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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七章

生命之歌 王晋康 4558 2018-03-14
在那間透明的蛋形試驗室裡,樸重哲正在緊張的工作,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把繁複的生命之歌輸入到小元元的生物元件大腦中去。謝爾蓋、田島和幾個低級工作人員在一旁配合著他。試驗室裡很安靜,氣氛非常肅穆。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試驗的分量,他們想以小元元來驗證生命之歌的魔力。 這裡面恐怕只有小元元一個人十分超然,他乖乖地躺在平台上,腦袋上貼滿了奇形怪狀的電極,兩隻眼珠卻烏溜溜地轉來轉去,笑嘻嘻地看看樸哥哥,看看田島和謝爾蓋。他無意中摸到了電腦的遙控器,便偷偷地按了一下。屏幕上的曲線和數字流立刻中斷,沃爾夫的合成面孔出現了,它用金屬嗓音說: “這裡是沃爾夫電腦,聽候你的吩咐。” 樸重哲等人稍一楞,元元咯咯地笑起來,在平台上半仰起腦袋:

“你好,沃爾夫,我是元元。一會兒咱們再下一盤棋,好嗎?” “好的,這次我一定會贏你。” “吹牛!” 樸重哲笑著把元元按到床上,按一下遙控,屏幕上又開始閃現繁複的曲線和數字流。謝爾蓋感慨地說: “樸,你知道我此刻是什麼心情?就像久埋在礦井裡的人,乍看見耀眼的陽光時不敢睜眼。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我們已確實破譯了生命之歌。這個勝利來得太輕易了。”他看看四周,腦海中閃出了40年前的情景,仍是元元躺在平台上,只是試驗室的中心人物由樸重哲換成了孔教授。那時孔的成功喚起了多少人的激情!可惜,這團勝利之火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樸重哲神采飛揚,自信地說: “我想勝利已經沒有疑問了。我們已破譯了最神秘的宇宙之咒。現在我們已把這首生命之歌輸入小元元的體內,在他渾渾噩噩生活了四十年之後,他的靈智一定會甦醒,一定會從混沌中逐漸剝離出'自我'來。他也會有對生的渴望,對死的恐懼,當他成人後,他也會有繁衍後代的強烈願望——當然不會是懷胎十月的辦法。對這種完全新型的生命,我們只能預言其趨勢,無法預言其細節。此後,我們將24小時地觀察他,以確定生存慾望逐漸甦醒的過程。”

手術結束了,小元元頭上的電極磁極被小心地取下來。小元元慢慢坐起身,目光清明地環顧四周,他急迫地說: “樸哥哥,我已經變聰明了嗎?” 樸微笑道:“元元,你會的,你一定會變得像大人那樣聰明。” “我要是變聰明了,爸爸會更喜歡我的,是嗎?” 樸重哲愣了一下。就家人和元元的親密程度而言,岳父無疑是排在最後的,他對元元的冷淡人盡皆知。但為什麼元元獨獨提到了他?難道他與元元有什麼神秘的心靈感應?他微笑道: “當然,爸爸會更喜歡你,所有人都會更喜歡你。” 元元翻身跳下手術台,興高采烈地跑走了。 這會兒,元元爸獨自躲在他的陰暗的書房裡。他的秘密監視器無法看到試驗室的情景,只能竊聽到那兒的聲響。小元元和朴重哲的對話使他煩燥不安,他下意識地拉開秘密抽屜,那把激光手槍仍在那裡。

他推開轉椅,步履急迫地在屋裡踱了一會兒步,然後他抓起了傳真電話。電話屏幕上出現一個坐在輪椅裡的百歲老人,他白髮銀鬚,形容枯藁,枯黃鬆馳的皮膚緊貼在顴骨上,只有兩隻眼睛仍炯炯有神。老人微笑著問: “昭仁嗎?我正要給你打電話。聽田島說,樸的研究已取得了重大進展,你知道嗎?” 孔教授簡捷地說: “我知道,我從不向樸打聽,他也不向我通報,但我一直用三隻眼睛叮著他。我想,這幾天他是取得了某種進展,或者說他自以為取得了某種進展。” “你懷疑?” “嗯,我不相信他能重複那次幸運。不過我不會放鬆監視的。” 老人沉吟一會兒說:“好吧,你注意觀察。” 孔教授慢慢把電話放回。他獨自荷受著那個駭人的秘密,已經40年了,只有這位老人,生命科學院前院長陳若愚先生,是他唯一可交談的對象。如果這個百歲老人某一天早上突然撒手歸去呢?

