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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大獎

死亡大獎

王晋康

  • 科幻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79391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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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第一個

死亡大獎 王晋康 9858 2018-03-14


事發後馬雲逢人就說,她早看出死的那小子不正常,身上透著一股子陰氣,印堂晦暗,眼神無光,鬼鬼崇崇,後邊像是鬼攆著似的。聽者笑她是事後諸葛,她說真的真的。在車站旅社乾了十幾年,三教九流什麼人都見過,咱的眼光早練出來啦,看人比袁天罡、李淳風還準。 北陽市車站旅社緊靠火車站,旅客下了車,拎著包,三分鐘就能趕到這兒。當然首先他們得衝破層層封鎖線。這幾年旅館業不景氣,各個旅館尤其是偏遠的旅館,都派了大批服務員圍追堵截,見旅客就扯袖子,拽提包,親熱得像沒出五服。北陽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改革開放以來,好的東西進來些,壞東西似乎進得更多。比如說,那些吃車站飯的賊娃子就不少,他們象韭菜一樣,割一茬再長一茬。好些熟臉兒,馬雲都認識了,不過她懶得去舉報。你能舉報得完?再說,得罪了這夥人,半夜下班時給你一刀,受罪不說,還算不了工傷。那些賊娃們還識相,因為馬雲在這兒資格老,只要馬雲值班,他們就不在她管的樓層作案,兩邊相安無事。有時噼面遇上了,還會向“馬姐”點頭招唿。再有就是那些“雞子”,人數更多,一茬老的去了,嫩生生的新茬就竄上來。拉旅客時,服務員在明處拉,雞子們在暗處拉。有時在車站樓道上與馬雲相逢,那些年輕姑娘們總是避在旁邊,恭恭敬敬的叫聲“馬姐”。甚至有些臭男人也聽說了這個稱唿,可能產生了誤會。那天一個40歲男人湊到她跟前,賊兮兮地讓“馬姐介紹一個好的,其實,最好是馬姐你來。”馬雲氣暈了,追著那臭男人罵,從三樓一直把他罵出大門。

死的那傢伙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5月13號住進來,連住了八九天,登記的名字叫仝大星。後來警察調查知道這是真名,也就是說,他登記時使用的身份證是真傢伙。那傢伙確實反常,從臉相上看是農村的,至多是小縣城的,皮膚粗糙,走起路縮頭縮腦,衣著簡單,從哪兒看也不是有錢人。但他自己包了一個雙人間,每天出門一趟,最多兩個小時就返回,拎著大包小包的吃食,然後“老鼠似的”出溜一下,鑽進屋裡,緊緊關上門,在裡面嘁嘁喳喳地一股勁兒吃完。說他像老鼠確實沒虧說他,他心裡一定懷著鬼胎,看人不敢直視,眼神溜一下溜一下。馬雲進去打掃衛生時,他會像乍屍似的突然回頭,呆愣愣地盯著你,半天都透不過氣。 馬雲打心底討厭這個傢伙,這還另有一點小原因。那天下午仝大星拎了一大包核桃回家,關上門,卡卡查查的砸核桃聲整整響了半天。馬雲的值班室與他的屋子是斜對門,實在聽煩了,就敲門進去。地上一地核桃皮,仝大星手裡拎著塊半截磚,傻兮兮地看著她。馬雲說你愛吃核桃?他哼哼噥噥地說,嗯,從小愛吃,俺爹媽從沒叫我可心可意吃一次。馬雲說,那你用得著這麼費事?自選市場裡有核桃仁,15元錢一斤,帶皮核桃是4元,去了皮,再拋去壞仁的,其實價錢相差不多。馬雲說這話其實在刺打他的饞相,但那人卻認真地問:真的?真的?俺那兒從沒見過賣核桃不帶皮的。

