翩是正常的,因為他的人生很快就要有一個大的轉折。他決定提前退休,開始他的新事業,一項全新的、充滿未知和風險的事業。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新事業是對前半生的反叛。飛碟下方就是“2號”,是地球上僅有的三個類人工廠中的第二個。它坐落在中國的中原地帶,這兒到處是風化嚴重的丘陵和淺山,土壤貧瘠。不過,在合成食品佔據人類食物的主流後,這裡已退耕還林,葳蕤濃綠的植被嚴嚴地遮蓋住紅色的土壤,到處是小葉楊、柳樹、榆樹、板栗、柿樹、烏桕、構樹……正是收穫的季節,柿樹上掛滿了小小的紅燈籠,栗子樹上藏著渾身尖剌的毛栗子,麻雀、喜鵲和鵪鶉在濃密的枝條中嘰喳著。而2號工廠恰如半埋在綠茵之中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的鳥蛋。

一個漂亮的軟殼蛋。超強度的碳納米細絲結成的防護網把整個工廠嚴嚴包裹起來,在秋風吹拂下,卵形的防護網輕輕地波動著。網是雙層的,其中充盈著強大的微波場,任何活的生物物體都休想通過這道藩蘺,包括飛鳥、昆蟲乃至細菌和病毒。工廠地下是整體澆鑄的混凝土地基,與圍牆連成一體,嵌有大量的傳感器,足以對任何越界而入的破壞者發出早期警告。在21世紀末的大同社會裡,這樣嚴密的防衛實在罕見。 何不疑把小飛碟降落在鳥蛋外的停機坪,這會兒2號的員工大都已經來了,密密麻麻的小飛碟、單人飛行器和微形飛機就像雨後的蘑菇。他跳出飛碟,向大門走去。大門口有兩個通道,左邊是物品通道,所有從這兒進出的物品都要經過高強度伽瑪射線的照射,任何隱藏在物品中的生命都會被殺死,哪怕是藏在50毫米厚的鉛箱內。

另一個是人行通道。進入2號的所有人員,即使是聯合國秘書長,都要在這裡脫去衣服,經過淋浴消毒,再換上2號特製的白色工作衣。消毒只是表面上的用處,實際上,淋浴相當於文明的搜身檢查,以保證任何人都不能有什麼夾帶。淋浴間原來設計為兩個,男女分用,但這種“舊時代的禮節”遭到2號職員毫不留情的嘲弄。所以,現在的淋浴間是男女共用的。 他經過例行的指紋和瞳紋檢查,走進消毒通道。秘書丁佳佳剛剛脫光衣服,把衣服放在標有各人姓名的存衣櫃中。佳佳向何總問了好,何不疑心不在焉地說:“你好,佳佳,你真是個漂亮的姑娘。” 佳佳揚起眉毛,忍住唇邊的笑意。雖然每天上班前的這個“裸體聚會”已經習以為常,但2號裡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識:這裡是工作場所而不是社交場所,這裡的所有人都應被看作是中性的。因此,在這裡誇獎一個裸體姑娘的美貌不能說是得體的舉動。不過丁佳佳知道,何總是一個多少有點古怪的人,因此,對於何總不太得體的寒暄,佳佳一笑了之。何不疑是2號的技術權威,是這裡的靈魂。 30年前,位於美國亞利桑那沙漠的“1號”創建時,何總就是重要的參與者。 5年後,他又到這裡創建了2號。他的目光深邃,但常常被夢遊般的浮雲所遮蔽。在他陷入深思時,最漂亮的姑娘在他眼裡也等同於書桌和文件櫃。也許這種心不在焉的神態更增添了他的男性魅力,何總46歲還未結婚,那時他是眾多女職員注目的目標。不過佳佳當上他的秘書時,何總已經結婚了,妻子宇白冰是一個34歲的姑娘,身體嬌小,笑容溫婉,是那種典型的古典美人。她已經有了身孕,預產期聽說就在這幾天。

佳佳進入熱風區時,見何總已脫了衣服,踏上噴水區的自動人行道。強力水流從上下左右一齊噴來,在他身上打出一團團白霧。何總身體壯健,肩膀寬闊,肌肉突起,只是腹部過早地鼓起來了。何不疑走過噴水區後睜開眼睛,注意到了佳佳的目光,便解嘲地拍拍圓滾滾的肚子: “沒辦法。從結婚後它就膨脹,3年了,再怎麼加強鍛煉也止不住它。我想一定是我妻子做的飯菜太可口了。” 他們在熱風區吹乾身體,穿上白色的工作服,走過內門。收發室的劉小姐告訴何總,有他的一個包裹,包裹品名寫的是金華火腿。何不疑笑了:“是我的一個老朋友寄來的,上次聚會時他許下的諾言。他大概忘了我家的地址,只好寄到2號來了。這可是真正的金華火腿,不是合成食品。哪天到我家去品嚐。”

劉小姐問:“是否放到你的飛碟上去?” 何不疑略略沉吟:“不,給我吧,也許今天中午我就拿它請客。” 他用左手輕鬆地拎上竹蔞,與佳佳一塊兒登上主樓。主控制室在大樓的最頂層,四周是圓形的落地長窗,俯瞰著廠區的全貌,碳納米管的護網在他們頭頂30米處均勻地向下灑過來。夜班人員向他們問了早安,電腦霍爾的面孔出現在大屏幕上: “早安,何先生,昨晚一切正常。” “早安,霍爾,謝謝你的工作。” “夫人可好?她的預產期快到了。” “謝謝你的關心,她很好。我想產期就在這幾天吧。” 雙方含笑對視,何不疑走過去,用額頭碰碰屏幕裡的霍爾,這是兩人已經習慣的親暱動作。霍爾是一部人格化的電腦,是一個藏在芯片迷宮裡的活人。它和何不疑已經是25年的老朋友了。它的智力最初是由何不疑創建的,但現在,它已成了控制2號運轉的靈魂。它不再僅僅是一台機器,在它和何不疑的交談中,已經有了真正的感情交流,真正的友情。有時,何不疑甚至對它心懷歉疚——為了2號的安全,霍爾是完全與外界隔絕的,它要孤獨地囚居在2號,直到地老天荒。對於一個有自我意識的電腦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所以,只要有閒暇,何不疑常來和它聊天。這會兒何不疑交待道:“客人馬上就到。準備工作做完了嗎?”