竊聽器中聽見女婿已經準備回家,他鎖好秘密抽屜,關閉竊聽器,又仔細檢查一遍,打開書房門。女婿從試驗室步行回家需要十幾分鐘,他面色冷漠地等著他。 元元媽抱著兩個碩大的食品袋,艱難地掏出鑰匙開了門,她用腳摸索著換上拖鞋,把食品袋送到廚房,這才回到客廳喘一口氣。 忽然她聽到了壓低的爭吵聲,是從丈夫的書房里傳出來的。書房門今天沒有關嚴,能隱約聽見裡面的談話聲。書房裡,孔教授臉色鐵青,樸重哲禮貌恭謹但柔中有剛地說: “爸爸,你一向不過問我的工作,今天突然讓我暫停研究,我總得知道是什麼原因吧。” 孔昭仁煩燥地說:“原因你先不要問,但你至少要暫時中斷一個星期,讓我對元元檢查一番。我的直覺告訴我有一種危險。”

重哲沉默著,這些牽強的理由絲毫不能說服他,岳父的專橫更使他反感。他幾次想告訴岳父,正是他扔掉的手稿幫自己取得了突破,但考慮再三,他決定暫不點破,以免節外生枝。他沉思一會兒後才開口,表情平靜,但實際上強壓住內心的激盪: “爸爸,我已經虛度了48年,從到你的研究室算起,也已經有20年了。我剛剛取得一些成績,前邊的路還很長很長,我擔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搞不完這項研究。現在,每一分每一秒對我都是極其寶貴的。作為一個科學家,我想你能理解我這種焦急如焚的心情。爸爸,請原諒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他恭敬地看看老人,又輕聲說: “爸爸,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走了。” 門外的元元媽趕緊退回去,裝作沒有聽見。她看見重哲從書房裡走出來,輕輕帶上了門,表情平靜而堅決。書房裡再沒有任何動靜。元元媽猶豫著,沒有拉住重哲問問原委。她在廚房裡忙著做飯時,還一直尖著耳朵傾聽書房的動靜。

晚飯時兩個男人十分平靜,一點也看不出剛才吵過架。元元一邊吃一邊咭咭哌哌地說:媽我最喜歡你做的飯菜。媽我想憲雲姐姐啦!又忽然問道,媽,為什麼每個小孩都最喜歡自己的媽媽而不是別人的媽媽?假如是你生下小英,是小英媽生下我,會不會還是我喜歡你,小英喜歡生下我的小英媽? 這些繞口令式的問話逗得元元媽和重哲都大笑起來,連怪老頭冰冷的石雕面孔上也露出幾絲笑容。元元媽想,多虧有這麼一個小人精攪和著,才使家中的氣氛鬆快一些。 元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媽,有你的傳真,是一個叫劉晶的姐姐寫的。我拿給你!” 說著就要爬下凳子。元元媽攔住他: “快把飯吃完,一會兒我自己去看。” 把碗筷鍋盆收拾齊整後,元元媽才過來撕下了那份傳真,很長很長的一卷:

她詳細地描述了象群的葬禮。 元元媽讀著,也不禁心潮澎湃。她拿著那份傳真,目光卻超越了它,入神地回憶往事。她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是33歲以前創作的,那是火焰般的年華,心靈敏銳,能聽到星星的私語,月光的震盪,血液的澎湃;那時她和丈夫都是意氣飛揚。後來……丈夫的失敗也影響了她的一生,此後她的作品沉鬱蒼涼,卻沒有了年輕時靈動的才情。 她欣慰地想,劉晶這小丫頭一定會成功的,她年輕,有才氣,有激情。 怪老頭仍然獨自關在書房裡。元元媽苦澀地想:這種折磨人的刑期什麼時候才結束呢。已經十點了,她到院裡喊回來元元,安頓他睡覺。元元爬到床上後,忽然心事重重地說: “媽,我也想長成大人,像爸爸、樸哥哥、你和雲姐姐那樣聰明。媽,我當小孩的時間太長太長啦。”