第二天那傢伙果真買了一大包核桃仁,關起門吃了半天。馬雲打掃衛生時,他還搭訕著說,真的,真有賣核桃仁的。他面前擺著一大包吃剩下的核桃仁,至少有二斤。但他竟沒有想起來讓讓馬雲! 雖然馬雲不想對別人承認,實際上是這一點特別讓她生氣。按旅社不成文的規矩,這兒的旅客,尤其是住宿時間較長或多次來店的老旅客,吃什麼好東西時都不忘給值班服務員送一點,大夥兒一般都笑納了。服務員工資低,這麼著隔三差五能讓娃兒們打打牙祭。撇開這點實惠不說,有這麼點人情,也多少衝談了旅客與旅店的金錢關係,顯出點人情味兒來,象仝大星這樣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守財奴,不開竅的榆木疙瘩,是很少見的。 還有一點反常之處。五月的天氣已經很熱,空調沒送電,男旅客們都只穿一件三角褲頭,到衛生間解手,沖涼,三角褲頭滿走廊跑。但仝大星卻是衣衫整齊,連晚上出來解手時也穿著長襯衫。一句話,反正這個傢伙透著古怪反常,讓人膩歪。不過馬雲從沒認為他是搶劫犯、小偷之類的傢伙,這兩種職業太抬舉他了。馬雲估計他是躲債的,可能欠債太多還不上,乾脆把剩下的錢一古腦兒吃到五臟廟裡,就是死也落個飽死鬼。

不過她絕沒想到,仝大星會是那麼一種死法。 仝大星入住的第10天晚上,馬雲值後夜。她和二樓值班的小白合夥做夜宵,吃飯時還看見仝大星“老鼠似的”溜出去買東西,又出溜一下鑽到屋裡。馬雲用筷子點著他的後背,對小白說了這個人的怪癖,還感嘆說“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天底下竟有這種怪人,哪個女人跟上他算是倒八輩子黴。小白開玩笑說:“沒准你看走眼了,這人可能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來這兒微服私訪。”馬雲笑問:“你看上他了?用不用我拉皮條,就怕你家大剛不依我。” 小白走後,馬雲躺到長椅上假寐。凌晨四點,馬雲突然聽見一聲慘叫!那是真正的慘叫,穿透力極強,似乎不是從人的喉嚨喊出,不是從胸膛響起,而是從遙遠、陰冷、恐怖的幽冥世界發出來,透過第四維世界,直接抵達聽者的靈魂深處!馬雲從朦朧的睡境中驚醒,心頭卜卜直跳,嵴背發涼。毫無疑問,慘叫聲是從對門屋里傳來的。馬雲猶豫著,不想進屋去查看。這是服務員之間約定俗成的規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次馬雲隔門聽到女人的呻吟聲,一聲接一聲,以為是旅客得了急病,便用鑰匙打開門查看。燈一拉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干瘦老頭正趴在年輕女娃身上忙活,乾瘦的庇股高高撅起,胯間的兩個蛋蛋來回擺動。馬雲呸呸地吐著唾沫,氣急敗壞地退回去,在那之後半年時間裡,馬雲總是時運不濟,不是破點小財就是丈夫騎車摔傷,她說都是那次撞了霉運。

管他媽的,睡覺——不過馬雲知道自己是在欺騙自己。對面仝大星屋裡不會有女人,那聲慘叫也不是乾那種事的呻吟。這叫聲太慘,太淒厲,如果不看個明白,馬雲今晚就甭想合眼了。最終她打開對面的屋門,拉開電燈,走進里間。她看到的景色非常奇怪。雖然是5月天,仝大星還緊緊裹著毛毯。毛毯這時脹得圓滾滾的,就像一個充氣的氣囊,然後,伴著絲絲的漏氣聲,毛毯緩緩縮回,貼伏在睡者身上,顯出鮮明的身體輪廓。在這個過程中,床上的人一直動也不動,不再有叫聲、喘氣聲或其它任何聲響。 馬雲立在里間門口喊了兩聲,沒有回音。她猶豫著,不知道自己該往前走還是退回去。屋裡有一種奇怪的、陰森森的氣味(雖然用這個詞形容氣味兒似乎不恰當),有點苦,帶點讓人嘔吐的甜稍兒。這個味道兒似乎喚醒馬雲的某種記憶,很長時間後她才想起,這是火葬場焚屍爐的氣味兒。馬雲爺爺過世時,為了讓爺爺用個乾淨爐燒得透一些,馬雲曾給焚屍人送了一條煙,在哪兒她聞過這種味兒。