“完了。” 何不疑向電腦內插入一塊磁卡:“這是我和工廠總監共同簽署的特別行動令,請核對。” 3秒鐘的停頓後,霍爾說:“密碼核對無誤,我將立即執行。” “執行吧。” 總監傑克遜也到了,他是一名矮胖的英國人,禿腦袋,一雙濃眉。他問何不疑:“指令輸入了?” “嗯。” 他看著何不疑:“老何,我昨天給你太太通過話。” “我知道,內人已轉達了。謝謝你的再次挽留,但我去意已決,不會變了。” 傑克遜嘆息一聲:“那好,回家抱兒子或女兒吧,你太太說,預產期就在這幾天。” 何不疑笑著糾正:“肯定是兒子,內人已做過B超。” 傑克遜拍拍他的肩膀:“祝你新生活愉快,不過,要首先預祝今天的演習成功。”他轉身回總監室。

佳佳過來告訴何總,他邀請的兩名客人已經到門口了。何不疑打開監視屏,見兩位客人在門口進行指紋和瞳紋鑑定,然後走進淋浴間消毒。一位是75歲的俄國人斯契潘諾夫,世界級的偵探推理小說作家,即使在21世紀末,“電腦作家”仍不能戰勝他。他的作品十分機智,懸念巧妙,一波三折,在全世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斯契潘諾夫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大部分時間生活在中國、美國和澳大利亞,但他身上仍有濃重的俄國味,身材魁梧,方下巴,闊肩膀,濃眉下是一雙深沉機敏的眼睛;鬚髮已經全白了,連身上的汗毛和陰毛都是白的,活脫一隻毛色純白的北極熊。另一個客人是22歲的中國姑娘董紅淑,《大公報》的名記者,長得嬌小玲瓏,娃娃臉,乳房堅挺,腰部纖細,一頭黑亮的披肩發。這會她已經擦乾身體,正在穿2號的工作衣。可能是斯契潘諾夫說了什麼笑話,董紅淑在縱聲笑著,笑得毫無顧忌。

何不疑關了屏幕,簡短地說:“你去迎接他們吧。”兩個客人走出消毒通道,董紅淑搖了搖新浴之後蓬鬆的頭髮,迫不及待地打量著2號,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眼前的景物其實並無神秘之處,滿眼是綠色,是奼紫嫣紅,有中原地帶的柳樹楊樹,也有南方的木棉珙桐,綠陰叢中露出星星點點的十幾幢建築,都不算高大雄偉,但外觀異常精緻。頭頂上,那個半圓的、色澤灰白的天花板高入雲霄,在風中微微波動。 董紅淑低聲讚歎:“太美了,太美了!”能踏上這片神秘土地,她感到十分慶幸,也十分意外。這是多少記者夢寐以求的幸運,怎麼突然落到她的頭上呢。 21世紀末,世界上已經沒有敵對國家,沒有戰爭、軍事基地、軍事秘密之類的東西,甚至連商業機密也幾乎不存在了。因為網絡無處不在,在那些信奉“信息自由”的黑客騎士長達100年的不懈進攻下,要想保住商業秘密,代價未免過於高昂。所以各個跨國公司索性順應潮流,打開藩蘺,把信息自由變成了一種時髦。

但世上惟有三個地點仍包著厚厚的外殼:美國亞利桑那州的“1號”,中國中原地帶的“2號”,和以色列內格夫沙漠的“3號”。這些地方的全稱是“類人勞動力繁育中心”,一般的稱唿是“類人工廠”。這些地方的計算機都是採用局域網,同外界的通訊系統有最嚴格的屏蔽。新聞界對它們基本是裝聾作啞,保持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默契。這是極罕見的,要知道,新聞記者都是些貪婪的鯊魚和禿鷲,平時,只要在100里外聞見點血腥味兒,他們就會不顧性命地撲上去啦。 原因無它,這些繁育中心,或者叫類人工廠,使人類(整個人類)處於不尷不尬的地位。這兒有太多的邏輯悖論和道德倫理悖論。 可是,為什麼突然通知他們兩個來採訪?也許斯契潘諾夫知道內情?一位同樣身穿白色工作衣的頭髮花白的男人在通道口迎接他們。他謙恭地說:“是董小姐和斯契潘諾夫先生嗎?請跟我來,何總在辦公室等你們。”

董紅淑一眼就看出這是位類人。現在,已有十分之一的家庭用上了類人僕人,儘管從外貌上說他們與人類毫無二致(類人長得更健美),但他們身上的“類人味”是無可置疑的。董紅淑不經意地瞟了斯契潘諾夫一眼,後者也用目光作了回答:對,是類人。 那位男子正半側著身體在前邊領路,他肯定覺察到了兩人的無聲對話,便微笑著說:“也許你們已經猜到了,我是一個類人,是2號的第一批產品,在這個廠區已經服務25年了,從沒邁出廠區一步。” 小董多少有點尷尬,畢竟,對他人身份的猜測是不禮貌的,哪怕對於類人。她疑惑地問:“你是2號的產品?聽說2號只有25年曆史,而你……” “我的生理年齡已經55歲。那時,為了盡快得到成熟的類人,我們是用快速生長法直接跨到了中年。”那位男子又微笑著加了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服務了。” 小董不明所以。最後一次?也許明天他就要離開工廠?不過,她沒有追問下去,那位類人說,何總的辦公室已經到了。何總和秘書在門口迎接他們。何不疑從未在媒體中露過面,但兩人一眼就掂出了“2號總工程師”的份量。他渾身透著自信,目光炯炯有神,面目清癯,肌肉強健,只是肚子過早地發福了,破壞了身體的勻稱。那位頭髮花白的類人把客人交給秘書,悄然退去。何不疑含笑把客人迎進屋。深秋的陽光透過落地窗射進來,照著屋內巨大的辦公桌、滿牆式書櫃和紫紅色的皮沙發。他扭頭交待秘書: “請把門關好,無論什麼電話和工作都給我擋住。”他轉向客人,“今天上午是全部屬於你們二位的。你們想喝點什麼?” 這種破格待遇使董紅淑受寵若驚,看看斯契潘諾夫,他的目光中也顯得有點意外。兩人要了咖啡,佳佳送來三杯熱咖啡,旋即退出,把沉重的雕花門輕輕帶上。何不疑在他們對面坐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好像突然改變了主意: “要不,我先領你們參觀一下2號,你們願意嗎?” “當然願意!”董紅淑急不可耐地說,把何不疑逗笑了。斯契潘諾夫也笑著點點頭。 “那好,請喝完咖啡,跟我走吧。”門口停著一輛敞蓬的微型車,沒有駕駛員,三人上車,車輛自動開走了。沒有噪聲和排煙,是一種絕對無聲和潔淨的環保車。自動車帶他們走了很遠,車停了,何不疑起身讓女士先下車。他指指周圍的丘陵,和綠色植被下露出的紅色土壤,問:“知道2號的地理位置嗎?” “知道,在南陽市的西部。” “對,是內鄉、西峽和淅川交界的地方。這兒是世界上已發現的恐龍蛋最密集的地方,前後發掘出2萬多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的發現加起來才500枚。恐龍蛋在這兒如此密集的原因還未得出確論,很可能這是恐龍滅亡前的最後一片樂土,是它們走向死亡的入口。