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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六章

生命之歌 王晋康 4408 2018-03-14
孔憲雲和托馬斯先生從豪華的內羅畢機場走出來,揚手要了一輛出租,忽然她聽見一個人用漢語在喊: “孔老師!孔老師!” 一個男孩向她跑過來,鴨舌帽,獵裝,白色旅遊鞋,背一個小背包,給人印象最深的是衣服上滿佈口袋。跑近時,才發現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頭髮塞在帽裡。她快活地笑著,氣喘吁籲地說: “孔老師,我已經等了半天了,我以為等不到你們了!” 憲雲微笑著直起身來:“你是……” “我是卓教授的學生,我從她那兒得知你們的日程。你好,托馬斯先生。”她朝已坐進車內的托馬斯先生問好。 “你好。” “你來這兒是假期旅遊嗎?” “不不,憲雲姐姐,”這個姑娘已改了稱唿,“我最欣賞卓教授的生物題材交響樂和鋼琴曲,不,不是喜歡,是一種天生的心靈共鳴。所以我想來非州親身和野生動物相處一段時間,我希望象卓教授那樣寫出一首流傳千古的樂曲。”

憲雲微笑道:“我媽媽知道你來這兒嗎?” 姑娘老實承認:“她不知道。憲雲姐姐,讓我和你們一塊去吧。我這個人有很多優點的,又機靈,又勇敢,又勤快,特別是非常熱愛野生動物,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行嗎?”她苦苦哀求道: 憲雲已經喜歡上這個天真爛漫的女孩了,她用目光向托馬斯先生詢問,托馬斯笑著點點頭。憲雲笑著問: “你的名字?” 姑娘知道自己已被接納了,眉開眼笑地說: “劉晶,我叫劉晶,謝謝你,憲雲姐姐和托馬斯先生!” 三天后,他們已在察沃國家公園安營扎寨了。這裡屬東非裂谷高原上的稀樹草原,時而有雁行排列的斷層線和深而窄的窪地湖泊。今年是歷史上最嚴酷的旱季,已經整整700天沒下雨了。失去活力的草原到外是沉悶的黃竭色,只有那些紮根極深的波巴布樹(猴子麵包樹)還保持著生機,在它那直徑百米的巨大樹冠上仍然是鬱鬱蔥蔥。飢渴的長頸鹿用力抬著頭,撕扯著上部的樹葉。

清晨,他們乘著那輛尤尼莫克越野車在草原上奔馳。硬毛須芒草和菅草已經乾枯了,隨著車輛駛過,留下兩道車轍,捲起一片黃葉。傘狀金合歡樹無力地垂著枝條。忽然劉晶喊道: “象群!” 地平線上果然看到像群的身影。托馬斯放慢車速,悄悄跟上去。象群有二十多只,已經疲憊不堪了,它們極緩慢地行進著。汽車追近時才看見一隻小像已經夭亡了,但母像仍在用長牙不斷地推它,推它,其它成年像都默然跟在後邊,就像一隻行走緩慢的送殯隊伍。 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母像一直不願放棄最後的希望。汽車不敢靠得太近,但他們能看到母像淒慘的目光,看見小象毫無生氣的圓睜的眼睛。他們用攝相機把這一切全拍下來了。 劉晶緊緊偎在憲雲懷裡,她難過地低聲說:

“憲雲姐姐,我能聽見母像的哭泣聲。” 憲雲心裡也十分沉重,她攥住劉晶的手,沒有說話。終於,象群意識到小象再也不能複活了,它們停下來,幾隻雄像開始用長牙掘地。對於極端疲憊、飢渴交加的象群來說,這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但它們仍然鍥而不捨地干著。 忽然“叭”地一聲,一頭大象的長牙斷了一根,大象悲慘地吼叫一聲,繼續用斷牙掘地,托馬斯輕聲對劉晶解釋: “乾旱已持續了兩年,大象食物中缺乏維生素,所以像牙也變得脆弱易斷。類似的斷牙像我們已見過很多了。” 劉晶激動地說:“托馬斯先生,為什麼我們不幫幫牠們呢?21世紀的人類完全有能力幫助它們!” 托馬斯搖搖頭:“不,我們不能隨意干涉自然的進程。我們只能作到,不要因人類活動使動物生存條件惡化,但不能大規模地去餵養牠們,那隻能減弱它們對自然的適應能力。一句話,某個動物種族是否能生存下去,歸根結底要靠它們自己。”