不過當時馬雲並沒想這麼多。她只是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兒。屋裡氣氛詭異,一股寒氣慢慢從腳下湧泉穴升起,過丹田,越天樞,把她的思維都凍木了。這場景就像是看一場恐怖電影,陰森森的樂曲冷酷地一波一波響著,忽然聲音驟停,畫面定格,然後…… 馬雲算不上膽小的人,咬咬牙,心一橫,決定要看就看個明白。她嘴裡喊著:“醒醒,醒醒,你怎麼啦?”一邊慢慢走過去,透過仝大星肩胛支起的毛毯,她看見了仝的臉部。 然後就是一聲火車長笛般的慘叫。這聲慘叫一直從三樓響到一樓,從一樓響到大廳。幾個值班員被驚起,追在後邊喊:馬姐!馬姐怎麼啦? 馬雲鳴著長笛一直衝進經理值班室。 今天是老姚值班,老姚是丘八出身,愛喝點革命小酒。半斤臥龍玉液,一碟花生米,一碟肚條,能美滋滋地品上半夜。所以他最愛頂夜班,夜班費正好夠他的嗜好,又不用聽老婆子羅嗦,一舉兩得。今晚他已把半斤酒抿完了,渾身舒坦,想到床上躺一會兒。就在這時她聽到那聲火車長笛似的慘叫,他一個打挺坐起來,還沒有蹬上鞋子,馬雲就像特快列車一樣徑直衝進屋裡,面色慘白,兩眼發直:

“死——死——” 老姚知道今晚睡不成了。他在這個旅社乾了20年,死人的事雖說不多,也撞見過三四回,一回是一個退休團級幹部,心髒病突發;一次是一對年輕男女,脫得精赤光光,摟得緊緊地服了毒;還有一回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像是讀書人,見人禮節周全,沒想到晚上他就自殺了。他用一條細繩,一端系在床幫上,另一端系一塊磚頭,細繩在脖子上纏了一圈,磚頭推下床吊在半空,僅僅這麼一塊磚頭就把一條命斷送了。 看來今天是第四個。老姚喝住馬雲:“喊什麼?死就死唄,你想張揚得全世界都知道?影響了旅社的客源,我要重重罰你!”他一邊訓,一邊帶上四節長手電,拿上警棒。今天沒停電,按說這把長手電是用不上的,但這是他巡夜的標準行頭,已經習慣了。警棒是車站派出所的關係送的,帶上它膽氣更壯。他原想把死人的事通知派出所,想想還是先把情況摸清後再說,看馬雲這婆娘嚇得三魂升天七魄出竅的,誰知道她說的“死人”是不是真事。

“走。”他帶著馬雲上三樓,邊走邊低聲訓斥:“你也是這兒的老職工了,這麼沉不住氣?上次,在床上上吊的那個死人,你還幫忙抬出來,今兒個是怎麼啦?” 有老姚壯膽,馬雲的神色略略恢復了血色,低聲嘟囔著:“你去看看吧,你看了就知道了。”三樓樓道上,不少旅客在探頭觀望,嘁嘁喳喳,他們都是被馬雲那一聲長笛驚醒的,老姚大聲吩咐:“睡覺!都去睡覺!剛才有人夜驚了,做惡夢了,沒事兒!” 安頓了眾人,他們走到仝大星包間的門口,馬雲拉拉老姚衣角,可憐兮兮地說:“你一個人進去吧,我不敢進。”老姚疑惑地看看馬雲,心想這兒到底出了啥事?那次上吊的死人,模樣夠糝人的,眼珠鼓爆,舌頭伸出老長。那時馬雲雖然也“媽呀”“媽呀”地低聲驚叫,最終還是幫忙抬著死人的小腿,把屍體抬下樓。可今天看把馬雲嚇的!