棱齒龍、三角龍、劍龍、暴龍群集在這兒,已經意識到了家族的末日,它們苦苦掙扎著,仰天悲鳴。這是多麼悲涼多麼迴腸蕩氣的場面!……6000萬年後這兒建成了生命製造工廠,真是世事滄桑、天道循環啊。” 斯契潘諾夫微笑著指出:“一般人不說'生命製造'這幾個字,毋寧說,在正統的理論界中,這樣說是犯忌的。” 何不疑一笑:“是嗎?在2號裡反倒不大理會這些禁忌。” 外觀不甚高大的廠房原來是半地下式的,從裡面看相當高曠。屋內十分安靜。工作人員不多,見何總進來,他們都禮貌地點點頭,繼續自己的工作。三人先走進“刻印室”,幾百台圓柱狀的機器一字兒排開,屋內僅聽見輕微的噝噝聲。何不疑簡短地說,這裡的關鍵設備是激光鉗,它們正進行毫微操作,用純物理的手段把碳、氫、氧、磷等原子排列成人類的DNA。他介紹得非常平淡,但董紅淑分明感受到喘不過氣的敬畏感。 往下的工藝流程就十分直觀了,每個人都十分熟悉,尤其是女人。何不疑說,這兒是活化室,是模擬人類卵子的環境來激活DNA。這兒是分裂室,激活的DNA在這兒分裂成8胚細胞;最後是孕育室,幾千台模擬子宮在輕輕地抽動著,幾根粗大的軟管匯聚之後分為幾千根細管,分別連在各個子宮上,無疑是輸送各種養料的。子宮呈半透明狀,從外面就能看到嬰兒在裡邊舞手動腳,臍帶在羊水里飄浮。忽然,就在他們面前的一具子宮內響起響亮的兒啼,董紅淑一愣,旋即眉開眼笑地趨前聆聽,問:“在子宮內就能啼哭?這在人類中是不多見的。據我所知,人類嬰兒的宮啼是不正常的現像,一般是胎兒缺氧造成的。”何不疑簡捷地說: “這兒的所有類人嬰兒出生時都相當於四個月大的人類嬰兒,大都有宮啼現像。至於為什麼在四個月才出生,待一會兒我再解釋。” 遠處又有幾個嬰兒哌哌墜地,不過等他們趕到時,降生的嬰兒已經被傳送帶送走了,送到檢驗部,那兒有電腦檢驗和人工檢驗。他們走進檢驗室,電眼觀察著流水線上的嬰兒,綠燈閃亮著,表示檢驗通過。之後是人工檢驗室,30多名自然人女員工眼睛上嵌著放大鏡,認真觀察著嬰兒的指肚,輔以觸摸檢查。再住後是哺育室,50多名類人女員工穿梭往來。這兒與檢驗室一樣,嬰兒的哭聲響成一片,不過啼哭聲裡聽不出悲痛的成份,倒是帶著歡鬧的味道兒。 何不疑解釋說,檢驗室和哺育室是工廠裡唯一用上人工勞動的兩個地方。董紅淑目醉神迷地看著,讚歎這裡的宏偉、肅穆、簡潔的美妙和震撼人心的神秘。斯契潘諾夫肯定也被深深震撼了,不過從表面上看他還能保持平靜。 出了廠區,看見十幾個類人聚成一堆,大多是50歲左右的男人,手裡都端著高腳酒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杯內閃光。他們平靜地交談著,似乎是一場非正式的聚會。其中一人肯定是談話的中心,忽然那人從人群中走出來,走向兩個客人。客人認出,他就是剛剛為他們引路的那個類人。他含笑道: “你們好,何總好。我在同朋友們告別,馬上就要進入輪迴了。” 何不疑點點頭,同他握手擁抱。董紅淑也機械地伸出右手,握到了對方光滑無指紋的手指。這時她恍然悟到對方說的輪迴是怎麼一回事。死亡,他說的是死亡!中年男人回過頭,同眾人告別,飲光杯中的酒,把酒杯遞給同伴,然後神色自若地走進一間小屋,向眾人揚手作別。 厚重的屋門緩緩關閉了。 董紅淑簡直是目瞪口呆,她看看何總,看看立在門口的十幾個類人,他們的表情十分肅穆莊嚴,但總的說十分平靜,絕無半點悲傷。屋門旁的一串指示燈閃了幾次,隨後變成綠色。十幾個類人悄悄離開了。何不疑平靜地說: “走吧,回我的辦公室。” 董紅淑痴癡呆呆地跟著走了,她忍不住問身邊的斯契潘諾夫:“那人真的死了?” 斯契潘諾夫點點頭:“當然。他在那裡化作原子,很可能要回到這套流程的開端,重作DNA的原料,這就是他說的輪迴。” 何不疑唇邊含笑,一言不發。董紅淑躊躇著,仍忍不住開口:“他們……” 何不疑明白她的話意,答道:“他們不懼怕死亡,他們的生命直接來自於元素,而不是上帝。所以,過了強壯期的類人就自動選擇死亡,從不貪戀生命。”他特意解釋道:“這不是2號的規定,而是類人員工中自動形成的習俗。我們只是沒有乾涉,我們尊重類人的決定。” 董紅淑在震驚中沉默了。 他們回到辦公室,秘書又送來三杯咖啡,把一隻竹簍放到何總的巨型辦公桌上。何不疑笑著說,這是一位浙江朋友送來的金華火腿,絕對原汁原味,中午我請客,品嚐一下它的味道。 “好,開始正題吧,今天你們一定會寫出一條極為轟動的新聞,咱們事先約定,如果二位因這篇報導獲得普利策獎或邵飄萍獎,獎金可要分我一半唷。”他開心地笑著,“不過寶蓋不能一下子揭開,還是讓我先回顧一下歷史吧。” 他慢慢呷著咖啡,似乎在醞釀情緒。董紅淑幾乎急不可待了,側臉瞄瞄同伴,他倒是氣定神閒。她也把情緒穩住了。 “98年前,”何不疑緩緩說道,“即1997年,克隆綿羊的消息曾激起軒然大波,因為,克隆人類的前景已經近在眼前了。時至今日,我們還能從當時的科學文獻中,摸到那個時代的悸動:恐懼、困惑、迷茫或是急不可待……當然,現在看來,這些世紀末的燥動顯得很可笑,很幼稚,因為最終改變世界的並不是克隆技術,而是同年1月24日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那篇文章說,人類已經接近於製造生命——不是用雜交、基因嵌接、細胞融合之類生物或半生物的辦法,而是用純物理、純技術的方法去排列原子,構成最簡單的生命。” “當時,這似乎是天方夜譚,至少對99.99%的中國人來說是天方夜譚。但僅僅過了43年,即2040年,就實現了突破。第一個被創造的是最簡單的皰疹病毒,這是自然界最簡單的生命之一,只有不足300個基因,甚至可以說它是介於生命和非生命之間的過渡物。但無論如何,第一個人造生命已經出現了,激起了軒然大波。不過,恐懼、憤怒、絕望都擋不住自然之神的步伐。在此後20年中,各種人造生命讓人類應接不暇:大腸桿菌、線蟲、水蛭、青蛙、鳥類、老鼠……最後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到了2068年,這項技術就攀到了絕頂,第一個人類的DNA'組裝'成功了。它包含著十萬個基因,23條染色體。這項技術發展得太快了,以至走到了語言的前面,直到第一個人造人降生後幾個月,人類才就某些辭匯制定了規範用語:這種人造人被稱為'類人',其人稱稱謂也可沿用你、我、他、她這些人類用語,但他們的死亡則只能稱作'銷毀'。” 這段歷史兩個客人都很熟悉,但回憶起這段令人眼花繚亂的劇變,兩人仍陷於一種懷舊的歷史情緒。斯契潘諾夫輕嘆道:“是的,歷史發展得太快了,反對意見還沒來得及匯聚起來,就被歷史潮流沖走了。” “是啊,從歷史上看,體外授精、試管嬰兒、克隆人、人腦嵌入電腦芯片,人類的基因改造……這些都遭到了頑強的抵制,惟獨類人誕生時反而沒有激起多少漣漪——反對者已經無計可施了!