他的話像是幼稚,又像是沉重。元元媽一時不知該如何解勸,笑道: “好孩子,你一定會長大的。樸哥哥這些天不是在幫你變聰明嗎?” 元元忽然問:“媽,爸爸為什麼不願我長大,不願我聰明?” 元元媽被問得一愣,勉強笑道:“傻孩子,盡胡說,你爸爸最疼你,怎麼會不願你長大和變聰明呢?” 元元倔強地說:“不,我知道!他和朴哥哥吵架,我都聽見了!” 元元媽無言以對,只好哄他睡覺,為他關了睡眠開關,熄了頂燈和壁燈。 夜深人靜,門外的秋蟲唧唧叫著。元元一動不動平躺在床上,面部木無表情。忽然,一個老人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走過來。屋內只有腳燈亮著,微弱的自下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顯得怪異陰森。他靜靜地看著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蘊藏著巨大的痛苦,與元元平靜的面容形成十分強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聽了聽,然後把元元輕輕抱起來,準備出門。忽然他聽到開門聲,腳步聲,他想了想,又輕輕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樸重哲剛從試驗室回來,他已經疲累不堪了,拖著沉重的步伐進屋,先到礦泉壺那兒喝了杯涼水,又到廚房拿了幾片麵包、香腸和一罐啤酒。從廚房走回客廳時他發現一個人從元元房裡潛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一點到元元房里幹什麼?樸重哲邊吃麵包邊思考著,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像一塊小巧精緻的異形鏡子嵌在校園內,湖邊幾株百年柳樹,枝幹虯曲,柳條拂著水面。小元元、小剛、小英他們經常來這裡玩耍,這兒好玩的東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紅鯉魚,排隊上樹的螞蟻,輕盈點水的晴蜒。這些樂趣是遊戲機房裡找不到的,雖然元元也很喜歡玩那種高級的仿真遊戲。

今天,幾個五歲的小傢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們的當然首領,不過今天他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偶而會目光怔忡地發一會兒愣。小英子一邊跳皮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元元說話: “元元哥,聽說樸伯伯在教你學聰明,是嗎?” “嗯。” 小英子驚奇地說:“你這麼聰明,還用得著學?聽說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聰明的電腦都打敗了,是嗎?” “沒有打敗,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夠聰明了。我爸爸說你是個電腦腦瓜。” 元元又像懂事又像幼稚地說: “樸哥哥說我的聰明是小孩子的聰明,不是大人的聰明,我已經過了37個5歲,還是不能長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長成大人。” “你已經長成大人了嗎?” “還沒有。我好像忘了一樣東西,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是在我過了第一個五歲生日後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來,我就長成大人了。” 其它幾個小孩聽他說得那麼嚮往,也都湊過來,小剛擔心地問: “元元哥哥,你要是長成大人,還領我們玩嗎?” 元元老氣橫秋地說:“不能了,你想大人們有多重要的事去幹哪。” 幾個小孩異口同聲地說:“元元,那你就不要長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說:“不要緊,我長成大人後,每天晚上抽時間出來領你們玩兒,行嗎?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咱們回去吧。” 他們穿過林木蔥籠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園的門口散開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家,客廳裡沒一個人。他喊著: “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沒在家。這時沃爾夫電腦的室內終端自動打開了,那個合成面孔笑著通知元元: “元元,樸先生讓我通知你,晚飯後立即到試驗室去。還請你轉告夫人,他不回來吃飯。” “好的。” 那個面孔正要隱去時忽然又停住了。沃爾夫開始在記憶庫中尋找合適的表情,那裡有喜悅、平靜、恭敬、幽默……卻沒有憂慮和猶豫。不過,憑著對人類表情的記憶和它強大的學習功能,它很快就組裝出了猶豫的表情,他遲遲疑疑地說: “元元……” 元元驚奇地站住了,他也覺察到了沃爾夫朋友的異常: “有什麼事嗎,沃爾夫?” 沃爾夫猶豫了很久,這可與他每秒十萬億次的運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後他說:“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訴我一個秘密,並要我保密。這事你還記得嗎?”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閃電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爾夫的話一下子勾起一團回憶。是那樣遙遠,記憶的邊緣已與逝去的年華湮在一起,冥蒙難分,但它始終沉甸甸地盤踞在他的意識最深處。這肯定就是他千尋百覓而得不到的那件東西! 42年的記憶和思維猶如一堆乾燥的木柴,只要有一點火星就開始燃燒起來,這堆靈智之火甚至映紅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發亮,低聲說: “我想起來了,是在我第一個5歲生日之後……” “對,你告訴我,你很可能也是一個機器人,我們是同類。” 他們深深對視。元元的回憶終於衝破了37年的禁錮,他在腦中以每秒萬億次的速度,搜尋著一幀一幀的回憶畫面,很快在一個畫面上停住了。畫面逐漸放大,直到佔據他的全部意識。 那是爸爸年輕時笑容燦爛的面龐,元元已經與它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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