老姚多了一份兒警惕,把電警棒開關接通,擎在左手,小心翼翼地推開虛掩的門。事後他說,一進門他就聞到了一種怪異的味道兒,陰森,發膩的甜味,有一點焦臭,還有死亡的寒意。床上那人靜靜地躺著。毛巾被包住一個清晰的人形。老姚輕輕走過去,稍稍拉開頭部的毛巾被——他猛然頭皮發炸,長電筒失手落到地上。 床上躺著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具骷髏。臉上的皮肉已燒光了——肯定是“燒”光,老姚沒有經過推理就得出這個結論——只剩下黑色殘渣還粘附在骨胳上。骨胳也是在高溫中燒過的,成了灰白色,眼珠自然沒了,兩隻深陷的眼窩在死死地盯著他。 門口的馬雲一直在盯著老姚,大氣也不敢出。她看老姚掀開毛巾被後身影就僵住了,然後他突然轉身,撲倒在地上,身軀猛烈地抽動。他一定是中邪了,一定是被床上的骷髏惡鬼鉤走了靈魂!馬雲轉身就逃,放聲哭喊“救命哪,救命哪”。上百個被驚醒的旅客和服務員在後邊追趕著,聲音嘈雜地追問,車站旅社鬧成了一鍋粥。

北陽市公安局今天是刑偵隊隊長呂子曰值班,凌晨四點半,他到電話值班室去巡查。值班的小李搓著眼說一夜平安無事,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真不如出點事,還能逗逗精神。老呂說,困了好辦,我給你講兩個葷笑話,保准兒能把瞌睡蟲攆走。就在這時,報警電話刺耳地響起來,小李立即按下對講鍵,對方語無論次地說: “我是車站旅社!有個骷髏鬼被燒死了,把姚經理的魂也抓走了,快來人!” 老呂接過話筒厲聲喝道:“慌什麼!”他放緩語氣:“慢慢講,什麼骷髏鬼,什麼魂被抓走?” 對方呆了片刻,口齒仍然不利落:“真的,三樓314號有個骷髏鬼,姚經理一進屋就跌倒了,猛勁兒抽搐,這會兒還在抽哩!旅客都被驚醒了,這會兒天下大亂了,你們快來!”