已經見多不怪了,已經聽之任之了。當然,類人的出現確實使人類處於不尷不尬的地位。人類是萬物之靈呀,是上帝之子呀,是神權天授呀,人類智慧是宇宙進化的極致呀……忽然人類有了逼真的,不,是完全不失真的仿造品!人類現在是腹背受敵,前邊是已超過人腦的電腦,後邊是用泥土(元素)組裝出來的人造人!不過,不管人類精英如何擔憂,如何反對,類人很快就大批出現了。截止今天為止,”何不疑停下來,對旁邊的電腦低聲下了一道命令,少頃,電腦上出現一列數字:124589429。 “一億二千四百五十八萬九千四百二十九個類人。這是因為,日益走向'虛擬化生存'的人類極其需要這種有感情、在人格上又'低於'人類的僕人,這種市場需求根本無法遏制。世界政府只來得及製定了幾條禁令。一,全世界只允許開辦3個類人工廠,其中就包括這一個2號。知道嗎?”他笑著說,“這兒是我的家鄉,我籌建2號時,有意選中這兒,選到恐龍蛋聚集的地方,我想這兒最適合作生命輪迴之地。” 他接著說:“第二條禁令,就是類人不得具有人類的法律地位,不允許有指紋,以便與人類區分。不允許繁衍後代。新類人只能在三個類人工廠裡製造。” 女記者已經急不可待了,笑著打斷主人的話頭:“何先生,這些歷史我們都很清楚。不要說這些了,快揭寶吧,你今天到底給我們準備了什麼意外的禮物?” 何不疑笑著,仍不慌不忙地自顧說下去:“類人不允許有指紋,不是指用手術方法去掉指紋,那太容易了。而是去掉DNA中所包含的產生指紋的指令。這個工作太困難了!那就像把高熵世界返回到低熵。你們也許知道,人的指紋型式不僅取決於基因,還取決於皮膚下神經系統的排列,後者在很大程度上屬於量子效應的範疇。不過,儘管這項工作十分困難,科學家仍把它完成了,在建造亞利桑那1號工廠時就完成了。我是這項技術的發明人之一。”他說,並沒有自矜的成份。 “能摸索出這項技術在很大程度上是僥倖。” 斯契潘諾夫不動聲色地揭“瘡疤”:“第二條指令的原文是'不允許類人具有生育能力'。可惜,這條禁令從來沒有達到。” 何不疑老實承認:“對,你說得對。如果是用手術或藥物的方法使類人失去生育能力,那是再容易不過了。但是,若是修改基因中關於生育能力的指令——很難。科學家作過多次嘗試後發現,凡是對此有效的技術,勢必影響DNA的生命力。看來,繁衍後代的慾望是生命的第一本能,抽去這個本能,也就消滅了生命本身。所以,這項禁令沒有能在類人製造技術中得到落實,但它的替代物——不允許類人自主繁衍的法律——倒是得到了完全的貫徹。而且,儘管具有繁衍能力,但類人們普遍沒有繁衍的慾望,他們都是性冷淡者,這主要是由於社會心理的作用。” “至於消除指紋技術,”何不疑說,“那是絕對可靠的,迄今生產的一億二千萬類人中,沒有出現一次例外。現在警方已把有無指紋當成識別類人的唯一標準。你們知道,自然人中也有極少數沒有指紋的特殊例子,全世界不過幾十例吧。世界政府為他們頒發了嚴格的'無指紋證書',這些不幸的無指紋人不得不極其小心地保護著這些證書,否則他們在人類社會中將寸步難行……說遠了,還是回頭說2號吧。雖然這項從基因中'擦去'指紋指令的技術極為可靠,2號內仍有嚴密的監督系統。你們剛才已經看到,每一個出生的嬰兒都要接受嚴格的檢查,一旦發現指紋,立即自動報警,整個2號會在兩秒鐘內進入一級警戒。我剛才說過,這兒的胎兒都是懷胎14個月,所以,他們出生時身體相當於四個月大的人類嬰兒——所謂14個月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實際上這兒的生命成長是快速進行的,從製造出DNA到嬰兒出生,只有三個小時的時間。至於為什麼讓類人嬰兒在4個月大才出生和出廠?因為正常人的指紋不是生來就有的,要在3個月後才能長出來,才能被檢驗。”他突兀地宣布,“這就是我邀請二位的目的。” 他的轉折太突然,董紅淑呆呆愣愣的,猜不到他的話意。斯契潘諾夫多少猜到了一點,但也不敢肯定。兩人緊張地盯著何不疑。 何不疑蒼涼地說:“我一直在做著一件違逆自己心願的工作。從某個角度看,所有類人都是我的親生孩子,我十分喜愛他們,但不又不得不冷酷無情地防止他們混入人類。因為那將使人類社會走向大崩潰。我準備提前退休了,退休前想對2號的安全性作一次實戰檢驗。請聽好,”他莊重地說,“我已經對主電腦霍爾下達了指令,修改了製造程序,使生產線中能產生帶指紋的嬰兒。世界上能修改這一程序的,不會超過3個人吧。”他說,仍然沒有絲毫自矜的成份。 “請注意,2號內只有總監和我知道此事,對其它人完全沒有事先警告。按時間計算,再過25分鐘,第一個有指紋嬰兒就會出生,隨之應該自動報警,全部生產程序中止,大門鎖閉,全區處於一級戒備。”他加重語氣說,“我再重複一遍,絕對沒有事先警告,我以人格擔保,總監正在隔壁瞪著眼監視呢。一會兒看到的將是一次完全真實的實況轉播,而你們是有幸觀察現場效果的唯一外人。如果25分鐘後沒有警鈴聲,那我就要丟人了。怎麼樣,二位還有問題嗎?” 兩個客人絕對沒有想到,給他們準備的是如此刺激性的實戰場面,兩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董紅淑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是的是的……不,我們沒有問題了。” “那好,請靜下心來品嚐咖啡,等著這一刻吧。”何不疑氣定神閒地坐在他們前面,又喚佳佳送來兩杯熱咖啡。佳佳應聲進來,她的笑容還是那樣優雅,她一定還被蒙在鼓裡。 佳佳帶上門出去了,屋裡一片磣人的寂靜。只有牆上的電子鐘嚓嚓地響著,輕微的響聲似乎慢慢放大,變成雷鳴般的聲響。兩個男人無疑也緊張,但他們尚能不形於色,董紅淑則幾乎不能自製。小董忽然注意到兩人端杯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她想,原來你們也一樣緊張呀。 1分鐘,2分鐘,10分鐘,25分鐘……秒針的聲音像是一記記鞭抽,這時連何不疑的額頭也沁出細汗。當時鐘走了25分38秒時,忽然一陣鋪天蓋地的警鈴聲!雖然早有準備,董紅淑還是像遭到炮烙一樣從沙發上蹦起來。 屋門被撞開,笑容優雅的佳佳變成了一隻遭遇槍口的小母獸,高聲喊著何總!一級戒備!何總!門外的高音喇叭聲清晰地傳來:生產線發現故障,一級戒備!嚴禁人員走動,警衛嚴密警戒! 何不疑舒心地笑了,這時,一位禿頂的白人男子從屋外進來,與何不疑相視而笑,兩人立即對著麥克風宣布:“我是總監傑克遜,我是總工程師何不疑,請安靜,剛才是我們佈置的安全檢查,重複一遍,剛才是我們佈置的安全檢查。請恢復正常生產。謝謝。” 何不疑向電腦霍爾下達命令:“霍爾,演習結束,請退出剛才的程序,開始正常生產。