太陽已經西斜了,在乾燥的東北信風吹拂下,一米多高的枯草颯颯作響。象群終於挖好了墓坑,它們把小象推入墓坑,再用長牙把周圍的鬆土推下去。墓坑挖得很淺,草草掩埋的小象的耳朵還在土外露著,但精疲力盡的大像已經無力再乾了。它們默然揚起頭,伸長脖子,張大嘴巴,但並沒有吼聲。 忽然劉晶喊道:“它們在唱歌!我能感覺到它們在唱輓歌!” 憲雲心裡一震,忽然想到大象能用額頭上的一個次聲波發生器發聲,她豎起耳朵,似乎確實感到了空氣有輕微的震動。正在拍攝的托馬斯扭回頭說: “把你後邊的次聲波接收器打開!” 經過接收器的轉換,大象20赫茲的次聲轉換為人耳可聞的聲波。於是,他們親耳聽見了大象的悲鳴,低沉而悠長,音色蒼涼。那是對死亡的抗爭,對生命的追求,對祖先和後代的唿喚。

象群又開始移動了。尤尼莫克仍緩緩跟在遠處,看著它們在草叢中隱現。很長時間三個人沒有說話,他們都沉津在死亡所引起的神聖情感中。是托馬斯先生打破了沉默: “人類學家說,當原始人有了對死亡的敬畏,從而有了殯葬儀式後,可以說人類已經走出蒙昧。但對這些大象,你該怎麼說呢?在這個旱季裡,它們活得非常難,幾乎已經山窮水盡了,但它們仍然認真地掩埋同伴的屍體。我常常覺得這不是本能,而是一種宗教的虔誠。” 暮色漸漸濃重,不能再繼續追踪了,他們離開象群掉轉車頭往回開。托馬斯忽然問憲雲: “你父親的身體還好吧。” “還好。” 托馬斯以西方人的直率評價道:“我年輕時就認識他,一個悲劇人物。他年輕時曾經是全球矚目的生物學家,他創造了生物智能人,提出了讓智能人從0開始積累智慧的設想,在當時都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搖搖頭又問道:“你丈夫呢?我知道他是在破譯生存慾望的傳遞密碼,或者說,是上帝創造生命的秘密。近來有進展嗎?”

憲雲心情沉重地搖頭。托馬斯沉默一會兒說道: “從某種意義上說,科學家都是最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便堅定地往前摸索。在一萬條岔路中哪怕只走錯一條,也會與成功擦肩而過。但這時他們常常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所以,作科學家的妻子是天下最艱難的職業,向你致敬。”他開玩笑地說。 憲雲笑道:“謝謝你的理解。”她發覺劉晶已經靠在她肩上睡著了,於是把劉晶的身體移動一下,讓她睡得更舒服。她問: “這次拍攝總的主題是什麼?” “我想給它一個哲理內涵,片名我已想好了,就叫'生命之歌',它將表現在嚴酷的旱季中,各種生命的艱難掙扎。”他微微一笑:“我想,這部紀錄片的主旨與朴先生的研究是異曲同工,拍完後我先送給樸先生觀看,也許會對他的研究有所啟迪。”

憲雲莞爾一笑:“謝謝。” 濃重的暮色中隱約顯出那株波巴布巨樹黑色的陰影,已經到宿營地了,白色的帳蓬也從暮色中逐漸浮出來。憲雲說: “晚上拍攝獅子就不要讓劉晶去了,我看她太累。” “不,我要去!”劉晶笑著從憲雲肩頭抬起頭,揉揉眼睛,香甜地伸了一個懶腰:“剛才那一覺我已經充足電了。托馬斯先生,我睡覺時有一隻耳朵是醒著的,你的談話我全聽見了。這部紀錄片有沒有主題曲?如果沒有,由我來配怎麼樣?你不要因為我年輕就信不過我,我可是卓教授的高徒呀。” 托馬斯哈哈大笑道:“好,一言為定!” 站在波巴布樹頂的瞭望台上,可以看到幾公里外的一個狹長湖泊,如今它已成了方園數百里內唯一的水源。黃昏,殘存的動物都麋集到這兒飲水,有牛羚、彎角羚、斑馬,也有一隻孤獨的雙角黑犀,已經很淺的湖水被弄得混濁不堪。

這些食草動物一邊飲水一邊警惕地註視著湖邊遊蕩的獅子,因為它們本能地知道,當獅子癟肚時是最危險的。果然,一群獅子忽地撲過來,湖邊的動物立即炸了群,它們驚惶地四散奔跑,黑犀牛則原地轉著圈,目光陰沉地瞪著獅群。不久,一隻衰弱的小斑馬作了犧牲品,獅子開始大嚼起來。十幾隻禿鷲及時趕來,拍著翅膀落到獅子旁邊。那些僥倖逃生的食草動物安靜下來,又陸續回到水邊。 瞭望台上的憲雲和劉晶一直用望遠鏡頭拍攝著這些場面,她們看見飢餓的雄獅把獵物霸在自己爪下,凶蠻地趕走了雌獅和幼獅。後者已經瘦骨嶙峋了,它們不敢反抗,淒慘地呆候在一旁,想等雄獅吃完後拾一點殘渣。 劉晶氣憤地罵: “這些不要臉的雄獅子!我真想拿獵槍殺了它們!”