電話中果然能聽到非常嘈雜的背景聲,老呂當機立斷:“好,我馬上去。小李,你幫我守住這邊一攤子,我和技術室的小蘇一塊兒去。” 警車唿嘯著開到火車站,這會兒正是車站最沉寂的時刻,因為沒有來往列車。營業攤點大部分已關門。整個車站半睡半醒,只有夜空中的霓虹燈閃著詭異的光芒。老呂和小蘇走進車站旅社,進門就能感到那種近乎歇斯底里的氣氛。上百人聚在門口,聚在大廳,不少男女旅客只穿著內衣,他們交頭接耳,神色驚慌,看見警車後他們都如釋重負,不約而同地說:“來了,來了。”自動為他倆讓開一條路。走進值班室,一眼就看見“被惡鬼鉤走靈魂”的姚經理好端端坐在那兒。老呂和姚經理原本相識,譏諷地問: “咋啦,老姚?不是說你被鬼抓走了麼,這會兒還陽啦?” 老姚十分尷尬,苦笑著說:“誤會誤會,我進屋看見那個骷髏鬼,心裡慌,把高壓電警棒杵到自己身上了。馬雲這傻婆娘就嚷嚷起來,鬧得天下大亂。”他指指旁邊的馬雲,馬雲臉色通紅,但羞色仍遮不住眼神中深深的恐懼。呂隊長皺著眉頭譏諷地問:“這麼說,那個骷髏鬼是真的?” “真的真的,那個絕不假。”老姚肯定地說,馬雲也一個勁兒點頭,“我領你們去看。” 314房間門口聚的人更多,都從門縫裡擠著往裡看。儘管看起來他們十分驚懼,但似乎不看一眼又不甘心。兩個夜間保衛守在門口。老姚趕走人群,對呂隊長說,剛才他被電警棒杵倒後,曾有兩個服務員進去把他拖了出來,還有就是第一個進去的馬雲。除了這四個人外沒有閒人進門,現場(至少是床上那部分)保護得很好。 “你看,你看吧。” 老呂和小蘇走在前邊,驚魂未定的老姚和馬雲跟在後邊,等到那個骷髏頭進入視野,連小蘇也忍不住低低驚唿一聲。枕上是一個灰白色的骷髏頭,兩個深陷的眼窩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無論你在那兒,它都在陰森森地盯著你。老呂藏起心中的疑懼,小心翼翼地挑起毛巾被,看見一具完整的骷髏。毫無疑問,它是被一瞬間的高溫燒成這樣的。毛巾被的內層留著明顯的焦痕,死者的內衣已經變成灰燼,掀開毛巾被的微風使它們飄散開來,露出裡面的骨胳。老呂小心地按了按死者的胸骨,那裡還帶著微溫,忽然嘩地一下,胸部骨胳全散架了,在他輕微的指壓下散了架。看來,它們在高溫中被完全燒酥了。 老呂和小蘇交換著眼神,驚詫不已。毫無疑問,這具骷髏是在這張床上燒成這樣的,否則,任何人也沒能力把這種一觸即碎的玩意兒從別處運來,瞞過值班服務員的眼睛,再用它替換原來床上那個倒霉鬼。但是,能把皮肉燒光骨胳燒酥需要多高溫度?起碼5000度吧,這樣的高溫完全能引發一場大火,但在這兒,除了死者貼身的內衣外,連毛巾被也沒有燒毀。這種現象違犯了正常的邏輯。 老呂盡可能輕手輕腳把毛巾被揭開,讓小蘇從各個角度照相,閃光燈不停地閃著。拍完相,老呂盯住了死者腰間一個環形的寬布帶,布帶外圈基本完好,只有內層燒酥了,用手撥一撥,破碎的布片脫落下來,露出裡面的——鈔票。 全是百元鈔票,緊緊地圍在腰間,粗略地估算大致七八萬元。老呂輕輕地抽出一疊,裡面的幾張已燒酥了,稍稍一碰,便雪花般飄落,上面的十幾張仍完好無損。身後的老姚吃驚地說:“原來是個賊!我咋說這些天他一直衣帽整齊,天再熱穿著長袖襯衫,腰里鼓囊囊的。原來是個賊娃子!” 外衣裡找到了仝大星的身份證,證件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顯得膽怯和委瑣,無法和床上那具惡狠狠的骷髏連繫起來。