另外,把剛才的帶指紋嬰兒迅速送到總監室。” 總監微笑著同何不疑握手:“祝賀你的安全程序通過了實戰檢驗。兩位客人請坐,今天這個實戰場面如何?千載一遇呀。佳佳,我從來沒有聽過你這麼高的嗓門,我的天,至少100分貝!” 佳佳知道了是一場虛驚,含羞帶笑地退出去了。總監看到辦公桌上的大竹簍:“老何,這是什麼特產?” “是朋友送的金華火腿。不過你甭想染指,那是我內人最喜歡吃的。” 門外響起腳步聲,四名剽悍的警衛抱著一個白色的襁褓走進來,向總監和何總行了軍禮。何不疑接過襁褓,在接收單上簽了字,警衛像機器人般整齊地邁著步子出去了。何不疑對兩位客人說: “準備拍照吧。這是最難得的拍攝機會。”他和傑克遜領客人來到里間,這裡有一架激光全息像機,已經做好了準備,兩個鏡頭射出紅色的激光束,何不疑打開襁褓,把嬰兒放到拍照用平台上。 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粉紅色的皮膚吹彈可破,睜著眼,正向這個世界送去第一個微笑。他會笑會睜眼並不奇怪,他的發育已經相當於四個月的人類嬰兒了,臉上的皺紋已經舒展開來,很胖,小屁股肉唿唿,胳膊腿圓滾滾。這是個男孩,胯下小雞雞翹著。大概是冰涼的平台刺激了他,他的小手小腳使勁踢蹬著,咧開嘴巴哭了兩聲。不過他的哭聲並不悲痛,給人以敷衍其事的感覺,而那雙明亮有神的雙眸一直急切地打量著四周,想在來到人世的第一瞥中留下更多的內容。 蒼涼沉鬱的生命交響樂在董紅淑心中緩緩升起,黃鐘大呂震擊著她的心房,淚水不覺盈滿了眼眶。小董羞怯地側過臉,掩飾了自己的激動。 這當然不是她見到的第一個類人,不過,當一個哌哌墜地、混沌未開的嬰兒以全裸的形式被放上祭盤,對她視覺的衝擊仍是太強烈了。看到這個可愛的、精美絕倫的小精靈,怎麼可能相信他是用“完全人工”的辦法生產出來的呢。他不是上帝、安拉或女媧的創造,不是自然之子,他的基因是用激光鉗砌築而成,他是工藝或技術的普普通通的產品。上帝的法術在這兒已經被還原成毫無神秘感的技術。這個技術製造的小生靈像正常的人類嬰兒一樣,在女人心目中激起了強烈的母愛。 斯契潘諾夫似乎沒有她這些感受。他正在緊張地抓拍。激光全息相機也開始工作了,兩束柔和的紅色激光照在目標上,產生了乾涉,把乾涉條紋記錄在乳膠底片上。平台旋轉著,改變著傾角,以求得到各個角度的詳圖。最後,何不疑又用數字相機對嬰兒的手指肚和腳趾肚拍了特寫,這個鏡頭同步反映到屏幕上,經過放大的手指顯得更為嬌嫩和精緻,皮肉近乎透明,淺淺的指紋似有若無。作為2號的總工,何不疑已在指紋世界中浸淫了半生,他認真辨認著指紋中的螺形,觀察著其中的起點、終點、分支點、結合點、小橋、介在線、分離線、交錯線、小眼、小鉤。他說: “看見了吧,很巧,這個嬰兒的十個指紋都是斗形,這是比較少見的。按照中國的傳說,這種孩子長大了最會過日子。他也許會成為一個好管家或守財奴,哈哈。” 董紅淑也拍了幾張照片。何不疑把嬰兒重新放回包布,但沒有包紮,他和傑克遜退後一步,默默地打量著他,目光中別有深意。很長時間,屋裡是絕對的靜默,只有嬰兒無聲地舞動著手足,就像是在上映一場無聲電影。 何不疑打破了沉默:“不管怎樣,還是給他起個名字吧。” 傑克遜點點頭。 “起個什麼名字?” “你決定吧。” 何不疑略一思索:“叫他'十鬥兒'吧。董小姐,斯契潘諾夫先生,你們在報導中就請使用這個名字。” 然後屋內又陷於沉默。不諳世事的董紅淑奇怪地看著屋內的人,屋內的氣氛為什麼這樣沉悶?所有人的動作此刻都放慢了節奏,就像是高速攝影下的慢動作。董紅淑在心中揣測,何不疑的試驗圓滿結束了,他幾十年的技術生涯有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下邊他要幹什麼?他要說什麼話?為什麼兩個人都神態肅穆? 驀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闖進她的思維。她還未及做出什麼反應,何不疑已經以行動證實了她的猜測。他喟然嘆道: “老傑,開始下一步?” “嗯,開始吧。” “真不忍心啊,這是世界上唯一有指紋的類人,既是空前,很可能也是絕後。” “是啊。” 何不疑走開去,等他返回時,手上已拿了一支注射器。他把嬰兒的屁股露出來,準備註射。董紅淑再也忍不住,尖聲喊:“住手!你們想幹什麼?” 聲音的尖利使何不疑和傑克遜都吃了一驚。何看看她,溫和的說:“我要對他進行死亡注射。我想你不該為此驚奇的,你知道,法律對於類人擁有指紋訂立了多麼嚴格的條款。從生產類人至今,沒有一個有自然指紋的類人。有極個別類人曾偽造過指紋,一經發現,全都就地銷毀。對於這個違犯規定的產品,當然也只能銷毀了。” 董紅淑一時啞口,沒錯,何不疑說的正是社會的常識。人類和類人一個來自自然,一個來自人工。從物質構成上說,兩者完全一樣。若不是指紋的區別,人類社會早就被類人衝潰了,因為人類的生育要遵從大自然的種種限制,而類人的生產能力是無限的。人類當然不甘心如此。即使拋開人類沙文主義的觀點,至少有一點是無庸置疑的:人類是原作,而類人是膺品。怎麼可能容許大量的膺品去代替凡高、倫勃朗、張大千和上帝的原作呢。 指紋區別是唯一的堤防,這道堤防是用浮沙建造的,極不牢固。正因為如此,人類以百倍的警覺守護著它——但這都是理性的認識。而此刻,感性的畫面是:一個可愛的、精美絕倫的、赤身裸體的嬰兒馬上就要遭到殘酷的謀殺。在這一瞬間,董紅淑突然對何不疑滋生出極度的憤恨。如果不是他邀請自己來到2號,把一個殘酷的場景突然推到自己面前,絲毫沒有徵求自己是否有觀看的願望,是否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沒有這些,董紅淑也許會煳裡煳塗接受社會的說教,對類人的苦難熟視無睹。但此刻,她不能佯裝煳塗了。 她憤怒地盯著何不疑和傑克遜,甚至遷怒於自己的同伴斯契潘諾夫,因為後者的表現太冷靜,太冷血,他的藍色眼睛裡靜如止水。何不疑和傑克遜顯然對她的情緒沒有精神準備,何不疑垂下針頭,準備對她來幾句適當的勸慰。董紅淑不願聽他的辯解,她在緊張地思考著怎樣才能製止這場謀殺。她不能以一己之力對抗法律,對抗社會,那麼,她該怎樣迂迴作戰?她突然想到了一個絕對有力的理由: “且慢!何先生,你說過,從身體結構、基因結構上說,人類和類人是完全一樣的,區別僅僅在於後者沒有自然指紋。所以,有無指紋是唯一在法律上有效的證據,對嗎?” “沒錯。” “那麼,你們怎麼敢殺害這個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不管是什麼原因,不管是不是你們故意製造的工藝差錯,反正他已經具有了自然指紋,從法律上說,他已經和自然人有了同等的社會地位。