憲雲也有同感,她說:“每逢看到這種情景,我常常不能理解。一般說來,動物的本能,不管是自私、殘暴還是仁慈的母愛,都是延續種族的最佳選擇。但對雄獅的這種自私該怎麼樣解釋呢?把幼獅和母獅都餓死後,又怎麼能延續種族呢?不好解釋。” 正在這時,一大群鬣狗氣勢洶洶地跑過來。一般說鬣狗是不敢和獅子爭食的,但這次可能是飢餓的驅使,鬣狗群毫不猶豫地圍了幾隻雄獅,它們狺狺地吠著,把包圍圈逐漸縮小。一旦獅子轉過身去對付它們,那邊的幾隻就機靈地跳開,但獅子身後的鬣狗又緊逼過去。這群醜陋的動物以它們的數量造成一種迫人的氣勢,幾隻雄獅很快屈服了,它們丟下嘴邊的食物怯弱地逃走。 劉晶拍著手笑道: “真解氣!就該這樣整治它們,你看那隻個頭最大的雄鬣狗多仁慈,找到食物先讓別的鬣狗吃。”

憲雲笑起來:“你說錯了,那是隻雌的。鬣狗是動物界中唯一從形體上分不清雌雄的動物。它們是母系氏族,女首領的雄性荷爾蒙分泌甚至比雄鬣狗還強,所以它也最強壯。” 劉晶“噢”了一聲,她忽然笑道: “憲雲姐姐,今天看了這些情景,你知道我有什麼想法,我認為自然界中雌性最偉大!你說是吧,憲雲姐姐!” 憲雲笑著,沒回答劉晶這些孩子氣的問話。她想,恐怕至少在孔家不能這樣說,那兒仍然是男人領導的世界。不是因為別的,僅僅是因為兩個男人的氣質和思想。即使他們在科學探索中最終一事無成,他們仍能保持令人不敢仰視的尊嚴。 她們聽見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聲響,拍攝小組僱用的馬賽人嚮導沿著長梯爬上來,用不熟練的英語說: “孔女士,請你回去吃飯吧,托馬斯先生讓我告訴你,樸先生髮來了傳真。”“謝謝。”憲雲向劉晶交待了注意事項後就獨自回營地了。 托馬斯正在檢查這幾天的拍攝質量,他沒有回頭,說: “樸先生的傳真。仍在傳真機上。” 憲雲抓起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後撕下傳真躺到行軍床上。離家近三個月,這是丈夫第一個來信。她知道重哲一向埋頭於研究而疏於聯繫,所以已經習慣了。 孔憲雲從床上一躍而起,狂喜地喊道: “托馬斯先生,我丈夫成功了!” 托馬斯立刻轉過身,驚喜地說:“是嗎?這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我想這是近百年來最重要的生物學發現,甚至超過對人類基因組的破譯。” 憲雲在一剎那間無法控制情緒,喜極而涕: “托馬斯,已經整整二十年了啊,就像是一場不會醒的惡夢。我不是怕失敗,是怕失敗把他壓垮,就像我父親那樣。” 老托馬斯走過來體貼地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到她在輕輕地抽動。這時他才了解,這個外貌柔順內心剛強的女人,平時承受著多麼重的心理重壓。他輕輕地拍拍憲雲的肩頭,憲雲感激地點點頭,悄悄揩去淚珠,退回到行軍床上繼續看傳真: 憲雲的眉頭逐漸緊縮,她能從字裡行間觸摸到丈夫的沉重抑鬱,這完全不是一個勝利者的心情。雖然丈夫語焉不祥,但肯定他和父親之間有了嚴重的衝突。托馬斯看到她的表情,關心地問: “怎麼了?” 憲雲苦笑道:“翁婿不和唄。我爸爸的性格難以相處,重哲也過於剛硬。” 托馬斯說:“必要的話,你先回去一趟。” 憲雲搖搖頭:“不,我要等雨季到來完成拍攝後再回。再說,我家的兩個男人都太強,不是我和媽媽所能左右的。” 好像為她的擔心加碼,傳真機又軋軋地響起來,送出一份新傳真: 讀著這份稚氣未盡的信,憲雲的心裡更沉重了。她默默地把傳真迭好裝進口袋裡,走出帳蓬。托馬斯看看她的背影,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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