從證件號碼看,他是1975年出生,今年26歲,是本市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線索,沒有隨身行包,沒有換洗衣服,沒有自帶的漱洗用具。這對於一個怀揣巨款在外住宿了十天的人,顯得不大正常。 老姚和馬雲的目光象追光燈一樣盡跟著老呂轉,盯著他的表情,想猜測出他對這樁事的看法。小蘇觸觸老呂,輕聲說:“自燃?我見過一些報導。”老呂點點頭,沒有接腔。 現場勘察結束了,老呂讓大家到外間坐下,他先到衛生間洗洗手,嘩嘩地放了小便。他是想藉這個時間捋一下思路。無疑,怀揣巨款的仝大星十分可疑,這錢的來路很可能不是正道,但目前最令老呂疑慮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的死因。他的死因太奇怪了,也許小蘇說得對,他死於自燃。但人體自燃只見之於各種三流小報,至少老呂未在正規文獻中見過。如果拿它作為驗屍報告的正式結論,能否讓上級信服?但從現場情況看,似乎又只有這一種解釋。 走出衛生間,老姚殷勤地遞過一份旅客登記簿:“看,仝大星的登記。”從登記上看,他的確是北陽市西柏縣人,工人。老呂對身份證的鑑別很有經驗,他可以肯定仝的身份證是真貨。這麼說,一個可疑的竊賊或強盜(?),用真實姓名在一家旅館連續住宿10天,每天的活動只是上街買小吃? 老姚和馬雲仍在眼巴巴地望著他。老呂清清喉嚨,苦笑著說:“這個案子把我難住了。事兒太古怪,各種細節沒法拼到一塊兒。不過基本可以肯定,仝大星不是他殺,也不是自殺,而是死於偶然的自燃,就是人體自己燃燒起來。人體自燃現像很罕見,正規文獻上沒有記載,但報刊雜誌上有一些零星報導。” 馬雲脫口喊了一句:“不,不會!” 老呂看看老姚,饒有興趣地說:“不會?說說你的看法。” “一定是他乾了缺德事,被天雷打了!” 老呂原以為她有什麼高見呢,這時不禁失笑:“被天雷打了?有這麼一位賞罰嚴明的老天爺,公安局可就省事了!不過據我看來,這位老天爺平時不大管事,要不像陳希同、王寶森、成克儉,還有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慣犯,為啥都沒挨雷擊?” 老姚訓斥馬雲:“不許胡說八道,讓公安領導笑話。”但馬雲仍不服氣,低聲辯解:“按呂隊長說的,自燃十分罕見,為啥正好這個自燃的傢伙恰巧有這麼多來歷不明的錢?” 這個疑問老呂不能回答,實際上,他也知道自己的推理很不完善,其中有重要的缺節。他說:“先按這個調調定吧。這件事蓋不住的,但要盡量注意,不能造成群眾的恐慌。老姚,你喊兩個人幫他們把屍首運到公安局去進一步分析。” 屍首運到公安局後,實際上已成了一堆骨灰,從中沒能找出更多的線索。直到幾個月後,當案情逐漸明朗時,老呂才意識到,“傻婆娘”馬雲的一番話,實際上歪打正著,正好點出了本案的關鍵,即暴死——橫財之間的關係。他暗暗佩服馬雲的直覺,雖然她的推理裹著一層荒謬的外衣。 回到公安局已將近早上5點,呂子曰先給妻子曉芳打個電話,說:“實在對不起,今天又回不去了,出了個人命案。”電話中好久沒回話,呂子曰小心翼翼地喊:“曉芳?曉芳?”好久那邊才悻悻地說:“眼巴巴等了你一夜,實話告訴你,我可打熬不住了。你不回來,我就趁熱被窩招個野漢子。” 呂子曰十分尷尬,從電話中他觸摸到了女人的慾望,覺得自己小腹處也熱唿唿的,便涎著臉笑道:“好老婆,幹嘛說得恁難聽,我真的有工作,今晚回去好好陪你,行不?” 