何先生,請你立即中止謀殺行為,否則,我會以謀殺罪起訴你和傑克遜先生!” 董紅淑懊惱地發現,她的“絕對有力的”威脅對於兩人沒有絲毫的震懾作用,他們的眼底甚至露出諧謔的微笑。何不疑搖搖頭,坦率地說: “董小姐,你對法律的了解還不全面。世界政府有成千上萬的法律專家,你想他們會留出這麼大的法律漏洞嗎?請你聽我解釋。你們乘飛機來到2號時,看到2號的外景了嗎?” 他問了這麼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董紅淑惱怒地拒絕回答。斯契潘諾夫說:“看到了,像一個灰白色的鳥蛋。” “對,像一個軟殼鳥蛋,或者說像一個子宮,一個放大的子宮。董小姐肯定知道,在21世紀的法律裡,墮胎是合法的,那些曾激烈反對的基督教國家也不得不承認了墮胎的合法性。墮胎的合法性就意味著,子宮裡的胎兒還不具備人的法律地位,哪怕它已經懷胎十月,殺了它也不算犯罪。不過,只要一經過產門,它就變成了他或她,就具有了人的法律地位,就受法律的保護。為什麼在經過產門的前後,在這瞬間,胎兒和嬰兒就享受完全不同的待遇?這公平嗎?很公平,這是量變導致的質變。小董,如果這個有指紋的嬰兒出現在2號大門之外,那人類就對他無可奈何了,即使知道他是類人嬰兒,也只好以人類對待了。但你可能不知道法律上的一個附加條款:凡在1號、2號和3號生命中心內部的嬰兒,可以認為它們還沒有離開子宮,也不受法律的保護。這就是2號門衛森嚴的原因,任何未經檢驗的嬰兒絕不可能帶出生命中心。順便告訴你,任何外界的人類嬰兒也絕不容許進入生命中心,因為他們進來後,就會同類人嬰兒混在一起,真假莫辨,只好以類人來對待了。所以,2號有這麼一條嚴格的規定,女職員懷孕3個月後就要停職,不得進入2號,以免萬一在2號流產。” 他看到董紅淑依然憤恨難消,就把注射器交給傑克遜:“老傑,你來注射吧。小董,並不是我生性殘忍,並不是我願意幹這樣的事情。作為類人生產技術的開拓者之一,我對自己的產品有更深的感情,即使說它是父子之情也不算過甚。但我們得為人類負責吧。” 他有意遮擋住小董的視線,那邊傑克遜已經熟練地註射完畢,拔出針頭。這個“十鬥兒”真是個大脾氣的孩子,針頭扎進皮膚時,他的嘴巴咧一咧,似乎想哭泣,但針頭隨即拔出,他的面容也恢復正常。不過藥液很快發生作用,他的眼神逐漸迷離,慢慢閉上,永遠地閉上了。他的面容非常安詳非常平靜,似乎還帶著微微笑意。 幾個男人都不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遙測儀表。心電曲線很快變緩,拉成一條直線,體溫示數也緩慢下降。在這段時間裡,屋裡籠罩著沉悶和靜默。隨後,何不疑又用聽診器複查了孩子的心跳,用手摸摸額頭的溫度,他點點頭表示一切無誤,又讓傑克遜重新復查一遍。 兩人確認類人嬰兒已經死亡,何不疑用包布把孩子重新包紮起,他做得極慢,神態肅穆,似乎以此表示懺悔,以一種事實上的葬禮為死者送去一些安慰。隨後他抱著死嬰與大家一起來到正間,把襁褓放到靠牆一個雜物櫃上,按響電鈴。兩分鐘後,剛才來過的四個警衛又列隊進來,何不疑把襁褓遞給傑克遜,後者又打開襁褓作了最後一次檢查,遞給為首的警衛:“立即銷毀,去吧。” 為首的警衛簽字接收,然後機器般整齊地列隊離開。 董紅淑的臉色陰得能擰下水,心中充滿了無能為力的鬱怒。她知道自己沒能力製止這件事,她甚至從理智上承認它是正當的——這牽涉到人類(原作)的尊嚴啊。但不管怎麼說,她的心中仍倍感痛楚。一團極柔韌的東西堵在胸口,使她難以順暢地唿吸。 何不疑和傑克遜正肅穆地目送警衛離去。董紅淑想,事實上,他們沒什麼好責怪的,他們就像是執行墮胎手術的醫生,只是在履行自己不得不履行的職責而已。斯契潘諾夫呢,這個老傢伙是個真正冷血的偵探小說作家,他毫無表情,目光深不可測。沒準兒,他正在以此為梗概,為下一篇驚世之作打腹稿呢。 小董覺得,她這會兒最恨的就是這個最冷血的老傢伙。斯契潘諾夫是個典型的俄國佬,酷愛伏特加和女人(尤其是性感開朗的胖娘兒們)。不過他的思維絕沒有在酒色中泡酥。他的作品每一篇都是驚世之作,都要擺在世界暢銷書的頭三部。近年來,電腦槍手已使不少作家失業,但絲毫不能撼動斯契潘諾夫的營寨。由於他的聲望,他與各國的警方都有良好的關係,並且一直進行著一種對雙方都有利的合作。那就是:對於一些難案、疑案,警方會在破案的早期或中期就請斯氏介入。警方提供絕對原汁原味的完整的資料,提供警方對案情的各種同步分析,然後,斯氏的小說創作也同步進行。他的小說完稿常常早於警方結案,而且,更為難得的是,他對案情的分析和預測常常是正確的,正確率幾乎達到50%!因此,他的分析對警方破案提供了很大幫助。警方對斯氏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最強烈的抱怨是: “這老傢伙的影響力太強大了,一旦他的分析出了差錯,警方常常被他引進沼澤中,難以自拔。” 這次,從一接到何不疑的邀請,斯契潘諾夫的“第三隻眼”就微微張開了。這已成了他的本能。何不疑,2號基地的神秘的老總,為什麼邀請他和董小姐同去?董小姐被邀是比較正常的,她是名記者,何不疑大概有什麼消息要通過她的口告訴世人。但何不疑邀請超一流的偵探小說作家去——是為了什麼? 很可能什麼都不為。可能何不疑是他的一個崇拜者,可能是何不疑要藉重於他的聲望——想到這兒,他的第三隻眼睛又微微張大一點。若果真如此,何不疑是為了什麼目的要藉重於他的聲望?可能他想讓自己在現場作一個強有力的內行證人? 因此,斯契潘諾夫進入2號之後,始終使第三隻眼半張著。盛名之下活著也很累呀,如果這裡有什麼貓膩,而他煳裡煳塗為某些人作了旁證,那他就要大栽面子了。如果只是他多疑呢,那他反正損失不了什麼。 斯契潘諾夫就是抱著這種心態與何不疑寒暄、參觀、目睹那個類人進入輪迴、聽何不疑說他打算進行“實戰檢驗”——到這時,斯契潘諾夫的第三隻眼突然睜開了。從表面上看,何不疑的安排完全正常:他是一個極有職業道德的總工程師,想在退休之前最後檢查一次安全程序,同時使它具有盡可能濃的戲劇味兒,讓自己的畢生工作在高潮中落幕。一切正常。但斯契潘諾夫的直覺卻在一邊輕輕搖頭:嗨,且慢,老傢伙,這裡的戲劇味是不是太重了一些? 斯契潘諾夫慣於作逆向思維,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這種想法十分荒誕,十分紆曲,但它至少不是絕不可能的。那就是:也許對2號的真正挑戰者正是何不疑本人?他想在退休之前的最後一天作一件震驚世界的事情,把一個有自然指紋的類人盜出2號,而斯契潘諾夫只是他所用的一個幌眼的道具? 並非完全不可能啊。