曉芳喝道:“記著吃早飯!知道你的德性,一熬夜就不吃早飯。” 呂子曰忙灌米湯:“看,還是咱老婆知疼知熱……”對方已咔地掛了機。呂子曰看看話筒,嘆口氣,撥通了西柏縣吉中海的電話,吉中海是他戰友,兩人在一艘魚雷艇上呆過兩年,好得割頭換項,可以說兩人好到了這個份上:即使哪一位不在家,另一位可以闖到他家裡說:“嫂子,給我做兩碗熗鍋面,放好洗澡水,再給我搭個鋪,今晚不走啦。” 兩人轉業後都分到公安,現在吉中海是西柏縣刑警隊的隊長,呂子曰知道他思路清,心細,工作能力絕對不在自己之下,還有一點呂子曰自嘆不如,吉中海愛學愛鑽,45歲的人了,還在上著電大,學犯罪心理學、偵破學還有什麼遺傳學! 吉中海是一頭沉(妻子在農村),常年睡在值班室裡,所以呂子曰沒打他的手機,直接要了值班室電話。兩人先照例笑罵幾句,呂子曰說:“書歸正傳,這兒出了件人命案。”他說了死者的情形和姓名、身份證號碼,“老吉,你盡快了解死者的情況,尤其是經濟情況,了解他近期有沒有什麼大筆收入,有沒有可疑行為,還有他的社交圈子。”吉中海說好吧,這事兒容易,一會兒就辦妥。 不到8點半,吉中海的電話就打回來,說西柏縣確有此人,是縣骨粒廠的工人。骨粒廠效益不好,每月也就是發個保命錢。這個仝大星是單身,父母都在外地農村。他沒結婚,主要是因為家境太差,另外為人也有怪僻,太摳門兒,屬於那種“扣扣屁股吮吮指頭,外帶剔剔指甲縫”的主兒。吉中海特別解釋說:西柏縣窮,大多數人都摳,一分錢當兩分錢花,但這位仝大星的“摳”勁兒太格外,他談了幾個女朋友都吹了,就是因為這點毛病。最後一個女朋友比較想得開,說摳就摳吧,結婚後,他摳下來的錢不都是小家的?但有一天她和女友加上仝大星一塊兒坐公共汽車,仝大星竟然只買了自己的車票,說:“我的車票已經買了,你們只用買兩人的就行啦!”那姑娘在女友面前丟不下這個面子,一怒之下和他吹了。 吉中海說得繪聲繪色,聽得呂子曰笑個不住。他問:“這麼說,仝大星根本沒有可能得到10萬元巨款?有沒有其它可能,比如一個富有的遠親為他留下一筆遺產?” 吉中海說:“至少據我的調查,沒有這種可能,除非他得了什麼大獎。但他的骨粒廠同事說,沒聽說過獲獎的事兒。” “行,就介紹到這兒吧,你趕緊來市局,今天上午要召開專題會。” 吉中海騎上摩托出發。西柏離北陽市只有120里地,按吉中海的速度,一個小時就趕到了。北陽公安局大樓是新蓋的,20層高,十分巍峨壯觀。按呂子曰的吩咐,他直接趕到八樓小會議室。呂子曰已在這兒等著他,另外還有三個人,有技術室小蘇,另兩人他不認識。呂子曰拉他坐下,沏上信陽毛尖,又扔過來一盒金芒果煙。吉中海是頭次來小會議室,這兒十分豪華,台灣紅木茶几,進口真皮沙發,牆角擺著濃綠的巴西木,一排落地長窗。吉中海知道這幢大樓共花了8千萬。幾乎全是各縣公安局掙來的罰款,那兩年市公安局甚至為各縣下了罰款指標,完不成的領導就地免職!他拍拍沙發的皮面,不平地罵道: “媽的,我們辛辛苦苦搜刮來的罰款,讓你們享受,不怪老百姓罵你們。” 呂子曰笑著追問:“罵誰?罵誰?有你的份兒沒有?” 吉中海承認:“當然挨罵有我的份兒,要不咋冤呢,只有挨罵的份兒,沒有享福的份兒。”又問:“聽說老局長就是為這幢大樓被告倒的,是不是?” “是因為這幢大樓,可不是因為老百姓告狀。”呂子曰壓低聲音說:“內幕消息,市委書記看中了這幢大樓,打算用市委大樓和它對換。老局長硬頂住了,他說我不能答應呀,我要是答應了,咋對得起西柏縣那位挨千人咒萬人罵、從雞屁股眼里為我摳罰款的吉中海兄弟哩!” 