如果何不疑確實打算這麼作,他可能有兩點動機:一,類人製造是他畢生的事業,他對自己的產品有最深的感情;二,他是一個智力上的強者,這種人常常向社會提出挑戰。 當然,這種可能尚屬臆測,被證實的可能性不大。但斯契潘諾夫寧可拿它作思考的基點。頂不濟他可以作一次自娛性質的智力體操,事後他可以拿這種虛擬的構思寫一部作品。於是,斯契潘諾夫以平靜的旁觀者的心態,對事件的進程進行著縝密的、近距離的、全方位的觀察。 從四個警衛抱著襁褓一進屋,斯契潘諾夫就時刻使自己處於最有利的觀察位置。何不疑解開襁褓,對嬰兒拍照,傑克遜進行死亡注射,何不疑重新包裝,交還給警衛,這個過程始終處於他的目光之中。 似乎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他設身處地站在何不疑的位置上考慮,如果他妄圖把類人嬰兒帶出2號,他該怎麼辦?最好的辦法是調包,把一個假死的嬰兒(心跳停止、體溫降低都能通過醫學手段做到)同假冒者調包,然後再伺機把假死的嬰兒帶出2號。 嬰兒自始至終都在他的目光之中,不過斯契潘諾夫並未盲目樂觀,他知道訓練有素的魔術師要想騙過觀眾和攝像機是多麼容易的事情。 但何不疑的所有動作都那麼自然,那麼正常——也許只有一點勉強算得上可疑。在把死嬰重新包裝後,他把死嬰先放到一個雜物櫃上,其高度大致與人的胸部平齊,然後按電鈴喚警衛,這個“往雜物櫃上放”的動作有些不大必要。而且,在他重回雜物櫃前取下襁褓時,曾以後背極短暫地遮沒過斯契潘諾夫和大夥兒的視線。很短暫,只有0.5秒,動作銜接得也很自然,但一個手法純熟的魔術師在這個瞬間足以把“活兒”做完。 好,現在假設他已完成了調包,那個真嬰兒已通過高茶几之後的某個機關被掩藏起來。下面,何不疑要怎麼辦? 董小姐正憤怒地盯著自己,她一定是氣憤自己的冷血,對一個類人嬰兒被殺無動於衷。斯契潘諾夫多少有點抱歉,高強度的推理思考干擾了他的情感反應,對不起,董小姐,我不能作你的同盟軍。親愛的何老弟,請你繼續表演吧,我在這兒準備為你鼓掌呢。 不過,在他推理時,心中一直還有一個聲音說:很可能這純屬他的臆想,很可能何不疑此刻扮演的正是他的本來角色。誰知道呢,且看劇情的進一步發展吧。警衛在走廊拐角處消失了。何不疑和傑克遜安靜地等待著。 5分鐘後,室內某個暗藏的麥克風響了: “傑克遜先生,何先生,死嬰已經銷毀。” 傑克遜上前擁抱何不疑:“祝賀你,2號的安全系統通過了最嚴格的實戰檢驗。” “我也很高興。我的最後一幕演出得了滿分。再見,老伙計,我要走了,永遠同2號告別了。” 傑克遜搖搖頭:“真的,你退休得太早了,可惜我沒能勸動你。”他多次勸老何收回這個決定,剛剛50歲,正是科學家的巔峰期呀,但何不疑不為所動。傑克遜想,也許高智商的人愛做意外之舉?至少他知道李叔同——中國近代史上一位著名的文學家、音樂家、戲劇家和畫家——就在盛年時突然剃度為僧,法名弘一,遁居深山,青燈古卷,終生不悔。 何不疑笑笑:“我已經打定主意了,我想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秘書丁佳佳也進來了,眼眶紅紅地同何總擁抱。何轉身對客人說: “請吧,我們一同離開2號。關於今天的事,你們盡可自由地報導,不會有人限制你們。董小姐,”他半開玩笑地說,“你也盡可在文章裡罵我,說我是一個殘忍嗜殺的惡魔。不過,我確實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樣吧,離開2號後,中午我請客,二位如有什麼問題,我可以作延伸服務——不過不能以2號老總的身份了。” 雖然鬱怒未平,董紅淑也不好過於偏執。畢竟何不疑是在人類道德的框架中行事,他只不過是一個執行墮胎手術的醫生罷了。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謝謝,但我不能再耽誤你的時間……” 斯契潘諾夫打斷了她:“不,董小姐,拒絕何先生的盛情是不禮貌的,而且,這樣的採訪機會以後永遠碰不到了。何先生,謝謝你的邀請。” 何不疑最後留戀地望望四周:“再見了,我在這兒的生活落幕了。從現在起,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他面向電腦,用額頭碰碰霍爾的合成面孔,“霍爾老朋友,再見——很可能是永別了。” 霍爾顯出戀戀不捨的表情,渾厚的男中音中飽含悵然:“再見,祝你的新生活愉快。替我向夫人和未來的孩子問好。” “謝謝。佳佳,來,讓我們吻別。” 佳佳處於濃重的別情之中,她忍著淚說:“到大門口吻別吧,我和傑克遜先生送你到大門口。” “好,走吧——噢,佳佳,替我拎上那簍火腿,一會兒我請兩位客人品嚐。”斯契潘諾夫仍在冷靜地旁觀著。何不疑說他的生活落幕了,但他今天的演出不一定結束呢。然後,何不疑提到了他的火腿簍,斯契潘諾夫的神經像針扎一樣忽然驚醒了。 佳佳拎起辦公桌上形狀古樸拙厚的竹簍——在人造食品大行其道的今天,凡是真正的自然食品大都採用這樣自然的包裝——它的個頭不大,但如果採用某種措施,裝下一個嬰兒並非不可能。斯契潘諾夫的第三隻眼全部睜開了。截止此前,他的思維一直保持著兩道平行線,即,何不疑可能是清白的,也可能有貓膩,兩種可能沒有輕重之分。但自從“竹簍”一進入舞台,情況馬上變了。因為,竹簍是個過於突兀的道具,它恰恰今天出現在舞台上不大可能是巧合。 一個竹簍,一個正好適合裝下嬰兒的道具。 不過他還不知道何不疑準備怎麼使用這個道具。在眾目睽睽下,不大可能把掉包的嬰兒裝進竹簍,但是——且看下邊的發展吧。佳佳已走向門口,何不疑笑著做了個手勢,請大家稍等,他走進衛生間,關上房門。 又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雖然何去小解不能說是不正常,但這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家的視野,在那扇房門之後,他能幹的事情可是太多了。不過,那個竹簍倒是一直在佳佳的手裡拎著。短短兩分鐘後,何不疑走出衛生間,同大家一起沿著人行道向大門走去。何不疑一路上說話很少,十分留戀地看著四周,他向兩個客人解釋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觀看2號了。2號的安全措施十分嚴格,非現職的工作人員是不可能再進入的。” 斯契潘諾夫想,這也意味著,他如果真有所圖的話,一定會在今天把嬰兒帶出2號。 佳佳拎著竹簍一直緊緊傍著何總,這個忠實的秘書對自己的上級十分依戀。傑克遜與他並排而行,低聲說著什麼。董紅淑一個人悶頭走在後面,她的情緒還沒有恢復。