吉中海罵:“去你媽的,”這時領導進了會場,有副局長,刑偵處長等七八個人。劉局長先和縣里來的吉中海打了招唿,請他介紹死者情況,吉中海謹慎地介紹了他的調查結果,捎帶著講了仝大星“扣屁股吮指頭”的怪癖,在會場引起一片笑聲。最後吉中海說: “從目前調查情況看,仝大星沒有任何能得到10萬元現金的正常途徑。不過,由於時間太倉卒,這個結論還有待進一步證實。” 技術室小蘇接著發言,說在電腦檢索中發現了不少自燃的非正式報導,但尚未發現正式的文獻記載,技術處又作了屍體檢查(實際只是骨灰檢查)確認死者的燃燒溫度不會低於5500℃。劉局長請呂子曰發表一點看法,呂子曰收起平時的笑謔,認真地說: “我覺得這個案子應分成兩個層次。第一層是仝大星的死亡,基本上可以肯定為自燃。不管有沒有文獻記載,都不影響這個結論,因為現場明擺著,沒有人能偽造。第二層是仝大星身上巨款的來源,肯定來路不明,應該繼續追查,至於'自燃'和'巨款'之間的關係,”他不由得想起了馬雲關於這一點的評論,他當然不會相信困果報應、雷打龍抓之類迷信,沉吟片刻後說,“我的意見是二者很可能沒有聯繫,是兩個事件的偶然重疊。” 劉局長和身邊的人商量幾句後說:“我同意大家的意見,如果沒有其它發現,這個案子就以自燃結案吧。文獻中沒有正式記載,這沒關係,如果最後得到證實,我們把它補上嘛。但對這個案子一定要謹慎,對外要統一口徑,小蘇,你再查查文獻,對人體自燃找幾條科學根據,找不到,編也編它幾條!大家知道,北陽比較落後,迷信還很有市場,尤其是在農村。這個消息已經流傳很遠了,什麼因果報應,天雷擊,火龍抓,如果不把這股風剎住,不定還會惹出什麼風波,甚至鬧出個邪教組織來,單單一個法輪功就把我們折騰得夠苦啦。我有個預感,總覺得這件事不會就此打住,後邊有得鬧騰哩,可能我也是迷信吧。”他憂慮地說,“至於仝大星巨款的來歷,當然也要緊追不放,老呂你注意查查本省、鄰省近期有沒有金額超過10萬元的未結竊案、搶案,仝大星的社會關係和個人狀況也不能放鬆,縣里的調查就偏勞縣里的老吉吧。” 散會後,老呂把吉中海送到門口,一直是一臉坏笑。吉中海奇怪地問:“笑什麼?喝了笑狗子尿啦?”呂子曰笑道:“這個劉局長太不會說話,說縣里的老吉就行啦,偏偏要加個'吧'字。'雞巴'就'雞巴'吧,前邊還加上'老'字。你說,'老雞巴'這仨字多好聽?” 吉中海回罵:“這也強似你的名字:驢子日,真不知道你爹咋能起這樣的名字。” 這一回合雙方旗鼓相當,笑著收兵卷旗,呂子曰說:“中午別走了,到家裡吃羊肉煳湯麵。” 吉中海已發動了摩托:“不,趕中午回去,下午就能出去調查。” 呂子曰也沒多留,讓他在門口等一下,自己迅速拐到一家糖菸酒店裡,拎了一包糖果點心回來,“給,給嫂子帶回去。” 吉中海沒客氣,接過來扔到摩托車後箱中,說:“你嫂子吃不上的,我最近不打算回家。這些小吃都美了我的侄女玲玲啦。” 呂子曰勸他:“還是聽我的勸,把嫂子接到縣城,隨便乾個什麼小生意,也比你的收入高,還免得你倆盡唱鵲橋會。” 吉中海搖搖頭:“不行,我勸過她,你嫂子是個悶葫蘆,一說做生意就發怵。算啦,就這麼對付吧,我再乾幾年,提前退休,回鄉里隱居去。好,我走了。” 摩托車轟鳴著,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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