斯契潘諾夫則緊緊傍在丁佳佳的右側,時刻把那個竹簍罩在自己的視野中。 他們來到了大門口,傑克遜先與何不疑擁別。斯契潘諾夫注意到何不疑一直沒有接竹簍,佳佳直接把竹簍放到物品通道的傳送帶上。在這兒,所有物品都要經過高強度伽瑪射線的照射,即使放在鉛箱裡的病菌也會被殺死。那麼,何不疑用這個竹簍到底想幹什麼呢? 佳佳過來,同何不疑長時間地擁抱,吻別,眼眶中盈滿了淚水。 “再見,何總再見。遷入新居後請告訴我們地址,我們去看望你。” 何不疑實際是委婉地拒絕了:“我們要到深山中隱居,那兒交通很不方便,以後再說吧。佳佳再見,老傑再見,還有——2號再見。” 何不疑和兩個客人脫光衣服進入人行通道,水流在三個裸體上打出一片白霧,也在斯契潘諾夫的腦海中打出一片迷霧。三個人穿上衣服,走出通道,經過伽瑪射線照射的竹簍擺在傳送帶上,何不疑走過去想把它拎下來,斯契潘諾夫比他早到一步:“讓我來吧。” 何不疑沒有客套:“多謝。就在門口的'紅雲'酒吧請你們吧,呶,酒吧在那兒。” 紅雲酒吧在百米開外,從外面看十分冷清。 2號雖說是個大單位,但由於嚴格的保密限制,在它附近沒有形成可觀的商業區。 “紅雲”是這兒唯一的酒吧,門面也不是十分豪華。三個信步走去,行走中,斯契潘諾夫暗地估量著竹簍的重量。竹簍不重,大致相當於一個嬰兒的重量吧。竹簍裡到底裝的什麼東西?無論如何,他要想辦法查明竹簍的內容。 酒吧門口是一張L型的吧台,收銀員正和一位服務小姐隔著櫃檯閒聊。這會兒不到午飯時間,所有桌子都是空的。那位穿短裙的小姐走過來,為他們斟了茶水,送來菜單。斯契潘諾夫把竹簍放在身邊,時刻拿眼光罩住它。何不疑打開菜單: “董小姐,請你點吧。”董紅淑擺擺手。 “斯契潘諾夫先生?算啦,大概你也看不懂中國的菜譜,還是我來吧。”他點了腰果蝦仁、素羊肚、西芹百合等,“噢,對了,麻煩廚師把這竹簍裡的金華火腿拼出一個盤子。我答應過讓二位品嚐的。” 斯契潘諾夫隨即站起來,拎上竹簍:“我把竹簍送去吧,我還沒見過著名的金華火腿是什麼樣子呢。” 他估計何不疑可能要拒絕,但沒有。何不疑平靜地笑笑,像是對外國人的好奇心表示理解,他做了個手勢:請吧。斯契潘諾夫在侍者的導引下來到廚房間,侍者向一位頭戴白帽的廚師作了交待,廚師含笑接過竹簍,解開上面的封蓋,從中掏出一個很大的鋁箔真空包裝袋。斯契潘諾夫接過竹簍檢查一下,裡面已經空了。廚師用廚刀割開真空包裝,露出裡面的——金華火腿。 確確實實是一隻火腿。廚師用鋒利的廚刀一片一片切著,肉皮是漂亮的金黃色,內部呈粉紅色,肉質細膩。等他切夠一盤的用量,又把剩餘的火腿塞到真空袋中,遞到斯契潘諾夫的手裡。至此,斯契潘諾夫知道自己是失算了,他仔細回想了何不疑走出大門的全過程,不得不得出結論:何不疑不可能躲過眾人的眼睛,把一個3000克的嬰兒用竹簍夾帶出2號。 也許他的懷疑是過於多疑。 他拎著竹簍回到飯桌上,何不疑正和小董低聲談話,談得很投入。何說:“小董,我理解你的敏感,甚至我很讚賞你的憤怒。我們這些人聞慣血腥味,已經見多不怪了。”他自嘲地說,“但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呀。類人的生產是一個危險的遊戲,只要稍稍放鬆,類人就會代替人類占領地球的每一個角落,這對於'原作'來說確實極不公平。至於你耿耿於懷的死亡注射,說到底,是一個生物倫理學的問題,這種問題是沒有確定答案的。斯契潘諾夫先生,”他對剛入座的斯契潘諾夫說,“你對今天的參觀有什麼感想?” 斯契潘諾夫微微一笑:“我正在以一個偵探作家的智力,對你的安全系統發起攻擊呢。我正考慮寫一部小說,梗概是這樣的,某個帶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被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從2號裡帶了出來,引發了一場世界性的政治地震。” “哈哈,看過剛才那場實戰演習,你還不死心嗎?2號的安全系統是萬無一失的。” 斯契潘諾夫溫和地說:“從來沒有萬無一失的複雜系統。連數學——世界上最嚴密的系統——還存在著漏洞呢,諸如哥德爾不完備定理、羅素悖論等。” “那好,希望老斯發揮你的才智,在2號安全系統上找出一個缺口,世界政府肯定會給你頒發獎章。”他問小董,“還有什麼問題嗎?不要錯過這個機會,我退休之後,將回到家鄉山中隱居,以後我們很難再見面了。” “我沒有問題了,謝謝。” 菜餚送來了,何不疑請大家用餐,尤其要嚐嚐遠道而來的金華火腿。董紅淑的心情基本上已趨於平靜,儘管想起何的死亡注射,心中仍不舒服。三人邊吃邊閒聊,忽然何不疑的手機響了,他說:“抱歉。”打開手機,臉色隨著通話越來越欣喜,“好,我馬上回去。” 關閉了手機,他說:“請祝賀我吧,我太太已生了一個男孩。50歲才做爸爸,而且我們採用的是自然生育方式!對不起,請你們慢慢用餐,我要先告退了。”他迅速填了一張支票給侍者,站起來同二人告別。 兩人道了喜,把滿面喜色的新爸爸送到酒吧門口。何不疑拿出飛碟遙控器按一下,他的飛碟馬上飛過來,在門口降落。何不疑匆匆登機,向兩人揮手,小飛碟輕靈地飛起。董紅淑忽然喊: “何先生,你的火腿!” 何不疑在風聲中大聲說:“先放吧台上,我明天再來取!”飛碟倏然升空,消失在白雲中。 兩人返回酒吧,把午餐用完。斯契潘諾夫盯著竹簍自嘲地說:“剛才我還以為竹簍裡夾帶著那個類人嬰兒呢。” 董紅淑不理解他的深層想法,對這句話付之一笑:“他幹嘛夾帶一個死嬰?即使再冷血,他也不會拿類人死嬰當晚餐呀。”雖然心情已經平靜,但她的話中仍流露出對何的不滿。 斯契潘諾夫也哈哈一笑,把這個話題拋開。小姐送來了甜湯,他問:“怎麼樣,今天的參觀?” “我會寫一篇詳盡的報導,一篇冷靜客觀的報導。”她想,我會讓讀者看到一個真實的何不疑。 “你會成功的。你有真感情,我看過你的一些文章,冷靜加激情,這就是你的風格。”斯契潘諾夫簡短地評論道,結束了午飯。兩人返回南陽,董紅淑乘當晚的火車返回北京,斯契潘諾夫在白河賓館裡下榻。當他在淋浴器的水簾下沐浴時,思緒還留在2號基地。他以偵探作家的睿智和經驗,一遍又一遍地梳理了何不疑的所作所為,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但要他完全放棄猜疑,他又不甘心。 白河賓館是四星級,樓頂的激光束在夜空中旋轉,漂亮的女服務員帶著標準的微笑為他開了床。斯契潘諾夫洗浴完畢,穿上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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